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 章
英谈是一个村子,位于太行深处。英谈村已经有六百余年的历史,六百年来不管你知道不知道,英谈人都活得好好的。因此不知道英谈不是你的错,更不是英谈人的错。但是,时至今日,你要是不知道英谈,就会有人诧异,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你就会觉得不知道英谈已经是一种错误。连英谈人也是,你要是再不知道英谈,他们就会觉得肯定自己哪儿做得不对了,因此他们现在天天在打量这个村子,修修这儿,弄弄那儿,总怕有哪儿不像了英谈。
时在初秋,雨一直在下,大一阵小一阵,停一阵续一阵,到英谈时,雨却住了,但雨意仍在。英谈的几位老乡正在村头用最古老的方法凿石栏杆,凿石头的声音传到老远,想必山西人也会听到。声音大的还有老乡们的说话,很有韵律感,却又听不明白是在说什么。听明白的只有刘顺超。刘顺超是邢台的一位学者,以研究中国先秦史著名,近年来他被调到邢台市名城办,名城名镇名村的研究和推介自然成为他的份内事。英谈他已经来过无数次了,还曾经住过半月,从山沟英谈到邢台英谈到河北英谈再到中国英谈乃至世界英谈,刘顺超做的正是这件事。在路上,诗人古柳说刘顺超,英谈开发,功罪千秋,是功是罪,刘老师你仔细着!刘顺超当然知道,随着开发力度的加大,怕的是人心难古。好多地方的人都是这样,日子富足了,心却浮躁了。本来活得自足自得、澹定安然的英谈人,会不会被花花绿绿的票子弄得眼花缭乱?的确难说。可是,因为这样就甘心让他们穷下去?让他们给人类作心灵样板?心灵的事是大事,每个人都有责任,也许经过喧嚣之后的安定才是真安定。但刘顺超不辩不驳、不申不述,只是笑。
雨后的英谈如诗如画,韵味十足。所有的房子都是石头砌的,所有的房子都砌在石头上,随坡就势,高低错落,远远看去,是一丛一丛的,湿漉漉地透着生机。刘顺超当导游再合适不过,他比英谈人还懂得英谈,说是在这里有几大享受:看古寨,吃豆沫,喝泉水,听传奇。古寨古到明朝,这只是明文记载。若据传说,则可古到唐代黄巢造反。黄巢在这一带有很多传说,至今还有许多地名与黄巢有关,如黄巢岩、朱温坪、血流峪 、天明关、贺家坪等等,英谈也在传说中。据说这英谈本是黄巢屯兵的营盘,人们把“营盘”叫走了音,从而成了“英谈”。不管怎么说,英谈还真有古营盘的影子,不仅寨墙高耸,寨楼上还有望孔。整个村寨,北高南低,西高东低,最高处和最低处,相差几百米。房子就像藤萝攀岩一样顺势爬上去。这家连着那家,前门进去,后门出来,户与户之间,这么拐那么拐,总有相通之处。扑朔迷离,似一个巨大的迷宫。宜守宜攻,进退自如,纵马谡据此,也不会有丝毫闪失。
从东寨门进村,先看寨墙,看寨门上的寨楼,看重修寨楼时留下来的“大清咸丰七年”字样。从寨墙上下来,步步踩在石板路上,抬头仰望,一丛房子出现在半空中。游客们总愿在这里留影。我们也不例外,合影、只影照了好几张。我们还是我们,但有了英谈作背景,就不一样了。
其实让人生奇的还不是房子,而是进入房子之后。以为一层层的是楼房,两层、三层或更多,进了院子一看,却是平房,原来上层房子上的窗户是另外人家的后窗。一家一院,院跟院摞着,若是没有山来作势,真是连想也不敢想。纵然有山作势,别的地方的人也没有这样的奇思妙想。因此刘顺超说,这个村子象征着和谐,一家的房子竟然可以盖到另一家屋顶上,且是这样盘根错节,相互纽结在一起,成了一个拆也拆不开的整体。
村子里是石头的世界:石路、石墙、石屋、石井、石碾、石磨、石臼、石杵……想那人心也是石头的,朴厚而结实。走进一家又一家的门,看到的是一张张憨憨的笑脸。他们家里的所有也都像他们的心那样,没有遮拦,随便你怎么看。看石屋结构的奇特,看各式各样的几乎没有重样儿的窗棂。随便一座房子都是几百年的历史,厚厚的包浆经得起你百般揣摩。
村子是有来历的,明永乐二年一路姓人家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底下迁移至此,因此英谈170户人家,只有几户不姓路。老路家因经商而成大家业,繁衍的结果是分了三支,这三支又分设四堂:德和堂、中和堂、汝霖堂、贵和堂。据说这四个堂口当时为顺德府首富,土地遍及冀晋五县。传说中的财主为清代的路老海,这位爷富而不骄,战乱之时常舍粥饭救济难民。遇到国家有难,更是不惜钱财。至今门楣上还挂着府衙赠送的匾额,不过匾额上的“慷慨解囊”已经改为“为民立功”,此是八路军为了赠给抗战有功人员临时动念,旧匾新用。
