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呈
三百年前,海外有个国家爆发过一场大瘟疫,这种瘟疫能让感染者脸上长满触目惊心的红斑点;两天后,斑点变黑,感染者的呼吸也随之终止。没有人知道这种瘟疫的起因和治疗方法,大家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瘟疫患者押解到特定的焚尸场里。
从国外做生意回来的帕潘一进入市区,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以往繁华的都市仿佛变成了一座地狱,到处黑灯瞎火、死寂无声,即使偶尔有一两个路人在夜色中行走,也是身穿黑衣、脸蒙白纱。帕潘倒吸了口寒气,赶紧拦下一辆奔驰而来的马车。上车之后,一个甜甜的声音对他说:“先生,您要去哪里?我可以叫车夫送您的,因为我已经给过他车钱了。”
帕潘说出了自己的住址,然后把车钱递过去。对方拒绝了,接着自报家门:她叫贝蒂,今年十岁,因为父母感染瘟疫过世了,就搬去跟奶奶住;今天傍晚,她偷偷跑到父母的坟前放上一束百合花……
“一个人去坟场?你不害怕吗?”帕潘吃惊地问。
“有些怕。但是我一定要去的,因为我有些心里话要告诉他们。”
“你都说了些什么?”帕潘好奇地问。
“我对爸爸妈妈说,如果以后我不能给他们送鲜花了,希望他们不要生气,无论我去了哪里,都会永远想念他们的。”
“你要离开这里吗?”帕潘问。
“这是秘密,不告诉你。”说完,贝蒂轻轻叹了口气。
帕潘很快喜欢上这个心地善良的小女孩了,他决定送一件礼物给她。对,就送自己卧室外那个画有天使图像的风铃吧。帕潘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贝蒂,贝蒂开心得连声欢呼。
不知不觉间,马车来到帕潘的住宅前。下车后,帕潘看到贝蒂脸上蒙着一层面纱,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但他还是把贝蒂领进院落里,然后把悬挂在卧室外的风铃取下来,正要递给贝蒂时,自己年仅九岁的儿子约克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冲着贝蒂大声叫嚷:“喂,你是蒙面大盗吗?”嚷声未落,他一下扯掉了贝蒂的面纱。帕潘只看了一眼就惊呼起来——贝蒂脸上长满了红斑点!
帕潘拉着约克连退了好几步,同时大喊:“马上离开这里,否则我要报警了!”
贝蒂眼里立刻涌出了泪水,她捡起掉在地上的面纱,说了声对不起,就飞跑着离开了。
帕潘情绪低落地把风铃重新挂在屋檐下。突然间,他无意中朝院落望了一眼,猛的心头一沉——约克正鬼鬼祟祟地摸到铁门边,而站在铁门外的,正是那个满脸红斑的小女孩。帕潘当即怒不可遏地走过去。
“对不起,先生……”贝蒂话没说完就被帕潘怒声吼断:“滚!马上滚!”
贝蒂惊恐地望着帕潘,声音颤抖地说:“我想……”
“你想要那个风铃?没门!快滚吧,滚到焚尸场去,那里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
“老爸……”约克扯了扯帕潘衣袖,立刻被扇了一耳光。看到这情形,贝蒂泪光莹莹地走了。
帕潘怒气冲冲地回到客厅里,可没过几分钟,又看到约克和贝蒂站在铁门边。这下帕潘气疯了,抓起佩剑冲出去,约克吓得反锁住铁门,拉上贝蒂飞跑而去。
帕潘好不容易翻墙跳出大院,突然看到远处火光闪动,在火光的掩映下,两个弱小的身影正惊慌失措地朝自己跑来。帕潘的心猛然凉了半截——根据宵禁令规定,晚上九点以后在街上行走而无通行证的,一律按瘟疫患者处理。这时帕潘已经看清楚了,打着火把追赶约克和贝蒂的,正是全副武装的巡警!帕潘赶紧冲上去拉住约克,刚要跑向住宅,枪声响了,帕潘只得举起了双手。
随后,帕潘三人被巡警押到一个戒备森严的大峡谷里。峡谷深处蠕动着两排长长的队伍,一排默然无声地走向一座巨型石屋;另一排则低声哭泣着走向一座大仓库,仓库顶端的几个烟囱正不停地喷出滚滚浓烟。帕潘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押到专门处决瘟疫患者的焚尸场里了!
