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润生是党内最资深的农村问题专家之一。20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担任中央农村工作部秘书长,70年代末80年代初担任国家农委副主任,80年代中期以后担任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主任。
《杜润生自述:中国农村体制变革重大决策纪实》一书(人民出版社2007年1月出版)以亲历、亲闻、亲见,记述了建国初期的土地改革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农村变革的有关情况。本文即选自该书。
在延安时期,毛主席的领袖地位是刘少奇首先提出来的:“我们党已经找到一个自己的当之无愧的领袖,就是毛泽东”。在七大前后,反对王明教条主义,毛刘是完全一致的。后来,刘少奇和毛泽东发生争论,就农村问题来说,首先是在1951年。山西提出试办初级合作社,动摇私有制基础。刘少奇认为,这是空想社会主义,不符合新民主主义时期党的路线。此事给我的感觉,办几个合作社就叫做空想社会主义,批评话语显得重了一些;但他坚持新民主主义战略,是正确的。
相反,毛主席却否定自己提出的建设新民主主义社会的主张。从1951年起,发展手工劳动的农业合作社,动摇私有制。1964年后,进而把“消灭资本主义使其绝种”作为总方针,直至提出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实行以阶级斗争为纲。当时在党的上层,只有刘少奇能够提出,也最合适提出异议。但刘少奇始终不愿意把自己放在与毛泽东对立的位置上。在民主革命向社会主义革命转变的大问题上,毛对刘已有成见,不听他的,刘只好检讨。
刘少奇选择了一个作检讨的场合,是在1953年初。为公布《关于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的协议》,专门召集了一个十多人的会,我是代表中央农工部去的。刘说:“在合作化问题上,高岗同志是对的,我是错的。”并说自己在认识上行动上有缺点错误。尽管刘作了检讨,在1953年夏天的财经会议上,高岗发动了“批薄射刘”的非党活动,指桑骂槐,举了许多事例,都不是指薄一波,而是指刘少奇的。邓小平让我参加会议,我去听了,已察觉党内要出问题。果然这个会后,在中央组织工作会上,饶漱石领导“讨安(安子文)伐刘”。此外,高还搞了非法串联,因此成了“高饶反党集团”。在中共七届四中全会上,刘少奇得到毛泽东的支持。为了表明他的拥毛立场,刘又在合作社问题上作了检讨。
在此之前,东北全境解放后,东北局向中央报告,提出农村保存富农,暂不搞集体化,仍按新民主主义战略规定的政策措施。这是张闻天的主张。刘少奇是支持这个主张的,曾以中央名义加批转发全国。本来,七届二中全会和建国初的政协《共同纲领》,都是沿新民主主义路线阐明有关政策。毛、刘、周的讲话也都是一个口径。然而从1951年开始,毛亲自指导了有关互助合作两个文件的起草工作,未见刘参加。毛的一些意见,都是由陈伯达传达。
毛主席几次召见中央农工部同志谈话,谈合作化的问题。为分配合作社发展数字,召集过两次会议,即杭州会议、北京会议。此前,少奇主持中央开会听取农工部汇报。在1955年4月20日,邓子恢刚从国外考察回来。谭震林、邓子恢、我先后发言,引出刘少奇发言,说:我赞成搞100万(毛要扩大),到时候关一下门,要中农来敲门。我们把这批办好,更具有吸引力,事情就好办了。这些话,表明刘少奇是支持中央农工部的。邓小平的意见也是把重点放在巩固上。
1955年5月中旬,在杭州召开的南方各省会议上,毛主席主张合作社要增派数字,派多了不行,不派自流也不行。这时上海的柯庆施提出指控:30%的干部对合作化不积极,是受中央农工部影响。同时毛听到浙江“砍社”一事,不高兴。6月14日,中央政治局开会,讨论中央农工部关于合作化的方针,刘少奇当场批评了邓子恢的一些言论,认为邓消极,不够积极,还有一些原则错误。这与刘前一段的态度亦有所不同。
