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杨家在村里算是个大户,在四邻八舍最出名的当属杨三。
杨三的大伯叔叔一大堆,但到他爹这就只有他一个儿子。其实。杨三在杨家应该排行老三,两个哥哥都在他娘难产时活活憋死了。杨三的脑袋很大,像一个大面冬瓜。耳朵圆而长,耳垂厚实肥大,能耷到脖子那。最可笑的是杨三明明是个男人,却长着一双丹凤眼,村里人都说他是男人女相,这样的男人不好对付。杨三爱眯缝着眼睛瞅人,让别人看着他像是有多大心思似的。他娘数叨他,说别这么看人,容易招惹麻烦。杨三就笑呵呵地解释,我从小就这么看,想改都改不过来了。村上来过一位算命先生,见到杨三就慌慌跑,别人怎么也拦不住。大家问他这是咋了,算命先生惶惶地回答,这小子不是凡人。
杨三生下到一岁半的时候,还不会张口说话。他爹和娘怎么劝导都不肯张口,杨三娘担心他是个哑巴,找个县上的中医大夫看了看,大夫说没啥事。快三岁的时候。杨三依旧不能喊爹叫娘,村上的人认定他就是一个哑巴,杨三爹无奈,他娘却是嚎啕大哭,说就养这么一个儿子还不能说话,这辈子杨家咋造了这么大孽呀。杨三快四岁了还尿炕,他爷爷听说跑过来看究竟,一看果然褥子都是臊气味儿,看着看着杨三就朝爷爷撒了一泡。爷爷无奈给杨三换尿布。边换边抱怨杨三爹,生了这么一个畜生。这么大了还尿炕,尿到哪天算一天呀。杨三爷爷拙手笨脚地换尿布。没料到杨三突然张口说话了。他对爷爷不耐烦地说,当初我给你小子换尿布。可比你现在利落多了。这句话说完所有人都怔住了,闹不明白杨三这话是个啥意思。后来过了多少年,杨三娘对杨三说,你那句话让你爷爷当时差点儿昏过去。后来,杨三爷爷醒过神,慢慢和杨三爹娘分析这句话,杨三爷爷惊魂未定地说,这孩子别不是依附我爹的魂吧,你们想想,能给我换尿布不是我爹是谁呢。没两天,杨三爷爷又过来,主动跟杨三搭讪,问杨三记得有条河吗?杨三不搭理爷爷,后来爷爷问烦了,杨三又说话了,说那时他在这条河上当船夫,那条河好宽,水好深。爷爷吓得不敢再说话了,脸色煞白走出屋。他对杨三爹娘说,我爹就是船夫,好水性,杨三这孩子是我爹托生的。后来杨三爷爷拿过来一沓照片,都是老照片,属于发黄的那种。其中有一张好多人坐着。都穿着很土,戴着那种地主帽。爷爷问杨三,这里哪一个是我爹?杨三看了看。就指着中间靠左的一个人颇为得意地说,啊,瞧我在这里呢。所有人面面相觑。都吓呆了。
杨三正式能说人话已经六岁了,所谓说人话就是喊爹叫娘。这时杨三爷爷死了,就是过河时船翻了,捞上来人没气了。杨三听见爹娘说话,都说是他小子方的。杨三听完就哭了一场,然后清楚地喊了声爹,又叫了一嗓子娘。杨三爹诧异地问,你咋这么晚才会喊我和你娘呀?杨三一本正经地说,我爷爷死不是我方的,那是他命里有一难。杨三娘问,你咋六岁了才说话呢?杨三说,我说话会惹你们麻烦的。杨三爹没好气地说。你说话有啥麻烦?杨三皱着眉头说,不信你和我娘就看。到时可别怪罪我。
杨三会讲话了。全村人都跑来看热闹,也成了四邻八舍的新鲜事。乡亲们谁来了都逗他说话,杨三就紧闭着嘴唇,像关紧铁闸一样,弄得大家乘兴而来败兴而走。杨三他爹因为这毛病总是揍他,为这个他娘替他挨了不少巴掌。他偶尔说出话来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谁都琢磨不透是啥意思。杨三爹认命了,觉得这孩子就是一个孽障。在杨三九岁的当口赶上了百年不遇的大旱,村头那条河也干涸了,全村的人到处找井眼儿,请来多少看风水的都摇头叹气地走了。杨三他爹觉得没路可走,便不顾乡亲们的阻拦。跑到县里邀来了打井队。在村前村后凿了不少的窟窿眼儿,只有一个冒出来几股污水,弄得全村臭烘烘的。杨三他爹是村长。为找井眼儿愁得要疯。当晚,杨三突然对喝闷酒的爹高兴地喊着。爹,咱家房后就有水呀。那水旺,能淹死两头牛呢。杨三他爹过来扇他一巴掌,你一说话就胡吣。杨三他娘在一旁说,万一孩子要说得准呢。杨三他爹又扇老婆一巴掌,他胡吣,你那么大人也胡吣!杨三忍不住又说,我要是说错了,我以后就是哑巴。他爹冷笑着,你最好是哑巴。
几天后,日头更毒,大田里裂出一道道的大口子。杨三爹突然莫名其妙发起高烧。吃啥药也不退。乡亲们说不该请县上打井队,凿了这么多窟窿,一准是动了土地神仙,遭了老天报应。杨三娘守着发高烧的丈夫没了主意,杨三的亲戚围了一大堆,年长的摇头对杨三娘说准备后事吧。这时杨三跑过来说了话,娘,告诉别人咱房后有一个井眼,井眼出水了,我爹的烧就退了。杨家人愕然,没人相信这孩子说的话,可又觉得万一是井眼昵。杨三娘瞅着痴呆呆的儿子,深深叹口气说,就听你的吧。死马当活马治。杨三娘发话了。杨家人悄悄找了一个打井队,杨家一个大伯对打井的人说,井眼儿就在房后,你们挖吧,但一定要在后半夜,谁传出去杨家分文不给,还把你们打将出去!打井队的头头半信半疑,说,我们是干这行的都看不出子丑寅卯,你们咋知道的呢?杨三娘颤巍巍走出来,斩钉截铁地说,我娃刚才说的,他话准呢。打井队的都觉得杨家人疯了,一个吃屎的孩子说话也信,但给了钱就连夜凿。才刚下去三锹的量,那水注就忽地蹿上来老高。杨家人顿时傻了,杨三娘的眼泪也流出来,而杨三他爹也不再发烧。这事迅速传开,四邻八舍的人谁都不敢正眼看杨三,觉得这孩子太邪性。
