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吃掉的妻子

2009-02-09 07:13
当代小说 2009年12期
关键词:麻绳支书酸菜

寇 挥

我从山上下来后,就睡觉了。我的儿子毕,他听不进去我的话。我无论如阿劝他,我的话都变成了他的耳旁风。我毕竟年龄大了,老了,人不中用了。很多想法在年轻人听来,一定显得很可笑,好像无稽之谈似的。荒诞不经,没有啥道理可言。再说啦。我是个敌人。我的成份是地主,我就是这个社会的敌人。敌人的话会是好话?对于毕来说,我具有的是双重身份。一个是敌人,一个是父亲。父亲的话能会是害他的?他要是把我当成父亲,他就会体谅一个做父亲的心。他把我当成敌人,一个老地主,我就是把心为他操烂,这心也是敌人的心,老地主的心。

山上的风挺大的,吹得人不好受。他坐在山梁顶上,任凭山风吹拂,夜风把身体吹得冷透。他也不在乎。他似乎盼望着生病,生一场大病,病生得越大越重,越好。他希望心灵的痛苦身体来承担,或者说以身体的磨难,来减轻心灵的痛苦。好像一场大病能够洗心革面似的,能起到生命重造的效果,大病之后,他就不是过去的他了,不再是老地主的儿子了。完全成了一个新人,一个公社新人。这怎么可能呢?一切都是痴人说梦,一切都是泡影,一切都是聋子的耳朵,瞎子的眼睛,哑巴的嘴。寡妇的丈夫,绝户的儿子……断子绝孙。我看真的要断子绝孙了。敌人的儿子娶不起老婆,打一辈子光棍,哪儿会有后代呢?我一边往山下走着,一边胡思乱想。我还能干什么呢?除了胡思乱想,还有啥活头?不胡思乱想,可能就麻烦了。我的老婆。她可能就可怜在了不会胡思乱想上。不胡思乱想可如何排解心中的苦闷?苦闷排解不了,又如何活得下去?于是她就上吊了。那样倒是对自已有好处,一了百了,万世的痛苦一瞬间就了结了。活着的人除了为她难过,就是把她埋了。她的坟在东边的坡上。刚才我找毕的时候。是先到她的坟上去的。儿子不在那儿。我的判断是错的。把心头的痛对死去的亲人诉说,一般人都是那样做的。我就是那样做的。儿子不是向他的死去的母亲诉说心中的痛来了。他在山头上,好像是有什么事。要么他是在等啥人。这深更半夜的,会有什么人在山上找他呢?想不通啊!年轻人心里想的,手上做的,已经不是我这样上了年纪的人把握得了的了。

……这个夜晚算是糟蹋了。觉是睡不成啦。鸱鸦叫着。叫得你的心发寒。又会死人了?这哪儿还会有人再死呢?已经没有能再死的人了。该死的都死了。它为什么还要叫呢?叫得急切,声声悲凉凄婉。好像它的领导在后面用鞭子抽打着,在疯狂抽打它,它不得不叫得悲切。毕他妈死前,它也没有这样叫过啊!

它叫得我的心烦得要命。还不如死了算了。它再这样急切地叫下去,人真的就不想活了。我上山的时候,已经去过毕他妈的坟上了。这会儿,我怎么又鬼迷心窍地朝她的坟上走去了?事情已经不由我了。脚不受我指挥。

一座突起来的土堆。这就是毕他妈的坟墓。荒草葳蕤,芳草萋萋。那一定是她的长发。一个死人还能把啥表现给阳间的人看呢?除了拼命地长她的头发,她就再无能为力了。茂密,繁盛,茁壮,庄稼无法跟它相比。不管你如何精心种植,你的庄稼也不会比坟墓上的野革茂盛。那是鬼魂所有的希望。

我看着毕他妈的坟,看着那在夜色里黑压压的荒草,眼泪在心里流淌,在睫毛上悬挂。我这么老了。落泪似乎已经变成了丢人的事。沧桑与泪水无缘。一个人吃的苦越多,受的罪越大,泪就会越少。它还没有干涸。它什么时候才能干涸啊?早一点干涸了,早一点像个敌人。敌人是不应该有泪的。有泪也不该流。

我刚才劝毕回家时说过什么?好像说过寡妇的丈夫什么的。鳏夫的妻子。看,这就是鳏夫的老婆!鳏夫的妻子是一座坟墓。寡妇的丈夫的也是一座坟墓。我是什么呢?我是活着的丈夫,一座坟墓的丈夫。生活对于我来说已经成为一座坟墓的丈夫。

