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不流外人田

2009-02-10 07:11薛祖青
延河 2009年2期
关键词:佩尔仇恨小人物

薛祖青

请读者诸君海涵,我使用了这样一个略带恐怖且稍显怪诞的主标题。这是我看完《头牯庄》以后脑海里蹦出的第一句话,它之“蹦出”直接的原因是这篇小说的最后一句话:“子女们都劝姑姑和父亲说,日子马上要好起来,肥水不能流到外人田里去啊!”

“肥水”何以被窜改成了“仇恨”?此话何以一蹦出就牢牢攫住了我的思维,成为我理解的这篇小说的中心?

请看吧。年思旺入赘到头牯庄,被庄里人称为“野蹦蹦”。队长程三虎一次次派他到最远的地方上工,以便得隙与他的媳妇偷情。可怜的年思旺,有苦难申冤。媳妇享受着程三虎的好处安然自得,程三虎家里五个兄弟十只铁拳威风八面,况且还顶着“队长”的威权。他一个野蹦蹦,能怎么申冤呢?即使是在光天化日,证据凿凿之下,尽管是在突然涌起的极端愤怒之下,当年思旺真的要推开自家房门惩处丑恶之际,他还是在房门里传出的队长的一声更响的咳嗽中,落荒而逃,颤颤兢兢。然后,面对庄里那些看客们的嘲笑,年思旺只能这样宣称以挽回颜面:“够他受!够他受!我美美咳嗽了一声,那一声咳嗽够他们驴日的受了!”完全一副阿Q精神胜利法的嘴脸!完全一个阿Q一样被权和势踏碎了尊严、压扁了灵魂的可怜身躯!

这样一个身躯里会不会蕴涵仇恨?什么样的仇恨?年思旺慢慢地向我们揭晓了答案。程三虎的哥哥、头牯庄的前队长死了,出葬那天,抬灵的年思旺一句又一句地嚎啕大哭,“队长,你怎么死了……”让现队长程三虎内心一阵阵发毛,让抬灵的其他知情人笑得从陡坡上滚了下去,给程家造成了极大的难堪。

这就是年思旺的反抗,发泄着年思旺的仇恨。威权可以肆无忌惮地践踏小人物的尊严,小人物只能、却也可以,用这样一种曲折的、卑微的、看似无力的、可笑的方式回击。表面上看来,这甚至构不成回击,顶多不过是逞点口舌之利而已,仍然一个阿Q精神胜利法的老计。小人物的复仇是曲尽心机的,他表面上要装出热爱敌人的样子,却用阴损的招数让敌人暗中难受。而且,出人意料的,还获得了意外的大成功。因为抬灵的滚下坡,年思旺也一同滚下,腰受重伤。年思旺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终于保卫了媳妇,保住了自己的这一片土地不让别人踏足——腰受重伤,不能被派出去上工了,躺在自家床上,队长也不好再来争了。年思旺如此这般忍辱负重,似乎是引人同情了。

然而,很快,兔子也显出了他咬人的小利牙。年思旺躺在床上,庄里其他人也以之为表率都躺在床上,以应对庄上分地分牛的变动时刻。这一来,竟然把原队长程三虎赶下了台,把野蹦蹦年思旺推上了台。年思旺的命运发生了神奇的逆转。他费尽心机、不顾一切地保住了媳妇这块地,为这样的胜利高兴得哭了好些日子。可是,他仅仅是为保住,并不是为了亲近,甚至,在成功保住之后,主动疏远。在程三虎逃到城里去以后,他搬到了远远的果园里去住,把儿女也吸引了过去,让媳妇彻底成了“寡人”。他不以自己的大儿子是程三虎在自己的媳妇身上种出的收成为耻,把这顶自己戴绿帽子的明显证据转变成了攻击敌人的武器,把大儿子带到程三虎面前,向他索要抚养费用,让程三虎的内心承受亲身骨肉却为陌路仇人的痛苦。他的复仇大计的高潮是巧妙地让两个女人同时自尽——自己的媳妇和程三虎的媳妇,其实都是程三虎的女人。终于把程三虎打击得神智不清楚了,他却滋润地娶了自己媳妇的最小的妹妹,“肥水不流外人田”。