时间一晃,杨三高分考上县上的高中。全村就他一个能考上。他说话还是那么少,谁有病有灾的都找他问,可杨三从不多言。实在被问急了,他就习惯地皱着眉头,眯缝着眼睛对人家说,你的病你的灾,我一个娃娃咋晓得呢。杨三要高考的那年,突然发了洪水,把地势低的村东头全冲了,好几家的房子都淹了,那牛那羊那猪都被洪水瞬间冲跑,幸亏人上了房顶没有出事。杨三家恰恰住在村西头,西头地势最高。村东的人遭殃,后来都不理睬杨三他全家,都说杨三见死不救。杨三他爹为这个咋解释都不行,只得辞了村长职位,一脑袋的黑发全白了。杨三爹对杨三发脾气,杨三对爹说,我真不知道发水的事,我要知道。我以后是哑巴。杨三他爹斥责道,你要是哑巴就没那么多麻烦。
杨三的话不再灵验,四邻八舍就没多少人怵他了。一旦没人找他了,杨三的话就渐渐多起来,脸上也就有了润色。杨三娘高兴了,说杨三就是一个普通孩子,还是过普通日子安稳舒展。村上人不把杨三当成什么人物,杨三放暑假回来就东屋走西院串,跟他小时同伴玩呀闹呀。可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那年发百年不遇的大水,留下的水始终不退,汪下一泓子活水,一下子就圈住了村东头,把村东跟村西完全隔离开来。乡领导便集资修了一座小的水泥桥,杨三爹像表白什么拿的钱最多。这座桥竣工时,连县长都来剪彩。没半个月,杨三娘到县城去看杨三,路过桥时突然塌陷。说来也巧,桥
上就是杨三娘一个人。等杨三爹把老婆从水洼里背上来时,杨三娘的脸没一块儿清楚地方,五官都挪位了。四肢全被石头砸断,一只手在下游才找到了。拳头紧攥着谁掰也掰不开。杨三听讯从县城找辆自行车玩命跑来,他扑通跪在娘的尸体身边,把破碎的四肢凑整齐。杨三爹对他说,你把你娘的手掰开。也只有你能。杨三朝天看看,朝地跺跺。咬牙切齿地说、娘,我知道是谁害得你,也知道这桥是怎么塌的,你就把手松开吧。说完,他娘的手就自动舒展开,手心里攥着一把碎沙子。在场人见罢毛骨悚然,有胆小的吓尿了裤。
一把碎沙子,不说都明白是昨回事了。
马上就要高考了,杨三的成绩在全校最好,可他却毅然放弃了回到村里,帮着他爹在乡政府旁边开了一个羊肉汤店。杨三爹跟他嚷,说花钱供你上学,你跑回来干啥,我那钱不是白花了。杨三不理睬,他爹就随他去了,店里确实需要一个帮手,有儿子忙活也放心。还有从心里他也憷头杨三。毕竟是杨三把他从阎王殿里救了出来。杨三娘死后,杨三又很少说话了。乡亲们都问他,为啥好好的不上大学?他含糊地回答,我离不开娘,要守着她老人家过日子。有人再问。他就是死活不张口。杨三他爹为人实际,村长辞了以后,便挑中了乡政府旁边这个地方,开一家羊肉汤店,很是火爆,乡政府吃饭的人最多。那羊汤烧得烫烫的。泛着白白沫子,羊肉也泡得嫩嫩的如同豆腐。喝一口羊汤能滋润心田,化解肝淤。嚼一口羊肉,能香满胃口,补肾益脾。杨三他爹调了一种特殊的佐料,搁上炸透的红辣子,浇上香喷喷的芝麻油,透着一股扑鼻的香气。
有天晚上,客人都走光了。杨三和爹对面坐着,一人捧着一碗羊汤,碗前头撂着一碟调料。调料红红的。芝麻油滚烫。杨三他爹对沉默的儿子说,你小子想什么呢?杨三没说话只是闷头喝羊汤。杨三他爹夹着羊肉片儿吃得津津有味,说你娘死了,想她也没有用。杨三突然说,我娘是乡长害死的,那水泥桥里没多少水泥,乡亲们的钱都让他们吃光了,包括你的。杨三他爹蹦起身。扇了他一巴掌。你又胡吣!杨三没再说话。杨三他爹紧张地往门外瞅瞅,咱们这儿挨着乡政府,有一句话说走了,咱这店就完蛋喽。再说,咱家的店为什么盖在乡政府啊,他们不吃,哪有咱的买卖呀。杨三站起来戳着他爹眼前的调料说,你就蘸着吃吧,这是我娘的血。又指着爹眼前碗里的羊汤说,那里熬着我娘的骨头……杨三他爹全身哆嗦起来,一阵恶心,畦地全吐出来,吐在地上红红的一片,像是在吐血。杨三他爹红着眼睛说,好哇小子,你咒到我头了。杨三站起来,爹,我不愿意说,是你逼我说。当晚,杨三爹抱着老伴儿的遗像坐着,溜溜坐到大半夜。杨三低头进来,杨三爹呵斥道,你小子给我滚出去。杨三坐在爹旁边,忽然慢慢说着,说那天跟你结婚是个大晴天。傍晌,在一间小土屋里炕上都是你们杨家人,差点要把洞房挤破。你爹坐在炕角抿了一口酒就醉那了,你侄女是县剧团出名的花旦。她在地上架上三弦唱了一段《蓝桥会》。“兰端莲一对可眼含秋水,柳叶蛾眉细又弯,悬胆花的鼻子樱桃花的口,茉莉花的银牙口中含,元宝花的耳朵赤金坠儿,滴铃当啷的九连环。”