我在坟地坐了一会儿。再坐下去,她也不会出来陪我。她死后,我没有碰过任何女人。统治阶级不会关心一个敌人的性的。不会考虑死了老婆的老地主是如何解决性的难题的。确实是个难题。哪个女人会靠近我呢?只能是下一辈子的期盼了。这辈子女人到此为止。命里已经没有女人了。但我不能不想女人。支书们没有把我骗了,我还是个男人。我真希望统治者把我阉割了,把我变成一个太监,叫我到皇宫里去伺候皇上。那样的话,我就不会为了这性的难题而痛不欲生了。我坐在坟地里,望着坟墓。可惜我没有火眼金睛,无法穿透坟墓厚厚的泥土。看见我的妻子。要是真的有鬼,我就会心花怒放的。我更喜欢一个有鬼的世界。喜欢鬼们都从坟墓里爬出来,像活着的人一样活动。打闹,嬉耍,挑逗,鬼混。我的目的就是鬼混。能在一起鬼混该是多么美好啊。那简直就是我的天堂。鬼不出来,我如何与她鬼混?没有鬼,又何来鬼混?这是个唯物主义者的世界,早就给鬼判了死刑。他们一棍子把鬼全打死了,连鬼的尸体都予以彻底焚烧。他们不屑于这么干,他们从根本上否定了鬼。他们断言世界上没有鬼,于是连神都没有了。山里没有鬼,也不会有神,没有鬼妻,也没有神女,更没有田螺姑娘。没有了神话。没有那趁你上山劳动,她就从水缸里爬出。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美丽迷人的姑娘……没有了这样的妖精,也就没有了梦想,没有了下山后可口的饭菜,没有了劳动后幸福的安慰,没有了床铺上的田螺姑娘,没有了她大地一样肥沃的身体,也就没有了夜晚的耕种,

唉!我还是回去吧。没有了梦想。梦想死了,还是得回去。怎么能住坟地里呢。幽明永隔,阴阳不融。死人无法与活人做朋友,也就更不可能做夫妻。家里虽然没有田螺姑娘,但盛水的水缸却是有的。缸里的水常常透过缸壁渗出来,水缸浑身湿漉漉的。说那是寒气造成的。是空气里的水凝结在缸壁上了。可我就是不太信。家里还养着一只羊。它不知饿了没有。

夜,这么深了。毕不回去就随他吧。我也不想再到那儿山梁上叫他了。夜色中的山路踩到脚下好像是软的。绵绵的,柔柔的,软软的。蜿蜒的山路是一条活的巨蟒,我感觉到我就是踩在它的身体上。是我的腿脚发软,还是路当真是绵软的?我的腿脚又怎么会变得这样软呢?软得弱不禁风。这好像不是我的腿和脚了。

我总算走下山坡,回到了家里。鸱鸮并没有跟我一起回家。它没有跟着我,飞到我家的院子里。院子里和院子外面都有树。那树又黑又高,鸱鸮们要是乐意。飞到那上面的枝上叫唤,谁也没有办法把它们赶走。扔石块打不行。摇晃那树身,也不行。毕他妈死前。它们来过。叫得我心烦意乱,扔石块打了。树也摇了。它们连理都不理一下。好像这是它们的天下,它们是统治阶级,你是蚍蜉,你如何能够撼得动树?你是螳螂,你如何敢挡车轮?

它们虽然没有跟着我飞来,没有落到我家附近的树上,可它们依旧在远处的山上叫着。声音悠远,空,灵。它为谁叫?为毕?这不可能。毕不在山上的夜晚,它们也在远处叫。那它们到底是为谁叫呢?管它干啥。

这个夜晚反正是不成样子了。破碎。腐烂变质,哪儿还是夜呢?我躺在床上,没有丝毫的睡意。越躺脑子越清

晰。清晰得折磨人。我翻来覆去,怎样都无法入睡。我没有爬起来。鸱鸮的叫声听不见了。它们是飞走了呢,还是闭住了嘴?它们要是继续叫,我也许还能睡着。它们不叫了,我的脑子越发清晰。夜,整个的夜都钻进我脑子里来了。

恓惶可怜的毕,他今年已经满十九岁了。是实岁。不是虚岁。他又是咋熬这内火攻心的岁月的?他一定想女人。不想女人,那是鬼话。鬼才不想女人哩。谁说鬼就不想女人了?连鬼都想女人。十九岁对他来说是个坎啊!人生的关键,人生的一个大坎啊。迈过去,便是他的大幸,迈不过去,则是他人生的大不幸。好些成份不好人家的儿子都没有跨过这个坎,死在了他们的青春里,变成了凶死鬼。这么年轻,这么健壮。不变成凶死鬼,又咋能死得下呢。毕与白石匠家的女儿翠是连想都不要想的事。他不会那么傻。人家是公社书记跟中的西施。公社书记看上的人,敌人阶级的儿子连目光都是不能碰的。你不想惹祸,就不要看人家。

