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怀超
苏北的笸箩,对于叉筢扫帚犁铧等农具来说,她就是江南水乡的婉约女子,是乡间夜晚甜蜜的梦呓,是祖母或母亲白发苍苍上的一缕晨曦,精致小巧地于屋内守望着。在寒冷的雪夜里抽出一根棉细线,缝补日子的冷暖。
笸箩,以竹篾或柳条类枝干编成的一种盛器。其大小、方圆、深浅等形制因用途而各异。苏北的笸箩,类似于筛子,比筛儿大,并且不漏底的,多用来盛针头线脑。据悉,笸箩因地域而有差异,分为烟笸箩和针线笸箩。烟笸箩只有碗大小,放在炕上,盛烟末的,和火盆摆在一块,就像现代家庭中的烟灰盒或烟缸一样,是必备的家庭用具。这是关东一带用的;而我们苏北无炕,故用针线笸箩。
旧时,笸箩作用可有趣呢。婴儿出生百日抓周,床头置一笸箩,内放书籍、算盘、弓箭、食物、小件农具等。将婴儿抱放笸箩当中,亲人在四围观看,以婴儿抓取第一件物品预测将来的前途方向。如第一件抓起书本,推定此儿将来是读书之人;若先抓弓箭,推定将来必是骑马带刀之人?同时笸箩还是出嫁的陪品呢。女子出嫁,嫁妆中一般有一个上了红漆的小匾,帮围很浅,是用藤条或竹篾编成的,用来放针线、剪刀、顶针、碎布头等工具。等她生了娃后,都是自己为娃缝衣裳、做鞋,很少去买现成的衣裳和鞋。
笸箩是母性的,呵护着日子的补丁。
过去,在农村,谁家离得了针线笸箩?家家户户的床头或者箱柜上都有个笸箩,细竹皮编成,摩擦日久,光滑而细腻,锥子、顶针、捻柁、麻线棰、剪刀、线团、鞋样子、做衣服剩下的碎布头,凡女人们做针线活用的一古脑儿东西都放里面。针线是姑娘、媳妇必修的功课、最重要的女红了。一家老小的穿戴缝补,大到衣裳铺盖,小至纽扣袜子都离不开针头线脑。一件经多人身穿几年的衣服,易磨损的地方如膝盖、胳膊肘、屁股上还有袖头,是少不了补丁的,时有衣服和补丁色彩不一,一件衣服几年下来,成为一面色彩宽斓的旗帜,单衣补成了厚棉衣,重甸甸的。
乡间的日子男耕女织,但地里活又怎能少得了女人的角色?锅上湖里,女人一个勤字包容着。女人们白天下湖锄草割庄稼,晚间忙针线活,这类活计,一般选择在秋后农闲和漫长温情的冬天。点一盏简陋的煤油灯。煤油灯是一玻璃瓶做的,盖子上钻个黄豆大小的洞,再用牙膏皮卷个圆筒,细长的棉捻从其中穿出来,放到洋油里,煤油灯就做成了。女人或坐在椅子上,或把煤油灯搁在吃饭的小桌子上,盘着腿,用棉袄、被子盖住脚,凑到煤油灯前做活计,多么诗意温情的情景啊,让人心生无限怀念和回忆。那一份宁静与安详里,包容着生活的坚韧与守望。遗憾的是经济发达的今天,笸箩已成了时代的旧物,乡间里也很难找到针线笸箩了。因缝缝补补的活计没有了,乡间的姑娘小伙子们,都喜欢到城市衣柜专卖店买成品的服装,稍有破损,也就不再缝补,针线笸箩也就退出了历史舞台。
母亲到现在还保留着那个针线笸箩,据说是外婆赠给她的。脸盆大小,圆形。平时放在衣柜上,很少被派上用场,但真遇到个用针线缝补,准能在笸箩里找到需要的物什。
冬夜,母亲做针线,或守候在我的床前,或者在书桌旁陪伴我做功课。听着麻线穿过鞋底的声音,在昏黄的灯光里,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昏暗的光线下做活很累眼,母亲还不到五十岁,就已经开始戴老花眼镜了。针鼻很小,要迎着亮光引线,在线的末端打上结,就可以缝补了。鞋底很厚,就把顶针套在手指中间,顶住针鼻子,还针不动,就先用锥子钻一下,然后再把针线引过去。
漫长的冬夜,外面飘着大朵大朵的雪花,落满了猪圈牛棚,还有阡陌、草垛,就连光秃秃的枝桠上一夜后也长胖了,肉嘟嘟的,晶莹着呢。而乡村的男人们此际划拳喝酒,人声喧哗;女人们则抱着鞋底或者需要缝补的衣物,边唠叨张家长李家短边做针线。我记得结婚前夕,母亲还特地为我做了被褥。缝被选在夏天,把棉絮打好后,置于夏日的烈日下暴晒。缝夔子的时候,我喜欢躺在被子上看母亲_友活,或在被子上打滚。以前乡间的姑娘门出嫁。娘家总要陪送几床被褥,多铺多盖,婆家人是很看重的,少了让人耻笑。男人们结婚,母亲也不例外。
大学毕业,客居他乡,娶妻生子,母亲每来小城看望孙子,总要为我带些鞋垫、鞋子、床单,生怕我不够用。精美的鞋垫上,还让二姐用彩线绣上不少吉祥均花朵或者祝福的字眼,如美满幸福、吉祥如意或牡丹花、玫瑰花等。母亲和二姐都不识字,可她们是怎样做到的呢?每看到这些,我浑身充满着浓浓的热流,仿佛在那细细密密的针脚里,在温暖的笸箩里,盛满了亲人深沉的爱。至今,这些物件旧了烂了,我都不忍心丢掉。母亲也舍不得扔,总说也许还有用处。这莫不是母亲在怀念过去的时光么?猛然问,我突然发现母亲老了,从前那样直的腰身,猝不及防地弯了下去。头发渐白,皱纹深烙,面皮变暗。我不由得想起作家江少宾的话:“我的幸福是不是一种罪过?”我母亲是不是为我操劳而衰老?想念母亲时,我常常梦见母亲膝前放着一个竹制笸箩,光滑流亮。她边缝缝补补,边絮絮叨叨地嘱咐童年的我用心读书。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针线笸箩,是母亲的百宝箱,是日子的聚宝盆,更是孝文化的见证。那个针线笸箩里,装满着母亲的辛劳、慈爱和对我殷切的期望啊!
岁月啊,无论你走多远,我的眼前始终浮现着这样一幕:冬日闲暇时分,眼睛已花的母亲,在温暖的残阳下,把笸箩摆在跟前,凝神想那遥远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