城北角(选章)

2009-02-10 03:26黄国荣
芳草·文学杂志 2009年1期
关键词:子弟学校民工学校

作者简介:黄国荣,江苏宜兴人。原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副社长,编审。现任中国版协常务副秘书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家,影视编剧。发表出版文学艺术作品四百余万字。多部小说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转载推荐。中篇小说《晚潮》、《尴尬人》、《平常岁月》分别获《解放军文艺》和《昆仑》优秀作品奖;中篇小说《履带》、短篇小说《山泉》获总政第三届、第五届全军文艺新作品奖二等奖;长篇小说《兵谣》、《乡谣》获总政第二届、第六届全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中篇小说《苍天亦老》获总政第十一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长篇小说《乡谣》入围第六届茅盾文学奖;十四集电视连续剧《兵谣》获飞天奖;三十二集电视连续剧《沙场点兵》获金鹰奖、二○○六年最佳收视率奖、“五个一工程奖”;长篇小说《乡谣》、《街谣》,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小说联播”录制联播。

第一章

方卓然接过那个请柬看了看,忍不住笑了。

律师帮客户打赢官司,客户请律师吃顿饭答谢一下,人之常情,顺理成章,可这请柬送得让人费解。牛鑫不是方卓然的客户,方卓然是原告律师,牛鑫是被告;而且方卓然帮原告赢了牛鑫,让牛鑫赔了十几万。方卓然让牛鑫输了官司赔了钱丢了脸,牛鑫却反过来送请柬请他,这就有点不上讲,让人别扭,不是有病,就是设鸿门宴。

官司是两个礼拜之前的事了。台风袭击平海市,鑫源房地产开发集团公司“岭岫花园”三号工地脚手架让台风掀倒,砸伤了十几个民工。民工砸就砸了,反正公司自己雇的,给俩钱抚恤一下也就了事。事情偏偏凑了巧,那里头砸断腿那人不是工地民工,是个捡破烂的。一捡破烂的算不了什么,比民工还次一等呢,给俩钱会欢喜得小狗样蹦,牛鑫是这么样的。但是,他想错了!那个砸断腿的夏本柱不是一般捡破烂的,他是五代祖传鞋匠,当然第一代说不定是打草鞋做布鞋的,但人家有这说法。五代祖传鞋匠还捡破烂,说起来不伦不类。他的落魄是裆里那东西不老实,不老实并不是风流惹事坏了名破了财,主要是出在第六代鞋匠的梦想上。他想生个带把的传宗接代,老婆秦梅珍倒是任劳任怨挺配合,他想怎么折腾就跟着他怎么折腾,吐噜吐噜一气给他生了四个,只是那肚子不那么争气,四个清一色全只能蹲着撒尿,房子都让村里扒了,无处蹲身,不认命也得认命,只好躲到平海来混日子。偏偏高高的脚手架上有块厚钢板,钢板有两个厘米厚,两米一长,一米半宽,专铺在脚手架与楼壳间供运料人和小铁车跑的。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就在夏本柱上前去抢那只纸箱时它砸下来了。这他娘砸下来,比西方古代断头台上砍头那铡刀要厉害几十倍。咔嚓!夏本柱那条右腿就跟一截烂木头一样滚到一边喂狗去了。

牛鑫一点都没当回事,他咳嗽一声,平海的东南西北哪都要晃荡。“岭岫花园”是市里规划的重点工程,工地民工本来就都怕丢饭碗,给了俩抚恤金就都乖乖地照旧上工地拼命流汗。单单这个夏本柱不从,他居然不接安慰费和营养费,嫌少。他问送钱人,砸断一条狗腿要赔多少钱。送钱人说他的腿连狗腿都不如,不要,他还不想给了呢!爱怎么着怎么着。夏本柱咽不下这口气,也修不了鞋了,他就胸前挂一块牌子,上面写上“我的腿凭啥不如狗腿”几个大字,趴到市政府大门口的台阶下面,不哭,也不喊,非常尽职,天天趴在那里风雨无阻,把那块“我的腿凭啥不如狗腿”的牌子亮出来,让进出市政大门的人看。

方卓然为注册律师事务所的事去司法局办事,看到了趴地上的夏本柱和那块“我的腿凭啥不如狗腿”的牌子。方卓然替夏本柱打了这场官司。方卓然帮夏本柱,不是被“我的腿凭啥不如狗腿”的牌子所感动,他更多的是为自己着想。他在陈大平的大平律师事务所里感觉越来越不舒服,要想让自己舒服,只有离开大平律师事务所,另立门户另起炉灶,这是核心。还有其二,陈大平是鑫源房地产开发集团公司的常年律师,方卓然要是跟牛鑫打官司,对手便是陈大平,他要是在法庭上能把陈大平击败,不仅离开大平律师事务所名正言顺,而且,捡破烂的跟亿万富翁打官司,鸡蛋要是能撞破石头那就是抢手的新闻,要是他真把官司打赢,方卓然花几万块钱做广告都不会有这种轰动效应。

法庭辩论方卓然一直微笑着让陈大平说,让陈大平问。直到他说完了问够了,方卓然站起来,只问了牛鑫一个问题,他问牛鑫,夏本柱那条右腿是不是他们集团公司三号工地脚手架上供运料人和小铁车奔跑的那块大钢板掉下来砸断的。牛鑫当时就拿眼睛看着方卓然开不了口,方卓然也不再重复,也拿眼睛看着牛鑫等他回答,牛鑫憋了半天,他只能回答那个字,是。

官司完了。《平海日报》当日的大标题是“方卓然律师一句证词赢官司”。

方卓然看完牛鑫送来的那个请柬,一笑之后顺手把请柬扔进了自己律师事务所门前工地的垃圾堆里。康妮走过来弯下修长苗条的细腰,伸手把请柬捡了起来,她是方卓然从大平律师事务所带过来的秘书。

老板,人家诚心诚意请你,你要不去,那就失礼了。康妮把请柬仍旧给了方卓然。

方卓然看着康妮:你说该去?

该去,绝对该去。

有那个必要?

康妮坚持自己的意见:有,就是鸿门宴,也得去,你已经占了理,不去就输了理。

方卓然看了看康妮,愣会儿神,觉得康妮的话有点道理:那好,我再去会会这个牛老板。

牛鑫办公大楼大门前的台阶,人家说跟北京天安门广场西侧人民大会堂的台阶差不多。牛鑫很注意谦虚,每每人家说到这台阶,他总是乐呵呵地说,哪里哪里,少十级呢!少十级呢!他是讲政治的,一个房地产集团公司的办公楼,台阶当然不能超过人民大会堂。

方卓然上鑫源集团公司办公楼的高台阶,陈大平正下台阶,两人在这台阶上狭路相逢,多少有些尴尬。

方律师,没想到你除了过河拆桥,还有撬人饭碗的本事。

方卓然不知情,确实有点莫名其妙,但他不会在语言上输他:天地变了,抱着老皇历过日子恐怕只能跟着夕阳一起西下了。

做事别太绝,太阳呢不会一直只盯着一个人头顶照。说完他转身就走了,他走路那一耸一耸的样,是故意做给方卓然看的。

方卓然只觉好笑,心里好不自在,他也不是吃素的,回过头去干脆再送了他一句:那你就好好总结经验教训吧!

牛鑫的老板台可能比国务院总理的办公台还大。老板台上最显眼的是一头紫檀木雕——斗牛。牛鑫修了头发,一身笔挺西服,戴一条蓝色真丝领带,坐老板台后抽着雪茄。

方律师,你好!

牛老板,找我不知有何吩咐?

请你来是要告诉你两件好事,中午略备薄酒,感谢光临。

牛鑫早就准备好了,他顺手从老板台上一文件夹里拿出两份合同:这是第一件好事,我要聘你为本集团公司常年律师。

方卓然这才明白陈大平那些话的意思,他没有接合同,他当然不能指责牛鑫,但他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这是他的做人原则。于是他很坦率地说,牛老板,如果你是辞掉陈大平而转聘我,我不接受。

牛鑫有些意外,但他没表现出来:好!有人格,讲义气,令人钦佩。但是,这你多虑了,我不是中途中止陈大平律师与本集团公司合作,他的聘任期限已到,我们当然有权自由选择律师。

方卓然更是开诚布公:牛老板,我现在已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作为法人,我不能只顾自己利益,独自来集团公司担任常年律师,我要对我事务所负责,还要对我的所有员工负责。还是请你另选别人。

牛鑫从老板台后站了起来,他一边走一边继续劝说:我知道你志向很高,我这里不会妨碍你奋斗创业,你只需兼职,用不着坐班,有事就请你来处理,平时你完全可以在你事务所全职上班,照常经营你的律师事务所,工资我照发。牛鑫表达了他的一片诚意。

方卓然觉得没有理由拒绝:既然牛老板这么看得起我,恭敬不如从命。不过,不坐班当常年律师不合适,那么,我兼做你集团公司的法律顾问可以考虑。

牛鑫又从容地再从老板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当啷放到方卓然面前的台面上。

方卓然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牛总,我还用专门的办公室……

牛鑫故作姿态:这是第二件好事,我开发的生态富人区岭岫花园D座已经封顶开始内装修,一单元一八○八,一百五十平,三室两厅两卫。

这确实让方卓然吃惊,一百五十平的房子,差不多要二百万,他只能实话实说:牛老板!别跟我开玩笑了,我现在哪买得起这种高级住宅。

牛鑫哈哈大笑:你买不起,我可以优惠啊!你可以享受本集团公司老员工的成本价!

方卓然毫不犹豫地拿起钥匙放回到牛鑫面前:牛老板,请你给我一点自尊。我现在住在城北贫民窟,我爱人这两天就调来平海,我们的确很需要房子。但我绝对不会接受别人这种恩赐,买岭岫花园的住宅只能是我的奋斗目标,请相信我,将来我会买的。

这完全出乎牛鑫的意料,他十分欣赏地点着头:看来你不光有才,人也很有品格。有志气,有追求,钦佩钦佩。你这么说,我就不勉强你,我怎么好污辱你的人格呢!不过,我把心里话搁这桌面上,不管有什么困难,你只管跟我说。

方卓然看牛鑫挺义气,但他对商人还保持清醒的头脑,他只是附和:牛老板,谢谢,这合同我拿回去看了再说。

好的,有不妥的地方你改,然后咱们再签约。

两人热络得像铁哥儿们。

林佳玲推着自行车走出城北中学大门,天色已难看得像死了爹娘。乌云密密层层像口铁锅从天上扣下来,远处不时传来阵阵闷雷,地上的一切生灵都立即慌乱起来。

天色难看并没有影响林佳玲心中那片明媚阳光。从清晨方卓然到火车站接她到现在,她持续沉浸在兴奋之中。尽管校长还没有给她安排具体工作,而且毫不掩饰地流露她调来城北中学完全出于无奈,明打明说他们学校不缺人,接收她是冲伍志浩教育局处长的面子,还告诉她,班主任位置都满着,不好立即给她安排位置。整个谈话给林佳玲一个印象,她是走关系硬塞给城北中学的多余人。林佳玲依然心情很好,她向校长王海清明确表态,她调平海,完全是为了结束夫妻两地分居,他们结婚七年还没有孩子,她想支持丈夫创业,建一个完美的家,至于学校,她当任课老师就行。正巧八(三)班班主任崔静休产假,代她的俞老师也感冒歇病假,王海清应付她,让她临时顶替一下。

两地分居生活终于结束了。林佳玲对方卓然无可挑剔,火车站一见面,当着众人就吻她;一进家门就把她捧到床上,那激情赛新婚,似蜜月,让她心醉。林佳玲心里美不可言,只觉得脚下的自行车格外轻便。她得赶紧赶回家,换上礼服,立即去参加丈夫的律师事务所挂牌仪式。

林佳玲老远就看到了城墙上那座老城门的门楼,“北门”两个字依旧醒目。老城门几经修葺,仍保持一色陈砖,破败斑驳是它古老的象征。林佳玲骑车穿过老城门,老城门外是一条热闹的农贸商业街。沿街菜店卖菜的正在抓紧时间兜售剩菜,五块钱一堆,挣一块是一块,剩下烂了一分不得。小吃店、快餐店、油条摊、煎饼摊、豆花摊、烙饼摊、麻辣烫沿街摆了一大溜,各忙各的,也有不少人专在乘机捡便宜买剩货。

街上车多人多,林佳玲自行车想快快不了,只能缓缓行驰。路两边托运站、寄存店、网吧、桑拿、美发、足疗、按摩、歌厅、旅店,五花八门、五颜六色、行行业业,应有尽有。

方卓然干什么都求最好,他在逐项检查挂牌仪式准备工作。卓然律师事务所大门前的牌子上已经蒙上了一块红绸布,那是为政法委书记准备的,只要他将这红绸布一揭,一切就成了。

康妮穿一身红色的职业套裙,正在指挥员工们把一只只花篮摆到大门两边。方卓然正要问康妮嘉宾最后确定情况,几个媒体记者一齐围住了方卓然。方卓然头上冒着汗,他招呼记者们进屋,外面太热。

方卓然刚进屋,乌云挂不住掉下来压到了头顶上,铜钱大的雨点一个一个砸了下来。康妮急了,立即让员工把花篮往屋里搬!一阵狂风把没搬过来的花篮刮得东倒西歪,有个花篮被狂风卷着轱辘辘滚出几丈,方卓然冲出屋亲自去追那花篮。老天就像有意逗他玩,刮走花篮引他出了门,接着哗!大雨点顷刻变成倾盆大雨,兜头浇下来,没有一点缓冲,方卓然一身西服和康妮那身红色套裙眨眼工夫就全湿了。

方卓然无奈地看着狂风大作,暴雨倾盆,门前美丽的花篮都浇成了垃圾。狂风伸出手来,把那块覆盖在事务所牌子上的红绸布揪起抛向天空,像一道天书扶摇而上,不知在召诰什么。

狂风裹着暴雨像头巨兽,恣意蹂躏着平海市城北区。一道道闪电弯的直的,竖着劈横着扫,交织成电网,张牙舞爪,惊天动地,震耳欲聋,像打响了太空大战,让人心惊胆战。路边一棵大树被狂风推倒,电线、电话线,一一被刮带割断,连路灯水泥杆子也一起撞倒。

谁家的店面招牌被狂风揪下,像飞毯一样掀起在空中乱窜,一家伙撞到谁家窗户,哐啷啷!窗户玻璃碎片四溅。满街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被风雨卷着在地上翻滚,混乱一片。

咣当!林佳玲连人带车一起被风雨掀翻。林佳玲从地上爬起来,没忘扶起那辆自行车,推着车子冲进路旁一个大门洞,浑身上下像从河里捞起来,反正大家都这个样,也就不必难为情。不大的门洞里面已经挤满了人,她只能勉强有个插足的地方,这时她才看到身旁的那块木牌上写着:城北民工子弟学校。

林佳玲站在门洞里,除了看雨,还看旁边的教室。教室里面挤满了学生和老师,他们已无法上课,站在教室的窗户口看着这罕见的暴雨。孩子毕竟是孩子,初生牛犊不怕虎,出世还没见过这么大雨,一个个欣喜得跳脚拍手,叽叽喳喳好不快活。林佳玲拧了一把头发上的雨水,呆呆地看着狂野倾泻的暴雨。林佳玲想起要给方卓然打个电话,从包里拿出手机,发现手机已没了电,她非常着急,他们的挂牌仪式肯定也让暴雨冲了。

暴雨仍哗哗地越下越猛,一点没有小下来的意思。街上大车小车,像船一样漂在河里不能行驶。洪水夹带着门板、桌椅板凳、箩筐等各种杂物在河里汹涌澎湃,趁火打劫,危害着地面的一切。

民工子弟学校的位置在大街S路拐角的低洼处,街上的洪水一股一股奔泻而来,直接先冲撞到民工子弟学校教室的墙壁上,然后再拐弯泻去。暴雨已经下了近一个小时,林佳玲和门洞里的人只能眼巴巴看着暴雨毫无办法。

轰隆隆!一股激流冲来,撞在民工子弟学校教室的墙上,一排教室轰然倒塌,整个屋子的墙和屋顶毁灭般塌下来,教室里发出一片惨叫和惊呼。林佳玲再看着教室惊呆了,房子不见了,人也不见了,那些跳脚拍手的学生呢?她往倒塌的废墟中看去,她的心嗖地一紧,那一片瓦砾中伸出一只只手和脚,还有一些人头,他们在拼死挣扎。林佳玲一下反应过来,她声嘶力竭地高喊:不好啦!房子塌啦!学生埋地下啦!快来救人哪!快来救人哪!

林佳玲喊着,她先把自己喊出了门洞,身不由己地冲向倒塌的教室。就在这时,躲雨那个门洞也开裂了,门洞里躲雨的人纷纷自顾逃命。

林佳玲披着大雨冲进倒塌的教室,教室里一片哭叫,惨状触目惊心。赵汉山被埋在一堆瓦砾中,两只脚露在外面不住地在挣扎,但他无法推开压在他身上那些桌椅和水泥梁、瓦砾。郭小波被水泥檩条压在地上恐怖地在喊救命。夏红云的一只小手伸在瓦砾之外,无声地在晃动着。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学生横七竖八被埋在断桌椅板凳、水泥檩条和瓦砾中。伤轻的自己挣扎着在往外爬……

林佳玲先伸出双手帮就近的赵汉山扒身上的瓦砾。一张没压断的课桌保护了夏青苗,她只是头上砸破了皮。她从桌子底下钻出,满头满脸都是泥水,头上流着血。她脱险后立即找自己的妹妹,扯嗓门喊,红云!红云!林佳玲终于扒掉压在赵汉山身上的瓦砾,帮他从泥水废墟中爬出来,但他显然受了内伤,他说不出话,也站不住。林佳玲扶他在一边躺下。林佳玲再帮郭小波搬压在他身上的水泥檩条,林佳玲搬不动,她回头从瓦砾中抽出一根断桌子腿撬。

校长路富根和刘玉英等一帮人冒着暴雨来到倒塌的教室,路富根一看这场面手都发抖,他立即喊刘玉英:刘主任!快组织人抢救埋地下的师生!我去叫人!

刘玉英发现丈夫赵汉山躺在地上,她不顾脚下乱石断瓦,没命地扑过来,脚被桌椅板凳绊倒,她索性没站起来,在地上连滚带爬爬到赵汉山身边,抱住他喊:汉山!汉山!你怎么啦?赵汉山声音很微弱:快,快救学生……

林佳玲终于搬开水泥檩条,把郭小波救出,郭小波的左臂已经骨折,痛得不能动。那边夏青苗又发出惊叫:快来救我妹妹!我妹妹压在水泥板底下啦!林佳玲从废墟上跨过去,夏红云的那只伸在外面的小手已经不再动了。林佳玲立即和夏青苗一起双手扒瓦砾,有两个学生也来帮忙,他们一起搬开水泥板,搬开压散的桌子。夏红云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林佳玲立即抱起夏红云,她拿脸贴到夏红云的鼻子上,焦急地喊:还有呼吸!快!快叫车送医院!这里哪有车,她抱着夏红云,继续喊:我的手机没电了,谁有手机,快打120急救中心!

几个家长围向林佳玲,都以为她是这个学校的老师,都哭着求她想办法。

方卓然律师事务所挂牌仪式泡了汤,暴雨把他的仪式连同他的愿望冲了个一塌糊涂,冲得无法收拾。方卓然心情糟透了,辞职、申请、租房、装修、注册、招人、筹划、打通人情关系,为这律师事务所开张,他费尽了心血,好不容易一切就绪要挂牌开张了,他这脸就要在平海露出微笑了,咣当!来这么一场历史罕见的大暴雨,把他的一切都给毁了。方卓然心灰意冷,仪式搞不了,客请了,饭得让人吃啊!他只好辛苦老同学伍志浩,让他先冒雨驾着摩托去海天大酒店落实午宴,他再交代康妮,给来的和没有来的嘉宾一个个打招呼打电话,请他们直接到海天大酒店。

伍志浩驾着摩托冒雨淋到海天大酒店门厅,他的裤衩子湿得像撒了尿一样在往下滴水。伍志浩庆幸一个客人还没到,没晾着客人让客人尴尬。

方卓然的车带着一股气冲上海天大酒店的门厅口,方卓然和康妮、凯瑞一起下了车,方卓然的皮鞋和裤子都已湿了,他跺着脚走进大厅,嘴里不住地牢骚。

伍志浩立即过来安慰:卓然,还好,没耽误,好在一个客人都还没到。

方卓然听这话挺别扭:一个客人没到?