绳子是现成的。大队部里有好多卷绳子。有麻绳,有线绳,还有牛皮绳。大家都约定俗成地把牛皮绳叫做缰绳。那是从牛身上剥下来的皮用清油泡软了,用刀割成长长的细条儿,再拧到一起的。拧成一股绳。麻花状的,螺旋状的。好像向着一个方向推进上去……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深涧里向着天空生长的藤萝。那是向着太阳长的。它们向太阳旋转着爬升,想到太阳那里去,好像太阳是它的家,它是从那儿来的。要回家去。我这是瞎想,瞎感觉的,我这样一个被正统社会抛弃的人,连人都不是的敌人,除了开我的斗争会外,我都是一个人独自呆着的。没有人理我。没有人跟我说话,连小孩子们见了我,都抓起路边的石头、土坷垃追赶着朝我身上扔。在这里。我是一个人的世界,世界也好像是我一个人的,我劳动的时候,脑子就不由自主地活动起来了,想想东,想想西,想想草,想想树木,想想太阳,想想宇宙……久而久之,我有了一太堆想法。我这人就是爱胡思乱想,一想开,就收不住,乱想一气。这不在说绳子像啥嘛,就想到了太阳上面了。绳子在大队部是现成的,因为要经常使用。斗争会常常开。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这样弄下去,就会时时讲,刻刻讲,分分讲,秒秒讲了。那样一来,我这样的人可怎么活啊!我的儿子毕可怎么活啊?我家就剩下毕和我了。其他人都死了。本来人丁就不旺,我是单传,到我的儿子毕还是单传。我的父母亲早就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他们早走一步,走得好,就不会受这罪了。我的老婆受的罪哪儿有我大呢,可女人家性子弱,就不愿再活了。我还赖在世上。我不能丢下儿子。要是我一撒腿也学妻子的样,毕可就是真正的一个人了。他一个人可怎么在这世上活下去呢?我黑家可就真的要绝户了。这对祖宗来说是最大的不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可不能叫黑家在我身上断绝了,不管咋说我也要叫我儿子传下他的儿子,再下一代的事情就不是我的手臂能够得着的了。我也不管了,我一死,还管那些事干啥。

胡建国拿出一卷绳子,把我拉到这棵大椿树下。把我绑到了树干上。椿树皮是那种比较细密,也就比较平实,比较光滑的树皮,不是那种粗糙的树皮,绑到它上面,还不算硌,可是它的气味实在是太浓了。它的特别的臭味。它要是香椿树,就会发出香味。也就不会招臭虫了。这大队部也就不会常常叫人觉得臭烘烘的了。是支书决定把大队部设在这里的。他可能喜欢这种气味。这个院子原来也是一家像我这样的地主的。那地主的儿子是政府军里的一个师长,那地主一家就随他儿子跑了。院子和房子被大队没收,就做了大队部。我也不清楚,臭椿树是那地主裁的,还是那地主的上辈人栽的,也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把臭椿树栽到院子里遮阴挡光。

臭味是从那种名叫花大姐的虫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它是一种臭虫。山里人都这么叫它。它浑身长着鲜艳的色彩,真是色彩斑斓。一身花衣服,就像个花媳妇似的。怎么就只有花大姐那样的美名呢?似乎叫它花媳妇更合适。它长得花骚,可就是太臭了。它那臭简直叫人无法忍受,所以连美中不足那样的词儿用到它身上,都有些高看它了。我想起那种有狐臭的美女子。也许由于它长得太花了,花花绿绿的。鲜鲜艳艳的,龙王爷就给它一个臭的缺憾,这也许就是上天的公正吧。

我闻到了花媳妇的气味。我平时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臭味。可我现在被捆在臭椿树上,是没有丝毫办法躲避它的。我感觉到它爬过来了。它有翅膀,那翅膀外层是黑灰色的,里层是鲜艳的颜色,有红,有绿,有黄,红黄绿都有,艳得叫你一看。就想到你的媳妇。它会飞。但它平时并不用翅膀飞。只有当你想抓它时,它便一飞,逃出你的魔掌。我感觉到它爬到了我的脖子上。我看不见它,更无法用手把它拨拉一边去。……

我还在胡想啥呢!管它花媳妇干吗?它爱钻到我脖子里。就钻吧。钻到肚子下面去也行,变成真正的花媳妇那才是上天的特别垂爱呢。

院子里早已经轰轰烈烈地闹将起来了。民兵们在院子里穿梭着,忙得不可开交。他们激动地跑过来,又跑过去。一会儿钻进了屋子。一会几又从屋子里面奔跑出来。有人还冲着黑暗的天空吆喝一声。他们都是年轻人,身体里面汹涌着蓬勃的骚情。

外号酸菜的洪长青把我的母羊从大队部的屋子里拉出来了。他外号酸菜,可真是不亏他啊!胡建国把板凳搬到了院子里。那板凳是臭椿木做的。白生生的木板毛糙有刺,坐到它的上面。不小心会挂破裤子,再不小心。连沟子上的肉也会挂下来一大块。胡建国用脚踩了踩板凳,大声叫道:

“很结实,没一点问题!”

酸菜洪长青抓住了母羊的头,几个民兵一齐动手,抓住母羊的腿,把母羊架到了板凳上。胡建国说:“把刀拿来!”

