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 韬
1
赵淑贞决心穿越那些横亘着的山和水,学那孟姜女,去寻万喜良。
淑贞的万喜良叫王柱子,离家整三年。第一年春节。托邻村老乡捎回口信,说过年活儿多,路也远,才去了几个月,不回了,伴随口信的,还有一千块钱;第二年春节。还是那老乡捎来口信,说忙,不回了;最后这个春节,老乡一脸无奈,告诉前来打探消息的赵淑贞,我老长时间没见着王柱子了,不知道他在做吗。有人说他开了店。有人说还在帮工,也有人说……嗨,净些没准儿的词儿。再追问,半句下文也不说,赵淑贞心中不免打起鼓,那咽回去的半截话,让她没着没落,病了?残了?遭祸了?反正不往好处想。眼见着田地里肥起来,瘦下去。再肥起来,赵淑贞实在煎熬不住了。
起了寻夫的念想儿,赵淑贞并没有立马行动。犹疑了不少天呢。莫庄如柱子那般的。并非独一无二。莫庄人不在乎,飞得再高再远,线头儿还拴在莫庄,老婆孩子爹和娘,还牵扯不住?在外混世界不易,动不动扯线,不妥。再说,男人不守着不能过日子啦?盘缠消费得不少钱,合适么?上辈子没男人缺的吧?但犹疑到末了,还是架不住心底时时冒出的杂草,飘过的阴云,不行,我得走一遭。淑贞跟公公婆婆透了意思,二老没说半个不字。过门这些年。儿媳的表现,他们挑不出半个不是,倒是那不争气的儿,先前行事做派就没个正吊子,他们原本也放不下心。如今出去三个年头,家中只落了个有人混在外的名声,听人家几句“准能发大财”,平常通不上个音讯,如今连过年竟也没个准信儿了,不知道在打鱼还是在晒网,儿媳去趟看看也好。
起程前一天夜里,赵淑贞对镜化妆。想想,淑贞结婚起,便没再摸过这些玩意儿,重新拾起手竟有些抖,该弯的时候却出了边角,想化得淡些,却浓得过艳,总也出不了意想中的结果,反反复复。急躁出了汗。不得已,重新洗了脸,稳住心神。一点一滴地描画完了。再看镜中的人儿。赵淑贞反倒不敢自认了,俏得叫人有些不好意思,心说别看有孩子了,描画描画也受看着哩。
赵淑贞平生头一回坐火车,坐上火车之前,先徒步走了三里田问路。还有一个多月就要收秋了,从无边无际的绿海中劈出的路,十分瘦削,如赵淑贞单薄的身子。走出村的那一刻,赵淑贞忽然想到了孟姜女。赵淑贞的包袱里没有孟姜女缝制的寒衣,也没有布鞋,有的是几斤半青半红的枣儿,甜甜酸酸,柱子从前爱吃得很,还有熟鸡蛋,几袋方便面,留着自个儿路上吃。见到柏油路,拦了公交车,赶往县城,再倒车,赶到通火车的城市,买了票,随人流挤上蛇一样的火车,赵淑贞离万喜良越来越近,心中不免有几分激动,觉也睡不着,不停地张望窗外掠过的山、树、水,高高的烟囱……都快亮天了,赵淑贞才有几分困意,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会儿。
2
火车一路奔波,穿过黑夜,黎明时分,气喘吁吁地停靠在了那座城市。走出站口,赵淑贞第一感觉是闷,一点儿也不像村里早晨,清清爽爽。天空如此之低,如此之灰,而且还热,立了秋,出了暑。哪能还有这样让人汗渍渍的早晨呢?真不知道柱子这几年如何住得惯,还摆出乐不思蜀的架势,要不是来找他,她赵淑贞一刻也不要呆。
肚子饿了。手摸包,老天!赵淑贞惊得叫出了声,再摸,叫也叫不出来。那包倒还在,只是多了个口子,齐刷刷的茬,一翻,里面的枣还在,鸡蛋两个,吃剩下的,裹钱的塑料袋不翼而飞。赵淑贞心里暗叫着不好,慌得六神无主,这份急,比生产儿子小宝时难产还甚。上下左右,四下打量,仿佛那袋就掉在不远的地上。接着是悔,后悔不该瞌睡,麦收忙时。整晚上不睡也有的,偏偏贪那会儿觉!早睡也行,晚睡也罢,又偏在那时睡,似乎钱只能在那节骨眼丢。躲开便无事。
