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映实
夜深了,俩人在孤灯下已呆坐良久,都找不出一句话说。连我这个在中学课堂上善于表达的语文教师,也是大脑空空,无言面对。直到坐乏了,坐腻了,时间太晚了,才“理性”地驱使自己爬上炕了。将俩人的被褥朝一块儿凑了凑,将灯习惯性地熄灭,男女异性共居一室,这就是结婚了。
没有欢笑,没有激情,没有甜蜜,甚至没有肉体的强烈的欲望,只是法律性地结合成了一体,这就是结婚了。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根本就没打算办婚礼。或者说也没钱办婚礼?如果说不是偷偷摸摸结了婚,起码绝对是无声无息地结了婚。哪怕是一个直系亲属也不曾邀请,全村人和机关学校的人都神不知鬼不觉地,我俩就结了婚。理所当然地便失去了这种场合惯有的喜庆、热闹、红火、欢笑,甚至不管不顾。更不消说鞭炮声声、喇叭阵阵了。一夜的冷清孤寂,冷清得令人可怕,甚至比没结婚前还让人感到孤寂。完全没有心灵交融的幸福。只是远处街头上不时传来造反派批斗会的声浪,在兆示着这个时代的疾风暴雨,人心惶惶。仿佛被这疾风暴雨所催促,两个老大不小的男女青年才饥不择食地成了“家”。就在结婚那天傍晚,爱人才只身一人骑着辆永久牌自行车将她的铺盖卷从五里外的家中驮来进了我的家门,算是把她的一生托付给了我。没有一个送亲的,显得很“革命”。
家徒四壁,泥巴墙上仅糊了层报纸。全部的家当只是一桌、一椅、一席、一炕,上边两套被褥,而已,再加上同屋的老娘。多亏经人介绍的姑娘是个“无产阶级”,并不看重物质财富,如此的寒酸样她并不嫌弃,这才算把我成全了。可见,“阶级”与“世界观”是何等的重要。而我,则恰好相反,在继续革命理论不断攀高的情势下,属于“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要接受无产阶级“全面专政”。问题全出在这里。勿勿忙忙刚一决定结婚之际,我就神不守舍,心慌意乱,生怕什么事情闹出差错招惹祸端。学校中关于我的第一批大字报已经贴出——“推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急先锋”,“贩卖封资修黑货的黑干将”,我已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在一个小县城里,做一个有些名望的中学教师,再加上业余时间搞点创作,这就很惹眼了。要想掐尖子,罪名有的是,很现成。偏偏我已经年近三十,紧该到完婚的时候了。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来了个大串联,趁着学校“放荒”之际,我就偷偷摸摸跑回老家,在女方的街道上办了结婚证,取得了合法性。非常低调的情势下,不敢有丝毫声张地草草把必不可少的程序办了。如若不是在这非常时期,即使再穷,我这个并不缺乏“小资情调”的人,咋也不可能把一辈子的婚姻大事搞得如此狼狈,如此窝囊,如此地破败不堪,成了老婆和亲戚们一辈子的诟病。
没有哪怕是最简单、最低级的婚礼,便悄无声息默不作声地结了婚,也算是我这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一生中所办下的最大的蠢事。化解了我终生最大的幸福。让结婚变得失去了所有的味道,空留下咀嚼不尽的苦涩记忆。
害怕、担心、压抑、清汤寡水,便成了完婚那天的主色调。没有一丁点的修饰和布置,就那么破房烂屋十分本色地结了婚,这也可算是创造了整个人类结婚史上之“最”吧?
什么原因?主要是没心情,没兴致。我已经活到连婚姻大事都勾不起自己兴致的地步。一种肃杀的气氛紧紧向我逼来。你想想,连著名诗人、社会活动家郭沫若都被逼得说了“熊”话,声称自己的全部作品都没有“革命”价值,表示要全部烧掉,更何况我等小民?那段日子,一种焚烧之风的熊熊烈火迅速在神州大地上弥漫开来,什么都要烧,“纸船明烛照天烧”,其势锐不可挡,熊熊大火烧到最后只剩下赤条条“无产阶级”的地步。朝不保夕,战战兢兢,不知明日又有什么罪名袭来?多少年间,我本来是遵照伟大教导一直夹着尾巴做人的,恨不得将尾巴夹进腚沟子里去。就这样,谨小慎微,加紧自我改造,政治运动一来还是会找上我。我这个人,年纪不大却有过“前科”。早在17岁于中等师范学校毕业那年,因为在教师中要开展“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政治需要,把我们几个所谓教师的“高足”也牵连进去,打成了胡风集团外围,足足隔离审查了三个半月,折腾得我们也是满嘴胡说八道,假供连连,最后审查报告虽然证明这纯粹是一场子虚乌有的冤案,却也足足害得我们魂飞胆丧、落花流水。甄别清楚后,被分配到塞外地区全省唯一的重点中学,也算是一个中专师范生安排的最好学校了。但不到三年,即1958年,我又莫名其妙地作为“资产阶级白旗”被拔了下来。具体罪名是“走资产阶级个人奋斗的白专道路,追求成名成家”。其实,我个人业余创作也才不过发表了十来篇小型作品,也根本不上档次,何言成名成家?更何况,我的教学情况是经常举办全校公开课,也算是不错的工作表现吧。但这也不行,硬要把你划到资产阶级那边去。“白旗”的帽子足足戴了4年,直到1962年底,才在中央文件的统一指示下予以公开平反。那种年月,根本不是根据你的思想表现和道德品质来评价人,而是根据政治斗争的需要随意裁夺,妄加罪名,一场政治运动过去便又会产生一大批这样那样的分子,让你根本防不胜防,无法掌控自己的言行。就连最讲共产党员修养的国家主席刘少奇到头来也是满身的罪名,何谈别人?