我陪着喜颠颠美滋滋的你们杨家喝酒,直饮到窗户纸白了,公鸡抻脖子打鸣。最后是你把你家人好歹轰走了,是我主动铺的被,摆正了枕头。然后你把我衣裳一下子脱了。你也赤条条钻进被窝,对我说,喂,给我焐焐身子吧。我扭脸不睬,你直央告我,说身上冷。我没这规矩,你得给我跪下,像拜菩萨一样磕三个头。你想都没想。噌地从被窝里蹦出来。就地上磕出三个浅窝窝。你央求我生三个儿子,我说政府不让,只能生一个。后来我真的给你生了三个,可惜死了两个。就这个杨三,你要好好待他,不许欺负孩子。他就是我给你留的最后念想。杨三爹听完了杨三这番话。从惊恐中缓过神,知道是老伴从阴间回来了。就抱着杨三大哭,抹得杨三身上都是泪。杨三推开爹。转身就走。杨三爹也不好追,不知道是老伴走了还是儿子生他气走了。
乡政府有伙房,可乡政府的领导都爱上羊肉汤店里吃饭,县上来了领导也爱往这领。杨三他爹的店没热闹多久。帐面上就不怎么进钱了。因为乡领导改变主意了,凡是乡政府吃的都由当场付账改成记账。张乡长是属猴的,就画个猴头。李乡长属虎的就画个虎头。要是翻翻帐本。这一页是猴头、那页就是虎头。有时猴头和虎头都有。杨三负责记账,后来张乡长和李乡长都懒得再画了,对杨三说,三儿。你替我们画吧。你画完,我们看一眼。就算是认账了。杨三每次画猴头和虎头时,都把嘴画张开着。张乡长是个暴性子,那天看到杨三画得猴张着嘴就不高兴,说,你是啥意思?杨三说,你要是让画不张着的,你就给钱。张乡长哼了哼走了,然后见到杨三爹就说,你小子别得罪我。得罪了我就朝死处整。杨三爹就赶紧打圆场。回来就把那张开的嘴合上。杨三看见也不说话,凡是合上的他又画张开。杨三爹不好跟儿子翻脸,就很少和他说话。实在躲不过去,勉强敷衍几句。
一天晚上下起雨,天上打着闪。结帐时,杨三对爹说,我要找乡长们结帐,这总赊着不行。杨三他爹一瞪眼。你小子敢。杨三虎着脸,回答,咋不敢,这五个月欠了咱们五千多块钱啊,再这样就亏了。杨三他爹听说欠了这么多钱,心疼地抓着头发没再言语。一个小家小店的差这么多钱,杨三爹也难受。杨三说,你不好意思说,我说。杨三他爹摇头。你再等等,乡长们不会赖账的,毕竟是政府的领导,能赖帐?杨三大吼着,咋不会,他们拿走大家集资的钱修桥,那桥塌了不就赖账了吗。到现在有啥明确说法了,县上不就把包工头儿逮起来,动他们乡长一根毫毛了吗。扬三他爹浑身哆嗦,紧张地把店门关严,回头说,你小子喊什么!杨三把凳子踹倒,他们就欺负咱老实。说完,自己跑到里屋就再也没出来。杨三爹敲着儿子的房门,说,三儿,再等等,万一人家要是给了呢。
两天后,县长来乡里办事,杨三这个乡是贫困乡,每年都享受着国家的补助,还有返款和返粮。县长是过来看看落实得咋样。李张两个乡长陪着到店里吃饭。县长看着挺和善,人胖胖的。这一拨人进来,旁的吃客匆匆结帐,店里顿时清静许多。李乡长笑着把杨三他爹唤来,羊肉要鲜。有一点儿赘的废的肉我饶不了你。杨三他爹忙不迭地说,你放心,绝对是内蒙的上等肉。扬三他爹刚要走。张乡长又说,县长来了,等于给你做个大广告,你还不好好谢谢县长。杨三他爹刚要鞠躬被县长一把给拽住,错了,我应该谢谢你。早听说你的店羊肉汤好,我是慕名而来啊。杨三把锅子点好,那火噌噌地冒着,汤面没一会儿就沸上来,杨三又投进了剁得细细的葱姜末,还有掰开的大料瓣,再加上羊肉肥膘块,那味儿随着很快就弥漫上来。李乡长抽着鼻子,说真香呀。张乡长也说,我怕是杨三爹搁了鸦片了,咋几天不吃就上瘾呢,说句没出息的话。我要是两天不到
这喝一锅,浑身就不舒服。李乡长笑呵呵地插话,你馋就馋吧,还说人家放了大烟壳。张乡长白了李乡长一眼,杨三爹给了你啥好处,你咋总替他说好话。杨三默默端上调好的料,县长脸有了红光,说,我就是爱吃辣椒。你们说为啥粤菜和鲁菜干不过川莱,那就是川菜的辣椒太刺激人了。说着,县长捞出一块被汤浸过的羊肉,在料里泡泡,然后慢慢在嘴里咀嚼着,两个乡长目不转睛地瞅着县长。老半天县长呼出一口气,确实太香了。三个人吃着。杨三就在旁边听着。县长说,我这次来是问你们村东那桥重修的昨样?张乡长犯愁地说,没钱呀。县长说,没钱修桥,有钱吃饭。张乡长说,吃饭的钱掏得起,可修桥就掏不起了。县长说。我从县上给你们一多半的钱,剩下的你们想办法,不能让村东的老百姓划船出来。李乡长说,上哪找去?咱乡是个穷乡,不能再跟老百姓摊钱了吧。县长说,当然不行了。谁也别打这个主意,别让老百姓骂你们。县长的话音未落地,杨三拿着帐本坐在县长旁的空位子上。