当下顾不得饿了,赵淑贞打听着找到公厕,用兜里零碎毛票交了费。公厕里到处污水。墙上粘满性病广告,还有人享受排泄之余即兴创作的男女写真,线条虽粗犷,但关键部位却有几分传神。赵淑贞看得心惊肉跳,进去找个背静处,解裤带摸内裤,这才舒了口气。来时加了小心,没把钱全裹进那塑料袋,她在内裤上缝了个小口袋,装了单程的路费,不多也不少,掐算得刚好。
回家?刚下了车就买票回家?那可真窝囊。赵淑贞的心情跟这墙壁一样乱,又陆陆续续有人进来,眼见一位妇女站着发呆,好奇地打量。思忖片刻,赵淑贞拿定主意,无论如何天黑前找到王柱子。不能就这么打道回府,回去也不好交代。决心已定,又后悔路上不该吃那么多,多留一些多好,两个鸡蛋,这恐怕就是今天的全部吃食了。不到万不得已,裤裆里的钱可轻易动不得,若不,找不着柱子,人生地不熟,回不了家,那可就要流落街头了。想到这里,赵淑贞的心猛地收紧了。
静安东路十号附近有一个小路口,走进去就是青藤巷,青藤巷里有一个红星建材公司,至少有三个老乡说,最后见柱子就是在那里。赵淑贞早刻印在脑子里了,循着这条线索,哪怕踏破铁鞋,她也要一路追踪,直到寻着她的万喜良。经过一番折腾,也觉不出多么饿了,赵淑贞索性找个水管子。灌了一肚子凉水,当作早饭。
在莫庄。遇到个人人家的,谁也要领到门口才算。城里问个路也不简单,赵淑贞问了三回,答案依然渺茫。第一位说不知道的戴个眼镜,双手搂着个公文包,仿佛那是一只松手即飞的鸟儿。目光盯贼一样充满戒备,听到赵淑贞的问题,皱着眉头说了那三个字:第二位穿着吊带背心。紧身短裤,身体绷得浑圆,口气极不耐烦:第三位行色匆匆,灰色衬衣敞着怀,一个扣子也不系,里面是紫色背心,他止住脚,操着听不出东西南北的城市话说,我也是外地人,不知道。真不知假不知无法追究,只能干生气。盘算了半晌,赵淑贞狠下心用仅有的一块五毛钱买了包方便面,这才知道了静安路的下落,至于静安东路,“那就顺着静安路一直向东啊!这还用问!”脸上肥得流油的老板娘嫌她话多,买得东西少,直翻着白眼。赵淑贞这才晓得,眼前百步之外,便是那三人皆不知的该死的静安路。
城里马路的规模,远远超越了赵淑贞所有的现实经验。宽得跟麦场差不多,车流人流。挤过来荡过去,与莫庄东边莫于河里的水相仿佛,瞅得赵淑贞眼晕。走了差不多拾一亩棉花的工夫,嗯,赵淑贞觉得只多不会少,莫庄人的时间单位向来跟农活相换算,赵淑贞速战速决的预想就发生了彻底动摇,那路仍旧遥远着,变化的只是两侧楼房高矮,以及门面的装潢,树木,一个又一个垃圾桶。这可不是去镇上赶集,想到这里,赵淑贞加快了脚步,但接着又后悔起脚上的新皮鞋来,还有身上的新衣,都不该买,又不是过年。莫庄的年轻人过年时才穿皮鞋。平时下地干活,布鞋才舒坦。此刻。赵淑贞的双脚让这皮鞋夹得生疼,一瘸一拐,想快也快不起来。脱下鞋走几步,路硬,断不像田地里的泥土,太硌人,又烫,没办法,再穿上……
3
伴随着新闻30分的序曲,青藤巷的门面下,有人在奋力炒菜,行动早的坐在马扎上开吃了,到处堆满建材的巷子,变成了美食一条街,川鲁淮扬,酸辣咸甜,彼此混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演绎出别具一格的香。
此时,巷口出现了一个女人,她如此陌生,如此突兀。斜挎着包袱,原本顺滑的头发也乱莲蓬的,仿佛被觅食的鸡刨过。她一定走了许多路,鞋子上蒙了一层灰土,那身粉红浅花的套裙光泽也不那么鲜了,上身紧绷在肉上,幸而也还耐看。她一定很累,每走一步都显得十分吃力,嘴巴紧紧地抿着,似乎不如此便无法前行。仔细端详,即使不化妆,女人也还是颇有几分姿色的,此时像旱地里晒了一晌午的青葱,蔫是蔫了些,可一旦有了滋润,照样水灵灵地讨人喜欢。女人东张西望,不时还退几步,生怕漏掉什么。最终、她停在了红星建材公司门前。