康妮有些担心:老板,这么大雨,客人肯定来不了这么多了,是不是退掉两桌?

方卓然已没一点情绪:你看着办吧。

一辆宝马开上门厅,方卓然拿不定是不是他的客人,两眼盯着宝马看。服务生打开门,牛鑫在车门处露了脸。

方卓然忙不迭抹掉脸上的阴沉,堆起微笑,赶紧过来迎接:牛老板,欢迎欢迎!

牛鑫下车开怀大笑:哈哈,开门大雨!方律师看来有大喜啊!

方卓然知道牛鑫是来给他捧场,不过是有口无心说些安慰话,事到如今,不能让大家都看自己的倒霉样,自己不开心,不能让大家也跟着不开心。方卓然强打起精神跟牛鑫招呼。

方卓然突然想起了林佳玲,她怎么到现在还没出现。他更不明白,佳玲她怎么会关机了呢?康妮提醒他,很可能是没电了。方卓然想,就算手机没电,她是知道海天大酒店的,她怎么会到现在还不来呢?

康妮像自己做错了事一般,向方卓然请示:老板,雨太大,街都成了河,客人只怕都来不了了。

方卓然强作笑颜:天意不可违,咱们就自请吧。

就在这时,一辆威驰缓缓开上门厅。方卓然和康妮赶紧迎过去开门。方卓然拉开车门,从车上下来那人让他心里不由得骂了一句脏话。他怎么也想不到陈大平会来。方卓然没请他,他却不请自来。

陈大平居然自家兄弟一般抱怨起来:卓然,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请我,我可是厚着脸皮来讨酒喝了!共事这么几年,合作不成情义在嘛!我给你贺喜来了!

方卓然像咬了舌头。听听这话说的,方卓然比嚼了苍蝇还恶心,可他没法把恶心吐出来,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他怎么好赶上门客呢!

客人寥寥无几,加上自己的全部工作人员才只凑了一桌。方卓然只能横竖如此了,他豪爽地端起酒杯:牛老板,陈老板,诸位朋友,今天本该是我方卓然大喜日子,事务所挂牌开张,算是个人事业的一件大事,但天公不作美,把一场喜事泡了汤。老天无情人有情,这么恶劣的天气,诸位冒大雨赏光捧场,足见大家重情重义,我发自内心真诚感激大家,来,我敬大家一杯!方卓然很激动地一口喝下了一大杯酒。大家助兴,也都喝了杯中酒。

牛鑫笑容可掬:方律师刚才说天公不作美,把喜事泡汤,这话差矣!常言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要我看,今天的暴雨,预示着你明天要暴发!来,我敬你一杯!祝你风调雨顺!

方卓然真诚地感激:不,牛总,我敬你,感谢你的支持,咱们干双杯!

好!咱们喝双杯!

牛鑫举杯与方卓然碰杯干杯。

陈大平接着端起酒杯:牛老板说得好,是祸是福全在人,事在人为,我敬方律师一杯,愿你审时度势,把握好天时地利还有人和,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方卓然没法接他那话,这他妈什么意思,什么事在人为?什么审时度势?什么天时地利人和?还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我逢什么凶啦?遇什么难啦?你明打明是来看热闹的。但他什么也不能说,只能端起杯子跟他喝酒。

伍志浩看出,陈大平实际是来向卓然宣战的。他不想让他们在这种场合对峙,他立即端起酒杯:今天是我老同学卓然的大喜日子,律师事务所挂牌是一喜,夫人林佳玲从外地调回平海夫妻团圆是二喜,我想这场雨水是赶来送财运的!祝我老同学从此事业步步登高兴旺,家庭日日和美幸福!

伍志浩与方卓然碰杯干杯,发现方卓然已经喝得不少,急忙劝阻:卓然,你喝得太多了,我干杯,你随意。

方卓然却不依,仰头一口又喝了杯中酒,接着一个一个打通关,每人一杯,没废话,端杯就干。人来了情绪都会意气用事,而且别人越劝阻越适得其反。

方卓然已经醉了。伍志浩和康妮一边一个,把方卓然架出了酒店。方卓然脸色惨白,两条腿已支撑不住身子,神志还有,但意识已经指挥不了躯体,一切言行都变了形。

伍志浩小心地驾着车,车突然熄火,淹在水里再也打不着火。伍志浩往前看,一片车都堵在这里,驾车人一个个都怨天怨地无能为力地下了车,站在没膝盖的大水里毫无主张。伍志浩看前后都是车,他们停在中间,推没法推,走没法走,进退两难,方卓然在后座已呼呼大睡。

被埋的师生一个个被挖了出来,人救出来了,可路被大雨变成河,急救中心的救护车迟迟来不了,有些人伤势很重,学校也没人来管,林佳玲面对着十几个伤残师生的惨叫声,没法离开。

林佳玲陪刘玉英把十几个受伤师生送进人民医院,急救室本来病人就多,他们把走廊都挤满了。夏青苗叫母亲去了,把妹妹夏红云托林佳玲照顾,林佳玲抱着夏红云坐在走廊里,不见夏青苗和她妈赶来,她也没法跟方卓然联系,心里着急,可她怀里的夏红云情况越来越不好,非常危险,她又不能把孩子扔给刘玉英,左右为难。

夏青苗领着秦梅珍和郭全民等学生家长救火一样跑进医院急诊室走廊,秦梅珍看着昏迷不醒的夏红云恐怖地叫喊起来,其他学生见了父母也都委屈地哭起来,急诊室的走廊里响起一片哭喊声。

林佳玲看着这一片哭喊,她也无能为力,她把夏红云交给秦梅珍,她觉得她可以走了,也该回去了。林佳玲转身刚要离开,医生在喊谁是学校负责人,刘玉英眼巴巴地看着林佳玲,家长们也把医生支到林佳玲面前,医生很不满地冲着林佳玲来了:你是老师吗?

我是老师。林佳玲十分尴尬。

怎么不吭声呢?赶紧想法拿支票来交押金,每人三千。

大夫,我是老师,但我不是城北民工子弟学校的老师,我是城北中学的老师。林佳玲尴尬地向医生解释。

我不管你是哪个学校的老师,送病人来就得负责,要抢救,得先赶紧办理入院手续。

林佳玲只能问刘玉英:你是不是城北民工子弟学校的?

城北民工子弟学校是私人办的学校,我和丈夫都只是在那里临时打工,校长是路富根,救人的时候他在学校,但后来就不见了。

那你们怎么办,赶紧跟校长联系,不交押金怎么入院救治啊!医生说完就回了诊室。

受伤的学生和家长都眼巴巴把求助的目光盯着林佳玲,林佳玲让他们看得很不自在,倒像这事该她负责,她只能向他们解释:真对不起,我不是城北民工子弟学校的,我还有事呢,我爱人的律师事务所今天挂牌,我还没顾得去呢!我得赶紧去,你们赶紧跟学校领导联系吧。

家长们一听慌了,一齐围住林佳玲不让她走。

郭全民挡着林佳玲的道:老师,你可不能走啊!你怎么好见死不管呢!

秦梅珍也求她:老师,你帮帮我们吧,我跟学校联系他们不会理我们的。

家长们七嘴八舌,都不让林佳玲走,弄得林佳玲哭笑不得,没想到做好事做出麻烦来了,连身都脱不了了。林佳玲看着这些乞求的目光,她真受不了:各位亲属,各位家长,赶紧先给受伤的人办理入院手续啊!要耽误了治疗怎么办!

刘玉英一脸愁苦:每人要先交三千块押金才能入院抢救治疗,这上哪去弄三千块钱哪!

郭全民火了:去偷啊!偷也偷不来呀!

夏红云开始抽搐,秦梅珍拽住一医生:医生!医生!先救救我的孩子吧!

林佳玲看着眼前这一切,心里十分着急,有几个新赶到的家长,误以为林佳玲是学校老师,一齐冲着林佳玲责问。

你们学校这么混蛋啊!学校的教室塌了,把孩子砸成这个样,连学生的死活都不管啊!

你是老师,我们就找你,出了人命你得负责!

林佳玲有口难言,可她没法埋怨那些心急的家长。

刘玉英出来阻拦:你们搞错了!林老师是城北中学的老师,她路过躲雨,碰上教室倒塌,是她喊人救的人,学校没人管,她只好一直跟到医院来了。

几个农民家长并没有不好意思。

老师是不会不管学生的。林老师,你既然管了这事,好事就做到底吧!

是啊!你要不管,我们找谁去啊!

玉、玉、玉英……赵汉山气急喘喘在呼喊,刘玉英立即转身过去照顾赵汉山。夏红云又抽起风来,秦梅珍急呼林老师。林佳玲再也忍不住了,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叫上刘玉英,一起闯进医院院长韩志善办公室,林佳玲已经有了怨愤,尽管她努力冷静地表达,请求医院立即抢救受伤师生,但这种情况韩志善见多了,他既没有计较林佳玲的态度,也没有怪她们私闯他办公室,他很冷静地向她们解释。

不是我们不管,医院有医院的规定。咱还没发展到全民免费医疗的阶段。我们是企业,药要钱买、器材要钱买,医生护士要发工资吃饭。如果真按你说的先救治再收费,医院都得倒闭关门。先交押金再治疗,正是医院为大众服务的基本保障!要是倒闭关门了,那就什么也服务不了了,目前救死扶伤还离不开经济保障这个后盾。

伤残的师生不及时救治,出了生命危险怎么办?林佳玲的话带上了责问的口气。

你要是负责,就该找这个学校的负责人来。

学校的负责人找不到,医院要先交钱后抢救,就这样拖下去,真要是有人死在你们医院的走廊上,我想政府不会不管吧?这是天灾,要是媒体给你们曝光,对你们医院也不好吧!

韩志善愣了一下,但他还是坚持:不是一个两个人,十几个人哪!起码也得有人有单位担保。

林佳玲被逼得实在没有办法了,她想了一下,默默地从自己包里找出信用卡。我今天刚到城北中学报到,身份证和工作证还是原来城市的,我丈夫方卓然是卓然律师事务所的法人,用我的信用卡和我丈夫律师事务所的名义担保行不行?

韩志善被林佳玲感动了:冲你这精神,我们就破一回例,不过你明天必须负责落实押金。

我绝对负责!林佳玲再也无法离开医院。办完担保手续,医生们立即投入对师生的救治。夏红云伤势最重,立即送手术室急救。秦梅珍十分紧张,她攥着林佳玲的手焦虑不安。不一会儿医生出来叫夏红云的亲属,告诉她,孩子的内脏破裂,出血太多,心跳已经停止。秦梅珍一口气没喘过来,一头晕倒。

林佳玲走出医院大门,全城停电,天跟墨一样黑。她辨不出东南西北,不知道该怎么回家。

方卓然醒来脑子里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睁开眼睛先看到一片黑暗,眨了眨眼,什么也看不清,歪过头去摸电灯开关,居然没有电,他脑子一下乱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呼地翻身下床,拉开窗帘,窗外也是一片漆黑。他定了定神,借着外面的夜色,发现这是自己的家。他抬起手腕看表,已是夜里十点二十分。他摸到打火机,打着,看到卧室里放着林佳玲的旅行箱和包,他这才想起这一天发生的事情。

方卓然摸着黑进了厕所,经过胃里发酵后再呕吐出来的酒气顶得他不敢喘气,他赶紧拉水冲刷。他只记得在海天大酒店敬酒之前的事情,不知道他是怎么回的家,也不知道是谁送他回的家。他知道自己肯定是喝醉了,而且醉得一塌糊涂,回家肯定吐了,肯定吐得一塌糊涂。他依稀记得是伍志浩和康妮架他出的酒店,后来就啥也不知道了。

方卓然突然想,佳玲呢?她去学校报到就没再回来,佳玲现在在哪?她怎么一直没有回来呢?方卓然立即走出厕所。习惯性地摸客厅的电灯开关,开关再一次告诉他全城停电。他看窗外,窗外没有一处亮电灯,只有偶尔有人家的窗户里闪着鬼火一样的烛光。

方卓然慌了,着急地喊佳玲,屋里没有一点回音。方卓然回到卧室,拿起手机打林佳玲的手机,手机还是关机。方卓然打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林佳玲的下落。他遗憾地扣下电话,呜呜地哭起来,越哭越伤心,仿佛他再也见不到林佳玲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他那漂亮的老婆了。

是伍志浩提醒他报警,方卓然立即向派出所报了案,方卓然报完案,更是坐立不安,他在屋里转,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方卓然在屋里转着转着,唰!客厅里的电灯突然亮了,把方卓然吓一跳,差点一跟斗倒地上。他立即打开电视机,电视里正播暴雨袭击平海的新闻,方卓然顾不得看,他一会儿看墙上的钟,一会儿看电话,他忍受着时间和电话的煎熬。电视里新闻主持人的话把方卓然震住了,主持人说,这场暴雨,让平海市全市停电八个多小时,城北区停电长达十四个小时。据初步统计,全市有三十六处房屋倒塌,倒树、倒电线杆不计其数,死亡人数已超过二十人,受伤人数超过两百六十人……

方卓然呼地站了起来,他在屋里突然吼起来,佳玲出事了!佳玲一定出事了!

门吱呀一声响,林佳玲疲惫不堪没精打采地走进家门。方卓然从沙发上蹦起来,连鞋都没穿,他激动地叫了起来。

佳玲!佳玲!

你还没睡啊?林佳玲疲倦得说话都没精神了。

方卓然扑过去一下抱住林佳玲:你可回来啦!

对不起,我手机没电了,也没法给你打电话。林佳玲的话非常温柔。

这一天,你上哪去啦?

一言难尽,我快累死了,我得先冲个澡,身上脏死了。林佳玲的确太疲劳了。

方卓然内心涌起劫后余生般的激动,他一下蹦到沙发上,激情无法表达,他嗷嗷地连吼了三声。

洗过澡的林佳玲,又如出水芙蓉,她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拿着一盒饼干吃着。方卓然坐在她旁边的沙发,听林佳玲一边吃一边说一天的经历。方卓然听着听着,突然感觉不认识林佳玲了,他十分新奇地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是个什么人呢?说好了从学校一回来就去参加挂牌仪式,她却不哼不哈去做了这些事,他为她这么着急,这么痛苦,她却没想到要给他打一个电话报一个平安,他真无法理解。林佳玲发现了方卓然疑惑的眼神,她停下咀嚼,半块饼干还在手里,眼巴巴地看着方卓然,方卓然的眼神让她感觉她好像做了很错误的事,她在等待丈夫的理解和支持。

方卓然把林佳玲看了半天,然后不知所以地收回目光,他抬起自己的右手,闷头挨个看自己右手的指甲,像在欣赏一件艺术珍品,一边看一边不经意地问:你冒着狂风暴雨去救了民工子弟学校的学生?

嗯。教室倒塌了,老师和学生都埋在废墟里,那一片挣扎的手脚,把我都吓晕了。

方卓然继续看着自己的手指甲问:救出来之后,你又把他们送去医院?

嗯。他们学校找不到一个管事的。

方卓然还是看着自己的指甲问:他们学校不管,你又帮他们找了医院院长?

嗯。孩子有生命危险,医院非要先交押金才抢救。

方卓然仍然看着自己的指甲问:没有人管,你就拿自己的信用卡和我律师事务所的名义为他们担保了医药费?

要不怎么办呢?民工子弟学校的校长手机关了,眼看孩子们的生命要出危险……

方卓然看完右手指甲,再挨个看左手的指甲,一边看一边继续问:这一天你一直在医院陪着受伤的学生?

一个女孩子伤特别重,我没法离开,最后她还是死在手术台上了。林佳玲很难过。

方卓然问完这些,他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走。林佳玲看着他走,不知他怎么想,她渴望他的支持。方卓然走着走着,突然仰头哈哈哈大笑。林佳玲坐在那里被方卓然笑得不知所以,只好跟着他也傻乎乎地笑。方卓然笑过之后转过身来,以一种局外评判人的身份,以对旁人,而不是对林佳玲,不是对自己妻子的口吻开了口。

见义勇为,舍己救人,无私无畏,高尚!

林佳玲苦笑着脸,看着方卓然。

一天连饭也顾不上吃,连自己老公事务所挂牌的事都顾不得问一下,连给丈夫打一个告平安的电话都抽不出空来,连自己的自行车都让人偷走,累了一天,饿着肚子摸黑一步步自己走着回家,天底下竟还能有这样一位平凡而又伟大的人!太模范!太英雄了!

林佳玲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很不是滋味。方卓然的态度让她吃惊,让她难过,但她仍非常温柔地轻声解释:卓然,谁让我遭遇上了,没有一点办法,我能扔下他们不管?

你怎么会不管呢!这种事,你不可能不管!这么模范,这么英雄!

你不高兴啦?是不是觉得我特傻?

我怎么会不高兴呢!你傻得太可爱了,社会文明需要你这样的傻子,建设和谐社会离不开你这样的傻子。你的事迹很快会上报纸的,电视台或许明天就来采访你。

林佳玲低下头,她不再看方卓然,她的话仍旧很温柔:卓然,不管你是正话反说,还是反话正说,我知道你在笑我,你要是不满意就直说,用不着这样挖苦我。

挖苦?你说我挖苦你!

我不过是一个普通老师,今天我救学生,送他们去医院,拿信用卡和你事务所的名义替他们担保医药费,都是遭遇,谁能见死不救呢?要是让你遭遇上了,你也会这么做;不管是谁,只要是正常的人,遭遇上这种事,谁都会这么做的!

那你知道我今天遭遇什么了吗?

林佳玲一怔。

你想过我今天会遭遇什么了吗?

林佳玲惭愧。

你想到要了解我遭遇什么了吗?

卓然,对不起,我真的没顾得上。林佳玲非常抱歉。

方卓然突然十分激动:我的事务所挂牌泡汤了!我订了三桌酒席,花了上万块钱,什么人都没来,我自请了!我为了谁啊?我,我容易吗?我的痛苦向谁诉!我只能用酒精烧自己的心!我醉得像一条死狗!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林佳玲的眼睛里已经噙满泪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们结婚七年了,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加起来不到一年,好不容易调到一起,我以为一切都好了。发生这么大灾难,你却一点都没有想到我,没想到这个家。

真的对不起……

佳玲,我手里捧的不是铁饭碗啊!我把自己的一切都押上了!

林佳玲看着他没有话。

我酒醒后,你人没有下落,手机关机,都快急死我了,没办法,我只好向派出所报案!你、你却没事人一样……

卓然,对不起,我在那里没法知道你这些。是我错。你累了,休息吧。林佳玲很内疚,也很委屈,她不想头一天见面就吵个没完没了,她站起来主动扶方卓然去卧室。

方卓然情绪十分低落:佳玲,我心情不好,让我独处。

林佳玲一怔,狐疑地问:独处?你让我睡哪?

你上卧室睡吧,我自己在客厅静一会儿。

林佳玲很不理解,她有些生气:我真的做错了吗?我做错了什么?

方卓然没有退让,他仍是那种口气:你没有错,你一点都没有错,你怎么会有错呢?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可以吗?

林佳玲迟疑片刻,扭头进了卧室。方卓然看着林佳玲走进卧室的背影,有些失落地一屁股坐到旧沙发上。

卧室里床头灯弥漫着温馨柔和的光,林佳玲孤零零独自一个人依着床头躺在床上。她身上盖着毛巾被,手里捧着一本《南怀谨讲经》,但她看不进去,两行泪水缓缓地从林佳玲的眼睛里流出,从脸上一直流到睡衣领子里。

方卓然穿着睡衣,坐到写字台前,头上戴着微型麦克,他已经在QQ上跟人聊天。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对方是一位叫青山绿水的女性,显然是很熟悉的网友。

青山绿水,你知道男人排解心中烦恼和郁闷的最佳方法是什么吗?

做爱。

你嗜好肉体宣泄?

动物的本能嘛!

你对这事的态度是专一,还是感情用事?

只要是我真喜欢的人。

青山绿水,你刚才的回答错误。

暴风骤雨,何以见得?

男人烦恼郁闷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性欲。

暴风骤雨,那是你!

除非他只有兽性。

那你的最佳方法是什么呢?

独处。

独处?独处只会更加郁闷!

不,独处可以实现性别隔离。

哦,这么说你老婆就在你身边?

是的,她今天刚回来。

你对女性没兴趣?

不,人的烦恼郁闷百分之六十以上都是异性造成的。性别隔离是解除身心困绳樊篱的前提。

你不会是同性恋吧?

虽还没有接班人,但一切都正常得很。

一定是大男子主义。

非常尊重女性。

不可思议。能不能接上摄像头?