杨三镇定自若地说,两位乡长,你们在这赊了五千多块钱,考虑你们是父母官,那零头就不算了。我们店小本小,赊不了这么多钱。县长正吃着,被杨三的举动弄愣了。张乡长冷笑着,杨三,你是怕我们不给钱吗。杨三回答。没这五千块钱,我们周转不开。李乡长撩着性子,你是不是当着县长要让我们下不来台?杨三说,我没这意思。李乡长嘿嘿一笑,没这意思,为什么非赶上县长坐这说,我们刚打包票说有钱吃饭。县长旁边笑了,继续香津津地吃着,杨三他爹诚惶诚恐地跑来,一劲儿作揖,说,我儿子浑,不懂事。别听他瞎咧咧,两位乡长赏脸在这吃饭,是我的福分。再说,哪回乡长们到这吃饭不都是为了乡里的大事,都是工作。张乡长用筷子敲着锅子,杨三他爹你当过村长。你懂里面的事。我们在你这吃,哪回吃是为自己,不都是研究工作。再有。四四面面来咱乡开会的,能让人家空肚子走,请客吃饭是人之常情。县长来咱乡。为啥。不就为咱老百姓。咱乡是穷点,但吃饭的钱还是掏得出来,别趁火打劫。杨三用手捻着帐本,慢条斯理地说,我不管你们是大事是小事,吃饭掏钱天经地义。李乡长霍地站起来,杨三,我这五千块钱要是不给呢,你能把我吃喽!饭店里的空气瞬间凝固起来,杨三他爹隐隐约约觉得裤裆有些发潮。
县长撂下筷子,对李乡长不紧不慢地说。你用那么大嗓门干啥,你们不给人家钱还有理了。李乡长愣了愣,不服气地坐下。张乡长把杨三的帐本拿出来翻翻。然后对县长说。我们都有记账,和杨三他爹早说好了,半年一结账的。我们从来不会赖账。好歹也是乡长,那下九流的事做不出来。杨三他爹惶惶地说,对对对,乡长们做事从来没失言过。杨三抽冷子说。那修桥呢?两位乡长红口白牙说,为百姓谋福,可大家拿血汗集的钱不都泡汤了。我娘不就活活被桥砸死了。连尸首都凑不齐,最后给了一千块钱了事。本来刚刚缓和的气氛陡然再起,店铺外拥了一大帮人。所有的眼睛都铆着县长。县长看看杨三惊诧地问,死的那位妇女是你娘?杨三大声说道,正是。县长没再说话。拍拍杨三的肩膀。李乡长嗫嚅着,那桥的事我们确实被包工头骗了,县上这可早就弄清楚了。县长瞥瞥,我说什么了,你就憋不住尿了。张乡长委屈地,县长,我们在下面当乡长的不容易,为计划生育,有人扔大石头砸我们的车,你看我后脑勺还留个伤疤。过去收提留税,我家后院被人点了,把我留的那点家底都烧了。我承认,我们有时候吃点儿。可不吃行吗。谁来了不吃,不吃我们就处处被人刁难克扣。李乡长戳着杨三的脸。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上高中的时候来回不方便,我还把自家的自行车借给你,你怎么能在县长面前故意整治我们。你娘死了也不是我们害的,那桥就偏偏赶上你娘过时塌了。应该说是你害得你娘,是你两三个月高考复习不回家。你娘非死活去县城看你。杨三恼火了,习惯地眯缝着眼睛,说,你还讲理吗,你当着县长面都那么霸道,县长走了你还了得。那桥的水泥有多少?包工头给了你们什么好处?我娘的手里至死都攥着一把沙子,那是告诉我,她死得冤枉!店铺外有人喊好,像是看戏,给一个名角喝彩。
县长把羊肉汤锅无奈地推了推,说。杨三啊,我本想尝尝你们的羊肉汤,四邻八舍的人都说好喝,我就动了馋心,今天让你搅和的算是品不了。两位乡长大人,你们先把欠人家的五千块钱立马还了。吃得起就吃,吃不起就别跑过来解馋。张乡长梗着脖子,没钱。县长不高兴地,你敢说没钱,刚才不还是说有钱吃饭了吗。张乡长说,那点碎银子也算钱。李乡长忙说,我去找会计拿。说着。李乡长走出店门。张乡长瞪着他的后背,悻悻地说,他妈的老狐狸。县长站起身来,小声说,你们丢尽了当乡长的脸。然后背着手走到门口,又返回身。郑重地问杨三,你就是那个说话灵验的孩子?杨三他爹解释,都是瞎传,根本没那八宗子事。店外有人喝道,有那八宗子事,杨三不是凡人,别得罪他。一声落地,四面立即呼应,县长。他可是神嘴。可别得罪他啊,谁动他谁就倒大霉,就得下地狱呀。县长爽快地笑笑,杨三,还真有人捧你啊。人心所向呀。张乡长一拍桌子。踢倒椅子,大喊道,我他妈的就不信这个邪!县长阴沉着脸色看着张乡长,张乡长马上把椅子扶起来,说,喝醉了。喝醉了。
三
李乡长给杨三他爹送来五千块钱,崭新的,用红绳捆着。杨三他爹不敢收,还是杨三一手接过来。李乡长说,以后我们不敢上你这吃饭了,动不动就告状这还了得。杨三他爹差点跪下。别介,我儿子犯了规矩,可他还是孩子。李乡长苦笑着,我当这个官不容易。我也是农民出身,我也受过苦。杨三啊。你把我赊的帐本拿来吧。杨三小心翼翼递过帐本,李乡长瞅瞅,对杨三爹说,这就是证据,我不能留这吧。说着话把帐本刷刷撕了,白花花的纸屑飞了一地。李乡长必恭必敬地对杨三说,都说你是神嘴,果真你说话灵验?杨三他爹接口说,那都是外人胡吣,哪是神嘴,就是臭嘴。李乡长做个手势制止住杨三他爹,说,我问杨三呢。杨三低头不语,他爹催促着,李乡长问你话呢。杨三说,那些灵验的话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李乡长急问。那还有谁的意思?杨三他爹拧了儿子一把,别瞎说。杨三老老实实地说,有一个声音,好多好多人的声音在我脑子里叮嘱。我脑子小,实在盛不下这么多的声音,好疼好疼呢。我没办法只好释放出来。李乡长眨眨眼睛,说,杨三,说大了你这是宣扬封建迷信呀,你得留神了,你再胡吣公安局能拘你小子。
