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月光的苇
初中时读过琼瑶的《烟雨蒙蒙》,至今还记得小说里开头的一幕。雨天,依萍去补鞋子,胶鞋里灌有水,每走一步,就会发出“呱唧”的响声,仿佛里面有两只聒噪的青蛙。
贫困在每个人心中留下的烙印大体上是相似的,所以对这个细节记得特别牢。
记忆中我的鞋子总是赶不上时令的节拍,柳絮飘飞的春天我还穿着棉鞋;正值暑天,脚上却是一双球鞋;已进入了秋天,依旧无奈地穿着凉鞋。是鞋子制造了我童年里的一份委屈,一份窘迫,一份伤感,和一份辛酸。
一次,母亲生病刚出院回到家里,顺便给我买了一双白塑料底鞋,我还没穿,不知怎么就把它弄脏了,刷冼后,便放在灶门儿处烘烤,没提防灶膛里余热那么厉害,直到冲鼻的塑料味引起母亲吃惊的叫声,我才猛然记起自己的鞋子。
但为时已晚,新鞋子的鞋面转眼工夫已被烤糊,我耷拉着脑袋不敢看母亲。母亲当时什么也没说,连轻轻的责怪都没有。而空气中那种凝固的气息,让人感到窒息般的难受……
一双鞋子的寿命,比及衣服,要短得多。每年春节,全身上下,被安置得齐齐整整。(鞋子,这时配给得相当及时)。一身衣服,可以从春穿到冬,只要不是缩水严重或是个子蹿得太高,再穿二三年也不成问题。鞋子就没有这么幸运。三四个月下来,要么是脚跟处磨得没底了,要么是前边露出脚趾头。在同学们面前,我总是极力把脚趾拢紧,可前面那个窟窿还是越来越大,像悲苦之人脸上怎么也遮掩不住的忧伤。
母亲手头上的活那么多,根本没工夫坐下来纳鞋子。常常,我们会把一份渺茫的希望寄托在家住在县城的亲戚,逢母亲去亲戚家办事,我们就梦想母亲回来时拎的是一双表哥穿旧的鞋子,而不是油条、蛋糕。
直到上了高中,鞋子制造的窘迫还压迫着我。比如下雨天,或是雪天,一双鞋子根本对付不了恶劣的气候,我的脚就是在上高中时被冻坏的。
直到现在,一进入冬季,脚便开始发痒发痛。
更疼痛的,是镂刻在心灵里的那些记忆……
当我对自己的鞋子耿耿于怀时,就不大记得母亲每年是穿什么鞋子度过夏天的。
父亲说,对于衣服,人们历来是笑冬不笑夏,好像是夏天怎么凑合都好敷衍过去。初中时,我常和红旗一道去学校,去他家等他时,好多次都会看到他母亲用一个烙铁在粘一双断开胶的凉鞋。发红的烙铁、腾起一股白烟、粗糙的手、粘鞋时那双饶有兴味的笑眼,——整个画面像极了一部电影中闪现出的一个片段。
母亲对付断开胶的凉鞋的方法比较简单,从针线筐中找出顶针儿,用比较结实的绳子缝合就了事了。
原来,母亲,夏天有凉鞋穿的——只不过这双鞋子在一些诸如废胶片或线头的协助下,被“打造”成了永久牌。诗人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这双永久牌的鞋子,它蒙蔽了我的眼睛。
我们家有一大堆胶鞋,但没有一双是完好无损的,雨天里母亲照旧穿着它们下地干活,扦红薯秧子,刈牛草。我曾问母亲,穿破胶鞋还没有光着脚舒服,你为什么不光脚呢?母亲说她是女子,不能和男子比,光脚是出不了门的。
有些东西,表面上破了,实际上还是起保护作用。保护不了你暂时处于劣势的手脚,起码保护你处于劣势时要强的自尊。
对待鞋子问题,母亲从来没表现出过幽怨。母亲在我们家是领袖人物,体现的是实干精神。她的心思全花在农事上和四个孩子的饱暖上。
母亲有一双很漂亮的棉靴,那也是姨妈送她的,上好的皮子,以至后来,里面的绒毛都没有了,那皮子依旧亮人眼睛。下雨天,这双皮靴便是一双最好的胶鞋了。
父亲曾给母亲挑过一双皮鞋,有带子的那种,从来没发现母亲穿上皮鞋时的神采,竟然那样秀溜儿。
鞋、鞋,管半截——看一个人下半身,最重要的是这双鞋子了。
而一个女子,曾与多少美丽擦身而过?
我看见女朋友第一眼时,她正从一辆自行车上纵身跳落到地面上。然后,她喊了一声她表姑,并不睬我,进屋去了。
我们是经过亲戚撮合的那种。第一次相亲,她穿了一双运动鞋。而她飞身下车,那个轻松活泼的身影,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当年,她26岁,却似我初中时的女同学模样。
她就这样闯进我的视线、心灵。
然而,在我们相处的磨合期,竟因为鞋子问题,常闹得不欢而散。当我为她穿松糕鞋大为头痛时,她却不以为然,宝贝似地穿在脚上,当后边的带子断了,她还创意地裁掉当拖鞋。
我陪她去鞋店,看她在那些卡通式的鞋子前流连忘返,我不得不在一边旁敲侧击。
——女人嘛,穿着上应给男人一种轻轻就能托起来的感觉,这才够味。
她反驳,爱自己的脚,就要为脚着想。
有时,我苦恼地想,是不是选错了对象,还是自己变得无聊了?
鞋子,体现的不再是一个人的审美观点,也不再是对恋人的真心呵护,而变成照顾自己情绪、贯彻意志力的道具。
而在女友那里,鞋子则成为她宣扬个性的一面旗帜。
婚姻如鞋。当鞋子不合适时,就夹脚,就有苦恼。
——此刻,它为一场爱情的转折,埋下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