没有。

骗人!

就是有,我也不会让网上异性看到我的面目。

长得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像《巴黎圣母院》里那个钟楼丑八怪?

不,应该是那里面的青年卫队长沙多倍尔的形象。在街头行走,八○后姑娘的回头率保证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独处,怎么会排除郁闷呢?

独处是给身心松绑的最佳方法。你可以闭上眼睛,想你想去的任何世界,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

喔,原来是做白日梦。

……

第二章

方卓然一觉醒来,昨天发生的那些糟糕事都剩在了梦里,一身轻松,心情舒畅。他撑起身子,奇怪自己怎么会睡在沙发上,昨天发生的事情重新又在脑子里慢慢复苏还原。一想起那可恶的暴雨,他的心情立即阴暗下来。

方卓然心情阴暗不是因为昨天生了林佳玲气,也不是因为他让林佳玲生了他的气,更不是因为昨晚夫妻两个团聚头一夜就分床独处,这些在方卓然心里还排不上号,还不至于影响到他的心情。他心情忽然阴暗,是因为想到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昨天挂牌泡了汤。他想到陈大平准在偷着乐。一想到这,方卓然牙根都痛。

他嘣地弹起下了沙发,经过餐桌,餐桌上的早餐盒上有林佳玲留下的便条,方卓然伸手拿起了便笺。

卓然:

早上好!我上学校去了,早餐给你备好,若起晚了,你再热一下。

刚团聚就惹你生气,我只能求你谅解。我坚信,你会理解我的。我们的爱情不会漂白,感情也不会蒸发,我永远爱你。祝你今天开心!

佳玲即日晨

方卓然看完便条,一摸餐盒,还热,揭开盖,热狗,另一微波炉餐盒是牛奶。方卓然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就吃,一边吃一边心里暖……

林佳玲是全校第一个到校的,她比校长王海清还早到二十分钟。不管校长是有一搭没一搭应付她,也不管她临时顶班主任是一天还是两天,林佳玲是认真的。哪怕现在就明确告诉她,这班主任就顶今天上午这半天,感冒的老师病好了,下午就来上班,林佳玲同样会对这一上午的班主任尽心尽责。她放下包独自上了操场,水泥球场又光又平,林佳玲情不自禁地独自跳起国标,别人喜欢不喜欢与她无关,她喜欢。

林佳玲额头上贴着块纱布,手里捧了一摞作业本来到八(三)班门口,八(三)班教室里热闹得像戏堂子。路海龙双手高举着笤帚,正指挥着陈英杰、徐光平、刘刚几个关窗,他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在扑抓一只小燕子,小燕子被围剿得惶惶不安,他们却对林佳玲的出现毫无反应。

林佳玲走上讲台,她拿起黑板擦,啪地敲击了讲台。大部分同学看到一位陌生的老师已站在讲台,收敛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路海龙和陈英杰、徐光平几个却意犹未尽,仍挥着笤帚,举着竹竿扑打燕子。

林佳玲只好吼了一声:停止!

路海龙和陈英杰、徐光平等被林佳玲的吼声惊住。林佳玲把声音放到正常音量:你们是中学生了,应该懂得保护鸟类的道理,燕子是可爱的益鸟,为什么要毁灭它的生命呢?快坐下,上课了!林佳玲的话说得心平气和。靠窗的同学立即打开窗户,燕子飞了出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自然界是个大家庭,咱们人类只是自然界的其中成员,我们应该与自然界的一切生灵和睦相处。我们生存的世界之所以叫大自然,是因为阳光和水养育了各种生命。万物间本来是一种交互滋养的天然和谐关系,如果我们人为地破坏这种和谐,生态就会失去平衡。自然灾害的发生,就是自然界对我们人类破坏自然的报复。

路海龙来了劲,他发问:老师,你吃野鸡野鸭吗?

我到现在还没有吃过。好了,我们以后有时间再讨论这个问题。

林佳玲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林佳玲。同学们看林佳玲的粉笔字写得很漂亮,禁不住悄悄地议论。

路海龙毫无顾忌地:哎!人漂亮,字也漂亮啊!

林佳玲转过身来:同学们,初次见面,大家一下都认识了我,可我,目前一个都还不认识,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刚才夸我漂亮的那位同学,是不是叫路海龙?

路海龙一愣:嘿!刚到就有人给我上眼药?

林佳玲报以微笑:好,我认识了路海龙,认识大家还需要一段时间,请原谅。你们的班主任崔老师歇产假还没上班,原来代班主任的俞老师也感冒了,王校长让我临时顶替班主任。不管我顶替几天班主任,以后我就是你们数学课的任课老师。现在我要你们做一件事,请大家把作业本翻到上次作业结束那一页。在最后一道作业题后面的空白处写上,结束是新的开始,把旧作业本收起来留作纪念。

大家纷纷照做。路海龙奇怪地问:这作业本老师还看吗?

林佳玲说:我不看了。过去只代表过去,一切重新开始。

路海龙毫不犹豫地把作业本撕了,有的同学把作业本收到书包里,有的同学细心地收藏起来,陈英杰、徐光平和刘刚几个看到路海龙撕了作业本,他们也快乐地把作业本撕了。林佳玲没反对,反而亲自拿起纸篓,让撕了作业本的学生将碎本子扔进纸篓里。就在这时,坐月子坐得又白又胖的崔静来到了八(三)班教室门口,她不解地看着林佳玲,不明白她别出心裁搞这种把戏干什么。

林佳玲一边收废作业本,一边说:我让大家这样处理旧作业本,不是要你们讨厌数学,也不是从此不要再做作业,我是想换一种作业方式,有个新的开端。班长,请你把这些新作业本发下去。

班长走上来,取了讲台上那一叠新本子,分到各组第一名,一个个往后传。学生们领到新本子,新鲜地看到新作业本的菲页上写着一句话,学生们互相询问着。

林佳玲说:你们不用互相问,写的都是同一句话。数学,是生命的精灵,让我们来了解它,认识它,掌握它吧……同学们,作业本,绝不是数学符号、方程式的罗列,而是我们体验这个精灵的记录。我的任务,就是要让你们体会到这个精灵的可爱,并抓到这个精灵。今后,我布置的作业,每一个同学都要进行面批面改。

学生们都不解地看着林佳玲。

林佳玲继续解释,面批面改,就是当面批,当面改。不管哪位同学错题,我都会单独与他交流,让他明白认识错误,当面改正……

站在窗外的崔静,不高兴地转身离开了八(三)班。

秦梅珍和郭全民几个民工家长颠儿颠儿到城北中学来找林佳玲,把王海清给搞糊涂了,林佳玲昨天才报到,今天就有一帮民工找上门来,他不明白林佳玲是个什么样的人。等民工们把前因后果一说,王海清很为林佳玲抱屈。

你们这样做不觉得过分吗?林老师不是城北民工子弟学校的老师,她昨天救孩子,把孩子送到医院,还拿自己的信用卡为你们担保医药费,已经仁至义尽了,你们要是再缠着她,再让她去帮你们找那个学校要赔偿,这太不近人情了吧?

郭全民非常惭愧:校长,我们也是没办法啊!我们都是外地来的打工农民,在这里举目无亲,民工子弟学校的领导见都不见我们哪!

秦梅珍更是一肚子苦水:我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声,没办法才来麻烦林老师的。

那你们想想,那里的校长能听林老师的话吗?她刚来到平海,她也不认识那校长呀!

郭全民对林佳玲抱有信心:林老师很公道,她说话办事都在理上。

王海清耐下心来劝他们:你们这样做是很不对的,这不是枪打出头鸟嘛!现在见义勇为的人本来就不多了,要是谁伸头就赖着谁,以后谁还敢出来主持正义做好事啊!

又白又胖的崔静恼怒地嘭一下推开王海清的门,她也没管这一屋子老百姓,见面就没好气地对王海清发起牢骚来:校长!八(三)班教室里的那个新老师是谁呀!

崔老师!你来上班啦?那是新调来的林老师,林佳玲!我以为你还要歇几天呢!顶你的俞老师也感冒了,我让她顶几天,兼你们班的数学课。

她搞什么搞呀!让学生把作业本都撕了!标什么新,立什么异啊!

王海清一惊:怎么会呢!人家在那里是年级组长,班主任,模范教师!

你自己去看看吧。崔静很不高兴地离开了。

王海清还没回到办公桌跟前,桌子上的电话铃响了,王海清只好又接电话。电话是医院打来的,先问是不是城北中学,王海清告诉他是城北中学,再问接电话的是谁,王海清告诉他他是校长,那边又查问城北中学有没有林佳玲这个人,王海清告诉他林佳玲是他们的老师,那边说让林佳玲赶紧去医院交那十几个死伤师生住院的押金!王海清说他们搞错了,她是城北中学的老师,死伤的师生是城北民工子弟学校的,让他们找民工子弟学校,不要找林佳玲,她正上课呢。那边说他们一点没搞错,他们不认识什么城北民工子弟学校的人,他们只认林佳玲,是林佳玲自己在那里押的信用卡,以她丈夫的律师事务所的名义做的担保。他反问王海清,他们不找林佳玲找谁。问得王海清没话可说,他只好答应转告林佳玲,让她想法去处理。

王海清放下电话,他替林佳玲头痛。这年头,好事做不得,做好事反而惹麻烦,死伤学生家长找,医院也找,麻烦大了。郭全民一看校长打退堂鼓,只好继续求他,说他们本也不想麻烦林老师,但林老师已经把自己的信用卡押在医院了,要是不追民工子弟学校去解决,医院整天要追林老师,这样不是更麻烦。

王海清只能摇头苦笑,这算什么事啊!办公室门又让人嘭地推开,王海清以为又是崔静回来了,他正想说她不讲礼貌,结果进来的是伍志浩。王海清生气的脸立即换成笑脸,赶忙起身迎接。

哟!伍处长,你大驾光临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招呼?手机不开,电话占钱,你让我怎么招呼啊!伍志浩很不满意。林佳玲呢?让她赶快跟我走。

你也找林佳玲?王海清不明白怎么都来找林佳玲。

你没看新闻啊!城北民工子弟学校教室倒塌都砸死了人,市长亲自到学校开现场办公会,林佳玲是现场见证人,赶紧让她跟我走。

她正上着课呢!

找人替她。

王海清看钟:还有十来分钟就下课了。

伍志浩急了:你脑子没问题吧?是她等市长,还是市长等她啊?

好好好,我去叫。王海清没了辙,赶紧出门去叫,一边走一边替林佳玲担心,唉!干点什么不好,怎么去管这种事呢!

路富根的办公室充分体现着乡镇企业家的风格。面积很大,屋里到处都摆放着冒牌货工艺品,书橱里面没有几本可看的书。路富根坐在老板台后面手忙脚乱地在拨电话,电话一通他忽地起立,毕恭毕敬地立在自己写字台后的坐椅前,似乎这么打电话,方能显出他对受话者的敬重。

哥!不得了啦!昨晚一个学生在医院死了!你可得帮我哪!

接他电话的是他堂哥路红旗,老市长现在的人大主任的司机,他正开着车要去接领导上班,他边开车边接电话:老弟,我看到新闻了,这事闹大了,我先教你一个字。

路富根点头又哈腰,好像路红旗能看到他的样子:哥,你快说,什么字?

闪!路红旗玩味地拖着长音。

闪?路富根品啧着,但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天上掉下石头来,你怎么办?

我躲开呀!

那不叫躲,躲的动作太慢,弄不好你就砸死了,只能闪。

哥,你说得对,闪,只能闪。

你不闪,会把你砸成肉浆;你要是闪开呢,那就逢凶化吉,你还是你。

哥,这事我怎么闪啊?我还是躲起来吧?

你就知道躲!太肤浅了,你躲哪去啊?你躲得了吗?躲得了今天,躲得了明天吗?你能在平海消失?

哥,我是头笨熊,是躲不了,那你说怎么闪呢?

闪,不是躲;躲是藏,不让人发现你,但这事你躲不得,越躲问题越大。明白了吗?

是是。

闪,是一种为人处世的韬略,闪是不对抗,是避其锋芒;闪是人在,却不照面,处处在,又处处不在,好汉不吃眼前亏。

路富根如获圣旨,茅塞顿开一般: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就是跟上面捉迷藏,耍刁,玩滑头。

不是耍刁,捉迷藏也不对,也不是耍滑头,要好好动动脑子,闪是做人的一种艺术,是人生诀窍,要悟,悟透了才能得心应手。要玩得好,你闪了,别人还看不出来。

路富根一个劲点头: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路富根扣下电话,如释重负地一屁股坐到圈椅里,他端起泡好的茶,茶太烫,他正拿嘴吹着。咣当!刘玉英急匆匆推开路富根办公室的门,路富根一惊,手中杯子里的热茶撒到两腿上,烫得他吸着气站起来拍裤子。

你他妈慌什么!?

市、市长他们来、来了!刘玉英有点语无伦次。

啊!到哪里啦?

刚才市政府办公室来电话,说市长带着十几个局长要到咱这里开现场办公会,已经出发了。

路富根想起了堂哥路红旗的那个招,立即换成一张笑脸:玉英啊!刚才人大主任办公室来电话要我去汇报呢,都是领导,我已经先答应了主任,答应领导的事不能食言啊!我分不得身哪,你在这里替我出面应付一下。

刘玉英更慌:我!让我应付市长!我哪行啊!

你行!这事好办,他们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他们怎么要求,你就怎么答应。要是问起我,就说我上市人大汇报去了。

我怕记不下领导的指示……

你办事我放心。赵老师受伤的事,我一定会管的,你别担心。路富根说着立即夹起包溜出办公室。

市长一行近十辆轿车浩浩荡荡开到城北民工子弟学校,交警早在侍候,把民工子弟学校大门外两边街道都清空,指挥着车辆依次停到路边。一群局长前呼后拥围着市长走进城北民工子弟学校。老百姓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一圈一圈在城北民工子弟学校聚集起一片人海。

市长理解成万民拥戴,异常兴奋,他站在废墟上亲自在点名。摄像机、照相机一片镜头都对准了他。

公安局来了吗?

到了!公安局长响亮回答。

教育局!

来了!教育局长响亮回答。

工商局!

在!工商局长响亮回答。

市长接着卫生局,环保局,消防局,市容局,一个部门一个部门依次一一点到,点到的部门都立即有人响亮回答。市长十分满意,品尝到了沙场点将的滋味。不错,有呼有应,都按时到达。市长点完名,最后才问,这个学校的负责人呢?

刘玉英胆怯地伸着脖子回答:校长有事去了,让我来听领导指示。

校长干什么去了?市长很不满意,他不是故意耍权威,他市长来了,各局长都来了,就是为你城北民工子弟学校的事来的,你校长却不在,他怎么会满意呢。

校长干什么去了?

到人大汇报去了。

人大汇报?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学校行政办主任。

知道当时的情况吗?

伍志浩立即接过问话:市长,这位林老师是现场第一目击证人。

市长扭过头来看林佳玲:你是民工子弟学校的老师?

不是,我是城北中学的老师。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的情况?

我路过,雨太大没法行走,我到这里躲雨来着。当时街上的水像山洪暴发,冲到这里拐弯,大水先冲击民工子弟学校教室的墙,然后再拐弯流去。砖墙冲了近一个小时,教室就倒塌了,现在有十几个学生在医院抢救,一个女孩子,昨天晚上已经死在手术台上……

市长听完林佳玲的介绍,往废墟的制高点挪了挪,撑着腰情绪激昂地开始作指示。闪光灯闪得老百姓们眼花缭乱,市长却非常适应这种场面,人越多,闪光灯闪得越亮,他情绪越高涨。

我们平海市,经历了两百年未见过的特大暴雨的袭击,全市人民紧密配合市委市政府,万众一心,抗洪救灾,我们经受了考验,我们没有被洪灾吓退,经受了锻炼,战胜了灾害,我们的人民是英雄的人民,英雄的人民是不会被困难吓倒的!

局长们适时地带头热烈鼓掌,有的老百姓也跟着鼓起来。市长的情绪更加高涨。

同志们!乡亲们!这场两百年没遇的灾难,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它也暴露了我市抗灾害工作中方方面面的问题,不只是城北民工子弟学校,全市有四十多处房屋倒塌;死伤人数现在统计已经超过六百人;全市停电达八个小时,部分地区停电长达十六个小时之久……

刘玉英手忙脚乱,她怎么也记不全市长的讲话,急得头上直冒汗。记者们都把录音机、采访笔伸向市长。

今天,政府的各位局长都来了,你们要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积极行动起来,针对问题,拿出整改措施,变坏事为好事。第一,要安抚好死伤群众家属,处理好后事;第二,迅速救灾,消除灾情;第三,深入现场调查研究,当场解决问题,消除隐患。要对全市的民工子弟学校做一次检查,凡是不符合规定不具备办学条件的民工子弟学校,应该立即撤销解散;像商品交易市场这种早期开发的市场,环境很差,治安很乱,建筑不合要求,事故隐患严重的,要关门限期修葺,不合要求的,坚决取缔;第四,对那些违章经营严重,社会治安混乱的地区和经营单位,要限期整改,不合格的坚决关停……

市长很年轻,有点少壮派气派,调查完情况,当场做出批示决定,在这里作完指示立即转场。十几辆小轿车一溜烟鱼贯离开。市长一走,看热闹的城北区老百姓却炸了营。当地居民、商贩、打工农民都嚷嚷起来。

学校撤销解散,我们民工的孩子上哪去上学啊!

市场关门,我们喝西北风啊!

说话轻巧,两片嘴唇上下一巴嗒,老百姓的死活谁管啊!

……

伍志浩和林佳玲从人群中挤出来,伍志浩很关心林佳玲。

你看,刚到这里,就撞上这种事。

林佳玲担心的是方卓然:我没有什么,卓然的事务所挂牌不顺利,他挺懊丧,你们是老同学,有空去安慰安慰他。

我会的。

他们两个正说着,秦梅珍和郭全民领着几个民工家长追上来。

林老师!林老师!秦梅珍喊着追过来。林佳玲看到了学生家长,她停了下来。

郭全民追到跟前,向林佳玲恳求:林老师,帮帮我们吧!

你们什么事啊?伍志浩不知道他们要林佳玲办什么事。

林老师,学校不想管这事,我女儿还在太平间里躺着哪!秦梅珍一说就哭。

我儿子的胳膊断了,学校不管,叫我怎么办啊?郭全民也说。

林佳玲的确有点无能为力:不是我不想管这事,我管不了啊!

伍志浩不高兴了:你们找林老师干嘛?去找路富根啊!他是这个学校的校长。

我们去找了,路校长不见我们哪!

谁把我们农民的话当话听啊!林老师,您是好人,您帮帮我们吧!

林佳玲看着可怜的家长们,心有不忍:伍处长,那你先走吧,我陪他们去找一找路富根。

伍志浩不想让林佳玲管这种事:你刚来这儿,跟路富根也不熟,这种事你怎么管得了呢!

我的信用卡还押在医院,得让他们学校去医院交押金。林佳玲也十分无奈,林佳玲朝伍志浩招了招手,转身和秦梅珍他们一起去城北民工子弟学校。

林佳玲领着家长们在民工子弟学校和交易市场转了三圈都没见路富根的影儿。刘玉英偷偷地告诉了林佳玲路富根可能躲的地方,要她千万别说是她说的。

林佳玲领着家长们在城北民工子弟学校后院最后一排平房角落的屋里找着了路富根。路富根正召一帮人在打麻将。路富根对路红旗教的那招已经心领神会,人不离开平海,处处有他的影子,但不跟管事的人照面。尽管死了人,他也一点没感觉到有什么压力,没什么好愁的,该怎么玩还怎么玩。林佳玲发现路富根无忧无虑麻将打得热火朝天,心里真来了气。她让家长们在外面等她,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路富根坐在那里没起来,正轮着他坐庄,他两眼盯着牌,一边抓牌一边说,你是谁呀?我好像不认识你啊!林佳玲说,我是城北中学的老师林佳玲。路富根说,林老师怎么对我们民工子弟学校这样关心啊!要是想跳槽来我们这儿,写份简历放这儿就行,我有空研究研究。林佳玲没工夫跟他丢圈子,软中有硬地说,夏红云同学是你学校的学生吧?路富根照旧只顾打麻将,我们学校学生三百多呢!我的脑子再好使也记不住这么多学生的名字啊!林佳玲已经很不满了,夏红云现在躺在太平间里呢!你这麻将也打得下去?路富根仍不以为然地说,天有不知道的风云,人有料不到的祸福,我操心管什么用呢!林老师你这么能耐,不是也挡不住老天爷刮风下雨嘛!这是天意!没办法的。林佳玲说,十几个师生在医院抢救,作为学校的校长,难道打麻将比孩子们的性命还重要? 路富根打出一张白板,对门和了牌。林佳玲说,我和学生的家长在门外等你!林佳玲说完转身出了门。

路富根输了,他把麻将一推站了起来,叼着根烟走出屋子,悠悠荡荡来到家长们面前,他说,我说林老师啊!这事你真的是搞错了。我办民工子弟学校,跟你救人一样,都是为打工的农民兄弟排难解忧,替他们着想,为他们着急,帮他们解决困难。我这人没什么本事,就只有一个优点,心善。看着这么多孩子没学上,心里着急呀!这关系到他们一生的前途,关系到国家的百年大计呀!我自筹资金办起这学校,我容易吗我?