一个民兵把刀递给胡建国。

母羊被按倒在板凳上。洪长青双手捏紧它的嘴,它没有办法呼叫。胡建国把刀举了起来。刀刃明光闪闪。他把刀架到了母羊的脖子上。他的手似乎有些发软,没有立即把刀刃按进母羊的脖子里。那脖子上的肉好像一时变得比刀刃还要坚硬。是那血肉在胡建国的心里战胜了钢铁。那种胜利只会延续几秒钟。规律就会恢复,钢铁就会回到它固有的凶残世界。

……我不敢再看了。我把头偏向一边,把眼睛闭上。他们为什么要把我拴到这儿,难道就是为了惩罚我吗?我的眼睛虽然紧紧闭上了,可我却无法不看那血腥的一幕。我闭上的眼睛似乎看得更加清楚了。那血腥的景象升起在我的脑子里。钢刀快如疾风,割开鲜红的血肉。红肉裂开一个大口子,向外翻开,红血立即喷溅而出,染红了那挥刀人的手臂,染红了他的脸膛和胸膛,红血喷洒到地上,染红了土地……

我一直在等待着母羊的呼叫。垂死的呼叫。可那样的声音一直没有传到我的耳朵里。不可能不叫的,一个生命临死前,绝对是要发出最后的声音的。刽子手是捂不住的。想捂是不可能捂住的。我听到了支书的声音。那声音

不是斥喝,不是制止这种行动的声音,是低低的声音,和风细雨式的,絮絮叨叨的。我睁开了眼睛,朝那儿看。我一时什么都看不清。把眼睛闭得过于紧了,一时还适应不了眼前的黑暗。我没有办法揉眼睛。看不清楚的时候,揉搓揉搓眼睛,就会改变那种情况。我的手被绑在树上,花大姐已经把它当作了自己的新郎,已经与它一起入洞房了。臭虫花大姐变作了臭虫花媳妇,已经由姑娘变成媳妇了,完成了它人生重要阶段的飞跃。有人会怀疑我的思想——不,我的想法,我不敢用那专用名词——我的想法不会如此丰富多彩,可别忘了我是个老地主,小的时候就读过私塾,我是个有文化的地主,感情细腻着哩。

我的眼睛重新恢复了原来的状态。我能清清楚楚看见夜了,能清楚地看见夜里发生的事物了。我不但能看见,还能听见支书的悄悄话。不能说他说的是悄悄话,他不过声音比平时小了点罢了。我的耳朵在黑夜里变得特别特别的灵敏。我听见支书对胡建国和民兵们说:

“阶级兄弟们,这羊可不能放了血吃。”

“那怎么吃?”洪长青问。他早已迫不及待了,恨不得立即扑上去咬下来一口肉,囫囵着吞下食管去。

支书说话的速度一点儿都不快,依旧慢慢腾腾地,像是卖着关子。

“兄弟们都知道咋样吃乌鸡吧?”支书说。

“这与乌鸡有关系?”一个民兵说。

支书说:“关系大着哩。这就是个乌鸡。”

“这是乌鸡?分明是只羊嘛!”胡建国说。

“是母羊。”酸菜洪长青说。

支书依旧慢条斯理地说:“她的血比乌鸡的血还要滋补。请注意,我用的是‘她。”

胡建国惊异地压低声音说:“你把它当人了?”

支书说:“黑国农能把她当妻,她不是人是啥?”

民兵们低低地惊呼了一声。那惊呼声穿过黑暗的夜色,传向四面八方的山岗。

……我简直昕不下去了。我的耳朵要是能合起来,它怎么还不合到一起呢?它闭塞了。它聋了,那才是我黑国农的造化。

胡建国放下了屠刀、

我的羊妻能延长一小段时间的命了,可我知道等着她的将是更加痛苦的死。他们要用更加残忍的方法弄死她。

洪长青松了手。其他民兵都把手松开了。她从板凳上摔到了地面上。大地发出扑通一声闷响。她好像早已死了,僵硬地躺在大队部院子里的地上。她躺在大地上,躺在地球的表面,躺在太阳系的黑夜里。

她的肢体被民兵们的手按压得都僵硬了。民兵们个个都是柘泉山地挑出来的精壮小伙子,手上的力量大得像是大力士,在他们的手的重压下,她感觉到身体里的血都停止了流动。她努力了几次,忽悠着身体,终于爬了起来。她的脚站在地面上,身子升起,站住了。她站在地面上的是四只脚,她是个有四只脚的女人。她的乳房还是两个,与所有的女人所拥有的乳房的数目相等。她站着,乳房下垂在后面的两条腿之间。她的乳房和所有的女人相比,都不逊色。乳房传达给你的肉感和性感胜过五百个死去的女人所能给予你的安慰。两条前腿之间要是有一对乳房,那她就是天下最美的美人了。她脖子下面挂着的肉铃铛,使她显得稚气,幼小,好像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那肉铃铛就像是小孩子脖子里挂的长命锁。长命锁像个项圈一样,上面装饰着各种各样的图案,图案是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

她站在民兵队伍中间,看着那条她曾经躺在上面的板凳。那把明晃晃的屠刀,搁置在板凳下面。

胡建国从大队部里拿来一卷绳子。还是麻绳。绑到我身上的绳子就是麻绳。麻绳比起线绳来相当粗糙,但比起缰绳,它就显得柔和多了。拧成缰绳的牛皮脱水干硬得像是骨头,要是被缰绳绑了,那可就有吃不完的罪。麻绳的罪毕竟还算是侥幸吧。她要遭受麻绳之苦了。我和她遭受的同样是麻绳之苦,这样想起来,似乎我们毕竟还是有相同之处。我的心里多少产生了一点儿安慰。

胡建国对一个叫麻猴子的民兵说:“你爬到树上去,把绳子从那个枝杈那儿穿过去。”

麻猴子说:“我弄不上去。”

“你说啥?”胡建国恼怒了。

“我不会爬树,你知道的。”麻猴子说。

“你个笨蛋真有本事,连树都不会爬!”胡建国说。“酸菜,你爬上去。”

洪长青把绳子接过去。掖到腰里,开始爬树。臭椿树确实过于粗壮,不像细点儿的树那么好爬。我被绑在树的另外一侧,看不见正在往上爬的洪跃青。

洪长青说:“你推我一把嘛。”

胡建国说:“我看你酸菜也快变成麻猴子了。这不是现成的梯子?”

