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之路

天朦朦亮我就上路了。我要到山外边去。你想问问我，为啥不坐班车？不坐。我不想坐!我想慢慢走，沿这条新路慢慢止。他们给我们弄的这条新路，真是好路啊！尽管我多喝了几杯，恐怕要醉好儿天，腿软兮兮的走不稳，可这么宽，这么平，就足想摔倒都倒不了。他们可给我们送了一样好东西。就像他们在墙写的，要想富先修路。他们想让我们享享福，所以就给我们弄了这条路。倒也足，过去翻出山去要走四、五个小时，现在坐上车一绕就出去了，新鲜啊。不过，我想慢慢走，再看看咱们这山再吹吹咱们这风，站在高处冉望望咱们村子，也许以后冉想看都看不到了。我，这就要去城里去过生活喽。

就在昨天或者前天，我把我们的老房子卖了。因为房子对我没有一点用处——你想想，一个大男人，像我这么结实，哪里不能凑合一宿，留省那房子，还得找人照顾，你说是不是……你问我家里还有准?没有谁了，家里就剩我了。我老婆死了。我孩子辍学打工去了——当然是大学，肯定是大学，人家给我们寄来的录取通知还有公章，到现在都红艳艳的。对，是没有家了。我就是家，家就是我。我跟房的写了文书，转身就成了光杆司令。就为这，嫂子骂我说，你个卖尻子的啊，啥都让你卖光了，把祖宗留的基业也卖了，张家先人，这回让你丢尽了。可是，我总不能欠人家的钱吧我欠人家干了一年多的工饯，人家石看我遭了变故，一直不开口要，老这样不声不响的，人家倒没啥，可我心里难受啊。再加上我孩子也该谈女朋友，也到了花钱的年龄，我怎么能向孩子伸手呀……你问我孩子住哪?我还是听人说，住上海打工。现在在哪，这连我也记不得了。哎，我对不起孩子，生在我们家里不是他的错。算了，不说这了。太阳露脸的时候，我就能走到梁顶上，我想把我们月亮坪再看一眼。我本来能在这里过完一生，我们好几辈人都在这里安稳地生活，但我要去闯一闯，那可是一种新生活，就在城了里等着我。还是嫂子见识广，一语点醒梦中人，我这就到城里去过生活。你没事儿，咱们就谝一会儿吧!咱们边走边谝，我就说一说我老婆和孩子。不说叨说叨他们，我心里空得很呀。

我孩子是上学的材料，小小的就开始上学了。从咱们这去上学，得走五、六十里山路，但这孩子心里一直藏着一股子高兴。我活了几十年，还没见过这样的孩子，把念书当成快乐的。偏偏我孩子就是这样。我曾经很为他感到骄做。但是他的快乐转眼间就给剥夺了。这是命。人的命往往就是这样，老人总不愿意罩在它下面的人过得快乐，什么让你快乐，它就从你这里拿走什么。那些当上学是受罪的孩子，却留在学校里继续受罪，我的孩子当上学是快乐，它偏偏计他离开学校夺走他的快乐。你说老人爷是不是个古怪的老头儿?他偏要这样，咱们凡人能有啥办法!

还有我老婆……这鬼婆娘倒在我心里留了一颗后悔种子，天天都发新芽儿，到现在我才知道她是个宝。我一直奇怪，过去怎么没把她当宝看呢》?她真是个宝啊。因为，我这就给你说道理……我老婆跟我们这里种的西洋参一样，是从外面引来的。不同的是，他们说西洋参是从西洋中间的美国弄来的，所以就叫西洋参。我老婆是川外逃荒逃米的，所以她就叫黄喜儿。我?当然了，我名字也不赖，人家都说月亮坪的张富贵，嗨，那就是我。