这时候,约克或许是害怕再次遭到打骂,拉着贝蒂拼命往人群里钻。帕潘又气又急,立刻拔腿猛追,然而刚追进石屋他就浑身冰冷地定住了——眼前挤满了成千上万的瘟疫患者,地面更是躺满了恶臭熏天的死尸;而他的脚下,刚好就踩着一个爬满蛆虫的头颅!帕潘当场吓瘫了。
石屋大门关上之后,人群里发出低低的欢呼声。帕潘惊诧地望去,看到一个白发老头取下贝蒂脸上的面纱,把她紧紧搂进怀里,四周的患者都在鼓掌欢呼。一会儿,这些患者在西面的墙边搭起一个木梯,贝蒂快速爬上去,贴着墙上的小洞吹奏一种无声的短笛。过两分钟,一只信鸽从洞外飞了进来,亲热地停在贝蒂肩膀上。贝蒂将一张布条绑在信鸽脚上,随后把它放出了洞外。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人群突然涌向西北角,片刻间,那里的地下传来沉闷的敲击声。这时帕潘终于弄清楚了,贝蒂是个小间谍,她通过信鸽告诉同党自己所在的位置,同党就挖地道来救她了——不对,除了救她之外,还会放跑这数以万计的瘟疫患者!上帝啊,这将是怎样一个恐怖的后果?可怕的瘟疫会像洪水一样席卷全国,数百万生灵注定无一幸免……想到这些,帕潘吓出了一身冷汗,当即把地上的破布集中起来,拿出打火机快速点燃。熊熊火焰立时把人群惊呆了,大家愣了几秒钟才冲过来,好不容易扑灭大火,却发现浓烟已经顺着石墙上的小孔飘了出去,紧接着铁门隆隆打开,雨点般的子弹倾泻而来。人群奋不顾身地挡在贝蒂前面,霎时间鲜血飞溅、尸横满地。
帕潘赶紧对着一个中校大喊:“其他人是无辜的,快住手!”
中校瞪了帕潘一眼,抬起手枪对着他连扣扳机。也算帕潘命大,几发子弹都贴着头皮飞过去。恼羞成怒的中校摔掉手枪,命令士兵一齐瞄准帕潘,帕潘吓傻了,竟然呆立不动。生死关头,有人从身边猛推了他一下。他顺势滚到了一个角落里,然后放眼望去,看到救命恩人竟然是贝蒂!这时候,贝蒂左臂中弹,仰天倒下。这一幕让人群彻底愤怒了,大家怒吼震天地往前猛冲,经过一番血战,终于迫使军警狼狈后撤。突然,约克跑过来递给帕潘一只钻戒,帕潘一看就愣了,这是过世的妻子留给自己的遗物!这时,约克眼泪汪汪地说,先前贝蒂之所以要跑回院落找自己,是因为她上了马车后,无意中在帕潘坐过的位置下看到一只钻戒,立刻意识到这或许是帕潘的,赶紧叫停马车跑回来;当她正要把钻戒交给自己时,却被帕潘赶走了。
后来,贝蒂再次回到铁门外把钻戒交给了约克,却看到帕潘提着佩剑狂追而来,极度惊恐之下,两人只得飞跑而去,却被巡警撞上了……
帕潘热泪滚滚地呆愣了片刻,随后快速走到贝蒂身边。这时,贝蒂正躺在白发老头的怀里,看到帕潘就甜甜地笑了,同时说,自己的左臂只是擦破了一点皮,没有伤到筋骨,所以不用担心的。突然间,帕潘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贝蒂脸上有泪痕的地方的红斑点都不见了,正惊得目瞪口呆时,约克在旁边插了一句:“实话告诉你吧,贝蒂根本就没有感染瘟疫!”