我感到洪长青的脚踩到了我的腰上,紧接着就又踩到了我肩膀上。他的两只脚放在我的左右肩膀上,稍微歇了一下,一只脚便踩到了我的头顶上。我的脖子歪了一下。

“黑国农,把脑袋撑硬!”酸菜喊道。

我把脖子撑直。

胡建国说:“狗敌人,你想使坏是不是?”

我说:“不是,不是,我没想到他会踩我的头,我没有准备……”

胡建国说:“少废话!头撑直!”

我没敢再说话。只是把头撑得直直的。酸菜的脚似乎有千斤之重,再踩下去,脑袋非被他踩个窟窿不可。酸菜终于向树的上面爬去了。臭椿树一般都长得高,也长得直,它没有想到有一天民兵们要用它,也就没有提前把它自己长得稍微弯曲一些。它没有想到,今天却害死我了。若是酸菜一不留神,滑脱了,我的脑袋可就要倒大霉了。我的脑袋不被他的脚从脖子上蹬下来,那就是祖宗给神仙烧了高香。好在酸菜的爬树技术是从小就练就的,没有出现意外,他已经爬到臭椿树的高枝上了。酸菜是翻了身的穷人家的娃,他常常爬到高高的树上掏老鸹窝。把老鸹窝里的老鸹蛋掏出来,装到破衣服的口袋里,拿回家煮了吃。高高的树顶上,那老鸹窝里平时并没有老鸹蛋,酸菜便经常扑空,一个老鸹蛋都掏不到,回家还得继续吃酸菜。小学生学的书里有高玉宝,酸菜便是我们柘泉山地的高玉宝。高玉宝智斗地主周扒皮的故事家喻户晓。地主里出了个周扒皮,于是所有曾经拥有过土地的地主都成了周扒皮……

一根绳子从树上吊下来了。麻绳的土黄色已经能分辨得清了。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远处山峦的轮廓已经显现出来。绳子是从我头顶上的树枝那儿垂吊下来的。我仰头。顺着麻绳看去,看见了爬在树权上的酸菜。麻绳不断地往下放着,越来越长,已经落到了地面上。胡建国抓住麻绳,左右手不断倒着,把麻绳头倒到手里,捏住。他喊:

“猴子,把羊拉过来!”

母羊一直站在板凳旁边,没有挪动一步。麻猴子抓住她的耳朵,她开始反抗了,把脑袋使劲摇摆着。麻猴子用力抓紧她的耳朵,说:

“我叫你拧!看我不把你的耳朵揪掉!”

麻猴子拽着她的耳朵,把她往树下拉。她四脚用力抵住地。腰胯后缩。她的劲儿还真大,麻猴子居然拉不动她。

“你们都傻了,也不帮着推推!”麻猴子叫道。

几个民兵抓住她的屁股,把她朝树下推着。有个民兵拿来了一根棍子。

朝她的屁股打了一下。她的腿一软,身体向地下沉去,两个乳房挨住了地。

……我把眼睛一闭,不愿再看她受折磨。那两个奶子一定非常疼。寒硬的地面对她来说是长了锐刺的。奶子上一定沾上了脏东西。要是有一两个正好掉落在那儿的酸枣枣刺或者是蒺藜刺儿。扎进了奶子里,她会有多么疼啊!除了我。不会有人替她拔出尖刺的,那种痛苦就会一直留在她的肉里。奶子的肉里。我一想心都要碎裂了。

她卧到了地上,一时半刻是爬不起来了。也许她的腿被打断,她的腰胯折了,无法再走路了。几个民兵抓住她的腿。把她抬到了臭椿树下。麻绳是从我的鼻子尖前吊下来的,我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得到。我与其闭上眼睛,还不如就把眼睛睁大吧。我就认认真真看看这件事是如何进行的。

酸菜在树上喊:“我现在就下去吗?”

胡建国把头仰起来。朝树上说:“你就果树上吧。等不一会儿,还要把绳子解下来。”

酸菜说:“我就这样呆着?”

胡建国说:“那你还咋呆着?”

酸菜说:“好痛苦哟。”

胡建国说:“哪儿有不痛苦的好事?”

胡建国把麻绳的一头挽成活结儿的绳套。从她的头上套过去,套到脖子上,轻轻地拉了一下绳子,使它勒结实。她就在我的脚旁边。她看着被五花大绑的我。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发现那是一颗发光的泪珠。那泪珠儿特别大,比个宝石还要大一些。她安静极了,好像知道等着她的是什么。她的泪光里包含着对我的同情。她一定想我的命运与她是相同的。几个民兵拉住麻绳的另外一头,站开两米左右的距离。胡建国发命令道:

“开始拉!”