事情一码归一码,谁也没说你办学不好,现在师生死的死,伤的伤,都在医院躺着哪!你校长怎么能不管呢?林佳玲不想跟他瞎扯。

路富根看林佳玲有意跟他过不去,他就故意跟她逗:林老师,我倒是想管来着,可这事不该我管啊!不是说名不正,言还不顺嘛!房屋倒塌是天灾,不是我路富根让老天下这么大雨,也不是我路富根让它刮这么大风,我遭这么大损失想哭都找不着地方呢!

家长们一看路富根不负责任那样,一个个气歪了嘴。郭全民头一个忍不住了,他上前责问:你是这个学校的校长,学生在你的学校上课,教室倒塌砸伤砸死了,你学校当然要负全部责任!

路富根更不把家长当回事,他一点都不跟郭全民急,反嬉皮笑脸说:这位家长的话没错,学校的事我是得负责。可这不是学校的事呀!我的教室好好的,是老天爷把教室弄倒的呀!你得找老天爷去呀!老天爷不好找,政府不是咱们的天嘛!找政府啊!人民政府不就是为人民办事的嘛!咱不是人民嘛!政府不就得给咱办事嘛!对吧?

秦梅珍也急了:我的孩子就是在你学校砸死的,你总得有个说法吧?

路富根完全在演戏,他假装同情:小云这孩子太可怜了,让人心痛啊!可是,冤有头,债有主,什么事都得分清责任啊。你女儿夏红云不是死在学校,而是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那是医院延误治疗,是医院的责任,你得去找医院哪!这账怎么好算到我的头上呢!

林佳玲看着路富根一副耍无赖的样,忍无可忍,她十分严肃地说:路校长,你要是抱这种态度,只怕法律不会容许。

路富根丢掉了烟头,他满脸堆着笑:林老师,你要这么说,就太不友好了。话说白了,救人不是我路富根求的你,你送受伤的师生去医院,也不是我路富根请的你,你拿自己的信用卡担保医药费,更不是我路富根逼的你。你见义勇为,你舍己救人,你助人为乐,一切都是你自愿的!现在要是后悔了,好办,你去医院把信用卡撤回来就是了!用不着领一帮人来跟我作对啊,是不是啊?咱们无冤无仇的,何必呢!

郭全民看路富根那滑头样,气愤不过,他说:你这是什么屁话?

路富根还是不急,反问郭全民:你想要我说什么话?你教我啊!

秦梅珍说:你这么不讲理,我们只能跟你到法庭上说话了!

路富根反拍巴掌:欢迎,欢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你去告就是了,我等着你们。

林佳玲一看路富根这无赖劲头,已经没有跟他说话的兴趣。林佳玲跟家长们说:既然他是这样一种态度,我们也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咱们走吧。

路富根居然笑脸相送:慢走啊!走好!恕不远送啊!说完,他立即回屋去打牌。

林佳玲本想,怎么说也是学校,学生在学校发生问题,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学校不可能不管。她没想到会这样,这个人简直是个无赖,一点人性都没有。跟这种人完全没什么可谈,她领着家长们离开了民工子弟学校。

路富根回到牌桌上,这一番交涉,一点都没影响他的情绪,他完全按照路红旗教的招,处处在闪,跟谁也不对抗,像条泥鳅,谁也抓不住他。

林佳玲闷闷不乐,领着秦梅珍、郭全民等家长一起走出城北民工子弟学校大门外,现在这事真的缠到了林佳玲身上,可她毕竟刚来平海,她也不知道这事该怎么办。路富根这么不讲理,交涉肯定解决不了问题,唯一的办法只能通过法律打官司来解决。家长们一听打官司一个个都直摇头,他们哪有钱请律师。林佳玲已让路富根气坏了,这事她不帮也得帮了,她说,我丈夫是律师,他懂,我回去跟他商量一下,看他能不能免费帮你们当律师。

家长们一听都高兴了,有林佳玲这样的好人,他们就不怕了。

林佳玲在民工子弟学校那里跟家长们分手,眼看快放学了,她就直接回了家。她在路上采购了一些菜,回家早早做好晚饭,为了那些受伤师生,她准备主动向方卓然妥协。方卓然下班回家,林佳玲已经把两菜一汤摆到了小客厅一角的餐桌上。

卓然!吃饭了!林佳玲叫得非常亲切,像一对恩爱小夫妻。

方卓然一听林佳玲甜甜的喊声,心里那点不快立即土崩瓦解,他随即放下包,洗了手来到餐桌。一看桌子上摆着红烧鱼、清炒小白菜,砂碗排骨豆腐汤两菜一汤,没坐下先拿筷子尝了一下鱼,又拿调羹喝了一口汤,味道十分鲜美。

嗯,今天我算体会到了小家庭小日子的一点滋味。

只要我有空,天天做你爱吃的菜。

两人高高兴兴吃起来。吃着吃着,林佳玲憋不住心里那事,她一边吃一边向方卓然请教。

卓然,有件事我要向你请教。

方卓然听林佳玲这么一说,觉得见外了,他爽快地说:这啥话,夫妻之间说请教,太贬我了吧,要我做什么,你只管吩咐。

民工子弟学校死伤师生的住院医药费,那校长是无赖,拉起来一条,放下去一滩,一分钱都不想出,你说这种人怎么对付好?

方卓然似乎早有所料:把你套住了吧?对付这种人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法律来维护自己的权利。

打官司?这些学生家长都是打工的农民,他们没钱请律师啊!

这些农民啊,出了事,只知道吵架,吵架要是能解决问题,还用法律干什么呢!告诉他们,只有法律才能维护他们的权利,要不打官司,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林佳玲不好意思地:卓然,他们不是不想打官司,只是没钱请律师,你能不能免费给他们当一回律师?

免费?我的林老师,现在还有免费的午餐?

所以,我才请教你,求你帮忙呀!

方卓然有些为难:我个人好说,老婆的指示,白干就白干。可我现在是挂了牌子的律师事务所哎!

我知道又给你添为难了。

这不是为难不为难的事,我发现你做事情太重感情,少理智哎!

你不愿意?林佳玲十分意外。

我的太太,这绝不只是个收不收律师费的简单问题,这要关系到我的名声,关系到我律师事务所今后的经营哪!

林佳玲不解地看着方卓然:怎么会影响你的名声呢!你这是做好事啊!

方卓然竭力想让林佳玲明白:我的夫人,我正在创业啊!如果我接这桩官司,这是我事务所开张的第一桩官司,要是免费,传出去,我的事务所成什么啦?没业务,免费服务,不让陈大平笑歪嘴?今后我还怎么在这圈里混啊!

林佳玲没完全理解,她还是恳求地看着方卓然。

方卓然继续解释:我从大平事务所杀出来独立挂牌,多少人在看着我,有人巴不得我失败,有人踮起脚后跟在等着看我的笑话。我的第一桩官司,律师费不是免费,而是要高于大平事务所,而且必须在别人打不赢的情况下我把官司打赢,这样,我才能在竞争中立住脚!

让方卓然这么一说,林佳玲一点情绪都没有了:对不起,我没想那么多。

方卓然发现了林佳玲的情绪,耐心地劝她:佳玲,现在是市场经济,竞争时代,强胜弱汰,我要是按你的思想来经营,我的事务所用不了半年就得关门。咱还哪来钱买新房子?还怎么提高咱的生活质量?还怎么挤进小康的行列?

两个人说到这里,已经走上了两条交叉道,越说离得越远。林佳玲不想让自己难堪,也不想让方卓然为难,她意识到这事已没有再商量的必要,她装作没事地收了话:没关系,我不过这么一说,没想到会给你添这么多为难,那就算了,只当我没说,快吃饭吧。

方卓然发现林佳玲真的不高兴了,他还是解释:佳玲,你别搞错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这家得靠咱们两个来建哪!

林佳玲已经端起剩菜和碗进了厨房。夫妻两个表面平静,心里都别扭着,又是一夜无话。清晨,林佳玲依旧五点二十起床。这一夜她没有睡好,她从来没有觉察到方卓然对她说一套,做一套。就这件事,开始说得那么好听,说请教见外了,要他做什么只管吩咐,真要他做事了,他弄出这么一大堆为难,别说请,求他他都不答应。不高兴归不高兴,林佳玲还是恪守妇道,她依旧早早起来,怕影响方卓然睡回笼觉,做早餐都轻手轻脚。她自己吃了,给方卓然备好早餐,然后背着包步行走去城北中学上班。

开庭通知书是刘玉英直接送给路富根的。刘玉英签收了快递,一看是法院来的,她明白里面是什么东西,她一刻也没耽误,只当什么也不知道,立即转身送给了路富根。

路富根拆开特快,一看是法院开庭通知书,他相当意外。大话哪个人不说,可真让人告上了法庭,那也不是件光荣事。他意外的是没想到这帮民工真会告他,他一看,原告的名单里居然还有刘玉英,她他妈还不露声色亲自把通知书给他!路富根的气顶到了脑门,他把通知书狠狠地摔办公桌上,两眼瞪着刘玉英,刘玉英不敢抬头看他。

好啊!弄半天,我花钱养了个家贼!

刘玉英不敢抬起头来与路富根对视:我不是真心告你,他们硬拉我,我要是不同意,他们更会怀疑你不一视同仁,说你背后捂了我们的嘴,所以我就签了字。

这么说,你到法院告我,我还得感谢你啰?

刘玉英低下头:……说,说实话,那些农民真的挺难的……

你这么可怜他们,怎么不救济救济他们啊!刘玉英说这种话,路富根更火。

我们汉山的医药费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我不是跟你说了嘛!赵老师的事我不会不管。

刘玉英嘟囔了一句:那你也没给一分钱……

有困难你不来求我,跟着别人一起告我,你还想不想干?

请校长体谅,我真的很难,林老师是我女儿的班主任。

我警告你,要再吃里扒外,你就别在这里干了!

我知道了。刘玉英低着头离开了路富根的办公室。

路富根想要没林佳玲和那个伍志浩两个鼓动,这帮农民借他们十个胆都不敢告他,也不会有那脑水。可是,人家真告了,开庭时间都有了,这可不是闹着玩,法庭上人家可不管你是谁弟弟,市长儿子也不一定行,他立即去找他哥。

路富根走进路红旗家,路红旗正坐在红木沙发上接电话。说是哥,其实是堂哥,路红旗是他伯伯家儿子,堂哥算是亲哥。路红旗在接电话,路富根闪在一边。人闪了,路富根的耳朵没闪,一直盯着那电话。路红旗坐在红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一副官腔。

你们的事,不是很好办哪!我已经跟工商局长打招呼了,最好呢把他请出来,做事情嘛,不要那么死心眼。你们好好跟他沟通沟通,要是还不行,你再告诉我。好吧,我很忙,还有人在等着,不聊了。

路红旗放下电话。路富根立即哭丧着脸,把屁股挨到沙发上:哥!这帮穷光蛋真把我给告了。

打工农民还会打官司?

是城北中学那个老师调唆的,还有教育局那个伍处长,法院开庭通知都来了,哥,你可要帮我啊!

路红旗一边听着一边说:法院的事不能乱来。

路富根急了:那怎么办?十几个人受伤,还死了个小女孩儿呢!我看报纸上有过这种事,一赔就二三十万哪!

这样吧,你去鑫源房地产开发集团公司找总经理牛鑫。

找他管用吗?

我听他说过,他请了一个常年法律顾问,十分了得,说那小子把一场国际官司都打赢了,还会一口英语,请他帮忙协调一下。

路富根心里不踏实:哥,我跟他不熟呀,还得你跟他说才行啊!

路红旗满不在乎:我这就给他打电话。这点烟酒你带上给他。

路富根没看出路红旗那不屑:我另外再买。

买什么买!我要这些破玩意干嘛?放着也是浪费。

那我……

路富根提着烟酒,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嘻着嘴走向坐在老板台那边的牛鑫,此时的路富根比孙子还孙子。

牛老板,我求你帮忙来了。路富根脸上挤满了笑。

牛鑫根本没看路富根那脸,他正在批阅一份文书,签完他那大名收起笔,才不冷不热地回应路富根:路秘书来过电话了。嘴上称路红旗为秘书,内心却知道他不过一司机,这秘书叫得不免有一种讽刺的意味。路富根自然听不出那意味,听牛老板称他哥秘书,他反立即就找到了一点本钱,像煞老市长秘书的弟弟,便不那么自卑地在牛鑫面前的椅子上坐下。牛鑫却把他路富根那点心理看得一清二楚,他就不想让路富根有那感觉,于是接着便问:他是你嫡亲哥?

堂兄,我大伯家的哥。路富根并不知牛鑫用意,一副傻哄哄的样。

牛鑫点着头继续剥他们哥俩的关系:他跟老市长有些年头了吧?

路富根更来了劲:老市长在区里当副局长的时候,我哥就给他开车,从区里的副局长开到局长、再开到副区长,再跟着开到市里当局长、一直跟他开到当副市长、市长,再跟着开到人大主任,差不多三十年了。

牛鑫玩味地点着头:嗯,这年头,行行出状元啊!怪不得市里那些局长都这么买他的账。

路富根神秘地告诉牛鑫一个秘密:那是!那些局长,差不多都是老市长在台上的时候提拔的。

牛鑫一语双关:嗯,我明白了。

路富根这才想到他来找牛老板的正事,立即又孙子起来:牛老板,这事你说该怎么办呢?

牛鑫有点故意卖关子:这官司要想打赢,你必须请到一个人,只要请到了他,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你说请谁?

方卓然。

方卓然是干什么的?

方卓然你不知道?

路富根十分惭愧:不,不知道。

方卓然是律师,别看他年轻,还没大名气,但他一定会成为名律师大律师的!只要你能请到他当辩护律师,你这官司准赢。

真的!路富根喜出望外。

在平海市法律界,他已经小有名气了。

路富根很窘:可我不认识他呀!

牛鑫靠到圈靠背上:我跟他有些交往。

牛老板,你得好好帮我联络联络。

牛鑫故意吊他胃口:可以。不过,他这人不同常人。

路富根一怔,试探地:你是说他胃口特别大?这不要紧,只要他认钱就好办,怎么给,你说。

他不受礼。牛鑫回头给了他一棍。

喜欢女人?

人家是律师,一不受礼,二不来歪的,就是律师费要得很高。

路富根松了一口气:我当什么呢,律师费没问题。

牛鑫看出路富根的肤浅,有些看不上眼:这些都还在其次,能不能请动他,关键要看他能不能看上你。

路富根一惊:啊!他还要看人?

牛鑫再吊他胃口:那是!他对合作对象特别挑剔,他要是看着你顺眼,合他心意,他就会痛快答应;他要是看不上你,你给多高的律师费他也会拒绝。

路富根着了急:哎哟!我的牛老板哎!我一个土包子,他怎么会看上我呢!你可得帮我啊!

牛鑫满足地:可以。方律师现在兼着我们集团的常年法律顾问。

是吗?那就好办了,还不是你牛老板一句话的事!

不。他这人是有个性、有抱负的人,他现在是自己开律师事务,他要专捡那种有影响的官司打。

路富根又犯了愁:牛老板,我那官司不知他感不感兴趣,你得亲自出马啊!

牛鑫把路富根彻底制服后才转入办事程序:这么着,我呢,给你先铺路打招呼;你呢,好好做些准备,把要说的话都想好了;掌握一条原则,他问什么,你就老实说什么,千万不要自作聪明,瞎说八道。

路富根用心地记着,还是有些担忧地:牛老板,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见他一面?

我呢,的确是走不开,我会在电话上先帮你说好。牛鑫说着拿过一张便笺,写下了方卓然的姓名和地址,然后接着说,他的事务所叫卓然律师事务所,这是他事务所的地址和电话,你直接去找他就行了。

路富根一点不傻:牛老板,人家方律师这么有身份,我这么冒冒失失去,怕把事情搞砸了……

牛鑫当然不会听路富根差遣,也不能在他面前降低身份:没问题,我不是先帮你铺好路嘛!

路富根再没法进一步了,他只好自己下台阶:谢谢牛老板,你可得好好跟他说说,我这人肚子里没多少墨水,你得让他担待一些,事成之后,我再面谢。

路富根来到卓然律师事务所门前,提了提气,默默地告诫自己:见了女的叫小姐,见了男的喊先生。一进门,康妮的光彩和风度就让路富根犯晕,他都不敢正眼看她的眼睛,一下子竟忘了叫小姐。

欢迎光临卓然律师事务所,先生,请问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小、小姐,我、我找方律师。小姐,请、请你通报一下,看看他是不是有空,噢不,是不是方便见我。

请问,你事先有约吗?

约?我,我没跟他约。

要是没有预约,那得麻烦你先等一下,我要看方律师有没有空。

噢!小姐,鑫源房地产集团的牛总牛老板给方律师打过电话的。

请问先生贵姓?

不贵不贵,姓路,叫路富根,爹娘起的,别见笑。

路先生,你请坐,稍候。康妮示意路富根坐厅里的沙发,然后按内线电话。老板,有位路富根先生要见你,他说鑫源集团的牛老板有给你电话……好的。康妮放下电话。路先生,请。

路富根受宠若惊地站起来,跟在康妮身后往里走,他两只眼睛里全是康妮丰满漂亮的臀部。

路富根把案子的情况有用的没用的一股脑儿说了一遍,他心里没一点底,说完之后收起两手夹在大腿中间,拘谨地坐在方卓然写字台前,眼巴巴等着方卓然表态。

方卓然不需作什么思考,直接问他:学校校址的土地是你的责任田?

路富根记住了牛鑫的话,要实话实说,他用劲地点头,似乎这样更肯定一些:当年分了的责任田,规定使用权五十年不变嘛!有些人不想种地,我就花了一些钱把他们的责任田都转到了我的名下,如今市里一规划,这些田都变成商业用地,我就让它们派上了用场。路富根表白了土地使用过程,显得自己很是高明,有些得意的样子。

方卓然漠然地听着,然后再问:我是问这些土地使用权是不是都属于你拥有。

路富根又用劲点头:拥有拥有,全是我的,责任田转给我的时候,都是签了合同的。

方卓然再问:学校的房子也是你盖的?

路富根显能地:是,连商品交易市场的房子都是我盖的。

方卓然再问:你是这个学校的校长?

路富根有些牛哄哄地:是。我还是交易市场的总经理。

方卓然再问:学校由你个人独立经营?

路富根得意地:对,连那个交易市场,都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方卓然已经问完,他对这案子没一点兴趣,直率地告诉路富根:这官司用不着打,你给那些民工子弟学生赔钱吧,没什么好商量的。

路富根急了:哎哟!他们十好几个人哪,还死了一个小女孩儿,我怎么赔得起啊!牛老板说你神通得很,方律师,你帮帮我吧?要不我就完了!

方卓然实话实说:我怎么帮你啊!土地是你的责任田,房子是你盖的,学校是你办的,是你个人独立经营,钱收得比公办还高,你不负责谁负责啊?

路富根乞求地:方律师,这不是天灾嘛!你要不帮我,我就完啦!我求你了,你救救我吧!

方卓然再说:你又没有合伙人,也没有合作单位,谁能帮你呢?

路富根一警觉:合伙人?方律师,什么样算合伙人呢?

跟你合办,或者给你投资。

有个情况,不知能不能算合伙人。

什么情况?

当初办学,我是借赵家坟村委会的名义向上面打的报告?

方卓然一听,有了一点兴趣:这个学校是以赵家坟村委会的名义向上面打的申请?

是,我请了好几顿饭呢!还送了不少烟酒!村委会就帮我写了申请报告,村委会的牌子不是比我大嘛!上面批起来要容易些。

方卓然再问:你是说村委会帮你申请?

对呀。

村委会是以什么名义往上打的申请?

就是以村委员办学校的名义往上写的申请呀!