莫名的恐惧,无边无际的恐惧,渗透进我的每一根神经。用当时流行的时代语言是“怕得要死”。一个还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却惶惶不可终日,这就是我当时的典型心态。终身大事也就在这种慌乱的心情中灰溜溜地完成了,造成了一辈子不可弥补的遗憾。
喜事办成这个样子,这本身就是很不吉利的,乃为恶运的先兆。果然,婚后真的就祸事连连,完全应验了我的预感。我跟妻子两地分居,彼此相隔百余里,婚后第三天就急慌慌返回我的工作地,哪里有什么“蜜月”之说儿?倒也并非有什么人督促,主要是因为心里不安,担心泄露风声引起非议。因为那个年月,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由于一张大字报的挑动而招来群众性的攻击。人人都争先恐后地急于要显露自己的革命欲望,革命就要找事做,就要抓题目,就要造舆论,就要一哄而起。一位老农正兴冲冲背着刚刚从新华书店“请”来的毛主席半身瓷像,只因他生怕一不小心走在山路上把红太阳磕碎,使用草绳将瓷像的脖子牢牢拴住。哪知,这好心的一拴便拴出了祸端,有人警惕性高,街头上一声断喝:“拴红太阳的脖子,罪该万死!”紧跟着就有一大群人呼啦啦拥上来把老头摁住,齐刷刷将其扭送到“群众专政指挥部”。可怜那老贫农刚才还是一颗红心满心欢喜地花钱买回一尊毛主席塑像,转眼间就有一个罪名将其死死罩住成了“现行反革命”,任凭怎样地跪地求饶剖白他的红心也无济于事。这就是当时最流行、最神圣的思维方式。
如此的荒诞不幸也落到笔者头上。婚后不久的一天早上,我被造反派叫到一间油印室外边,通知我昨日半夜派一辆卡车去我老家抄了我全部的书刊,让我看一眼这就是我贩卖“封资修”的铁证,并命令我签名。只见一捆一捆的书杂七杂八零零乱乱地堆放在油印室空地上,让我心疼得浑身抽紧脸色一阵煞白。工作十几年来省吃俭用甚至饿肚子买下的一些宝贵的书籍就这样野蛮地被毁掉了。我根本没有书架,所有的书刊报纸都是捆起来一摞一摞堆放在老家破屋子里的。多年来这些文字滋润着我。书就是我,我就是书,它已化成我的生命。一个穷书生,除了这,还能趁什么?这些就是我的呼吸,我的依托,我的营养,我的全部希望啊。它们可都是解放后社会主义时期出的书啊,怎么会是封资修?浩若烟海的中国文化和世界文化就用这么简单粗暴的三个字一笔勾销了吗?无产阶级文化难道从天上掉下来?就连《毛泽东选集》也是用老祖宗传下的文字印刷的呀,难道井冈山、延安会创造无产阶级自己的文字?毛主席又读哪些书呢?……可文化大革命是不许分辩的,无产阶级只有铁拳头。眼看着已经散了捆的书露出的书脊和书面,除了中国四大名著、还有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普希金的情诗、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大仲马的戏剧,莫里哀、巴尔扎克的长篇、爱伦堡与法捷耶夫的卫国战争小说,甚至郭小川薄薄的《甘蔗林·青纱帐》……我那些熟悉的书籍全部都散乱无章地摊开在地上,有些甚至被踩脏踩破,真叫我心疼心碎呀。它们曾陪伴我度过了深邃浩淼的漫漫长夜,留下过我的体温和心跳,留下过我的思考和吮吸。然而,这一切都过去了,它将彻底离我而去,变成所谓我的“封资修”罪证,变成一本蛮不讲理的糊涂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