民兵们用力拽绳子。

麻绳向天上滑动着。

她的头向天上升上去。她的前腿升空,后腿也升空了。她升到了空中。她继续向天上升着。她从我面前向天上升去。她的脖子被麻绳紧紧勒住,她无法呼吸了。她放弃了呼吸。她的脸挨住了我的脸。我看见她的眼睛充满欢笑地看着我的眼睛。我恍惚中听见她说:我爱着你,我是你的妻子……咱们在天堂见……

她拥抱了我一下,吻吻我的嘴,就升到天上去了……

吊死的人都要挣扎一番,四肢抽搐。吐到口外的舌头有一尺多长,形象异常丑陋可怕……她异常平静,一点儿都不挣扎。她安详地升上了天。她的死没有失去尊严,她是非常体面地死去的。她的死没有把自己的美丽损坏。

几个民兵从村子里不知谁家抬来了一口大铁锅。他们用石头把铁锅支起来,在锅下面生起火。麦秸冒着浓烟,蹿起火苗。把架在上面的干木柴引燃。干硬的木柴燃烧了起来。有个民兵提着满满登登一桶水走来,把桶提高到锅沿,把桶里的水倒进去。水与铁锅撞击出响亮的声音。又一个民兵挑着一担水从暗地里走到了火光中。他用扁担挑着两桶水。水在桶里晃荡着,想蹦到桶外。被水面上的树叶子阻挡住了。柘泉山地的土著人都是用这种方法把水从遥远的小溪挑到家里的水缸里的。树叶子或者草叶儿都是防止水溅出桶去的好办法。他把水桶放到地上时与大地结结实实撞击了一下,桶里的水奋不顾身地跳出桶来,浇湿了院子里的地面。一个民兵说:

“小心点,小心点。”

那拿着扁担的民兵说:“毬。没有关系。”

“你这不是浪费水吗?”刚才叫他小心点的民兵说。

那浪费了水的民兵说:“毬!我再挑一担去。”

胡建国说:“你不但浪费水,还浪费时间!”

胡建国的声音十分严厉。那浪费了水的民兵长长地吐了一下舌头,龟缩着的身子好像矮了一大截,他一脸的后悔莫及,像犯了极大错误的孩子看着家长那样看着胡建国。胡建国说:

“没有一点儿觉悟。”他提起一个水桶,把里面的水倒进大铁锅。他把水桶放到地下,又去提另外一个水桶。桶里的水与大锅里的水接触时激起雪白的浪花,然后就亲密无间地融合到了一起。它们都是水。有着比什么都亲的关系。那个犯了错误的民兵挑上水桶。灰溜溜地跑了。他一跑到黑地里。就会屁颠屁颠地跳起来。他们就那副德行。这一点我还是比较了解的。他们都和酸菜八九不离十,似乎都应该冠上酸菜这样的绰号。酸菜这两个字所包含的意思足以概括他们的品行。

胡建国是民兵连长,他有着几乎与支书平起平坐的权力。那些小喽啰们没有哪个不害怕他的。基干民兵们的步枪都放在大队部里,他们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院子里忙活着。这个时候是不需要步枪的。上面把枪发到村子里,是为了备战的目的。深挖洞,广积粮,其目的就是准备打仗。这些我还是能看得清的。我不能说。只能心里想想就行了。

火照亮了院子。

木柴熊熊燃烧着,火焰蹿上了天空。

火光照亮了柘泉山地的黑夜。

火光照亮了已被吊死了的我的妻。我的羊妻。我这样称呼她,心里一点儿都不觉得丢人现眼。我对她的感情非一日之寒所能形成。那已经是三尺厚的冰雪。我一直把她当作妻子。她给予我的人生快乐是柘泉公社所有的快乐加起来都无法相比的。只有她不仇恨我这样一个人,只有她不嫌弃我这样一个老地主,只有她还把我当人看,没有把我当作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敌人。只有她这样一个女性还愿意做我的女人,只有她是爱我的。整个社会射向我的都是仇恨,只有她还把爱给予我。她是一只羊,一只母羊,我平时就像对人那样对待她,我早把她当成一个人了。我称呼这只母羊为她,绝不称呼为它。我所有的女人都被剥夺了,就连这样一个羊妻也被他们剥夺了生命。他们不但吊死了她,对她施行了绞刑,还要把她吃掉!

几个民兵还在紧紧地拽着麻绳。她吊在空中,身子随着绳子旋转着。重力使绳子拧转,已经去了天国的她没有办法使自己的身体保持安静的状态。胡建国走过来,说:

“把羊放下来吧。它已经死翘翘了。”

他抓住她的腿。

“快把它放下来!”他说。

那几个民兵把绳子一松,她的身体就滑到了地上。她平静地躺在地面上。没有液体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污染了她自己。没有。麻绳绞索依旧绑在她的脖子上。她的细细的长长的脖子。那是柘泉山地最漂亮最性感的脖子,两个肉铃铛把她装饰得像是皇帝的新娘。胡建国蹲到地上,双手解着麻绳。他把麻绳从她的脖子上解了下来。麻绳的一头还在高高的椿树上面。他把麻绳一拽,树上立即传来惊恐的叫声:

“你把我拽下来啦!”