“这是怎么回事?”帕潘有些蒙了。
这时,那位白发老头爽朗地笑了起来,接着自报家门,他叫布朗,是贝蒂的爷爷……眼看谜底就要揭开了,石屋外忽然响声隆隆,只见大批铁桶朝这边滚过来,铁桶后面还跟着不少肩扛炸药的士兵。帕潘大惊失色地对布朗说:“快叫大家从地道撤出去,他们马上要炸毁这里了。”
“你怎么知道的?”布朗神情严峻地问。
“那些铁桶里装的是汽油,画有骷髅图案的木箱里是炸药,我服过五年军役,熟悉这些玩意。所以,赶紧叫大家撤退吧。”帕潘焦急地催促着。
布朗摇了摇头,叹气说,由于刚才突生变故,挖地道的人都撤走了,现在出口还没有完全打开,是不可能一下子撤走这么多人的。
“该死的!全怪我!”帕潘悔恨交加地猛捶墙壁。布朗拉住他,问:“你有办法抓住那个中校吗?我估计他是这里的头,只要抓住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这番话让帕潘眼前一亮,他扫了一眼地上几具士兵的尸体,顿时计上心来,立刻换上其中一具尸体的军服,然后抬枪瞄准一箱炸药,冷静扣动扳机,石屋外随即山崩地陷、烈焰冲天。趁着对方人仰马翻的时候,帕潘冲出石屋,把趴在地上的中校押进了石屋里。这一来,那些群龙无首的士兵全乱了方寸,一个个惊慌失措、呆若木鸡。
地道的入口很快打通了,在布朗的疏导下,人群开始井然有序地大撤离;而贝蒂和约克则站在入口两侧,给大家分发一些粉末。帕潘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瘟疫的解药呀,刚才从地道下面送上来的。”贝蒂说。
“瘟疫的解药?”帕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贝蒂“咯咯咯”地笑了,她把一些粉末递给帕潘,说:“你也吃一些吧,吃完我就告诉你。”
帕潘犹豫了一下,没有接。
贝蒂笑着说:“这药真的有效,先前我爷爷已经用它在石屋里救了不少人。现在你也被瘟疫感染了,快些服用吧。”
帕潘伸手摸向脸上,果然全是颗粒,便慌忙接过药粉吞进肚里。随后,贝蒂告诉帕潘,她爷爷和父母都是医生,都坚信瘟疫是可以治愈的,所以就联手深入疫区研究病情。然而没过多久,她父母就感染瘟疫去世了。紧接着,她爷爷也感染了瘟疫,绝望中,老人看到瘟疫患者的坟地上都长着颜色怪异的花草,出于职业本能,他摘下一些花草熬成汤水,喝过之后半小时,脸上的斑点居然全部消失了。老人立刻把这件事向官府汇报,却被剥夺了行医资格,无奈之下,老人只好雇人暗中挖掘通往焚尸场的地道,他打算放走里面的患者之后,用炸药将整个焚尸场炸毁。然而地道快要彻底打通时,老人外出采药撞上了巡警,立即被押进焚尸场。
这个不幸的消息让贝蒂的奶奶病倒了;而坚强的贝蒂却暗下决心,一定要救出爷爷。她的计划是用红墨水在脸上画满斑点,故意让巡警把她当作瘟疫患者抓走,从而进入焚尸场里打探爷爷所在的方位,然后再通过信鸽把消息传到外面……
听到这里帕潘忍不住问:“万一进到石屋却看不见你爷爷,那该怎么办?”
“我早就知道了,焚尸场里只有一个石屋和一个仓库,如果我在石屋里见不到爷爷,就用信鸽告诉挖地道的叔叔,让他们到仓库那边救人。”贝蒂说。
“这样一来,你岂不是身陷绝境了?”帕潘吃惊地问道。
贝蒂犹豫了一下,说:“其实来这里之前,我就没想过能活着回去,我只想着一定要救出爷爷,因为我爱他,因为奶奶离不开他!”说着,两颗泪珠从贝蒂眼里滚落了出来。
“我也爱你!我的天使!”布朗热泪盈眶地把贝蒂搂进怀里。
帕潘的眼睛也湿润了,这时候他才知道,为什么贝蒂会连夜到父母的坟前献上一束百合花,原来她这是在向父母诀别啊!