在7月会议上,毛主席发表《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报告,提出一个社会主义革命的大风暴就要到来,有些同志在这个风暴面前,像小脚女人走路,前怕狼,后怕虎。此时,刘进一步支持毛。在10月末举行的七届六中全会上,刘少奇尖锐批评中央农工部是“发谣风”,用语也比毛、周都重。但是,尽管在这个问题上支持毛,他还是坚持生产关系要与生产力相适应的思想。这表现在中共八大政治报告,写上了现阶段的主要矛盾,是人民对于经济文化迅速发展的需要同当前经济文化不能满足人民需要的状况之间的矛盾,实质是生产力发展不能满足这一要求的矛盾。毛对这次大会报告稿亲自过目,做了多处修改。但是在八大二次会议上,毛却提出八大报告对主要矛盾的表述是错误的,现阶段的主要矛盾是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矛盾。
1956年,周恩来、陈云提出反冒进问题,此时刘少奇是支持周、陈的。毛批周、陈,也等于批刘。
大跃进兴起,刘、毛是一致的,未见分歧。但引起大混乱以后,在1962年的“七千人大会”上,在刘领导下准备了书面报告。毛说报告稿可以发给大家,可离开稿子讲一讲。刘就讲了“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的话。毛内心可能不以为然,但在大会上没有讲出来,还是强调让人讲话,发扬民主。“白天出气,晚间看戏,一天三餐,两干一稀,皆大欢喜”。但林彪替毛说了话:毛主席思想是一贯正确的,所以出问题,主要是在于“左”或右的干扰。会后毛就南下了,把医治大跃进后果这个担子,交给了刘少奇、陈云、邓小平等人。
结果惹来1962年八届十中全会批“三风”:黑暗风、单干风、翻案风。“黑暗风”是指“西楼会议”。1962年初,为医治三年困难的后果,自然要审视过去,吸取经验教训,要让人讲话。
为此,由刘少奇主持在中南海西楼召开了有关方面领导人参加的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与会者讲了一些比较严重的情况,刘少奇说:估计严重比估计不足要好,更主动。陈云说:要退够。邓子恢趁此提出包产到户。毛主席从外地归来,当面责备刘作为第一线主持人,本应给予引导,为什么不能压住阵脚,反而助长这股“黑暗风”。因此,1962年北戴河会议的准备会议,原意医治大跃进、人民公社的后果,就因为出现“三风”这类政治倾向,毛在八届十中全会上提出,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还有一个关于“四清”的矛盾,刘主张通过“四清”,反四不清,有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毛则第一次明确提出要反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1966年以批判《海瑞罢官》点燃“文化大革命”的火焰,不点名地指出:1962年的右倾,1964年形“左”实右,1966年派工作组镇压学生,赫鲁晓夫式的人物就睡在身边等等。党的十大时,进而提出“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尽管刘少奇委曲求全,多次修改自己本属正确的主张,进行检讨,维护毛的权威,最终仍得不到谅解,还是带着“党内最大的走资派”的帽子含冤而去,写下党内斗争的一幕悲剧,直至十一届三中全会才予以平反。
彭德怀和毛泽东之间也有许多分歧。在庐山会议上,彭德怀反对大跃进,认为是小资产阶级狂热性,使毛深为不满。毛泽东在庐山反击彭德怀时提出:是争夺领导权还是路线是非问题?是要我毛泽东,还是要你彭德怀?此话一出,别人只好三缄其口,能作的选择也就被这样“规定”了。
其实1955年在北京,1959年在庐山,毛一表态,彭德怀都作了检讨。因此,可以说党内的决策制度、“议事”制度,在50年代后期存在着不够民主的缺陷。面对着像“新民主主义”、“社会主义改造”和“大跃进”这类重大的问题,如果真正发扬民主,争辩一番,也许更有利于党内认识的统一,更有利于社会主义的发展,少走弯路。(摘自《杜润生自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