胡建国抬头朝树上看。

“你个酸菜精。怎么还在树上?”

酸菜说:“又投人叫我下来。”

“你不想吃羊肉了就在上面呆着吧。”

酸菜把麻绳松开,它从椿树枝上轻轻地滑到了地面上。它好像一条长虫一样盘绕在地面上,形成一个个卷儿。

胡建国问:“支书在哪儿?”

支书从黑地里走到火光里。

胡建国说:“用开水把它的毛烫掉?”

支书一迭声地说:“不不不。”

胡建国说:“不像烫乌鸡那样?用开水烫了才能把毛拔掉。”

支书依旧摇头。

“那昨弄?”胡建国好像绝望了。

支书不愠不火地说:“还是要把它的皮剥下来。”

胡建国说:“这不跟杀脖子一个吃法吗?,

支书依旧不紧不慢地说!“不一样,不一样。”

胡建国说:“啥不一样?剥皮,不就把血放出来了?

支书说:“皮虽然要剥。但却不能叫血流出来,这就要看你的技术了。”

胡建国生气地说:“我没有那本事。”

支书说:“我有。拿刀来!”

胡建国没有料到支书会有那么娴熟的刀工功夫,民兵们都没有想到,他们为支书的刀法喝彩叫好。他们没有料到,就不等于就没有一个人料到。我就料到了。我心里清楚剥皮是支书的拿手好戏。他是经过千锤百炼练就这手好技术的。他不但能把牲口的皮囫囵着剥掉,而且还能把人的皮毫发无损地剥掉。院子里烧火煮水的民兵年龄都轻,差不多都是开国以后才出生的。他们对老支书的过去不是十分了解,他们只知道他有一个革命的青年时代,并不清楚那革命里所包含的血腥气。支书曾经剥过好几个像我这样的敌人的皮。支书当年给他们定下的罪名是——恶霸。支书剥了几个“恶霸”的皮,整个柘泉山地的阶级敌人的心都不寒而栗,主动交代所犯下的“罪行”。至于支书把那几张人皮如何处理了,没有下文。

……我妻的皮很快就会有下文的。尖刀在支书手里飞针引线,游刃有余,他简直就是古代解牛的庖丁再世。他剥掉了我妻的皮。整个皮被他剥下来了。连她头上的皮也被完完整整剥了下来。整张皮没有一个窟窿,没有一个刀口,没有一丝一毫的损伤。也没有一滴血从我妻的身体里流出来。她赤红的身躯在火光的映照下,像是穿上了人间最精致最美丽的衣裳。

支书指着穿着世间最美的衣服的我妻说:“来,把它放进水里吧。”

胡建国说:“支书,你真叫人钦佩!”

支书:“这算什么?你还没有见过难剥的呢。”

胡建国并不理解支书的话,可它的潜在内容,我是再清楚不过了。胡建国与从树上溜下来的酸菜把我妻抬了起来,酸菜没有敢从椿树权上跳下,他是从树身上滑下来的。他滑下树时,差点把我的脖子撞断,他可能是忘记了我的存在,往下只管滑行。结果他的脚撞到了我的头上。我的脖子一偏,疼得我咬牙切齿。他却丝毫没有受到伤害。他的脚与我的脑袋相撞的那一瞬间,他来了个鲤鱼打挺,跳到了地面上。

大铁锅里向上冒着腾腾的蒸气。能听见开水滚沸发出的咕嘟声。院子里云罩雾遮,云山雾海。热气扑面而来,在我的鼻子尖上凝结成细微的水珠。

胡建国问:“支书,剁不剁开?”

支书说:“最好是烘炉囫囵吞枣。”

支书的幽默使大家开心地笑了。笑声飘过院子。传向远山,山崖传回响应的回鸣。

我妻被囫囵扔进了沸腾的水里,她是穿着最美丽的衣服到开水里去游览那个世界的。我眼睛一闭,几乎进入了失去意识的恍惚状态,我听见支书说:

‘洪长青,回你家弄一脸盆酸菜来。”

酸菜说:“弄什么?”

支书说:“酸菜啊!”

酸菜说:“噢,你是要真正的酸菜,我还当你要把我放进去一起煮呢。”

支书说:“酸菜煮羊肉,是咱柘泉山地最最上等的美味!”

冲天的香气弥漫了柘泉山地,淹没了大队部,醉了支书和民兵。那香气是肉香,是羊肉的香味,是母羊的香味,是我妻的香味。

民兵们用步枪尖上的刺刀把我妻的肉从沸腾着的大铁锅里扎出来,挑着吃。肉冒着热气,有的人烫了嘴,大叫一声:“妈妈的。真烫!”

油汁落进柴火里,扑棱一声。腾起高高的火焰。

支书双手抓着我妻的腿骨,啃着骨头上的肉。我妻的油从他嘴角流到手上。又从手上流到地上。干旱的山地被我妻的油濡湿了一个小圆点。天上永远不会下油,山地到它毁灭的那一天也不会被油浸泡。但是柘泉公社的土地例外。大队部的院子例外。

红色的火光映照着这群饕餮。

大铁锅里的我妻被他们吃光了。她的骨头遍地开花。哪个是她的腿骨,哪个是她手上的骨头,哪个是她躯干上的骨头,似乎不难分辨。肉已经被从骨头上干干净净剔下来,连那上面的筋也被撕咬着吃了。有一个民兵正在用铁锤把骨头砸烂。吸里面的骨髓吃。一个民兵剥着她头颅上的肉。他用手指挖出她的眼睛。看了看。填进了嘴里。另一个民兵说:

“用斧头把它砍开!”