除了写申请,他们还给你别的支持了吗?

路富根照实说:他们能支持我啥?就是帮我以赵家坟村委会名义给学校注了册,申请以赵家坟村委会名义打了,注册肯定要与申请一致,也就只好用赵家坟村委会名义注册。

方卓然再问:那么学校的法人是谁呢?

只能是村支书,当时我不同意来着,上面说学校是赵家坟村委会主办的,注册法人必须是有任命书的村委会领导,说我不行,我过去当过大队会计,现在什么也不是了。

方卓然再问:招生是以谁的名义呢?

招生材料,盖的也是赵家坟村委会的章。

方卓然再问:你跟村委会有合同协议吗?

路富然不敢说假话:合同是有,不过那都是做样子糊弄人的。

方卓然再问:合同上赵家坟村委会签名盖章了没有啊?

村支书是签了字的,也盖了赵家坟村委会的章。

方卓然再问:招生简章盖章签名了吗?

招生简章也是印上了赵家坟村委会大印的,还印上了村支书的签名,让他体面体面。不过,那都是蒙人的幌子,什么权我都没有给他们,招生、收费、管理,我都没让他们掺和,他们也不管。

方卓然再问:合同上写你要给村里交管理费了吗?

他们倒是提出来了,我没同意,就没往上写。

方卓然再问:你给过村委会钱吗?

写那个申请报告的时候,给了三千块钱;过年过节,我都象征性地给村干部进点贡;村里修路的时候,我也给了村里一万块钱。

方卓然再问:村里收你这些钱,都给你收据了吗?

给他们个人的好处费没收条,给村里公家的都应该有收据。

方卓然说:这案子我可以接。

路富根反有点傻了:方律师!你答应帮我啦?!

是啊!

路富根站起来朝方卓然鞠了一躬,十分感激地:方律师,谢谢!谢谢你!

有一点需要说明。

方律师,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说。

本事务所的律师费比大平律师事务所高百分之三十,大平律师事务所比一般律师事务所要高百分之二十。

路富根好不容易有了显露他农民企业家风采的机会:这没问题!完全没问题!只要官司能赢,高两倍三倍都没问题!

我不能给你一定赢的承诺,只能尽力争取。

是是。我大老粗,说话直,你别见笑。

方卓然拿起电话,叫了康妮。康妮立即进屋。方卓然给康妮交代:给路先生两份协议,路先生回去先看一下,要是可以,我们再签。

不用看,不用看,现在就签,咱们立即就签。路富根十分爽快,生怕方卓然突然变卦。

既然路先生对本事务所完全信任,那当然也可以。

需要我做什么,你只管说。

你跟康妮小姐去把合同签了,另外回去后,你立即把当初办学校的一切相关手续,凡是原始的材料,特别是村委会签字盖章的手续,包括你给村委会钱的收据都找出来。

这些东西好像都应该有,我回去好好找找。

尤其是申办学校的报告,批复,合同协议之类的资料都必须找到。

方律师,这些东西能管用吗?

只要是签了名盖了章的,都是有法律效用的。

路富根心里呼腾一声,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林佳玲有些迟疑地来到王海清办公室门口,昨天已经请了半天假,请校长帮着调了课,可是今天下午她还得请假,还得请人跟她调课,的确有些不好意思。

校长,我要到局里去一趟。林佳玲很抱歉。

林佳玲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王海清倒有点同情:还是民工子弟学校的事?

是,那些家长要跟民工子弟学校打官司,他们都是民工,请不起律师,我得再请半天假,帮他们联系,请人免费为他们当律师,我下午的课,麻烦你还得再调一下。

王海清有些为难,昨天崔静就很不高兴。不过林佳玲的精神还真打动了王海清,一个新来的教师,不是为了个人,而是帮助别人,帮人帮出这么大麻烦,应该支持她,帮助她。王海清不但准了假,还安慰她别着急,办成办不成心意到了就行了。

王海清再告诉她:崔静老师已经来上班了,八(三)班的班主任你就不用代了。我们商量过了,年级组长发扬风格,她不兼班主任了,把八(一)班班主任让给你。

林佳玲有些不安:这样不好吧?我任课就行了。

你也用不着客气,年级组长年底就退休了,八(一)班是初二五个班里的双优班,你得好好把它抓好才行。

林佳玲再一次表态:既然领导这么信得过我,我会努力。

王海清走进语文教学组办公室,崔静没想到真又是让她给林佳玲调课,王海清不管崔静同不同意,转身就走了。崔静愣在那儿,非常气愤,发牢骚:二流的学校,三流的管理,还想转重点,做梦!

林佳玲当然不知道这些,她正在伍志浩办公室为那些民工家长的官司犯愁,她把路富根如何耍无赖,民工学生家长如何无奈,自己如何向民工学生家长夸口让方卓然免费给他们当律师,方卓然如何拒绝的事一一向伍志浩作了汇报。她唯一能商量的人只有伍志浩了,她知道伍志浩和方桌然是同学,一起学的法律,他肯定会有认识的律师,她把希望都寄托在伍志浩身上。伍志浩听林佳玲把情况一说,他认为方卓然这么为自己律师事务所打算,从经营的角度看没有什么问题。于是他当即答应林佳玲他免费给那些家长当律师。这完全出乎林佳玲意料,她不知道伍志浩原来当过律师,现在还有律师证,他给民工学生家长当律师,当然是最好不过了。

林佳玲当即就领着伍志浩见了那些民工学生家长。

林佳玲先向家长解释,她丈夫的律师事务所刚挂牌开张,接免费官司怕影响不好。家长们一听凉了半截,一个个脸上挂满了失望。林佳玲再告诉他们,伍处长是她丈夫的同学,也是法律系毕业的高材生,原来在教委法律处当律师,现在在局里普教处当处长。他准备亲自出马,为他们当律师。家长们一听立即又都眉开颜笑。伍志浩立即按程序,让他们签授权委托书,着手取证。

十一

方卓然今天在家办公,他坐在写字台前,敲着笔记本电脑,电脑两边,铺满了卷宗和各种原始证据。方卓然打字的速度很快,他的思路似乎已经理得很清晰,键盘的敲击声没有一点停顿和休止。

林佳玲下班背着包进屋,见方卓然正埋头噼里啪啦敲着键盘,她立即放轻脚步,没跟方卓然说话,悄悄进了卧室,换了便服,立即进厨房做饭。她先在电饭煲上焖了米饭,再在煤气灶一个头上坐上砂锅,砂锅是蘑菇炖鸡,另一个炉头上坐上锅,正在做清炒菜心。

方卓然笑眯眯地走进厨房,看他那一脸放松开心样,证明他要做的事情很顺手。林佳玲见方卓然来厨房,以为他饿了。

稍等会儿,半个小时就好。

方卓然今天情致很好,满脸微笑:我不饿,我是来跟你学烹饪的。

你的技术不比我差。

那是七年分居逼的。我弄个凉菜,来个水果沙拉怎么样?

好啊!

方卓然立即动手,洗苹果、黄瓜。方卓然一边干着一边跟林佳玲聊起来。

佳玲,你的那些民工兄弟找律师了吗?

一提起这事,林佳玲情绪就下来了,心里话,请不动你,你又来假客气,她故意冷落地说:他们哪来钱请律师。

没律师怎么打官司啊?方卓然倒真关心起来了。

请不动大律师,只好请别人尽义务啦。

现在还有这种大好人?请的谁啊?

还能请谁啊!只能麻烦伍处长啊。

伍志浩!方卓然一怔。你请伍志浩给这帮农民当律师?

我不请他,还认识谁呢?

这么说,我要跟老同学作一次较量啦……

林佳玲手里的锅铲当啷掉到锅里,她转过身来,不相信地看着方卓然:你!你要给路富根当律师!?

方卓然也扭过头来看着林佳玲:不行吗?

林佳玲心里那火开始点燃,开始冒烟:你明知道我在帮那些民工学生家长请人打官司,你居然还要接这个案子?

这个案子对我很有意义。

很有意义……让这些受伤害的农民失败对你很有意义?让你的妻子丢人现眼很有意义?

这事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为他们担保医药费你不知道?我领他们找路富根你不知道?路富根耍无赖你不知道?

我知道,可是这事跟你没一点关系呀!你根本没有必要去管啊!

林佳玲心里的火一股一股往上蹿:对,跟我没有关系,跟我没一点关系……那些民工子弟受伤活该,夏红云夭折也活该!你有意义,你打赢官司,又赚钱,又扬名,又添彩!

林佳玲说着,把菜心铲起来,关了砂锅的火,她把两个做好的菜一个一个端到餐桌上。解下围裙,走出了厨房。

方卓然不以为然地继续做他的水果沙拉,方卓然一边拌沙拉,一边进客厅。砰!大门的关门声让方卓然一怔。他放下水果沙拉,追到门口,发现林佳玲已经下了楼。

方卓然拉开大门,对着楼下喊:佳玲!佳玲!林佳玲没有回应,方卓然无奈地摇摇头,关上了门。

林佳玲穿一条深蓝几乎接近于黑色的连衣裙,在岫水公园内的林荫小道上走着。青山绿水牵着一条“法国贵夫人”名犬悠闲地走在林阴道上,林佳玲的装束和外表引起青山绿水的注意,两个相视擦肩而过,林佳玲却让青山绿水产生了兴趣,擦肩而过后,她又扭过头来把林佳玲细细察看,林佳玲让她无可挑剔,她的气质多少有一点让她忌妒。

林佳玲一边走着,一边摸出手机,她按了伍志浩的电话。接通电话后,传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反问她是谁。林佳玲客气地问她是不是伍处长的爱人,介绍自己是城北中学的老师林佳玲,是方卓然的妻子。那女的没好气地回她,正吃饭呢,让她半个小时之后再打,没等林佳玲回话,那女的就扣了电话。这电话像砸在林佳玲脸上,她愣在那里,迟疑地收起手机,她决断地扭转身去,大步朝公园大门口走去。林佳玲的举动更引起青山绿水的注意,她远远地目送林佳玲离去。

林佳玲前脚离开岫水公园,方卓然后脚就步入岫水公园,他走得有些急,脚下急急匆匆,还抻着脖子来回转,两只眼睛四下里搜寻,一眼就知道他不是在散步,而是急着在找人。方卓然的举动立即吸引了青山绿水的眼球,方卓然与青山绿水擦肩而过,青山绿水同样扭头看了方卓然的背影,方卓然也让她无可挑剔。方卓然在公园里匆匆转了一圈,没有发现林佳玲,他很着急,旋即大步流星朝公园大门走去。

此时,林佳玲已经和伍志浩面对面坐在茶馆里了。林佳玲受了伍志浩爱人闲气,她并没有放弃,她没法放弃,她去了茶馆,硬着头皮打电话把伍志浩拽了出来。

林佳玲吃着糕点,伍志浩一脸沉思。他似乎有些不相信:是卓然亲口这么说的?

林佳玲一边吃一边说:是。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跟我较劲。

这就是卓然的个性。他向来喜欢逆向思维,做别人不想做,或者不忍心做,或者不敢做的事情。他追求绝处逢生,独领风骚。

也许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回来之后,越来越感觉我们之间隔着许多东西。

其实做夫妻跟做朋友一个样,如果只交往不共事,很难真正了解一个人的内心世界。

难道他为了自己的追求,为了自己的名誉,为了尽快致富,就一点不顾及周围人的感受,连我的感受都可以不顾?

有一点。这事,我得说说他,让他退出。

十二

伍志浩到律师事务所找了方卓然。一边是去兴师问罪,一边是本来有一肚子话没处说,两个一见面就接上了火。那是一场激战,两人的大嗓门把窗户震得哐啷啷响,惊得康妮推门探头去看望。两人都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和过火,但谁也不想退让,一转身,两人相背站在屋里大口大口抽烟,把屋里搞得烟雾腾腾。

方卓然突然转过身来,继续说:佳玲不明白,难道你也不明白?法律能承认道德吗?

伍志浩立即接火:法律承认是非!

是非是法律的准绳?

但它是法律应用的依据。

狂热的时代早已结束,你的思维怎么还脱离不开狂热的惯性?

肯定一切或否定一切都是绝对论,不管到哪个时代,社会的公德都是做人的标准。

社会公德只能是愿望,并不是法律。

你别忘了,法律是道德的最低下限,如果只拿法律来约束自己的行为,尤其是你这样从事法律工作的知识分子,那社会永远进入不了高度文明!

你想要全社会的人都成为活雷锋,那只能是空想!

两个人争锋相对,各不相让,一时又沉默。

伍志浩转过身来,缓和地说:我请你冷静地考虑一下,这官司无论打输打赢,对你们夫妻两个都没有一点好处。为什么要做这种让彼此尴尬的事呢?

志浩,你怎么一会儿那么超脱,一会儿又这么世俗?我是在创自己的事业,我是在奋斗,而不是在讨谁的好、害哪个人,做事业必须超凡脱俗!维护法律尊严更是要超凡脱俗。

她是你妻子!

为了妻子的面子,我就要放弃律师的原则?

这牵涉不到原则,仅仅是一种回避。

回避?怎么能回避,学校教室倒塌掩埋了学生,佳玲她能回避吗?

你要她见死不救?

那你要我放弃职业道德?

不是一回事!

有什么不同呢?她面对需要帮助的受灾难伤害的学生,尽自己的能力,伸出救援之手;我同样面对一个需要法律帮助,我又有能力提供帮助的客户,我怎么就可以故意放弃,不提供法律保护呢?

伍志浩摇摇头:我说不过你。

不是说不过,而是不占理。

你认为占理,你就做吧,但它的后果,你要想清楚。伍志浩真生气了。

佳玲她应该理解我,我也相信她会理解我。是不是你要面子怕输?

你不可理喻,我告诉你,你这样一意孤行,是一定要付出代价的!

伍志浩气愤地离开了方卓然的办公室,本想说服他放弃,结果谁也说不服谁,两个老同学不欢而散。

十三

方卓然下班回到家,林佳玲已经把饭菜都端到餐桌上,依旧是两菜一汤。两个人心里都有话,但谁也不想说,这尴尬气氛让两个人都别扭。两人默默地吃完饭,默默地收拾桌子,林佳玲默默地洗碗,方卓然默默地擦桌子收桌子。林佳玲继续默默地在厨房收拾,方卓然默默地去客厅打开电视看新闻联播。林佳玲收拾好厨房,从厨房出来走进客厅。

方卓然拿出姿态:佳玲,希望你能理解我。

我们普通百姓,理解不了法律专家的胸怀。

既然是普通老百姓,咱就说普通老百姓的道理。

普通老百姓只知道黑白不能颠倒,是非不能混淆。

作为律师,既然我要维护法律的尊严,我就不能选择客户,不管他地位高低,不论他身价贵贱,不分他是小人君子,只要他是我的客户,我都必须竭尽全力为他服务。

他要是个流氓呢?你也要竭尽全力为他服务?

即使是流氓,只要没剥夺他的政治权利,他同样可以受到法律的保护,这是我们的职业道德。

我还没有学习到保护流氓和坏人的法律。

你的理解太绝对化。

你要我怎么理解?

佳玲,你坐下,咱们心平气和地聊聊好吗?

林佳玲看了一眼方卓然,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在学校,老师讲刑法时说的第一句话,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他说,法律的宗旨是让人生活得更自由。为什么?因为所有法律,管的都是道德的最低下限。

林佳玲很觉新鲜:法律是道德的最低下限?

是啊。法律对人的行为的制约标准都是如此。比方说乘公交车吧。有的年轻人不给老人让座,周围的乘客和售票员对这个年轻人就不满意,其实这样是不对的。

林佳玲不解:怎么不对?

因为他没有犯法,也没有违法,他花钱买了票,有权利享受座位。

那就不要尊老爱幼?

尊老爱幼需要,但那是社会公德,而不是法律要求,只能提倡,不能强行制约。

照你这么说,有了法律,我们就不要讲道德了?

当然要讲,人类社会离不开道德,但更离不开法律。道德只能提倡,法律才有强制性;道德靠教育来培养,法律则用强迫来执行。在让不让座这个问题上,我们只能掌握这样的尺度:让座是高尚的,不让座是合法的,抢占座位是缺德的,用武力夺人家座位才是犯法的。

林佳玲认真听着……

任何事情都是这样。前三种层次的行为属于道德范围,所以,只能提倡和教育。对让座高尚者表扬鼓励,对不让座合法者提醒建议,对抢座占座缺德者批评教育,只有对用武力夺占别人座位的犯法者才可以给予打击制裁。

林佳玲无言。

我们切不可把道德标准和法律标准混为一谈。佳玲,我希望你别再生活在那种天真的理想之中,踏踏实实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别再去多管别人的闲事,好好过咱们自己的日子,好吗?咱们年龄都不小了,早点生个孩子,让我们有个完美温暖的家庭,这才是咱们的共同理想。

林佳玲沉默,她既没说“对不起”,也没说“添为难”,她对方卓然这番精辟的理论没作任何回应,毫无表情地看着电视。林佳玲的沉默更刺激了方卓然,他看林佳玲根本没把他的话当话听,气得站起来出了大门。

十四

无论是上课还是下课,八(三)班的教室里永远是乱哄哄的。上课铃响了,路海龙有预谋地走上讲台,全班同学都看着他,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坏事。路海龙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林佳玲=○+○=无。同学们都以异样的目光看着路海龙,路海龙得意地回到自己座位上。

路海龙报复林佳玲的念头是昨晚躺床上生出来的,具体一点是吃晚饭时生出这个念头。路海龙又听到他爸在打骂他妈,路海龙瞪着父亲制止,原来他爸生气是因为他们林老师伙同民工家长告了他爸。于是,路海龙就想报复林佳玲,找不着茬,他就写了这么个等式讽刺她。

林佳玲拿着教案走进八(三)班教室,八(三)班表现出异样的安静,林佳玲有些好奇,她说,今天不错。有同学就笑,眼睛都看着黑板。林佳玲转身看黑板,黑板上写着:林佳玲=○+○=无。林佳玲念出了声,陈英杰和徐光平领着全班恣意大笑,路海龙非常得意。

林佳玲没有生气,反而称赞道:不管写这个等式的人抱什么目的,有一点必须要肯定,他的联想比较丰富,脑子不笨,用在学习上,他会有出息的。先不论对错,也不管这个等式成立不成立,应该感谢这位同学给我们提出了一个很值得研究的等式,其实,○和无里面,有很高深的学问,我们不妨一起探讨一下。

全班学生很觉新奇。

路海龙!林佳玲点了路海龙的名,路海龙一愣,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林佳玲的判断力让他惊奇,他懒懒地站了起来。

你知道○是什么吗?

路海龙没想到她会反过来给他出难题:○?○就是一圈呗,○有什么?○什么都没有。

回答错误!坐下。○是什么?有谁能回答?

全班的学生相互观望,没有人回答。

有一女生举手站了起来:○是整数,是有理数。

林佳玲立即表扬:好!很好!回答正确。有理数我们已经学过了。有理数包括整数和分数。整数又包括正整数、○和负整数。○不是什么都没有,○是整数与负数之间的第一个数,是整数和负数的开始,○之前是负一、负二、负三、负四;○之后才有一、二、三、四;我以为○是负○点九九九九,以至无限,至○点九九九九以至无限的整个状态。

学生们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林佳玲继续提问:那么无是什么呢?路海龙,请你回答,无是什么?

路海龙又站了起来:无就是没有。

回答错误!坐下。无是什么?有谁能回答?

教室里再没有人回答。

林佳玲看没人回答,就没拖时间,她自己解释:无,是宇宙的本源。林佳玲转身写到了黑板上。

全班学生都一愣。

什么是宇宙?宇宙就是无。老子,大家知道吗?老子是道教学说的创始人之一。老子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他说有一个浑然天成的东西,在天地形成之先就存在了。它既没有声音,又没有形体,它不依靠外力超越一切之上永久不变,无时无刻在循环运行永不停止。它可以成为天下万物之源,给它起个名叫道。

全班学生都新鲜地听着。

林佳玲继续说:宇宙叫“道”,“道”就是“无”。“无” 不是事物,也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一种状态,一种规律。老子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他说, 无,可以算作天地开始的名;有,是万物的根源。无,是宇宙的本源,有,产生于宇宙本源的无。宇宙的内在规律就是:无中生有。

学生们都听神了。

无就相当于数学上的○,它表面看来似乎不能确切地代表任何东西,但天下的万物就是从这无的混沌中产生,正负一、二、三、四、五, 以至无限的数,也都是从○的两端产生。

林佳玲的一番话反把搞洋相的路海龙镇住了。

由此可见,无和○不是没有,这个等式是错误的,林佳玲是客观存在的人,现在就活生生地站在你们面前正说着话,她既不等于整数○,更不能等于宇宙的本源无,这个命题不成立。林佳玲立即拿起黑板擦把路海龙写的命题全部擦掉,她一边擦一边说,这里说明一个问题,命题不是随意可以出的,需要知识和学问。

同学们都回头看路海龙,路海龙强装英雄昂着头,其实他心里已经很虚。

放学前,林佳玲把路海龙叫到了办公室。林佳玲拿着路海龙的作业本,对路海龙说:路海龙,三道应用题,你一道都没有做对。

路海龙油头滑脑:林老师,你不能怨我呀!