没两天,羊肉汤店就没多少人敢来了,愿意吃这口儿的人见了杨三他爹也躲闪着。在乡政府的门口,贴着一张硕大的告示,自纸黑字:为坚决落实县领导关于廉政的指示,乡干部和来乡政府办事的人一概不允许去旁边的杨家羊肉汤店吃饭,违反者必罚重款。乡政府的伙房改造成个饭馆,也挂着羊肉汤店的招牌,杨三他爹手下的大
师傅不辞而别,到了那工钱比杨三他爹给的多出一倍。两位乡长继续在里边大吃大喝,有时划拳猜令的声音都传到街面上。这天傍晚,日头红通通的,像是谁哭红的眼睛。杨三他爹沉着脸对儿子说,你那五千块钱讨回来了,可鸡蛋能碰石头吗。乡长们得罪你了,可你爹没得罪你呀。我辛辛苦苦办的店就毁在你手里,这些钱可是我一把血一把汗赚出来的。你娘说不许我欺负你,我听了。可你也不能欺负我呀,我挣钱为了啥,还不是为了你成家娶媳妇。说罢,杨三爹不由黯然神伤。杨三不说话,默默望着对面乡政府的伙房。听着不绝于耳的嘈杂声。他觉得爹老了,额头的皱纹如刀雕刻上去的,藏着大半辈子的风雨坎坷。杨三想爹当年做村长时是那么刚强,站在村口一戳也是条好汉。杨三有些懊悔,当初不该赌气回家。应该上大学学知识。可那时他犟上来,死活要回家为娘讨个公道。可没想到查来查去。包工头进班房,而背后那些人依然威风凛凛。他感觉自己像只破风筝,尽管飞得高高的,但还是有人操纵着他。他试图挣开这根拴的线,可就是扯不断。他不是不想说话,而是脑子里有念头不让他说话。他不想说话时,又有那么多念头拼命地让他说话。有时说出的话,连他自己也吃惊,甚至自己都惊讶。怎么说的话会这样呢。其实他对李乡长解释的是心里话,就是那么多声音在使劲儿鼓励他说,说白了,他杨三就是一个传话筒。他每当说话时,就好像在吐血,更像是石油埋在地底下突然井喷,怎么也控制不住。
杨三爹告诉儿子,越来这个时候越顶住,让他到县城去盘羊肉。往常都是杨三骑自行车去,这次杨三在县剧团的表姐回县城,就搭着出租车回了县城。表姐悄悄对杨三说,你别闹了,胳膊拧不过大腿,闹僵了杨家在村里算完蛋了。两个人说话当口,车快开到县城闹市区的商业街。出租司机说,快到了,前面一拐弯就是了。说着,车就拐弯,突然间从前面窜出一辆车,瞬间就顶到了出租车的前端。司机说一声不好,就听见咣的一声,对面的车撞了过来。杨三的头重重碰到出租车前的玻璃上,他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再一摸,觉得额头湿漉漉的。估计是血。当杨三明白的时候,出租车司机的头也同时碰到前车的玻璃上,玻璃顿时像爆米花似的裂出几个纹道。两辆车顶到一起,从那辆车跳下来一个穿着很随便的男人。走过来把司机的车门拽开,一把揪住司机的头发,呵斥道,你王八蛋怎么开车!就敢看着我的车朝前撞,你好大的胆子!出租车司机的热血往上涌,踉跄地从车厢里钻出来,喊着,是你往我车撞的,你睁眼看看,我在顺行上,你在逆行上。男人瞪着眼睛,吼叫着。我说是你撞的就是你撞的,你看看。你把我头撞破了。男人指着额头那一块血包,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出租车司机也急了。说,你看我呢。我的血都流到我眼珠子上了。男人说,你活该!出租车司机火了,说。走,咱们找个地方说话去。男人冷笑着,好哇,你说去哪?两人正揪扯着,一个矮个子人从车里走出来。说,嚷嚷什么,我还有事办呢。男人连忙过去,说,这小子要找地方和咱们说话。矮个子看看出租车司机笑了,说行啊,这有个交通中队就在前面。你愿意去就和他一起去,你出完气了告诉我一声,我再替你出出气。说着走过来拍拍出租车司机肩膀,然后自己朝前走。男人对司机说,知道这位是谁,说出来吓死你,他是房地产张总。出租车司机一愣,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男人说,你还去不去呀?司机说,怨我倒霉。司机重新启动车,腿软得怎么也启动不了。男人回到车里,把车开动要走。
杨三下了车,把那辆车拦住,他表姐在后面拽了拽,小声说。别惹,张总财大气粗,县城里没人管得了。杨三觉得眼眶子热热的,浑身的火气在冒。男人伸出头,你想干什么?杨三说,我想和你到交通中队说说。男人蔑视地看着杨三,你他妈是谁呀?表姐过来,赔着笑脸说,他是我表弟。从农村来不懂事。男人笑了,问表姐,你是县剧团的吧,上次我们张总开堂会你不还唱了一段吗。表姐赶快鞠躬,说,算了算了,都是自己人。杨三不屈不挠,说我就想和你到交通中队说说。表姐吓得赶快拽杨三,杨三依旧要拉着那男人走。男人对表姐说,你兄弟可是跟我过不去,杨三眯缝着眼睛说。你看看我脑袋都肿成这样了,你想溜就溜呀。男人说。行行行,你不是找交通队说说吗,走啊,你上我的车,我把你送进去。杨三拉开车门就上车,出租车司机跑过来,对杨三说。你不能去,这是他们的地盘,你去了能有好果子吃吗。男人对出租车司机说,我去你妈,你要是这么说话你也得去,我就让你王八蛋没好果子吃!出租车司机闷了。转身要走,杨三对出租车司机说。你跟我去,也给我当个证人。你的修车费和出车费都我掏了。出租车司机想了想说,我不去。我忍了。杨三气愤地,我给你撑腰你怕什么,有事找我呀。出租车司机说,你那鸡蛋能往石头上撞吗?杨三说,谁是鸡蛋,谁是石头。还很难说呢。杨三上了车才发现表姐已经吓得溜走了。