红星建材公司老板姓陈,生得个头不高,但壮,板寸头,光着膀子,胳膊上刺着面目凶狠的虎头,赵淑贞出现的时候,蹲在门口的陈老饭,刚吞掉碗中最后一口面条,他的心情特别坏。但食欲特别好,似乎只有不计后果地吃,才能发泄他的烦闷。远远地,赵淑贞扒头瞧眼儿,打量了陈老板一会儿,然后才怯怯地上前,叫道,师傅,师傅!陈老板把手中的碗一丢,那碗委屈地转了两圈才稳住。陈老板斜睨着赵淑贞说,八戒,找我什么事啊?淑贞不免恼火,城里人“不好说话”,算见识了,赔着小心,叫声师傅,却换回“八戒”一句骂,赵淑贞瞥着他胳膊上那只狰狞的虎头。又怯问一句:你这里是不是有个叫王柱子的?说罢,赵淑贞哑然不敢做声。
陈老板嘬着牙花子,眯着眼说,你找王柱子啊,他死了!
赵淑贞如遭雷击,但心有不甘,死了?
真的死了。
那他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让我打死的呗,三拳五脚,就这样!说着,陈老板双手在空中作武松打虎状,仿佛正将王柱子摁倒在地,挥拳痛殴。
赵淑贞说不可能!你打死他,你要坐牢的!
陈老板为臆想中的行凶壮举而得意地笑起来,说你真是聪明啊,不是我打死的,他那样的我不稀罕打,他是被大货车撞死的。
赵淑贞有些发蒙。
陈老板接着嘿嘿地冷笑,说荒郊野外,让车撞了个四脚朝天,野狗撕巴撕巴啃得根毛不剩,这行了吧?此刻,陈老板又好像幻化成了一只野狗,正在痛嚼王柱子的骨肉。
王柱子真的死了?这个不祥的恶念曾经闪过的,赵淑贞万也不信。走的时候全枝全叶,到如今,连个全尸也不剩,进了野狗的肚子,可怜的小宝。还没见过爸爸啊,从今起成了没爸的孩子。王柱子啊王柱子,放着安稳日子不过,不让进城你偏不听,挣点钱赶紧回来,你还是不听,这下倒好,命丢在了城里。巨大的悲伤使得赵淑贞浑身发抖,她应该扑通一声瘫在地上,然后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数道王柱子的不仁不义,还有自己的那些勤勉辛劳,莫庄丧夫的女人,向来这个做派,但此处并非莫庄,加之还有凶神一样的陈老板。赵淑贞强忍住了,但在转身的刹那。眼泪还是不管不顾地奔流而下。
从早晨到傍晚,这一天。忍着饥渴,硬硬挺过来,全由王柱子这个希望撑着,现在,希望瞬间成了绝望,成了死讯,淑贞觉得整个人都被抽空了,轻得似鸡毛柳絮,风一刮能飘到半空。
天边,黑云漫过。一阵紧似一阵的凉风,刮跑了行人,卷起了碎纸屑。扶摇直上。从热气中闯出来的冷风,冰凉了赵淑贞的周身,,开始有冷冷的水滴从万米高空纵身而下,决绝,毫不留恋。淑贞的头发变得轻而薄,荡起在风中,像黑色的旗。她像木偶一样,觉不出是热还是冷,分不清南还是北。她果真成了孟姜女。孟姜女还好,还能找到万喜良的骨头,可她的柱子呢?连块骨头也寻不见。她开始恨,恨这漫长的街,恨这热闹的城市,那些喧哗,搅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卷走了她的万喜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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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有人追赶,边追边喊:等等!你等一下!!