那我要怨谁呢?

得怨我爸妈。

做错题怨你爸妈干什么?

我爸整天喝酒,晕晕乎乎给了我这么个脑子,他们不搞优生,不怨他们怨谁呢?

林佳玲哭笑不得:你真的承认自己笨吗?

笨!笨得跟榆木疙瘩一样,天生就不是上学的料。

能把我的名字跟○和无联系起来,这不像是木头的脑子啊!

有人告我?

这等式是你临上课前写的,谁也没有出教室,哪个会告你状呢?

你能掐会算?

用不着掐算,我进教室,你的眼睛就告诉我了。

路海龙不时地扭头朝办公室外瞅,林佳玲也发现陈英杰、徐光平等几个学生在办公室外面朝里探头探脑。

林老师,我还有事,作业我带回去改行吗?

不行!什么叫面批面改?面批面改必须当面搞清错在哪里,当面改好。

亲爱的林老师哎!那你今天就下不了班啦!

你什么时间改好,我什么时间下班。

我一晚上改不好呢?

我一晚上不下班。

林老师,我真有急事,我回家改,要是改不对,你明天再留我面改行不行?

什么事比学习还急?

你看,他们不是在等我嘛!

那不行,咱们一道题一道题来。

路海龙一看没辙,于是就实话实说:林老师,你就别白费劲了,我实话告诉你,什么一元一次方程,我根本就不懂!我连多位数乘法还没学会呢!六年级蹲了班,初一也蹲了,你没发现我比班里的同学大两岁吗?你就是一个月不睡觉,也补不完我的课!

林佳玲问:上两次作业你怎么做对了?

我那是蒙你,上两次作业我都是抄人家的。

林佳玲看着路海龙这油条样真没了办法,她想了想:那你走吧!明天再说。

路海龙急着离开学校,是急着去网吧。昨天陈英杰、徐光平几个上网吧,碰上了另一伙人,他们的老大染着黄发,他们叫他黄毛,黄毛他们比陈英杰他们大两岁,跟路海龙一般大,昨天路海龙没去,结果陈英杰他们输了,一人输了三十多块,今天他们约好要去报复捞回来。

路海龙是他们的老大,一伙人一出校门,一骑上车,蹬车飞奔而去。

十五

林佳玲没有参加庭审,年级组长正式把八(一)班班主任移交给了她,她不想再为这事请假。上课前,林佳玲先找了路海龙,她为他犯愁,初中二年级了,高小的算术他都没学会,这学怎么上!路海龙理直气壮地把作业本交给了林佳玲,林佳玲一看错题都改过来了,问他错题是谁改的。路海龙毫不隐瞒地说是别人帮他抄的。林佳玲问他自己的作业怎么能让别人代抄。路海龙理由十分充足,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老师上课可以请人代课,领导做报告可以由别人代写讲话稿,考大学有人代考,当兵有人代体检,生孩子请人代孕,奶孩子请奶嫂代奶,他怎么就不能请人代做作业呢,他付报酬,别人代他抄作业,很公平的。林佳玲让他说得哭笑不得,她问他承认不承认是她的学生。路海龙承认是她的学生。林佳玲说她的学生就不允许请别人代做作业。路海龙反问林佳玲跟他们路家是不是有仇,在学校,她整天逼他;在学校外,她把他爸告上法庭,为什么要这样跟他们路家过不去呢?

林佳玲这才知道路富根是他爸,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但这话是路海龙自己替她说了。林佳玲告诉路海龙,其实他很聪明,只是没用在学习上。路海龙不相信她说的是真话,他回林佳玲,就算她奉承他,他也不会原谅她告他爸。林佳玲坦诚地告诉路海龙,十七岁的孩子应该懂事了,无论谁,做人得讲是非,她支持家长们告他爸,不是与他爸过不去,更不是故意要整他爸,那是因为他爸太无视民工子弟学生的权利,太无视民工子弟学生的生命。

法庭调查一开始,伍志浩先声夺人,向路富根提出了一连串问题。

伍志浩问:请问被告,夏红云,郭小波这十几个死伤学生,是不是城北民工子弟学校的学生?

路富根回答:是。

伍志浩再问:你是不是城北民工子弟学校的校长?

路富根回答:我是承包经营。

伍志浩再问:你向谁承包?

路富根回答:我向我们赵家坟村委会承包。

伍志浩再问:有没有承包合同?

路富根回答:没有。

伍志浩抓住机会追问:那你是向法庭说谎。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城北民工子弟学校校长?

路富根回答:是。但我不是法人。

城北民工子弟学校校址的土地产权是不是你的?

路富根有些紧张,头上有了些汗:是我的。

伍志浩再问:民工子弟学校是不是你个人独立经营?

路富根回答:是。

……

林佳玲捧着一摞新作业本走进了八(一)班的教室。八(一)班跟八(三)班截然不同,学生整齐地坐在教室等候林佳玲的到来。林佳玲面带微笑走进八(一)班教室,班长赵一帆立即清脆地喊:起立!全班同学刷地整齐起立。林佳玲说同学们好,全班整齐地喊老师好。林佳玲非常满意地说同学们请坐。全班同学整齐地坐下。

林佳玲没有立即上课,她说上课前她要宣布一件事,学生们都精神起来,不知道新班主任要宣布什么事。

林佳玲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的前任搞了班规。搞“学生星级管理”。按德、能、勤、技、绩五个方面记录你们的综合素质,不失为一种时髦的管理方法。但是,从今天开始,我宣布,本班的“学生星级管理”到此为止,从今后,我们班不再评星。

同学们立即一片哗然。

林佳玲继续说:在初中学生中评星,的确挺时尚,但学校已经有“三好学生”的评比活动,班里就不必再搞什么评比。

学生们悄悄地议论起来。

当然。取消“学生星级管理”,并不是不要抓德、能、勤、技、绩培养。我想在班里建一个师生联络感情、交流思想的渠道,叫“师生直通车”,也挺时髦是吧?

全班学生都笑了。

有电脑的可以通过邮箱跟我交流,没有的就用这个本子交流,你有什么想法,有什么困惑,有什么困难,有什么高兴事,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有什么秘密想要跟我分享,都可以通过这个本子跟我交流,可以畅所欲言,直抒己见。我只有一个要求,说实话,不说假话。我在这里要向你们表明的是:一,我想成为你们真正的知心朋友,我会像对自己的弟弟妹妹一样对待你们,如果你们不信任我,我只能表示遗憾;二,我会为你们保密,上面所说的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赵一帆,请你来把本子发给大家。

赵一帆到讲台捧起一摞本子,发给大家。

轮到被告律师方卓然调查,方卓然不慌不忙站起来,他向审判长声明,他没有多少问题要问,只需要证人证实一件事。方卓然来到证人席村支书跟前,他没有立即提问,而是拿出一摞证据,一件一件让村支书和大家看。

方卓然说:请证人看清楚了,这是当初赵家坟村委会向区政府写的开办城北民工子弟学校的申请,这是区政府同意开办城北民工子弟学校的批复,这是注册村支书为城北民工子弟学校法人的任职证明,这是以赵家坟村委会名义印的城北民工子弟学校招生简章,这是赵家坟村委会收取路富根上交款的收据……

方卓然不厌其烦,细致地将一份一份证据都让村支书过目,同时向法庭所有人展示,等所有证据展示完毕,方卓然才提问。

村支书同志,为了节省时间,你对我的提问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可以,听清楚了吗?

清楚了。

那么我问你,你刚才看到的这十四份证据上都有你代表赵家坟村委会的签名,这些签名是不是你的亲笔?

是我的亲笔签名。

十四份证据是都并盖了赵家坟村委会的印章,是不是都是你同意后才盖上的章?

是的。

大家都听到了,这十四份证据的签名和印章,都是村支书以法人的身份在上面作的亲笔签名,赵家坟村委会也都是以主办单位名义在这些手续上盖的章。审判长,我的问题完了。

旁听席上议论纷纷。

旁听甲:这个方律师真狡猾!

旁听乙:这个村支书真傻!

旁听丙:这家伙厉害啊,上次打牛鑫那官司,他也只提问一个问题,结果一个问题就把对方律师的全部证据推翻。

旁听甲:我看这一回,他这一个提问,把原告律师那些证据差不多也都否了。

伍志浩站起来作结案陈述。

伍志浩说:刚才大家都看到了被告律师出示的证据,我承认,这些证据都不是伪造的。但是,在场的各位都清楚,这是被告在耍滑头,这些证据都是被告当时借用赵家坟村委会的名义做幌子蒙骗政府和学生家长的。我要坦然承认,赵家坟村委会当时的法制观念非常淡薄,今天被告律师利用了这一点,把这些虚假幌子变成了法律证据。我提请审判长和陪审员注意,我们的法律是维护最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当被告和原告有同等理由和证据,证明各自证据成立的情况下,要看哪一方代表着社会和大众的公众利益,以是否有利于社会安定,是否有利于保护大众利益为最高原则,对案件作出合理的科学的裁决。

伍志浩的陈述博得在场人的一片掌声。

方卓然的结案陈述从容地进行,他在法庭上从来不急不躁,镇定而思路敏捷。

方卓然说:我只是最后强调一点,连我的对手原告律师都不得不承认,我所出示的证据的真实性。那么,我只想对审判长和陪审员以及在场的人说一句话,经过法律确定了的法律责任承担者,以法制观念淡薄等等包含情感道德因素的理由,为自己推卸法律责任,在法律面前,都是徒劳的。综上所述,城北民工子弟学校教室在天灾的情况下倒塌,砸死砸伤师生,其责任只能由法人和法人单位赵家坟村民委员会负,与我当事人无关,我只能遗憾地说,原告所告不成立!我的话完了。

下课铃声响了,林佳玲走出教室,她习惯地打开手机,手机立即响起了电子音乐,林佳玲焦急地接电话。电话是伍志浩打来的,林佳玲着急地问:喂!伍处长,怎么样?

伍志浩非常沮丧地回答:咱们输了。

林佳玲十分意外,也非常吃惊,她顿时心灰意冷,失神地往楼下走去,似乎连路都走不动了。赵一帆等学生发觉了林佳玲情绪的异常变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赵一帆追了上来,一下扶住林佳玲。

林老师,你怎么啦?

林佳玲茫然地说:我们输了,法庭上真的不承认道德……

第三章

林佳玲走下公共汽车就让秦梅珍的哭声揪了心,她急忙朝人堆那里扎,挤进圈子,秦梅珍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前仰后倾。

林佳玲双手搂住秦梅珍,没开口鼻子先已酸了:别,你别太难过,自己的身子要紧。

林老师啊!天下怎么没有公理啊!我的孩子就这么白白地死了吗?……

林佳玲搀扶起秦梅珍,心里那气愤无法按捺,她问伍志浩。

法庭还讲不讲公正?

法庭重的是证据,就算有理,要是没有证据,那也没有办法。

林佳玲十分焦急:那这事怎么办呢?

按照这些证据,要告只能重新告赵家坟村委会。

他们跟学校根本没有关系,方卓然不讲原则,我们不能诬赖村委会。

林佳玲提到方卓然,让郭全民产生了疑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林老师,那个方律师真的是您丈夫?

林佳玲没有回避:是我丈夫。

家长一听都生出了疑问。

一个家长说:这算是怎么回事啊?你们夫妻总不会合伙耍我们吧?

林佳玲当头挨了一闷棍,她心里被扎了刀一样痛。

另一个家长说:都说现在的律师吃了被告再吃原告,要是这样,你们就把我们害苦啦!

再一个家长问:林老师,你们没闹离婚吧?

秦梅珍一听生了气:你们还有没有良心?林老师救咱们孩子,帮咱们打官司,她为了谁啊!

伍志浩更不高兴了:你们说什么呢!

郭全民也不解:明知道自己老婆在帮咱打官司,他却故意要赢咱,哪个丈夫会这么跟自己的老婆作对啊!

林佳玲让他们说得无话可回。

伍志浩也让郭全民说气恼了:好了好了!有这么伤人的吗?林老师这么帮你们,图你们什么啦?你们不感激,反说这种昧良心的话,太让人心寒了。你们的事我也不想管了。佳玲,你尽心尽力了,这件事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吧。伍志浩生气地离开了。

伍志浩一走,郭全民也急了,他莫名其妙地朝其他家长发火:还站这儿干啥呢!还不快去让孩子们出院!一天一百多块呢!家里钱多得没处花啊!

家长们都跟着郭全民立即去医院。林佳玲心里很难受,但她没有走,她没法计较民工们的牢骚,她强压住内心的痛苦,看着这帮走投无路的农民工,她不忍心不管。林佳玲跟家长们说:你们别着急,既然我在医院押了信用卡,医药费我会负责想法解决的!

家长们已经不再相信林佳玲,纷纷离去,只有秦梅珍过来跟林佳玲打招呼,她拉住林佳玲的手:林老师,请您别见怪,我们真的太难了。

没有事,你别太伤心,我也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果。林佳玲看着离去的家长们,心里很不是滋味。

郭全民和几个家长神出鬼没地偷偷摸摸分别进了病房。郭全民不放心地朝门外走廊又察看了一番,没发现医生护士,他径直来到郭小波病床前,厉声地叫郭小波起来。

快起来!咱们的官司打输了,没人给你出医药费,快收拾东西跟俺回家!

他们一个一个悄悄地溜出病房,像搞地下工作似的。郭全民最后领着郭小波离开,他让赵汉山自己看着办。

林佳玲做好糖醋鱼、清炒苦瓜、豆腐汤,方卓然还没回来,她拿出保鲜膜,把一个个菜贴上保鲜膜。林佳玲并不想讨好方卓然,她不过是尽当妻子的责任,她现在不想跟方卓然说话,见都不想见他。做好饭,她立即解下围裙进了卧室换了裙服,开门离开了家。

包间里音乐巨响,空气混浊,烟雾腾腾,娱乐进入了高潮。方卓然双手捧着麦克风正与康妮合作,十分投入地在唱《广岛之恋》。凯瑞则领着其他同事一起为他们击掌助兴,凯瑞和一女同事拿起鲜花分别献给方卓然和康妮。

林佳玲又去了岫水公园。她一时感觉,这个城市里没有属于她的个人空间,只有在这里,她的心才能静下,抛开那些藩篱,无须防备地完全放纵自己的思想,自由自在地想自己要想的事情。她静静地在公园里走着,步态文静,内心却郁闷难耐。她顺着林荫甬道随心所欲地走着,她想静下来,可脑子里仍翻腾着这恼心的事。

林佳玲想,卓然今天实际是做了路富根的帮凶,两人沆瀣一气,以小人的卑劣手段,钻了村委会法律观念淡薄的空子,坑害了无辜正直的农民兄弟。如果他还因此而高兴,因此而自豪,那么他成什么人啦?

青山绿水依旧牵着她的那条“贵夫人”,三百六十五天,她似乎总是那么空闲。她看林佳玲进了花园又离开,她闷闷不乐的样子,让她好奇。

方卓然尽兴回家,屋里黑着灯,方卓然打开灯,发现餐桌上摆着菜,两菜一汤,菜盘子上都封着保鲜膜,他小心地揭开保鲜膜,菜没人吃过,菜都凉了。方卓然心里一动,佳玲她是做了饭没有吃,这饭显然是专为他做的,心里不高兴还特意为他做饭,而他不回家吃饭却连个招呼都没打,跟人家喝酒庆贺,还唱歌跳舞,全然不顾她的感受。方卓然不免有些愧疚,他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这回林佳玲可能真的生气了。

方卓然一直等到林佳玲回来,大门口传来了开锁声响,他特别热情地迎过去:佳玲,你上哪去啦?

林佳玲没答理他,旁若无人地进了厕所。

方卓然碰了一鼻子灰,但他没有放弃,站到厕所门口检讨:佳玲,对不起,我忘了告诉你不回来吃饭,你吃了吗?

林佳玲依然不答理他,从厕所出来,她直接去了厨房,方卓然跟进厨房。

方卓然继续主动沟通:佳玲,我知道你不高兴。可是,你要理解,今天的官司,不是我方卓然的胜利,是法律再一次向公众展示它的尊严。不是我方卓然包庇了路富根,是法律保护了他。

林佳玲任方卓然说什么,脸上都没一点表情,只顾自己刷牙洗脸。

方卓然继续表白:村委会和学生家长的失败,是因为他们完全没有法律意识,不懂得用法律保护自己。这样的官司,非常有实际意义,我希望媒体能全面报道,对公众来说,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普法教育,我充当了一名法律宣传员……

林佳玲仍没有一点反应,不管方卓然说什么,她一句话都不回。她洗完脸从厨房出来,进了卧室。方卓然又跟进卧室,见林佳玲拿起自己的毛巾被和枕头。

方卓然一下挡住:佳玲,你别这样,你要我怎么样?你是不是认为我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林佳玲没有听到他说话一样,她继续往卧室外走,方卓然挡着不让。

方卓然继续说:你是不是要说我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方卓然张开双手抱住了林佳玲,林佳玲恼怒地狠劲一晃身子,挣脱了方卓然的搂抱。

方卓然很没面子,他不高兴了:你究竟要我怎样才肯说话?

林佳玲仰起了头,怒目看着方卓然,声音很轻但斩钉截铁地说:我想独处!行不行?

方卓然轰然崩塌,他全身的一切都软了,蔫在那里。林佳玲抱着毛巾被和枕头走出了卧室,方卓然依旧蔫蔫地站在卧室里。林佳玲躺到沙发上,打开落地灯,她拿出那本《南怀谨讲经》,静心地读起来。

方卓然只好进QQ聊天室找青山绿水,可是怎么加她也没反应,查看,她又不在跟别人聊天。

青山绿水此时不在电脑跟前,她正在接待她的贵客。

医院那一男一女找到王海清办公室时,王海清办公桌前正围着好几个人,那一男一女就没好意思闯进去凑热闹,屋里只剩下王海清一人时,那男的才敲了一下王海清办公室的门。王海清朝外看,见是两个陌生人,问他们找谁。

男士回答:我们找林佳玲老师。

你们是哪儿的啊?找她什么事?

女士回答:我们是人民医院的,是医药费的事。

王海清一听明白了:请进来吧。王海清给他们倒了水。这事你们应该找城北民工子弟学校才对啊。

男士:我们联系过,城北民工子弟学校不理我们的茬,他们说法院都已经判了,这事与他们无关,要找去找赵家坟村民委员会。

女士:现在这些伤残师生,没结账都跑了,我们也不认识他们,是林佳玲老师担保的,我们只能来找林老师。

王海清无奈地摇摇头:情况你们是知道的,怎么能让林老师给这些人付医药费呢?

男士:校长,你别误会,我们并没有一定要林老师本人付这些医药费,事情是她自己作的抵押担保,城北民工子弟学校现在又不管,村民委员会我们去找谁呀!这些伤残学生的家长都是打工农民,我们也没法一个个去找,我们只能找林老师。

也是啊,一共多少钱?

女士:住院费一万二千三百八十七元,手术费一万七千四百五十二元,医疗费一万五千二百元,药费一万一千六百九十一元,一共五万六千七百三十元整。

王海清替林佳玲犯愁:她刚从外地调来我们学校不久,你们让她去找谁要啊!

男士:我们更没有办法啊!这账总不能就这么挂着啊!既然她担保了,那就得承担责任。

就在这时,林佳玲推开了王海清办公室的门:校长,他们是找我吧?

你看,医院要医药费要到学校来了。

这是我的事情,别在这里耽误校长工作,咱们走吧。校长,对不起。

林佳玲领着人民医院一男一女离开校长办公室,把他们送至学校门口。

林佳玲:明天我上完课过去,十点半一定到。

男士:林老师,明天在医务处见。

女士:明日见。

语文教学组的窗户正对着学校大门,几个老师都在屋里看着林佳玲送那一男一女。

吕老师:听说那一男一女是人民医院的?