“脑子最好吃!”

“面得好像鸡蛋黄一样。”

天终于要亮了。麻雀群体的叫声从东边的山岗漫过来,漫过了村庄,漫过了大队部。天终于要亮了。我感觉中它似乎永远不会亮了。太阳死了。黑暗得到了永生。随着麻雀的叽叽喳喳声,潮水样的叽叽喳喳声,晨光统治了世界。

大队部亮了。

院子亮了。

篝火失去了火焰,锅口已经不冒蒸气了。大铁锅周围被烟薰得乌黑。锅上的烟炱有半尺多厚。

一个民兵用斧头劈开了我妻的头,其他人用手抢着挖里面的脑子吃。他们的手指上黏着已经凝固的白色脑浆,他们的嘴不断地咬合着。喉头大幅度地滑动。把我妻的脑子吞下肚子。

支书蹲在地上,看着争吃我妻脑子的民兵。他站了起来,说:

“今天开斗争大会……”

洪长青说:“现在就开?”

支书说:“你不要打断我嘛。大家几乎苦干了一整夜,先回家睡一觉,然后去通知全大队的人来开斗争大会。斗争阶级敌人黑国农!现在解散。”

有的民兵一听解散,立即就走出了大队部的院子。大多数人迟疑了一会儿,好像终于想明白了支书的话,于是慢慢向院外走去。我被绑了近乎一夜,浑身骨头都散架了似的。我的尿脬憋得快要爆裂了,我再不想办法,要么就是膀胱崩裂。我命休矣,要么就顺着裤腿往下尿,湿透裤子,弄脏大队部的院子。我喊道:

“支书——”

凡是听到的人都把头偏向我,似乎对于我发出来的声音非常惊奇。我继续说:

“我的尿脬要憋破了……”

支书朝我走了几步。

“你一夜没尿?”他说。

“我不敢往院子尿。”我说。

支书说:“酸菜,你把黑国农解下来,叫他上一下厕所。还得通知他儿子给他弄些吃的来。”

酸菜嘟嘟嚷嚷很不情愿地解着绑在我身上的麻绳。他把麻绳一道一道地从我身体上解下来,每解开一道绳子,我的身子就会轻松一大截。我是像粽子那样被绑在臭椿树上的,解开了绳子,我的身体上留下了深深的绳子印痕。我舒展了一下身子。胳膊和手还能动弹。感天谢地。它们都还活着。我真的害怕它们已经脱离开我的身体而独自死去。它们要是有大脑的话。它们会那样干的。它们不会跟着我再受这份洋罪。它们比我有志气。我回过身来,看见了大树上的皮。是用铁钉子钉上去的。那是他们刚刚吃过的那母羊的皮。我妻的皮。把它往臭椿树上钉时。我无法把头转过去看。我只听见钉子钻进树身的声音,铁锤敲击钉子帽儿的声音。钉子穿透我妻皮的声音。应该是惊心动魄的,应该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可是我却没有听见。我连一丝痛苦的呻吟都没有听见。那时候熊熊篝火正在燃烧,大铁锅里沸腾的水冒出巨大的气泡,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民兵们狂热的笑声和话声,把我妻的皮破裂时的声音全部遮掩住了,我没有听见她的哭泣。没有听见。她皮上的血也没有落到我脸上,或者身上。我几乎都没有觉察出有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是谁钉的。是支书,还是胡建国?我不知道。

那皮张开。被钉在树干上。已经没有了羊的形状。活着时的形象。那只能是死了后的样子。开裂,摊开,骨头和内脏都被取走,只剩下那没有了任何内容的皮。我看着那树,那树上的皮。

酸菜说:“快走!你看啥呢?”

我依旧看着我妻的皮。还有血和液体往下淋着。它毕竟不久以前还是活蹦乱跳的,即使现在里面的细胞也许还没有死透。

酸菜发怒了。

“黑国农,那皮有啥好看的?”

“你不上厕所了,我马上就把你再绑到树上。”酸菜威胁道。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向厕所方向迈开了大步。

一个民兵说:“赶快跟上。别叫他跑了。”

支书说:“他哪儿敢跑?”

酸菜说:“跑?我看他是不想活了。”

我心里想。不想活了,自然就敢跑。既然都不想活了。还有什么事不敢于的。对于自由,我没有特别的渴求。我是个地主,出生在这儿,也将死到这儿,我对自由这种东西,没有啥清醒的认识。我是个农民。想不到政治那样的概念。自由的观念对于我来说还是奢侈的东西,我的觉悟还没有达到自由那一步。我也实在不懂。

我不会逃跑的。我能逃到哪儿去?除了柘泉山地,其它地方对我来说都是两眼一抹黑。我跑出去,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还不如在故土自由。我不会跑的。

责任编辑:李菡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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