在一家院子里,看到彭德怀、邓小平和刘伯承住的屋子,当年这里枪声如炒豆,鲜血若桃花,侵略者在,景致虽好却也无心赏。还在一家院子里看到鹿钟麟的故居以及他洗澡的屋子,澡盆却放在另一家院子里,石头凿就,粗糙却宽大。这位进入皇宫逼清朝末代皇帝逊位的国民党大员,据说当了河北省主席之后却怕犯地名。也难怪,涿鹿、钜鹿、束鹿、获鹿,似乎专为吓唬鹿某而设,因此他躲在太行山深处不敢下来。一直不知道他在太行山哪个角落,原来他在这里!他也真会找地方,“鹿”在“营盘”,那真是万无一失。
值得一说的还有英谈的井,街墙上突然出现一个门洞,里头是井,水面距地面不过一尺,伸手可掬。凡是水井,皆有石屋遮蔽,由此可见英谈人古已有之的环保理念。水甘冽甜美,任人取食,如井卦所言:“井收勿幕,有孚元吉”。
转到南寨门,再转到西寨门。时间紧迫,只能这样粗粗领略,即使这样粗粗领略,转下来了已经天黑。若想细品,就得住下来。在村里遇到一位正在写生的画家,据说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年,住了两年的结果是他不想走了。
晚饭在老路家吃。这位老路家有一块石板映壁,据说是老辈子的东西。红的板石,宽一米,高七尺,两面都有龟背纹,出自天公之手,天然美妙。诗人刘小放先生深深被它吸引,出来进去看了好几次,仍旧意犹未尽。说好了做豆沫吃。豆沫的做法也很独特,抓来两把干黄豆,放在石臼里,添上一点水,然后用石杵在臼里滚动,直到研成白色的豆浆,然后放锅里煮。这很需要时间,但时间对英谈人来讲只是做事情的保证,根本用不完,因此也从来不用着急。这件事由老路的女儿来做,石杵在她手上也如绣花针一样轻巧和灵便。此时,好多人家的炊烟升起来,一个个的石杵都在各自的石臼里轻摇慢动,持杵人或少女或老妇,神态无不从容,面容无不宽裕。由此想到这才是人的真生活,生活本身就是目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我们好多人每天忙忙碌碌,可是忙的结果往往是把目的忘了。
老路的女人把豆沫煮出来,皎白如乳,还加了小米、豆角和南瓜,味淡而香,像煞了英谈人的日子。院子正中有一棵梨树,挂满了果。饭桌就摆在梨树底下,有一只晚蝉在唱,阴云仍在天上。若是天晴了看看星星才好,山里的星星跟城里的星星不是一类,看一回多少年也难忘。这么想着就朝天上望去,不想感动了梨果,“叭哒”一声掉下一只来,落在石板地上,一下子碎了。
老锅老灶老山柴,特意炒了好几个菜,豆角、茄子、黄瓜,都是老路家自己种的,鸡蛋也是土鸡所产,味道都纯真,做法都实在,咸有咸的味道,淡有淡的味道。无论咸淡,都是山外所没有的。
本真的味道才经得住咀嚼。
晚上宿在村东的一处独院里,中央美院的画家曾住在这里,近日刚走。村委会的人在这里值班,给烧了开水。然后几个人坐在檐下说闲话。细雾弥漫开来,薄幕一般,笼罩了远处的山头和近处的围墙,笼不住的是山溪的湍急和秋虫的鸣唱。山里的夜晚没有灯光,平时靠的是星光和萤火,但今晚星光也无。但这样的夜晚才是真的,静谧、安详、闲适。忽然感到,英谈虽小却是世界的全部,抛开喧嚣,有此一英谈足矣。
清晨起来,发现天空一碧如洗,片云不挂,有半块月亮遗落在西边的天上,而东方的天正在发红,映照着远山的轮廓。谁也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晴的,满天星月又是何等情景。刘顺超知道。由此古柳说了夜里他们屋里想发生但没有发生的故事。说是夜里二点多钟,刘顺超醒来,发现天晴了,他到屋外看了看天,繁星铺排得到处都是,南天还有一轮月,虽是下弦月,却也极为鲜明。他想这样的天空若是不被更多的人看到实在可惜,于是他回屋跟古柳商量,要不要给支书打个电话。他们要的效果是:让支书把大喇叭打开喊话:“乡亲们,天晴了,起来看月亮吧!再不看,今天的月亮就没了!”当然,电话没有打,这只是他们的想象。但在他们这里,事情已经发生过,众多的村民半夜起来看月亮的情景已经感动了他们。其实,这样皎洁的明净,在英谈人眼里已经司空见惯,只有城里来的人才这样大惊小怪。由此可见,英谈人每天的日子是多么奢华:风清、气爽、月明、星亮、土香、水洁……城里人已经失去了的东西,这里却正多。因此,劝君莫在山里人面前夸富贵,到底谁富谁穷还说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