俞老师:是,直接找到校长了。

崔静:我真有点不理解,你们说林老师这么做,究竟图什么?

俞老师:人家在原来的学校是模范教师。

崔静:花几万块钱买个助人为乐的荣誉?

吕老师:人家是见义勇为!

俞老师:是花钱买荣誉吧……

说心里话,方卓然现在都怕见林佳玲了。他跟她说话,她不回话;他对她恬着笑脸,她拉着长脸;两口子见面就这样,还有什么意思。方卓然放下包见林佳玲不在家,心里反而有一种轻松。刚转身走向沙发,厕所门突然嘭地开了,方卓然吓一跳,原来她在厕所里。方卓然赶紧坐到写字台前,打开电脑,目不斜视,干他没干完的活。他一直拿余光注意着林佳玲,她从厨房里端出两个菜来摆到折叠小桌上,她把晚饭都做好了。林佳玲又端出一盆汤,把碗筷和饭锅也放到餐桌上。方卓然要看她盛一个人的饭还是盛两个人的饭,要是盛一个人的饭,说明她不想跟他一起共进晚餐;要是盛两个人的饭,说明她愿意跟他一起吃饭,这就给他留了一点靠近的余地。我操,她一个人的饭都没盛,放下碗筷她就来到沙发前,顺手拿起电话,刚拨了两个号码,她又把电话扣下。方卓然扭转身来,林佳玲已走进了卧室。方卓然起身,踮着脚尖挨近卧室门侧耳听。林佳玲在卧室里打电话,是跟伍志浩在打电话,只听她说,有件事不知你能不能帮个忙,伍志浩肯定是问什么事。林佳玲接着说,医院来要医药费了,缺三万多……

方卓然算是听明白了,医院真的把那些师生的医药费赖到了她头上了,她没有那么多现钱,她在跟伍志浩借钱。听明白后方卓然立即踮着脚尖离开卧室门口,免得让林佳玲出来撞着又是尴尬。

方卓然回到写字台前,心里又来了事。跟伍志浩借钱也不跟我说,我这丈夫在她心里成什么啦,摆设?缺三万多块,伍志浩那狗日的肯定会借给她,真要是这样,我他妈算她丈夫吗?老婆走投无路了,当丈夫的不管不问,逼得她到外面去跟人借钱,这丢的不是她的脸,而是我方卓然的脸,让人家说起来,天下男人都死光啦!要找这种丈夫!要让她这么走下去,这老婆肯定是要走丢了。

方卓然想到这些,再不能袖手旁观,他悄悄地从抽屉里找出了一张银行卡。林佳玲已经若无其事地走出卧室,她没来餐桌吃饭,却背上了那个小包,换鞋出门去了,这么说他们是约好了要见面。方卓然气得在屋里转,他必须立即制止。方卓然拨了伍志浩的手机,手机一通他就吼:伍志浩!你要敢借给佳玲钱,我就跟你拼命!方卓然说完就把电话扣上了,他拿出银行卡,拿过一张信笺,写了几行字,把银行卡搁在上面,放到茶几上,然后换鞋出了门,他要看看林佳玲到底接受不接受他。

林佳玲不一会儿真的回了家,林佳玲接到了伍志浩的电话,十分气愤,她心里开始恨方卓然,一钱憋到英雄汉,没路可走,她只能回家。方卓然不在了,她有些奇怪,她看到了茶几上那张纸和银行卡。

佳玲:

不管你现在心里多么气我恨我,我仍是你丈夫,咱们是夫妻,你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我的财产就是你的财产,这上面有五万多块钱,你拿去付医药费吧。

民工学生的医药费,我可以付;但官司我不认为错,你想的是民工,我想的是社会法律。咱们的视点不同,所以想不到一起。但这都是另一回事,我们是夫妻,不应该影响我们的正常生活,我们这样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社会上谁知道呢?谁又能理解呢?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咱们的日子也只有靠咱们自己过。

卓然即日

方卓然回家,林佳玲已经在洗漱。方卓然悄悄地进了屋,他看到桌子上的饭菜还没有收,他上厨房洗了手,坐下就吃。林佳玲不声不响过来把两个菜端走,方卓然以为不让他吃,他放下了筷子。他误解了,林佳玲是去给他重新热菜,方卓然听着锅铲的声音,心里多少有了一点温暖。

林佳玲把菜热好重新又端到餐桌上,放菜的时候,顺便悄悄地说了一句:这钱,我先借用一下。

方卓然没再说什么,只顾大口大口吃饭,他真饿了,饿极了。

路富根接到伍志浩的电话,心里没有一点底,忐忑地走进伍志浩办公室,问他这么急有什么事。伍志浩没回他话,给了他一份文件,让他好好看看。路富根看了标题就来了气,三行没看完就火了。

伍处长,你们一点也不实事求是嘛!我们学校哪是这个样啊!

哪一点不实事求是?你们有一个正式教师吗?你们是按国家的教学大纲施教吗?你们的教室像个学校吗?看清楚了,这是市长的亲笔批示,这种不具备办学条件的民工子弟学校,必须立即撤销,这不是解决民工子弟上学的办法,而是误人子弟。看看,是必须撤销,没有商量的余地。

路富根十分委屈:我办一个学校多不容易,这么一句话就撤销了?

学生我们可以协助想法分流到别的学校。

那我的损失呢?

你损失?你损失什么呀?办不了学校,你可以办别的啊!受伤师生的医药费还是林老师付的呢!这是局里的正式决定,你就认真执行吧。

路富根让伍志浩说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憋着一肚子气离开了教育局。路富根一出教育局门立即向路红旗求救,路红旗正好要经过他的商品交易市场,让他立即赶过去。

路富根赶回商品交易市场,看到那奥迪车如同见到了救星,他狗颠屁股飞快跑过去,来到车前,立即哈下腰。

路红旗十分有身价地下车,按电子钥匙锁了车门。他一边朝街边的树下走,一边说:这事你不要跟他们硬顶。我跟市政府办公室了解了,市长是这么批示的。

路富根一下蔫了:哥!那我可亏大了!

小腿能拧过大腿?

哥,那我们的学校就这么白白地让他们撤啦!

办这种学校有油水吗?

路富根小下声说:有啊!一年赚三四十万没问题,加上别的收费,一共五十来万呢!

那些民工和孩子愿意到你学校上学?

当然愿意啊!民工子弟公办学校一个不收哪!离了我这学校,他们还没地方上学哪!

路红旗琢磨着用心思:要是民工和民工子弟有这个要求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路富根一听有回旋的余地,立即乐了:是吗!你说怎么办吧?

路红旗开始卖弄:人活一辈子不容易啊!要活明白就更不容易。我再教你学会一个字。

路富根十分恭敬地挺直身子:哥,你又有什么新招?

在领导面前要学会一个字。

什么字?

乖。

路富根用心琢磨着:乖?

路红旗像教导晚辈一样:对,乖。什么叫乖呢?乖,不只是老实听话,老实听话只是一个低层次的乖。

乖,还能乖出高层次?

对。高级的乖,是随时会让领导下台阶。

路富根用心体会着:下台阶。

你想想,撤销不合格的民工子弟学校,是市长说的。市长说了话,下面要是不听,市长就下不了台啦!市长要是下不了台,那下面的人就得下台。明白吗?

噢,是这道理。哥,你真是高人哪!

不是我高,这是慈禧老佛爷传下来的理。记得老佛是怎么说的吗?

我哪能知道!

老佛爷说过这样的话,小李子啊!你记住,谁要敢让我不舒服,我就叫他一辈子不舒服!

好像在哪个电视剧里她是说过这话。

你看人家小李子一辈子多乖啊!好好学着点。

是,是。怪不得老市长几十年一直带着哥呢!是哥修成正果了。

路红旗得意地点头微笑。

哥,我怎么能让市长下台阶呢?

你当然不能,但有人会让他下台阶。

谁?

路红旗胸有成竹:人大主任。

人大主任能管市长?

人大是干什么的啊?人大是专门代表人民群众的,要经常听群众的呼声,替群众说话,监督政府执政。

这么说人大主任还管着市长哪!

这不叫管,是监督政府执政,人大可以把群众的意见反映给政府。你呢,回去请人起草一份学生家长反对撤销学校的信,这信呢,是写给市人大的,以学生家长们的口气向人大呼吁,你明白吗?呼吁,就是要带一点告状喊冤的性质。

明白明白,就是反映群众呼声。

不是反映,是直接喊冤叫屈,发两句牢骚也无所谓,但目的是请人大为民办事。矛头不要对着市长,就说民工子弟没地方上学这件事,几百孩子没有学上怎么办?

要不要点伍志浩的名。

不要点名,说难听点,骂上两句都可以。写好后,让学生家长们都签名,人越多越好,这样力量就大了,人大就可以帮群众说话了。人大主任出面替群众说话,市长就不好不给面子,市长纠正自己的指示,也就有理由了,这样你的学校不用撤销了,市长不也下台阶了嘛!

哥,你真高!好,明天我就办。

写好就给我,我直接交给老市长。

路富根高兴得手舞起来:太好了!

我还有事要办,越快越好啊。

路富根感激不尽:好,好。

林佳玲虽然接受了方卓然的银行卡,但两个人并没能沟通,仍然一个在卧室睡一个在客厅睡,谁也不想主动让步,就这么僵着。夫妻俩闹别扭,方卓然在事务所做事就没法有心情,心里有根刺,不想碰它却时不时碰着它,一碰着它心里就难受。方卓然情绪低落地在电脑上处理文件,工作效率大打折扣,打字速度慢,而且老出错。方卓然心里烦透了,一拳砸在写字台上。他突然拿起了电话,拨了伍志浩的电话,让他二十分钟后到岫水公园,没有商量的余地。

岫水公园里靠小湖边有个茶馆,与其说茶馆,不如说是茶亭,茶馆是亭式建筑,依湖傍山,濒水而建。沿湖柳条垂水,湖面睡莲朵朵,富有江南特色。伍志浩和方卓然在靠水边的一张双人茶桌相对而坐,品茶说事。

方卓然一脸痛苦:这种日子我受不了了!你知道吗?佳玲她跟我分居了。

伍志浩一惊:分居!她搬哪去啦?

家没有搬,但她睡沙发,至今不理我,我头一次发现她这么固执。

伍志浩本来就一直想教训他,听方卓然这么一说,正好逮着机会:我是怎么跟你说的?这官司无论打输打赢,对你们夫妻两个都没有一点好处。你听我劝了吗?

我以为她能理解我。

你理解她了吗?

方卓然语塞:我……

你想去理解她了吗?

为了这些民工孩子,她至于要这样吗?

连你都这么误解她,她能不难过吗?你真以为她是为了做好事争荣誉出风头?

我没这么说。

你说实话,心里是不是这么认为。

她本来就不该管这种事!

那你就该给路富根当律师?

这是我的职业!

是职业,但说到底,你还是自私。

我自私?

别不承认,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佳玲,她不是为荣誉去做这些事,她是不忍心看着这些无辜的民工和孩子们被人欺负,可你压根就没有去想她为什么要管这件事。你只想着自己出人头地,只想着自己事务所打开局面,不去理解她,反这么误解她,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我不反对她去关心别人,可有她这么关心别人的吗?要这样关心下去,不说我的事务所要关门,我们家也得倾家荡产。

夫妻间闹了别扭,总得有一个先妥协,相互体谅才是感情的润滑剂。要是两个都较真,谁也不愿主动让一步,那还算什么夫妻呢?

夫妻之间也得讲理。

夫妻之间没理可讲!两口子在被窝里有什么理可讲的?想讲理,到法庭上去讲。

不讲理,日子怎么过?

两口子不讲理才好过日子,两口子要讲理,那就各争各的理,日子就没法过。

方卓然不认识似的看着伍志浩:你们两口子没吵过架?

经常吵,但不较真,不往心里去。

学不来。

学不来也得学,除非两个人真的不想在一起过了。

那你说怎么办?

我来安排,今天晚上咱们三个一起吃饭。

伍志浩把地点定在乡村酒吧。方卓然走进酒吧,拿眼搜索伍志浩。伍志浩已经找好了一张四人吧桌,伍志浩朝他招手,方卓然走了过去。

伍志浩不见林佳玲:佳玲呢?

她没坐我的车。

这又是你不对了,怎么不主动请她呢!

不是还没说话嘛!

非要她先开口啊?她先开口,你就赢了,你先开口就输了,是不是?

人争一口气嘛!

争?争什么?输赢在法庭、在战场、在赛场、在商场,夫妻之间争什么?赢了又怎么样,输了又怎么样?

这回你算是占理了。

待会儿她来了,主动点。

两人正说着,林佳玲亮丽地走进酒吧。伍志浩捅方卓然,方卓然站了起来,没去迎,也没招手,伍志浩只好招手。林佳玲走了过来。伍志浩朝方卓然使眼色,方卓然才勉强地起身在他旁边的一面给林佳玲挪开椅子请坐。林佳玲大大方方坐了下来。三人一人一面,空出靠过道的一面。

伍志浩主动开场:佳玲,今天是不是也来杯啤酒。

林佳玲没有犹豫:好啊。

伍志浩为林佳玲倒了一杯啤酒,接着给方卓然倒,方卓然反捂住了杯子:我开车。

伍志浩瞪起了眼:啤酒没事,今儿个开车也得喝。

方卓然只好把手拿开,伍志浩给方卓然和自己倒了酒。

伍志浩主动端起杯子:佳玲调来平海,咱们三个还没一起喝过酒。

林佳玲很过意不去:你帮这么大忙,本来应该我请你。

伍志浩爽快地说:那就今天一起补上。我跟卓然是穿开裆的哥们,你是弟媳妇,这场意外天灾,让你们夫妻之间发生了一点不愉快,舌头和牙齿也有磕碰的时候,今天喝了这杯酒,就让它烟消云散,卓然,你说呢?

方卓然有些勉强:对,一切都是我的错,佳玲,你别往心里去。

伍志浩鼓劲:好,咱们把它干了!

三个人站起来碰杯,一起干杯。伍志浩喝得最快,林佳玲喝得最慢,但三个都喝完了杯中的酒。伍志浩又把三个人的杯子满上啤酒。

林佳玲端起酒杯:伍处长,一谢你帮忙调动,二谢你工作支持,我敬你。

伍志浩还没说话,林佳玲端起酒杯就干。方卓然也吃惊,他从没见林佳玲这么喝酒。伍志浩赶紧喝完,他立即朝方卓然使眼神。

方卓然迟疑地端起杯子:佳玲,请你原谅,我可能有点自私,让你受了委屈。

方卓然忘了碰杯,也没说敬,自己就把一杯啤酒喝了。林佳玲有些尴尬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方卓然放下杯子:其实每个人做事,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原则……伍志浩皱起了眉头,方卓然没注意,继续说,就官司这件事来说,你们都没有完全明白我真正的目的。

林佳玲说:那你就说说你真正的目的。

我们的社会一直是人治,而不是法治,人大于法,权大于法,腐败越反官场越黑,文明越建社会越不文明,为什么?咱的先圣韩非子早说了,父母之爱,不足以教子;必待州部之严刑者,民固骄于爱,听于威。大家要是都把法律当儿戏,那法还有什么威呢?我就是想让人们看看法律的威力,看到法的力量才接的这官司。

林佳玲接上话:那你也选错了对象,你不应该让这些可怜的农民做你的教育工具,让他们成为你意气用事的牺牲品,你应该把那些不法分子当靶子。

伍志浩对方卓然使劲挤眼,但方卓然没听。

事情不在于对象,而在于理。

林佳玲争辩:这事有什么理?欺负了挣扎在最底层的老百姓,帮无赖坑人,有什么理?

方卓然也不退让:你太偏激了。

伍志浩一看又接上了火,正好酒吧放起了《蓝色多瑙河》乐曲。伍志浩主动起身。做出邀请林佳玲跳的动作:佳玲,我请你跳个舞好吗?

林佳玲非常乐意地站了起来:好啊!我好久没跳舞了。

两人一起走进酒吧的小舞池。

林佳玲吃惊,伍志浩不但会跳国际标准舞,而且动作刚柔相济,对音乐旋律的运用游刃有余。林佳玲赞美地说,没想到你跳这么好。伍志浩也吃惊林佳玲舞姿这么优美,乐感非常富有情感,他由衷地夸奖,你肯定受过专门训练。

林佳玲没有矜持,音乐和伍志浩的舞步唤起了她的激情,她完全让自己放松,随着伍志浩的意愿,完全陶醉在波浪的起伏之中。方卓然坐在那里看傻了,他是舞盲,心里一阵刺痛,他一点都不知道林佳玲的舞跳这么好。酒吧里周围的人慢慢都静了下来,观赏着他们两个的表演。林佳玲和伍志浩,两人一见如故,他们达到了忘我的境地,只有舞步随着旋律在激荡。他们成了这个酒吧的主宰。一曲结束。酒吧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远处角落里有人在吼: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林佳玲顺着声音望去,见是路富根,一下倒了胃口。她和伍志浩回到吧桌,方卓然不在了……

方卓然真的回了家,他进了QQ聊天室,青山绿水已在等他。两人聊得正火热,开门声让方卓然一怔,他知道林佳玲回来了,他立即放低了声音。

是不是老婆回来了?

可能。

那还聊吗?

可以继续。

生命苦短,青春苦短啊!

那就更得发奋。

虚伪。

你的高见呢?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李白老人家活得就很明白。为了权力当哈巴狗,不值;为了金钱当东北虎,也不值;为了名誉做老黄牛,更不值;为了感情做波斯猫,也没意思。一句话,应该丢开一切寻开心,让自己一辈子开心才是真的,千万别委屈了自己的生命。

你开心吗?

我目前非常开心!

……

暴风骤雨!你怎么不说话?

今天先聊到这儿,改日再聊。

怕老婆的货,没劲!

方卓然立即关好电脑,他从卧室出来,林佳玲已经换了睡衣走向沙发。林佳玲没看方卓然,站在沙发前往沙发上铺床单。方卓然突然从后面一下抱住林佳玲,脸紧紧地贴着林佳玲的后背。

林佳玲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你干什么?

志浩说得对,夫妻在一个被窝里没有什么理可争,夫妻应该丢掉一切寻开心。

林佳玲转过身看着方卓然:那你为什么不辞而别?

我不会跳舞,我吃醋了,我爱你。别再闹别扭了,别再浪费咱们的青春了。

方卓然突然不由分说地抱着林佳玲就亲,林佳玲的抵触慢慢软弱下来。

家长们像一群企鹅傻呵呵地挤着走进城北民工子弟学校大教室,他们不知道学校突然把他们召来要干什么。家长们坐满大教室后,路富根才大摇大摆走进来,按照路红旗的教导,他声情并茂地开始实施他的计划。

各位家长,市教育局发了个文件,文件内容我就不念了。路富根没拐弯,他也没那拐弯的能耐,上来就直奔主题。文件就一个内容,要把咱们城北民工子弟学校撤销!你们的孩子就都要失学了!我也没办法!

郭全民头一个站了起来:路校长,说实话,你这人不怎么样,你的学校也不怎么样,大凡有个学校能上,我们就不会让孩子到你这里来上学。可现在除了你这个学校,没有别的学校可上啊!要是把你这个学校也撤销了,我们的孩子上哪去上学啊?

路富根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他,也不在乎怎么评价他的学校,他的任务很明确,就是借机挑火:哎!你们别搞错了啊!这学校是我办的,不是我要撤销啊!是市长批示要撤销,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你们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吧!

秦梅珍也站了起来:学校条件是差,可比没学上强啊!

一家长:学校撤销,那也得提个撤销的条件啊!

路富根继续挑火:家长同志们哪!我知道你们对我有意见。说实在话,学校撤不撤销跟我路某人关系不大。我的儿子在城北中学上学,学校撤了也不影响我儿子上学;学校不让办,我赔就赔吧,这是市长的批示,谁敢不执行,不让我办学校,我可以办别的,商品交易市场的房子本来还不够用呢!赚钱还多。

家长们一听更着了急。

另一家长:你不是老说为我们民工排难解忧嘛!学校已经办了,我们的孩子已经在这里上学了,突然解散,不是把孩子的学习半途而废了嘛!

又一家长:你得向上反映啊!

郭全民:三百多孩子呢!群众的呼声,市长也不能不听啊!

路富根看家长们让他激将了起来,他觉得还欠火候,得再加把火:家长同志哪!我的腿都快跑断了,教育局的门槛都让我踩烂了,可他们不听我的啊!我一个人说有什么用呢!说多了,人家还以为我赚多少钱呢!我何必呢?

秦梅珍:你一个人说不行,我们大家去说啊!