到了交通队,杨三知道那男人叫虎子。中队的人都这么喊他,挺随便的。虎子坐在一张办公桌上说,真晦气,头撞破了。有人过来给他拿来红药水,他叫一个小民警给他擦着。杨三和出租车司机坐下,来了一个岁数大点儿的民警坐在他们对面。民警没有什么表情,对出租车司机说,你把本子拿来。出租车司机怯怯地把本子递过去,民警看着,问,叫什么名字?出租车司机说,我叫刘根宝。民警比划着说,张张嘴。刘根宝张了张嘴,民警用一个仪器试喝没喝酒。虎子说,几位,我先走了,张总晚上在喜封酒楼吃饭,县长都过来。民警没说话,旁边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客气地说,先走吧,这的事我们处理。虎子往门外走,杨三站起来说,他是肇事者,怎么能随便就走呢。领导模样的人愣了愣,说。你们不是把他的车撞了吗?杨三问。谁说的?领导模样的人没说话,笑了笑,客气地对杨三说,这样吧,先让他走,因为他有重要的事:处理完了再回来行不行啊?杨三摇头说,不行,我们双方到这解决问题,怎么他有重要的事就可以走呢。我说我有重要事要走,你们让吗。领导模样的人饶有兴趣地问,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杨三指了指虎子,请问,他有什么重要的事?领导模样的人说,不是说了吗。张总和县长谈事,虎子是张总司机就应该在张总身边。杨说,这是理由吗,能说得通吗。虎子听完恼火地说,我他妈还就不走了,我就坐在这,看你怎么能处理我。说着一屁股坐在杨三对面,眼神铆着杨三。空气陡然紧张,出租车司机不住地擦汗。民警插话了说,刘根宝,你的出租执照呢?刘根宝支支吾吾地,我没带来。虎子说,你他妈没带出租执照开什么车,我罚死你!杨三说,我现在的血还在流呢,是不是我先说说。我坐在车里,看着车顺行拐弯。刚拐过去,对面车就逆行顶过来。我不管出租执照带不带,我这个乘客被撞成这样谁管?民警问虎子。你是不是逆行开车呀?虎子说。这就是张总的街,我不管什
么逆行不逆行的。民警沉着脸,你这是在交通队,说话别这么大。
虎子站起来。我大了怎么着,李队,你们这个民警是找茬儿吧,杨三知道那个领导模样的人是李队,李队笑着对虎子,你是不是也喝酒了,看你那张关公脸,先到我办公室床上躺会儿。虎子瞪大眼睛。我躺什么!说着,拿出手机就打电话,说是张总吗?我是虎子,我被交通队李队给扣住了。你捞我吧。虎子说着把手机给李队,说张总跟你说话。李队接过手机。昕了几句客气地说。我办就是了,刚才虎子喝多了,您别听他瞎说。说完,李队把手机还给虎子。说,你怎么能在张总面前坏我的事呢,平常我对你小子怎么样?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虎子说,我就不信了,我们张总在这被一个臭农民给栽了。说着掉头要走,杨三从他背后说,你敢走。这句话把所有人震住,民警眼里一亮。虎子慢慢回过头,惊异地看着杨三,说。你刚才跟我说什么?杨三又说了一遍,虎子张口就说。去你妈。我就敢走,你一个臭农民还能把我虎子给杀了。说着,虎子拔腿就走。杨三戳着虎子背影喊着,他手指头在颤抖。说,你只要走出去,超不过五分钟就得被车撞了。撞得跟我脑袋一样流血。李队看着杨三,说你有事说事,怎么能咒人。杨三瞥着李队说,我进门没有人间我究竟怎么回事。我脑袋上在哗哗流血。没有人过来看看给我包扎包扎。而这个叫虎子的一进来,就跟到自己家门一样。虎子笑了,说,那好,我现在就出去,超不过五分钟不让车撞了,我回来再给你脑袋砸一下。李队说虎子别闹。在交通队别说撞不撞的。虎子扭头就走,出租车司机拉了拉杨三说咱们走吧,我害怕。杨三在办公桌上找了张白纸擦着额上的血,他觉得浑身憋囚。好像一座火山要爆发。李队冲着杨三说。你是哪个乡的?杨三说哪个乡。李队说。你们的张乡长就是张总的弟弟,脾气都特别大,你犯着惹他们吗。杨三说。是我惹吗,是他惹我。李队对那个民警说,你带他去医院包扎包扎,费用我们出。这时,虎子满头是血地跑进来,两个眼睛都黑了,他呼哧呼哧对李队说。我被车撞了。
四