我的宝贝老婆说，致富路修好了，咱开个家乐吧。经不住她捣鼓，我们就开了。让她说中了，我们一开起来，经常有城里的达官贵人领着家人跑进来，一住就住好多人。当然，也有领着他们小情人，偷偷摸摸住一半天天的，那种情形……一看就明白。管他呢，只要他们来，我们就能弄到钱。他们说，你们月亮坪连气都有一股西洋参的甘辛味，吸到肚子里对健康太有益了。于是他们就在这里上窜下跳，东奔西跑，像老牛一样狠劲吸气，几人卜来，个个能吃几大碗饭。我们看他们那样，暗暗高兴。我们自然没得生猛海鲜，就从山卜挖些喂猪的野草，沟边上寻些羊啃过又冒出来的嫩芽，放住浆缸里捂酸，然后煮一锅洋芋，扔进石臼里一阵乱捣，两样一掺和，我们就把它叫洋芋糍粑。这是我们的拿手食品。给这些阔佬，可他们吃得直拌嘴，边吃边说，好！天然!绿色!无公害!他们吃完丫还要回味，你瞧他们怎么说，他们说，经常吃吃这此乌七八糟的野味儿，百病不侵，健康长寿。

真是怪，吃我们寻的野菜，喝我们西洋参泡的包谷酒，外边来的那些女人，脸就不腊黄腊黄的，住几天就跟苹果差不多了。领她们来的达官贵人，慢慢的也不无精打彩了，单看他们在女人面前那架式，还跟小公牛相似呢。这都是我亲眼所见，绝没有糊弄你的意思。来我们这儿住过的，谁不称赞，说我们这里的原生态，把他们心都搞醉了。那以后，我们这里可真是宾客盈门呀，绕村而过的公路上，载客汽车放出来的烟雾没有散过。有结成伙来登山的，有拿竹仪器寻矿的，还有搬了庞然大物剑我们流金河里采金的。我们王日宁静的山村，给他们闹得人声鼎沸。可他们仍然说，好，纯朴，天然，只有梦里才找得到这样的世外桃源。

他们不见得弄懂了我们月亮坪。我们村中间长着一棵几百年的大桂树，覆盖看半个村子流金和河把村子围了一圈，宁静的月夜，整个村子都波光粼粼。这时候我抬头看天，突然就产牛了一个古怪的想法，要是头顶上有某个仙人从那儿路过，向下一低头，就以为他已经到了了广寒宫。那桂树，那村落，那在桂树边上游荡的发育成熟的青年男女，这时候，我就自豪，我甚至觉得自己都轻飘飘的，跟仙人不相上下了。当然这是喝了酒以后，身体里的一点儿古怪。不过，春风吹起的日子，我们顺着腊肉的香味，就在村子里找到了美酒。秋风送爽的时候，我们也自家的粗茶淡饭，端到桂树下给大家品尝。那桂花的香啊，倒让我们想不起来坐在一起是为了享受一顿晚餐。我们在浓香和凉爽中聊过多少一说就忘的淡话，可我们觉得别有风味。别人的女人，那几个俏娘们对我们男人粗野地嘲讽，我们一点儿也小嫌她们风骚，还跟和风细雨打湿了我们脸庞一样快活。

可公路修通以后大家忙活起来了，就跟催命鬼赶了似的，走路都跑趟趟。在野外，我们去旮旮旯旯里搜腾稀罕东西。在家里，我们的食物并不匮乏，可我们都从牙缝里克扣，想多集攒一点卖给外来人。那些外来人见我们不起眼的东西，也跟见了宝贝似的，高价购买，有时候弄得我们目瞪口呆。烂红薯发酵以后澄的粉，泥土也顺不卜洗净就晒干的野菜，核桃受过粉的花絮，煨火用的树根，连我们流金河里的石头的白头，他们也要买。他们拿花花绿绿的纸票票勾引我们，我们的眼睛不知道怎么了。也禁不住要往那上面看。到后来，我们就只看得见那些纸票票了。我们心里有了贪欲。我们体会着藏在家里数那些钞票的快乐，而站在屋外就一起来哭穷。月亮坪里没有肉香，香气被门牢牢关住了。