一家长:要是集体去上访不行,我们可以写信啊!

路富根来了劲:家长同志们!你们大家是不是真的都不想让学校被撤销?

集体乱喊:不同意撤销!

路富根看有这火候就行了,大家本来对学校就有意见,再要说多了说过了,大家要是灰心一放弃就完了,他立即收住话:好!如果大家思想统一,大家还希望我把学校办下去,那我就再给大家办一件善事,再帮民工兄弟一次忙。我想啊,市长定的事,我们直接去找市长不行,这样等于跟市长对抗,咱们应该曲线救校。

一家长:要我们做什么,你说吧!

路富根看家长都上了套,非常得意:咱们找人大。人大不是给咱人民说话的嘛!人大不是要监督政府的工作嘛!

家长们:对,咱们找人大!

路富根故弄玄虚:咱们一块去找不行,那是闹事,是给政府示威,这种添麻烦的事咱们不能干。

郭全民:你说能干啥吧?

路富根达到了目的:有位家长给学校写了一封信,不同意学校撤销,我觉得他说得挺好,刘主任,你去把我桌上那封信拿来!

刘玉英立即跑去拿信。

路富根继续煽动:等刘主任拿来信,我给大家念一遍,大家要是同意,咱就把这封信改一下,改成咱们全体家长写给人大。

刘玉英拿来信交给了路富根,路富根拿出信:我把信念一念,要是大家同意,就签名。

郭全民:别念了,肯定没问题,拿纸来,我们签名吧!

家长们纷纷站了起来,蜂拥而上主动来签名,路富根心里暗暗好笑。

暴雨那天,林佳玲的自行车在城北民工子弟学校那里丢了,她只好步行上下班。学校放学,林佳玲背着包跟几个老师一同走出城北中学大门,秦梅珍和郭全民几个家长早在等候她了。

林老师!秦梅珍一脸愁苦。

找我,有事啊?

郭全民:俺们几个初中学生的家长都觉得孩子在城北民工子弟学校上学,肯定考不了高中。想让孩子转到城北中学上学,商量来商量去,这事只能麻烦林老师,怕进去耽误你工作,俺们就在外面等你。

林佳玲听他们一说,真为难了:不瞒大家说,我刚来不久,也不知道学校是什么规定,能不能收我说了不算。

郭全民:所以俺没敢在学校声张,怕给你添麻烦,你帮俺问问校长,就俺们这几个初中的孩子,孩子们学习也挺用功的,能不能让他们几个来咱学校上学?

林佳玲不敢答应:我真的做不了主。

秦梅珍:林老师,您也认识我们的孩子了,麻烦您帮我们说说,也不多,就我们这几个孩子,我们也不跟别的家长说。

林佳玲无法拒绝:好吧,我明天跟王校长说说看。

郭全民:谢谢您啦!

林佳玲:你可别谢,还不知道能不能行呢!

第二天一上班,林佳玲特意找了王海清,她还没把事情说完,王海清就打断了她的话。

民工子弟上咱们学校来?这怎么行呢!王海清一下把口封死。

林佳玲替他们求情:就他们五六个初中的孩子,学习都还不错,在那种学校里上学,真是耽误。

王海清耐着心向林佳玲解释:林老师,不是我没有同情心,你应该知道义务教育的规定,义务教育是就地就近上学,他们都不知道是哪个省哪个县的人,怎么好上咱们学校来上学呢?不说素质高低,就算他们几个都是优秀学生,咱也不能接收!

林佳玲不解:为什么不能接收呢?

这你应该明白。义务教育经费,是按行政区域下拨的。那些农民工子女的教育经费,都在他们原籍的县教育局,如果接收他们来咱们学校上学,这样他们势必要直接侵占本校学生的利益,这怎么可以呢?

校长,我觉得这个问题不是不能解决,如果怕侵占咱们学生的利益,他们的教育经费可以通过收费来解决啊!

王海清让林佳玲顶了一下,顶得他挺难堪,王海清就只好实话实说:教育经费只是其一,你报到的时候我就跟你说了,咱们城北中学正在申请重点,硬件差不多了,就只教学质量一条还差点。如果让这帮农民工的孩子来咱们学校上学,他们的成绩直接要影响咱们学校的教学质量,会影响咱们升重点的。

林佳玲被王海清堵住了。

林老师,你助人为乐,这很好,但不能只凭主观愿望做事。升重点的事,它不只我王海清面子上光彩,要升了重点,每个教师的待遇都会有提高。你让农民工子女来咱学校,你是做了好事,可损害了大家的利益,别人会怎么想?为什么先进模范总是墙里开花墙外香,就是这个道理。林老师,我是为你好,听我劝,还是安心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社会上的事,你解决不了,得让政府去解决。

林佳玲无话可说,但心里一点都不能接受校长的意见。林佳玲郁闷地向校长告辞。事情不过就这么一说,这消息就长上了翅膀,立即在全校传开,议论纷纷,有人说林佳玲有毛病,有人说她吃饱了撑的,还有人说她想毁咱们城北中学,

桑拿包间休息室里躺着路富根和路红旗,他们蒸完桑拿,正躺在包间里享受着足底按摩服务,他们一边享受着,一边喝茶,一边谈事,好不悠闲。

富根啊!学校不撤销了,很可能还要给你们拨救灾款,还要发动各界支持你们!

路富根喜形于色,呼地坐了起来:哥!真的吗?你真伟大!

路红旗慢条斯理:正式文件还不知道怎么下,到时候局里会通知你的。

路富根非常得意:要是这样,不等于扇了伍志浩他们的耳光,他们肯定不会积极。

路红旗又给路富根出主意:你得早作准备,一旦批复下达,你得有所行动啊!

路富根躬起了腰:哥,要我干什么你说。

人大主任找了市长,市长是有理由下台阶了,可他心里肯定不会太舒服,说起来是自己否定了自己的批示,当领导的心里能舒服吗?

路富根有点担忧:那怎么办?

你得想法让市长心里舒服。

让市长舒服?请他吃饭,能请动吗?

笨!他能吃你请的啊!

是笨。

我再教你一招。

哥,你快说,啥招?

路红旗又开始卖弄:哄。

哄?哄小孩子那个哄?

是啊!领导也是人,也有生气的时候。

领导生气不是想训谁就训谁嘛!

领导也有那种不能训人的气,人大主任是老市长,让市长否了自己的批示,他就不好随便朝人发火,那就需要下面的人哄哄他。

你是说让我想法哄哄市长?

是的。

领导这么高官,又这么高明,我这笨嘴拙舌,怎么哄得了他呢?

我看你是真傻,你的话能哄得了他吗?

是啊,那怎么哄啊?

哄,也是一种做人的技巧,是让领导心里舒服的技巧!

哥,你知道我这猪脑子,你就别拐弯了,直说让我干什么吧。

你不是发动学生家长给人大主任写了信嘛!你再发动学生给市长写信啊!

路富根琢磨着:再让学生们签名给市长写信?

对啊!

学校不撤了,还写啥呢?

感谢啊!歌颂啊!给市长歌功颂德啊!你把这信一写两份,写给敬爱的市长,一份直接寄给市长,一份给我,我让《平海日报》上报纸,这不是市长的政德嘛!他能不高兴吗?

路富根连连点头:对对对,你看我这猪脑子。

这不是哄嘛!

哥,我明白了。

一接到正式通知,你就在学校门口搞点气氛……

路富根的嘴又咧开了,一进办公室,他立即让刘玉英把学生都集合到院子里。

路富根耀武扬威地出现在城北民工子弟学校院子时,全校三百多学生都站到了院子里。一看这队伍就知道这是一所什么学校,队伍弯弯扭扭,小学、初中混杂一起,学生个儿高的超过了一米七,矮的上公共汽车还不用买票。路富根看着面前三百多学生,队伍尽管不那么整齐,人也一个个不那么精神,但他却还是很有成就感,这是他的学生,这学校是他办的,老子上学只上到小学,但今天老子是校长。他端着架子走到队伍面前,站在地上嫌低,对旁边一位老师吼。

搬两把椅子来!

一位年轻老师立即进屋,一手拖着一把椅子出来。路富根自己把两把椅子摆到一起,他踩了上去,高高在上地对着全校学生亮开了他的公鸭嗓。

同学们!今天,我要跟大家隆重地说一件事,这件事,就是我路富根为什么要办这个学校!

学生们好奇地看着站在椅子上说话的路富根。

我知道,有些家长,很不识好!

路富根面前有几个学生在嘿嘿地笑,让路富根看到了,他非常生气地吼了一嗓:你们几个不好好听讲话笑什么?!

一个学生说:前面。

路富根朝前看,前面都是学生,他很火:我前面不是你们嘛!

另一个学生说:你裤子前面。

路富根低头看,是他没拉上拉锁,露着影碟机面的花裤头,他一边拉拉锁一边说:狗日的,讲话不好好听,专门看那里。接着他又放开公鸭嗓吼起来。

我做好事为你们办学校让你们有学上,他们不感激不说,还牢骚嫌交钱多!那你们可以算算,就算你们一人交一千块钱,三百个人一年也就三十万。那你们知道我盖这学校花了多少钱吗?我跟你们交个底,盖房子我花了五百多万哪!不算老师的工资,不算水电费,不算利息,还要交税,我是集资借的债哪!我要二十年才能收回成本哪!啊!还讲不讲良心啊?

学生们都疑惑地看着路富根,他们不明白,他把他们集合在太阳底下晒,跟他们讲这些干什么。

有人会说,你傻啦,赔钱你办这学校干啥!这话问得好,有经济头脑!可我没经济头脑,我就是赔钱也要办这个学校!

学生们傻乎乎地看着路富根。

你们说,公办学校收你们吗?啊?

学生乱七八糟地:不——收!

对!你给一万块钱、给两万块钱,人家也不收你。除了这里,你们有地方上学吗?

小学生又乱七八糟地:没——地——方——上——学!

你们说,学校要不要撤啊?

全体学生又整齐地:不——要!

很对!学校撤了,你们就没地方上学。不上学,不学文化,你们将来长大了做啥?

小学生再乱七八糟地:不——知——道!

没有文化,掏大粪都没人要!我是替你们着急,替你们家长着急啊!是帮你们的忙!是为了让你们将来有出息,才办的这个学校。

学生们有一些明白,继续听着。

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市长亲自批准了,咱们的学校不撤销了!你们说应该不应该感谢市长的关心!

学生们喊:要——感——谢!

路富根:好!懂事!上面明天就要派工作组到咱们学校调查,他们调查是要帮助咱学校找毛病,咱们有啥问题,他们就帮咱解决啥问题。帮助咱好不好啊?

全体学生:好!

对!那咱们就要让他们知道解决啥问题。你们要记住,要想上学,就要夸咱们学校好;要是不想上学,想回你们农村老家,你们就说不好!明白了吗?

小学生:明——白——了!

不光是说好,还要诉苦,说咱们学校缺的东西,什么篮球架啊!乒乓球台啊!课桌椅子啊!就是要跟工作组要钱,有了钱,咱们就能把学校建得更好!知道了吗?

小学生:知——道——了!

路富根:为了感谢市长对咱们学校的关心,学校起草了一封给市长的信,大家在信后面签名,解散之后,一个班一个班地签。签完名,咱寄给市长,市长会更支持咱们!

路富根给全校学生训完话,亲自拿着大红纸写的标语,指挥着刘玉英等几个人两人一组两人一组在学校大门口的墙上贴标语。一个人往墙上刷糨糊,一个人往墙上贴,一张对开的纸一个字。路富根在一旁监督,看他们贴得正不正。

路富根:政府的政往上翘了!右边下一点!

刘玉英赶紧下一点。

标语贴好了,学校大门左侧的标语是:拥护政府决定,坚决办好城北民工子弟学校!学校大门右侧的标语是:献爱心助教学,欢迎各界关心、支持、帮助民工子弟上学!

路富根撑着腰看着墙上的大标语,十分得意。

十一

夫妻俩再气再恨,只要两口子能搂到一起,抱到一起,亲到一起,睡到一起,多大的气,多深的恨,只要两个人睡一起做了那事,一切就云消烟灭。方卓然和林佳玲是睡到了一被窝,也你欢我爱地做了那事,但官司这事在双方心里都划下了一道深深的痕印,真正和谐还需要时间,需要双方好好修补。

方卓然这几天搜肠刮肚一直在寻找修补感情的机会,机会终于来了,林佳玲生日到了。方卓然打算好好利用这个机会表现一下,弥合心灵的伤痕,加深夫妻感情。没想到方卓然要出差,有案子在外地开庭,他得出庭,必须提前一天去做准备,不看对方的证据,不提前考虑好应对策略,那等于闭着眼睛瞎打。事情碰得巧,他出差的这天恰恰正是林佳玲生日。

这事让方卓然费了一番脑子。出庭是大事,他不能不去,也没法推迟,日子是人家法院定的,他没权更改。但是,生日的机会也不能放过,他必须好好表现。于是他让凯瑞订了晚上最晚一班飞机,让康妮去帮他办了三件事,买一束百合花,特别交待百合花要白色,只中间一支是粉红色;订一个蛋糕,蛋糕上写佳玲生日快乐;再买一辆女式电动自行车,要暗红色。

康妮领受任务后,诡秘地一笑:正式和好了?

方卓然也笑笑:正在磨合。

老板,百合花和电动自行车的颜色这么刻意要求,能不能透露一点其中的含义,让我们也长点知识。

方卓然看了看康妮,微微一笑:这是男人的事,对你来说作用不大。百合,百年好合嘛!白的里面要一朵粉红色,那叫百(白)里挑一。自行车要红色,这是女士的象征,暗红是林老师的性格,她内向,不喜欢张扬,追求光而不曜。

康妮十分惊讶:哎哟哟!这么多学问啊!

那就劳驾了。

我一定尽力让你们满意。

方卓然在事务所准备好出差的一切准备工作,下午早早回了家。一进家门,他就按计划有条不紊地准备着给林佳玲过生日,他要给林佳玲一个惊喜。

方卓然先把那辆深红色电动自行车推进客厅,摆到客厅中央。然后拿起车筐里那束白百合花,插到客厅茶几的花瓶里。再解下车座上绑着的那一盒蛋糕,放到了餐桌上。

方卓然扎着围裙,亲自下了厨房,杀鱼、洗萝卜,又从速冻柜里拿出一盒鸡翅。他已经打算好了,他要做一个砂锅萝卜丝炖鲫鱼,再做一个可乐鸡翅……

方卓然做好晚餐,再试音响。他在办公室已经复制了生日歌,他将制作好的盘插入CD,客厅里立即响起生日歌。

做好这一切,方卓然看客厅的钟,已经是晚上七点,林佳玲还没有回来,方卓然有些急。他的手机突然响了,方卓然急忙接手机。结果是凯瑞电话,凯瑞告诉他该上机场了,要不就晚了。方卓然非常遗憾,他不能再等了。

方卓然收起手机,先将CD机设置到连续播放上,把音量调低,屋里弥漫着轻柔而富有情意的生日歌的歌声。他再把电动自行车放到客厅中央,把鲜花和蛋糕放到餐桌,把做好的菜也都封上保鲜膜。方卓然准备好这些,拿出一张信笺,给林佳玲留了言。一切准备停当,他才拉起准备好的小行李箱出门。临关防盗门时,他又回望家里,把客厅的中央吊灯开到低档,灯光柔和的客厅里,响着柔和舒缓的生日歌歌声。一切令他满意后,他才关上了防盗门离开。

十二

林佳玲被伍志浩指名抽到教育局民工子弟学校考评工作小组,这小组一共五个人,伍志浩任组长。考评小组的任务是贯彻落实市长批示,对全市民工子弟学校进行一次全面考核评估,根据实际情况,教育局要向市政府提出解决民工子弟上学难的意见。

他们去的第一所民工子弟学校就是城北民工子弟学校,路富根早早在学校大门口迎接他们。伍志浩跟路富根说明了这次考评工作组的任务,要路富根好好配合。路富根知道上面有了文件,知道他的学校撤不了了,心里有了底,他就显得十分大度,要他们实事求是,如实考核评估,向市领导如实汇报。

林佳玲和一名男老师负责考核评估初中教学情况,他们一起先与民工子弟学校的教师进行座谈,了解情况。他们找的第一名老师是教语文的男老师,小伙子三十来岁,挺自信。

你教什么?林佳玲问。

教初中语文。男老师答。

你是什么学校毕业?

初中。男老师不好意思。

初中毕业教初中,你感觉怎么样?

还行吧,我很喜爱文学的,看过许多名著。男老师十分自信。

都读过哪些名著?

美国的、法国的、俄罗斯的,反正看了不少。

都读过哪些作家的作品呢?

嗯,高尔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巴尔扎克的《基督山》、还有法国谁的《复活》,反正看了好多好多,都记不住了,这些书,我家里有一纸箱,都是咱们国内名画家画的。

男组员忍不住了:画的?你看的是小人书吧?

是名著连环画,不光有文字,还有画面,好读好记。

男组员:看小人书不叫读名著。我告诉你,《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作者不是高尔基,是奥斯特洛夫斯基,《基督山伯爵》的作者是大仲马,不是巴尔扎克;《复活》是俄罗斯作家托尔斯泰的作品,托尔斯泰不是法国人。

男老师有些脸红:看得太多了,记混了……我最喜欢《复活》了,那个吉卜赛姑娘真惨,这么美丽,却让那个丑八怪给弄死了,死了还跟他睡一起。

林佳玲忍不住也笑了。

男组员有些不高兴:你是怎么看的?《复活》里居然会有吉卜赛姑娘?是不是《巴黎圣母院》?

喔,对,我是看的电影。

艾斯米拉达也不是敲钟人弄死的呀!

我记得很清楚的!他不是一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他把她弄死了,把她拖到地下室,搂着她一起睡的。

你就这么教语文啊!这不误人子弟嘛!

林佳玲和男组员找老师们座谈完,一起组织初中班测验。许多学生看着卷子一筹莫展。林佳玲意外地发现郭小波、夏青苗等几个同学基础还很不错。

如果林佳玲批完测验试卷就离开城北民工子弟学校回家,要是路富根不胡搅蛮缠,她是能碰上方卓然的,也不会给方卓然留那么多遗憾,但林佳玲没能立即离开城北民工子弟学校。不是林佳玲不想离开,是路富根耽误了时间,再加上郭小波和夏青苗他们没让她立即离开。

林佳玲批数学卷,男组员批语文卷,批完卷子分数一统计,除了郭小波和夏青苗几个学生成绩还说得过去,其余都不及格,平均分数不到五十分。伍志浩和工作组的同志一起跟路富根重新见了面,路富根压根没把这事当回事,漫不经心地听着。伍志浩还没把情况说完他就打断了话。

伍处长,这你用不着说,我们就这条件,我也知道你要说,师资力量差,教学设备差,学生成绩差,是不是啊?

伍志浩说:学校的情况你比我们更了解。这些问题怎么解决,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然后再向局里汇报。

路富根毫无顾忌地发起了牢骚:在你们眼里,我们城北民工子弟学校是块臭豆腐,臭不可闻,在你们眼里,我们只有问题。你们压根就不会想到,我路富根办这所学校是做好事,是赔钱行善积德。

伍志浩和工作组成员对路富根的话好生奇怪。

路富根开始叫屈,说他集资盖房办这所学校欠了多少债,要他们算一算他多少年之后才能收回成本,还说别以为只有他们才关心民工子弟上学难,真正帮助民工兄弟的是他路富根。最后他表态:支持我们一块钱,我们不嫌少;帮助我们一百万块,我们也不嫌多;上面怎么决定我就怎么办。领导说路富根你不要做好事了,那我就不做呗;领导说路富根你不要赔钱赚吆喝了,那我就谢谢领导。没有问题,怎么决定我都坚决拥护……

伍志浩不管他爱不爱听,等路富根发完牢骚,他还是把自己要说的话都当着路富根的面说了。会议结束,已经六点半多了。林佳玲随着他们一起走出会议室门,又让郭小波、夏青苗和几个同学缠住了。他们想知道自己测验的分数,更想请林佳玲帮忙,让他们到城北中学上学,这样时间就让他们耽误了。

伍志浩拿摩托送林佳玲回家,林佳玲请伍志浩上去看看,伍志浩倒也想看看方卓然。林佳玲打开大门,屋子里传出生日歌的音乐,客厅里洒满柔和温暖的灯光。林佳玲和伍志浩两个都愣了。伍志浩跟着林佳玲进了屋。客厅茶几旁放着一辆崭新的电动自行车,餐桌上那百合花格外鲜艳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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