杨三和爹在乡里的街上进进出出时。人们都开始远远躲着。杨三已经听到传闻,沸沸腾腾,说杨三在县城把张乡长的哥哥司机在衙门里给咒了,结果把人家撞得满头是血。杨三爹问杨三到底是昨回事。杨三敷衍。说是外边瞎说的。后来表姐在杨家把事情渲染一番,杨家人都胆寒,杨三就是惹祸精,得罪了张乡长不说,张总在县城是什么人物,谁要是再答理这爷俩谁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张乡长也过来一次,对杨三指手画脚,说,你小子再瞎说八道,我把你舌头给割了。乡政府喽哕们也放话。杨三让张乡长不好过,张乡长也让他不好过。还有传闻。乡政府要封杨三他爹的羊肉汤面,说卫生不合格。传闻越传越厉害,说不少人喝了杨家的羊肉汤得了肝炎。结果有一个肝腹水死尿了。没多久,乡干事来到羊肉汤店,说要查税。杨三他爹说,我该缴的都缴了。乡干事一翻帐本,查出有五千块钱的漏税。杨三他爹连说不可能。怎么会漏这么多。乡干事不慌不忙。一笔一笔交代的清清楚楚。杨三他爹上吊的心都有了,说,我给你们跪下行吗,我这店统共能挣几个钱,怎么会有五千的漏税。乡干事咂咂嘴说,你给我趴下也不行,上税这是咱农民的义务。你逃税多了。还得拘你进大牢憋几年呢。杨三实在憋不住了。说,你这五千块钱是张乡长告诉你的数吧。乡干事笑了笑。说。张乡长告诉我的又怎么样?杨三他爹央求着。能不能少缴点。我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乡干事大怒,一分也不能少。你们要张乡长的五千块时少要了吗,杨三他爹说,我认输了还不行。乡干事说,张乡长早跟我交代了。你输了也不行。杨三震怒,吼道。是不是张乡长说的话你都听。乡干事撇了撇嘴,废话,长耳朵就是听乡长的。杨三说,我让你成聋子。乡干事大笑。你让我成聋子就成聋子,笑话了。明天我再来,少废话,你们必须把钱凑齐,一分也不能少!
转天,乡干事来羊肉店的事就在乡里传遍,特别是杨三咒的那句话。很多人听说了杨三在县城咒虎子的事,而且越传越邪乎,结果不少人相信乡千事会报应。都说看着吧,乡干事那小子要倒霉。但大多数人还是不信,说一个小娃子就是一句气话,还能真成聋子。乡干事第二天在街上走,好事的人拦住他,问。你聋了吗。乡干事笑着,三里以外有蚊子飞来,我能听出是公是母。乡干事哼着一路小调来到羊肉汤店,一进门就喊。五千块凑齐了吗?杨三他爹嗫嚅地说,我只有两千块。乡干事变了脸,戳着指头,我说了。一分也不能少!他杨三不是咒我聋吗,我怎么现在一点儿也没感觉呀。杨三那王八羔子呢,出来吓唬吓唬我呀?杨三慢慢走出来,这时店里店外挤得都是看热闹人群。乡干事一把拽住杨三。挑衅地问,你回答我。我咋就不聋呢!杨三脑袋骤然疼起来,无数个声音在呐喊,你现在就聋,我让你还去帮凶。杨三突然大喊着,好吧,你现在就聋吧,我让你还去帮凶!乡干事撇着嘴得意地问,你说什么?杨三说,我现在就让你聋!乡干事又问。你张着大嘴说什么呢?这时在场的人鸦雀无声,眼珠子好大。乡干事猛丁儿意识到什么,忙拉住周围一个老大爷急问,杨三这小子说什么呢?老大爷怯怯地重复着,他说让你现在就聋。乡干事傻了,跺着脚喊。我什么也听不见,我什么也听不见。他拼命地掏着耳朵,在原地上跳着脚,然后疯了一样跑出去,喊着,我怎么什么也听不见了……
杨三也蒙了,在县城那次,他看见虎子满头是血进来就知道自己犯事了,不应该这么咒人家,无非是生了一次气。眼前乡干事真的聋了,他不相信这个事实,如雕塑一般。周围的人一哄而散,嚷嚷着,不得了!出人事了!杨三他爹顿时瘫在地上。仅仅一个小时,全乡的人都知道,乡干事聋了。两个乡长把杨三叫到政府,张乡长让杨三蹲在地上,他闹不清楚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农民有什么道行,弄得他坐立不安,心神不定。老百姓们把乡政府围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杨三他爹跟在后面,被乡政府的人留下。杨三他爹说,那就是孩子的胡吣。乡干事一直闹耳朵,可能是上火了,跟杨三没关系。我想办法,一定凑齐那五千块钱。乡政府有心眼好的。悄声对杨三爹说,别担心你儿子,他能让乡干事聋了,也能让这俩混蛋乡长疯喽。你跟着去了会添乱。
在乡长办公室里。张乡长说,杨三。你让干事聋了?杨三没说话。张乡长说,有人看见你狠狠扇了干事一耳光,把干事耳朵给扇聋了?杨三还是没说话。张乡长叉着腰说,你要是给他扇聋喽,你就得进班房。性质严重了。李乡长一旁悻悻地说,你以为光你一家有羊肉汤。你有的我们也有。欠你点钱,你就告刁状。怎么样,你告完了我们还不在这稳如泰山呀。坦白吧,你怎么扇的干事一个耳光?杨三眯缝着眼,我没扇,是他自己聋的。张乡长火气万丈,说,你骗谁呀,你让谁聋谁就聋。你让我聋,你说,你说呀,看看我聋不聋。