是叫我么?赵淑贞犹豫,隔着眼泪左顾右盼。漫天的乌云,使得此时较之以往黑了八分,近前才发现,追兵是陈老板。陈老板脸上的凶相软掉了许多,居然平添了一分腼腆,摸着板寸头问她,你找王柱子是不是要账?
赵淑贞哭哭啼啼地说不是,我不是要账的。陈老板的脸色更加不自在,问你找王柱子是不是催货?赵淑贞哽咽着回答说也不是。
陈老板惊讶地问,那他跟你嘛关系?赵淑贞抹着眼泪说,他是我男人。
陈老板懊恼地击了一下掌,说我看不大对头嘛,以往有人找他,听说死了,一准儿会高兴的。你反而哭,不好意思啊。他没出车祸,也没死!
赵淑贞不为所动,继续抹着满脸的鼻涕眼泪,说你不用见我难受就宽我的心!
说话间,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叭啦地没头没脑地砸下来,陈老板见一句两句也掰扯不清,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把赵淑贞踉踉跄跄拖回公司,像拎一只落荡鸡。赵淑贞挣扎不脱,任由他拖着走,她也没有挣扎的力气了。
外面雨下得昏天暗地,借着风力,雨丝疯狂地抽打着玻璃,墙,街道,一切阻碍它的东西。
红星公司其实只有两间门面,叫公司有点儿虚张声势,店里摆着些样品,仿瓷粉、瓷砖、石膏,另租了一个农家小院做仓库。陈老板叫陈四泉,开红星公司有些年头了,干得还不错。王柱子确在这里呆过,四个月前辞工不干了。前后干了不到半年。人利索。也挺会来事儿,作为邻县老乡。陈四泉给的钱算最高的。他辞职时,陈四泉还有几分不舍,觉得老乡托底,活儿上也好。但王柱子走后,陈四泉才发现,他已经给自己制造了多大的窟窿,怪不得怎么留也留不住。
王柱子预收了许多主顾的定金。还到处宣扬与陈四泉的关系是“老乡加兄弟”。以此借了许多主顾的钱,然后携款消失了。具体数额目前尚是个谜。直到赵淑贞登门。把已知道的粗算下来,三四万不止。这几个月,隔几天就有人上门寻找王柱子,但凡找他的,准没好事,要账的。催货的。陈四泉好话说了三火车。嘴皮子磨起了泡,听到“王柱子”三个字便不胜其烦,加之今天,守门市的小姑娘又拍拍屁股不干了。陈四泉才一怒之下演绎出了郊外车祸、野狗分尸的传奇。
听罢陈四泉的如此这般,赵淑贞瞠目结舌。王柱子活着与否。此刻竟成了问题。她一时捉摸不透陈四泉卖的是什么药,回想刚才那副凶狠模样,她觉得王柱子死定了,看当下的满脸实诚,她又觉得王柱子真的跑路了。赵淑贞拿不准主意,她当然不希望王柱子死,可要他真的骗人家这么多钱财,真就不如死掉还好,怪不得没脸回家。
眼前儿最迫切的问题是,她该怎么办?返回去?望望街上的急风骤雨,从心里打怵。不回去,又往哪里去?陈四泉看出了她的心思,说不如这样,你要不嫌弃,先在我这里住下来,正好我也缺个守店的,你虽然是王柱子的老婆,可依我看,你跟他不是一路人,我管吃住,工资另算,关键是你在这里先住着,我可以帮你找王柱子,他跑到天边
我也要挖他出来,这家伙,不是东西,家里有这么好的媳妇还不回家!