我老婆藏在厨房里偷吃外来人吃剩的饭菜。我假装不知道。这是我犯的最大的错误，这只能怪我。因为我们心里有了苦恼啊！我们总怕跟比人一比，我们就被推进穷人堆里。我们简省了又简省，我们招来了钱还想招来更多的钱。我老婆独自偷吃，我不说破，尽她去吃。我甚至明知道吃饭时间，她呆在厨房里吃一点或者不吃。也假装不知道。受到那钞票的诱惑，她在我眼里就跟圈养的畜生没有多少区别。哎，我真该死!我想她的乙肝就是吃那剩饭剩菜得来的。她患了乙肝，独自胀得比怀孕那时候还鼓。医生说，你们那么封闭的高寒山区。按说不会有这种病毒。我嘴上说，鬼才知道哩。我心里却在嘀咕。这都怨那达官贵人，他们的血怎么这么不干净啊。我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你也该弄明白才是。宝贝就是宝贝，我们该尽心去爱护、越是宝贵就越容易破碎。我真是后悔也来不及了。我没有把我老婆当宝贝。所以她转眼间就没有了光彩、这个讨过饭的婆娘，她可真是宝啊！她一病，我们的家乐就一天比一天冷清了。孩子为了他母亲，也小上学而去外边打工了。给我们帮厨的四川师父，干了好久都没有从我手里拿到一分钱。因为我不但没有来源，还得不停地往外支出。

我老婆患了病，我们月亮坪像愁苦了似的。山坡上、路边里，野草动不动就发黄，野菜长出的绿芽也不青葱鲜嫩，连我们从美国引来的西洋参，也整片整片的枯萎。流金河到月夜没有一星半点波光。满河都是红红绿绿的塑料制品。路边的杂草丛中，拨开就能看到烟屁股，玻璃渣。贪玩的孩子，还能找到五颜六色的泄了气的气球。达官贵人很厌恶村里的孩子吹那玩意儿。他们说，你看看，不论什么人，只要有一点富足，解决了温饱，淫欲就开始泛滥。

村中间那棵大桂树，到秋天竟然发出逼酽的香气。

我老婆就在逼酽的桂花香中咽了气。我孩子老远回来，刚赶上去山腰里埋他母亲。我没有去。因为没有人愿意扶我。他们说我醉得像烂泥。他们让我像泥巴一样爬在墙角。从那以后，我就没有站稳当过。其实，我老婆没走以前，我就喝上酒了，我就站不大稳了。因为我心里怨恨自己。一开始，我确实不愿意拿钱给她看病。咱们都是庄稼人，你说说，有谁乐意那些钞票一天天变薄?那玩意儿一天天变溥，人会睡不着，人心会发慌。那时候我一直劝我说，她是遭过罪的，这点小病，她会扛住，慢慢就会好了，就没事了。等我看她实在难受，横下心要拿钱出来的时候，人家又说她没救了。天地良心，我真是下了决心拿钱出来想给她看病的。

我们的农家乐不乐反倒冷清了，我酿的酒也没人来喝了。丢了可惜，我就自己喝起来。我喝光了自家酿的包谷酒。越喝越想喝，一天不喝心里就像猫抓似的难过。我就拿不常用的东西换酒喝。我老婆快不行的时候阻止过我，她塞给我一卷钱——这鬼婆娘，我没想剑她跟我也玩花样，竟然藏私房。不过，你是懂道理的，她自己手里有钱，她也舍不得去看病，她跟我一样相信她的身体。哎，咱们种地的，谁心里不是这样想，命，这玩意儿不值钱——这个讨过饭的婆娘，选择了最感动人的时候，她把钱塞给我，留着最后一口气对我说，让我不要只记得喝，让我不要忘了我们还有孩子，让我为我们的孩子想一想。你看她多会选时候!可我还能做什么呢？我还能做些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啊。我孩子对我说，爸，我去挣钱，你不要心焦。你慢慢把酒戒了。我就说，去吧。说一句话容易，酒却不是说戒就能戒的。从我孩寄钱回来，我才明白它没有读书了。不过这些事情只要喝一点酒，什么都会忘了。我这个粗人，还能从酒中喝出诗意，我还记起小时候念过的古诗，举酒邀明月，对影成双人。