李乡长连忙拉了拉张乡长,捏着嗓子说,你跟他说话别这么戗火。张乡长不依不饶,我不信这个邪,我就欺负你了。你咒我哥哥的司机,你又咒我的乡干事,你反了你。我看你能不能咒倒我。杨三始终不说话,他警告自己什么也不要乱想,不要让任何念头冲进来,自己已经给爹惹了这么多祸得罪这么多人了。张乡长拍着桌子,我整治不了你就不姓张。今天实话告诉你。那桥就是我哥给我的活儿,我又承包给别人了,我赚钱了你拿我有什么辙。那干事就是我派去的,就是要讨回我们五千块,凭什么给你,给你凭什么你就收下。你咒干事聋行,你咒咒我。这么多人到县里告我,我都没事,有我哥哥给顶着呢。我当一天乡长就得管你小子一天。你就得老老实实服管。你要是服,我让你开店做生意。你要是不服,我能送你小子进班房。
杨三小声问,这是乡政府吗?张乡长瞪着眼,你是啥意思?杨三说,政府不是为老百姓办事的吗?张乡长叉着腰,我为老百姓办事,就不为你小子办事。李乡长连忙斡旋,说杨三啊,咱们不要激化矛盾,你好好开店赚钱,不要动不动就想为谁说话,实话说,你这小娃子说不起。张乡长恼怒地,老李啊,你怕他个孩子干啥,大江大浪我都闯过来了。杨三平静地问张乡长,说实话,你于过对不起乡亲的缺德事没有?张乡长饶有兴趣地回答,我干过,我每月都干,我不干就当不成乡长。杨三问。有人管你吗?张乡长不在乎地,上面一层一层的人都管我,但谁也管不住我。杨三问,县长呢?李乡长说,他一直想管我,有我哥哥横在那也管不了我,他再管我,我让他也小孩拉屎挪挪窝。杨三说,那我管管你。张乡长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说,行。你好好管管我吧。杨三要说话,李乡长忙拦住,说扬三,我可没伤害你呀,你要咒就咒他,可别挂上我。张乡长蔑视地。你他妈的也算是个乡长,老狐狸。杨三。你就咒我,我爱听你咒。杨三说,我不是咒你。我觉得有你这个乡长,老百姓的日子就不好过,咱的乡本来就是贫困乡,你应该带着乡亲们致富。就看你们这个吃喝,这个乡早晚被你吃穷了。张乡长说,你还能挡住我吃,挡住我喝。杨三的脑子一阵发热,他冲口而出,我让你有口不能吃,有嘴不能喝。旁边的李乡长脸都绿了,慌忙摆着手说,杨三,没我的事。
张乡长大笑,跑到院子当央,朝着湛蓝蓝的天空说着,他杨三咒我有口不能吃,有嘴不能喝,老天作证,看看我这个口能不能吃!这嘴能不能喝!
五
一个礼拜过去了,张乡长继续在乡政府的羊肉汤店里吃喝,每天都有人看笑话,可每次张乡长都红光满面地走出来。有次,张乡长突然跑进杨三的店。对杨三说。我怎么还没有事啊,你快咒我呀。杨三低头不说话,张乡长点了一桌子的羊肉,自己一个人吃,结果把所有羊肉都吃了,还喝了半瓶子红高粱酒。周边的人都看呆了。杨三爹过去劝,说,乡长别吃了,那胃可是你的,吃伤了咋办?张乡长走时甩了一把钱,说,杨三,我承认你厉害。可你厉害不过我。我天天给菩萨烧香,烧得都是高香,我给县里的寺庙捐了多少钱,说出来能够你们店一年的进项。这道行不是靠嘴说的,你得办实事。说起来,你还得感谢我。我哥哥想办你,我给拦住了,我说对一个农村小子犯不着动这么大气。交给我就行了。说到这我也咒咒你,你杨三在这过不了几天了,你也得走。不信你试试看。张乡长抹着油腻腻的嘴大摇大摆地走了,杨三爹在后面眼前一黑一黑的。
杨三爹的店逐渐有人进了,凡是进来的都要见见杨三,鼓励杨三跟张乡长斗斗,给乡亲们出出气。杨三爹开始劝来的人莫谈,可怎么制止也白费,后来县城的人来了不少,说想见见这个能咒坏人的神嘴杨三。杨三不说话了,他每天晚上给县长写信,一笔笔的给张乡长等人算账,算算他们吃了老百姓多少粮,喝了老百姓多少酒。他给县长写信,盼望着那座桥能修好,能让娘的魂平安度过。县长没有回信,但杨三依旧写,他等着县长还过来,然后给县长吃上一次好羊肉,搁上多多的辣椒油,撒上多多的芝麻。
一个月过去了,张乡长依然吃得满嘴流油,没有任何征兆。杨三爹又发起高烧来,杨三默默为爹熬药,一句话也没有。杨三爹在迷糊中说,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能挡住人家乡长吃,挡住人家乡长喝。杨三说,爹。会有人管他,你就等吧。乡政府的羊肉汤店开始更加爆客,原本小心的李乡长也开始放开胆子吃喝了。老百姓们叹息说,还是杨三这娃的道行小啊。一天,县城来了两辆挂红鼻子的警车,把张乡长和李乡长都铐走了。带走那天,老百姓都站在街两旁放鞭炮。有人说这是县长亲自督办的案子,这个案子查了好长时间,两个乡长从包工头那得了四十万元的好处。杨三爹的高烧马上退下来,乡政府的羊肉汤店关门了,大师傅又红着脸回到了杨三爹的店。
没两天,羊肉店里挤满了人,有一些是乡派出所的。这帮人兴奋地说,不愧是神嘴杨三呀,张乡长在牢里查出来病,得的是喉癌,而且是晚期,真是什么也吃不了喝不了。杨三说中张乡长的事越传越广,四邻八舍不少人找杨三。他爹拱拱手说,儿子早走了。人们惊疑地说,咋走了呢。杨三爹腼腆地回答,找他说话的人太多,他说,他没那么大的力量……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