他是不是东西你说了不算,他是我男人,赵淑贞这话说得大义凛然。
陈四泉尴尬地挠挠头,说我这人嘴臭,全当放屁。赵淑贞又为难起来,这办法行倒行。可家里就要收秋了呀!
陈四泉立刻觉得这女人不可救药,说你还惦记着收秋?王柱子这么长时问没回家,都不惦记,就这样吧。犹豫不决的时候,赵淑贞肚子忽然疼起来,肠子拧着花,就要断掉似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饥饿、疲劳,情绪的极度波动,赵淑贞上吐下泻,高烧到昏迷。嘴里一会儿“柱子”,一会儿“小宝”,一会儿“爹娘”,胡言乱语。她那副难受憔悴的样子,让陈四泉想起了老婆来。陈四泉的老婆前年得癌死的,从查出癌到过世,整仨月也是这般可怜见地。
此时,陈四泉暂且放下了留赵淑贞作“人质”,以便尽早捉住王柱子的初衷,一改凶神模样,跑前跑后,端水喂饭。
赵淑贞度过了七魂出窍、八魄离身的几天,苍白着脸醒来。护士纷纷向她夸赞陈四泉,说你老公啊,真是没得挑,伺候得到边到沿,给你端屎端尿。一点儿也不嫌麻烦,找这样的老公,真是一辈子的福啊!说得赵淑贞立刻红了脸,心说,娘哎,一个大老爷们,给我端尿?亏得离莫庄远,要在莫庄不得让人嚼烂了舌头。再说,他跟咱才认识嘛!刚结婚那阵,王柱子正稀罕她的时候,也没半分这般的情义。
国人的老乡范畴,实在宽泛,离家越远,范畴越大。在县城,同村同镇才称老乡,到了地市,同县便是老乡,出了省,那同省的也是老乡。赵淑贞与陈四泉的家乡邻县,距离也颇遥远的。但身处这座城市,称老乡也恰当,好处在于彼此交流没有言语障碍,不像跟这座城里的土著,像到了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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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寻找王柱子,赵淑贞成了“老乡”陈四泉的守店人。也做饭。两人的饭菜,不麻烦。但凡活计。她总是抢着做,毕竟,人家救了咱,而且据说柱子还坑了人家,心里有愧,就有还债的意思。睡就睡在店里。她住里间,陈四泉住外间,起初赵淑贞不太习惯。陈四泉倒也善解人意,说你拿好这根棍子,从里面插好门,要是我睡觉不老实,迷糊着进了你屋,你抄起家伙往脑袋上抡就行。赵淑贞还不安心,瞅着他胳膊上的虎头,问你画这个干吗呢?她从电视上见过,身上画这个的没好人。陈四泉笑了,说吓唬人的玩意儿,在外混。吓吓那些地痞,顶不了大事的。转眼十多天,眼见着月亮一天圆似一天。相安无事,赵淑贞开始相信陈四泉不是传说中的坏蛋,称呼也便改成“老陈”了。
有女人跟没女人,日子多么不同啊。吃热乎乎的可口饭,也有人陪着说说话,多滋润啊。陈四泉心情好起来,进进出出吹起口哨,谈生意也顺,天天进钱,稀里哗啦叮当作响。
手里有活儿忙着还行,闲了,赵淑贞便魂不守舍,发愣出神。想心事。偌大个城市,恁多的人。王柱子这根针,掉到大海里去了,何时能捞到?