也不是我嗜酒如命，等你的好女人轻而易举弄丢了，你不喝醉我才竖大拇指夸你。

我把房子顶给四川师父，他帮我开了几年家乐。反正我欠他工钱，扣多扣少，给我剩些酒钱就行了——我已经好久没仃见酒了，家里的东西让我卖掉喝光了，再没有什么好卖了。四川师父手里拿着存折，他对我说，大兄弟，抵了工资剩下的钱，我不能让你糟蹋了。我要去交给你大嫂。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你得给孩子留点想头啊！

我是有歌孩子，你看我这酒喝的……是呀，我的孩子，我亲亲的孩子，还有我的老婆，我亲亲的老婆，他们都是我的亲人，都是我的宝贝啊！这都怪我。四川师父要请我，说成交了，要喝一顿喜酒庆贺庆贺，他祝贺我把房子卖了，让我祝贺他买到了房子。我知道会有这顿酒，等不得想去喝一点呢！它说这是他的酒，让我放开喝。我就一顿好喝，我也下决心把这当成最后一次，所以，我做好准备，喝足了能醉好几天的酒才下了桌。你看我现在走路还小稳当是吧，这就是那天喝的酒还在血液里流呢。

终于上到梁顶了。哎，月亮坪，她却隐在初冬的雾里 ，你说败兴不败兴。我本来想仔细看看她……这样也好，还是我记得的那个月亮坪好，月夜、桂花、波光，还有随风飘过的醇香，这些留在心里，照样暖人。我为啥在这里磨磨蹭蹭的?是的，我不该老站在这儿了!我该扭头朝山下走，顺这条路走下去，到尽头就是目的地，我还等啥呢。

我去城里干啥?哈哈哈，看你说的，怎么说呢，就算是去做交易吧，就算是去挣钱吧。住那里有新牛活等我哩。瞧你的意思，是问我能干啥吧？呵，你就小看我了。我还不老，四十才出头，这酒是资本。实话对你说了吧，我子骂我说，你这卖尻子的啊……是她这句话给我启发。城里有钱人一天天多了，钱一多，人家酒难免要到外边去找点儿快乐。别人不知道，我开过农家乐，还猜得出他们想啥。他们喜欢绿色，他们热爱原生态。你再看我，我在月亮坪足不出户地生活了四十年，吸的是植物的芳香，晒的是明媚的阳光，放到哪里都能算上绿色的人吧！告诉你吧，，我就是到城里去卖尻子呀!

你笑啥……我还得劳烦你帮宣传呢。我真要去打广告，恐怕人家不给我打打。你就说，张富贵是高山中门亮坪的人。一提月亮坪，人家就知道咱这人，是绿色的。你说，他本来能在月亮坪里终老，因为家庭变故了，不得不到城里来吃硬饭。对，酒用这个字，硬饭。靠女人养那叫吃软饭。你酒说，人家张富贵可是冲着为您服务点小务才来的，您要是犹豫错过了，可是您的损失。你想想，要是人家都知道了，说不上还紧俏呢，因为绿色，这玩意儿一人比一人稀奇了。

当然，也不能全靠着你，我自己也要去推销我自己，我想好了，我手里拿个小牌牌，上面写上这几个字：：卖绿色尻子。我敢肯定，上意会红火起来。

好了，咱们顺这条路往下走，走到头就掉进幸福里了。

责任编辑：寇挥

陈泊辰：曾发表小说多篇，陕西省汉中市留坝县文化馆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