这篇小说写得很含蓄。故事中有敌斗,却没有剑拔弩张;有算计,却没有恶毒昭彰。从以上的分析不难推出,小说讲的就是一个小人物的复仇故事。可是,这种仇恨却是被包裹起来,不能直接看出的。这一方面,是由复仇故事的主角,前面已经给过他的定位,小人物,所决定的。小人物心中有仇恨,却不敢呼天抢地,正大光明地去表现。他只能用那充满辛酸、甚至让人心生同情的方式,在卑污的、自示其弱的曲折方式中,去完成自己的愿望。在这方面,作者的处理是成功的,他是贴着人物来写的,让人物的身份和他的行事达到了高度的同一。另一方面,作者使用的俚俗而诙谐的“乡语”,也进一步冲淡了“复仇”主题的可能有的杀机。农村人不习惯沉思冥想的庄严,在土地里谋生已经让他们的躯体备感沉重,他们习惯把精神上的喜怒哀乐都化为一声轻飘的嘲笑。

“仇恨”已明,“不流外人田”又当何解?细细考察一下,年思旺的仇恨目标之一竟然是自己的媳妇,这是“不流外人田”最显明的一个证据。年思旺费尽心机要保住自己的媳妇,并不是出于爱媳妇,而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和尊严。在他心里,与程三虎通奸的媳妇其实是伤害他的凶手之一,是自己的耻辱的一个显目的疤痕。正因为此,后来他用阴损的语言,让媳妇走上了自尽的道路。另外,他仇恨的队长程三虎也不是外人,如果他承认自己的婚姻的话,那与媳妇是族亲的程三虎,其实也是他的族亲。他们的争斗,其实仍然是家里人的争斗。更重要的是,在这场仇恨的争斗中,谁又是胜利者呢?明显地死去和疯去的人是失败者,是复仇的牺牲品,可仇恨者,难道就不是被仇恨扭曲了心灵吗?他的作为,难道就不是一种罪孽吗?他在余生当中,真的还有坦荡无愧的幸福吗?说到底,在这场厮杀中没有胜利者,一切仇恨都导向自己的亲人和自身。“不流外人田”,倒正是一种准确的说法。

在对这篇小说作进一步思考的时候,我想的是,这样一个故事要带给读者的是什么?故事有没有另外一种发展的可能?

它写出了小人物的辛酸,也写出了人性中的恶,写出了人内心的那种羞愧,面对乡风民俗、宗法力量的那种无形的压力,写出了表面上风平浪静、和颜悦色之下的老实人的复仇的可怕。这一切构成了头牯庄这样一个世界。而头牯庄,又可以扩展到一个远非地域可以括限的世界。头牯庄里的事情可不可能有另一种发展?例如,年思旺保住媳妇以后,能不能捐弃前嫌,与媳妇白头偕老?或者,他觉得受到了媳妇的伤害,那可不可以离婚,可不可以不抱阴损的敌意?复仇,可不可以用宽恕代替?

这些问题,小说没有给出任何回答,也没有任何提示。因为这些问题,我的思绪越过重洋,想到了美国作家辛格的名作《傻瓜吉姆佩尔》。同样是一个被妻子背叛的故事,傻瓜吉姆佩尔被人愚弄,被人侮辱,妻子给他戴了一叠的绿帽子,向他无止境地索要,可谓受害更严重。最后连魔鬼都来引诱他,要他向世人向妻子报复。可是,傻瓜吉姆佩尔最终选择了放弃恶念,孤独出走,最终获得了温暖的家园。那一段文字,读来是温暖的:“毫无疑问,这世界完全是一个幻想的世界,但是它同真实世界只有咫尺之遥。我躺在我的茅屋里,门口有块搬运尸体的门板。掘墓的犹太人已经准备好铲子。坟墓在等待我,蛆虫肚子饿了;寿衣已准备好了——我放在讨饭袋里,带在身边。另一个要饭的等着继承我的草垫。时间一到,我就会高高兴兴地动身。这将会变成现实。那儿没有纠纷,没有嘲弄,没有欺骗。赞美上帝,在那儿,连吉姆佩尔都不会受欺骗。”。

可是,在《头牯庄》里没有这样的文字,因而这小说也就没有感动我的内心。这不是作者的错。头牯庄就是他所写的那样一个世界,他没有必要去刻意拔高,去给头牯庄披上一件华丽却虚幻的外衣。我们生存的这片土地上没有基督那种伟大的别人打你左脸你把右脸也伸过去的精神。但是,作为评论者,如果我不指出来,不向世人呼吁一个宽恕、善良、温暖的世界,那却是我的失职。在我们这片土地上,我希望也能有人发出托尔斯泰在《生活之路》中曾发出过的那样的声音:“爱你的仇敌,你将没有仇敌。”我希望仇恨能消弭于无边的善意,而不要再纠缠在自己人的世界里、自己的内心世界里,“不流外人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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