老陈很努力,广泛发动老乡,老乡的老乡。老乡的朋友的老乡,甚至印了寻人启事。贴到附近大街小巷,但带给赵淑贞的消息,仍然净些旧闻,王柱子最新的去向还是迷雾重重。那些旧闻赵淑贞听来惊心动魄,它们勾勒出一个完全陌生的王柱子,先前王柱子为赵淑贞所知的,哪怕针鼻儿大小的不是。在旧闻中均被放大成斗般,直接导致王柱子面目全非。
做买卖的缘故,陈四泉嘴利索,单田芳第二,将王柱子描摹得声情并茂:“他哭。真哭,真掉眼泪,鬼知道他眼尿来得这样快,不演电视真怠材料,向老乡借钱,说他爹得了急病,在田里间苗,叫草绊了个跟头。再没爬起来,大夫说醒过来也是偏瘫半身不遂,可他是个孝子啊,这样也得治不是?救急吧老乡,借走了三千块。上午借到钱,下午,就有人看到他在商场买手机!”按老陈搜集来的相关说法,为了借老乡的钱,王柱子把全家人编排了不止一遍,为赵淑贞就先后安排了乳腺癌、大脑炎、难产(这事倒不假。但赵淑贞掐指一算,时间对不上,钱更没见着影儿)。这只是王柱子潇多劣迹巾的一部分,他骗的恶名在老乡里传开,眼看着骗不下去了,就去外面骗女人,从少女到老太太,一个也不放过,从祖传秘方到戒指,没有真的;从甜青蜜语到鲜花香吻,全是假的。那些戏法,赵淑贞听都没听过,真难为王柱子如何无师自通的,他居然能将人家大学生的钱搞到手,还捎带把人家肚子搞大。到后来,老陈再传达最新打听到的王柱子的“事迹”,赵淑贞再也不想听了,说你别说了。
赵淑贞觉得真不该来,老老实实地守着孩子爹娘,老老实实地守着一个希望。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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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起、有叶落的夜晚,天空澄明如洗。老陈外出应酬去了,赵淑贞躺在床上思前想后。柱子啊柱子,你难道真的如此不堪了么?你真成了这样的人了么?这个时候,你在哪里?果真胡吃海喝,一点儿也没想着孩子老婆?……
门忽然洞开了,柱子?真是你么?柱子笑嘻嘻地说。是我,我咋会不要你和孩子呢,还有爹娘哩。赵淑贞长舒口气,说你知道么,这些日子把我惦记坏了。柱子宽衣,扑到床上,要跟她做那事,赵淑贞说你怎么见面就想这个,先跟我说说这三年你到底咋过的。柱子不言语、一个劲地撕扯她。
猛一激灵,赵淑贞从梦中惊醒,哪有什么王柱子,身上趴着的,分明是老陈!睡前只顾胡思乱想,竟忘了插门。老陈满嘴酒气,双手毫不客气地在她胸前揉来搓去,有那么一闪念,赵淑贞想遂了他,毕竟欠人家的,但接着刚才梦中的情形驱走了这一闪念,老陈说的那些坏话就是真的?怕也另有所图。她嘴里叫着,老陈,别,别别!又是踢。又是推,又是打,但凭她这把子弱力气。如何能敌得过体壮如牛的老陈呢?眼见着胸衣被脱掉了。那饱满丰润的胸,落在蒲扇般的大手中,老陈嘴里说,淑贞,我是真喜欢你,是真的,你跟了我罢。听了这话,赵淑贞浑身发麻,手便急切地乱抓乱摸。摸到了一块砖头,攥到手里,拼尽全力,结结实实地砸向了老陈的脑壳。老陈哎呀一声,滚到一边,赵淑贞抓起包袱,抓起衣服,疯了似的跑了出去。
街上寂寥无人,月光下的影子,矮小单薄。风凉。赵淑贞找个角落,哆哆嗦嗦地穿戴好,这才顾上掉泪。巷子里响起老陈急切的呼唤:淑贞!淑贞!你回来!对不住,我喝多了!
回是不能回了。淑贞想。但去向何方呢?王柱子,你到底在干什么?你是不是不在这里了?为了你,我才流落到人影也不见一个的鬼地方,淑贞悲从中来。眼泪无声无息地汹涌,蹲在陌生的街头,赵淑贞哭她的万喜良。王柱子成为悬浮在她心中的一个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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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路边的淑贞惊魂初定。有人拍她的肩膀。是个女人。很面善。烫着黄色的卷发,也很时尚。女人递给赵淑贞三个热包子,说我看你半天了,你一准儿是外地来的,还没吃早饭吧?女人指了指街对面,说那家“夜来香”宾馆是我开的,你叫我平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