突然间,石屋外射来密集的子弹。布朗放开贝蒂,和帕潘押着俘获来的中校朝大门走去。中校吓得连声喊叫:“别开枪,是我……”
射击很快停止了。与此同时,远处走来一个高大的黑影,他的手上似乎拎着什么东西。
中校继续喊道:“我以军人的荣誉起誓,瘟疫的确可以战胜了……”猛然间枪声响起,中校浑身是血倒下了。紧接着布朗腹部也连中两弹,轰然倒地。这时帕潘才看清楚,那个黑影是个上校军官,他手上拎着的,是一把带血的手枪。
在上校给手枪装子弹的时候,布朗抓住帕潘的手臂,急声说:“快把我的贝蒂带走!”这时,在那名上校的带动下,士兵们重新向石屋里射击;而贝蒂也正不顾一切地向这边跑来。
“带她走!”说完,布朗爬起来,迎着枪林弹雨冲过去。帕潘悲痛欲绝地抱住贝蒂,急速冲向地道口。人群自发地两边散开,帕潘一头就扎了下去。走出地道以后,帕潘发现,自己又陷入了另一个绝境之中——原来,地道的出口就在市区的一个小树林里,由于大批患者不停地涌出来,加上天色已经大亮,很快就被巡警发现并团团围住了。无奈之下,患者们强行占领了附近一栋大楼,与全副武装的军警展开了紧张的对峙。
帕潘带着已经晕厥的贝蒂走上楼顶。一会儿,约克也来了,帕潘把贝蒂交给约克照顾,然后紧张地思索扭转危局的办法。没过多久,无数战马从各个街区急驰而来,马队后面拉着数十门寒光闪闪的大炮。紧接着,军队强行驱散了周围的居民,又用铁丝网将附近的路口全部封死,最后用大炮从各个角度,对准了孤立无援的大楼。
生死关头,帕潘想起自己还穿着一身军装,当即决定以此做掩护去擒拿敌方的首领,从而扭转整个危局。然而才走出楼梯口,帕潘就被那个满脸杀气的上校看见了。上校目光阴鸷地盯着他,厉声喝道:“口令!”
帕潘呆愣了一下,硬着头皮朝上校冲过去。士兵们纷纷瞄准了帕潘,但是很快又垂下枪,转头望向另一个楼梯口。帕潘也跟着望去,看到贝蒂、约克和另外几个人,打着一条横幅走过来,横幅上写着一行血红的大字:“我们脸上没有斑点了,瘟疫是可以战胜的。”
空气瞬间凝固了,无数双目光定定地停留在贝蒂他们的脸上,半分钟后,不少士兵欣喜若狂地欢呼起来。突然间,上校再次抬起那把带血的手枪,随着一声巨响,贝蒂胸口中弹,仰天倒下了。
帕潘发疯似的冲上去,抱起全身血红的贝蒂。贝蒂凄然一笑,呼吸急促地说:“快……快走……他们还会开枪的……”帕潘登时泪如雨下、悲怆欲绝。
这时候,上校在身后大喊:“他们全是病魔,是骗子,快开枪,一个不留!”在他的呵斥下,士兵们重新瞄准了帕潘等人。千钧一发之际,附近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车声。士兵们一望之下,全都立正敬礼,连那个上校也不例外。
顷刻间,一辆华贵的马车在帕潘身边刹住,车里传出一个女人焦急的声音:“听说你们找到了治愈瘟疫的良药,它在哪里?”
“我们是病魔,是骗子,根本没有什么良药,你可以走了!”帕潘悲愤地怒吼着。马车里很快传出一个女人失望的哭泣声。
“别……别这样……”贝蒂艰难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些染着鲜血的药末,声音颤抖地说:“药在……在这里。”
马车上立刻冲下一个身着华丽长裙的贵妇人,她从贝蒂手上拿过药末之后大声喊道:“军医,快来抢救这女孩!”跟着返身跑回了马车里。
两名军医慌忙跑过来给贝蒂放药止血。然而这时候,贝蒂已经陷入弥留状态了。最后时刻,她突然喃喃自语:“我真的……真的很喜欢……那个……风铃……”说完,缓缓闭上了双眼。
几乎与此同时,马车里传出那位贵妇人的惊叹声:“上帝啊!这药真的有效,我的王子已经缓过气来了,他脸上的斑点正在逐渐消退。”惊叹声中,贵妇人走下马车,当她看到贝蒂已经离去时,眼里瞬间涌出了泪水。
沉寂了片刻,贵妇人对着士兵们大声说:“现在,我以皇后的名义宣布,这些人提供的药物的确可以治愈瘟疫,他们是当之无愧的国家功臣!”说着,王后对着贝蒂躬身行礼。
一会儿,皇后眼含热泪地说:“我将转告国王,让他立刻停止对瘟疫患者的非人处置,对于每一个瘟疫患者,无论健在的还是过世的,我们都将进行国家赔偿。”随后,她走到贝蒂身边,说要将贝蒂葬在皇家陵园里,永世接受皇族的朝拜。然而帕潘摇头拒绝了,抱起贝蒂转身离去。没走多远身后传来一声枪响——上校用带血的手枪自杀了。
第二天清晨,在两座长满奇花异草的土坟旁,出现了一座新坟。新坟前的梧桐枝上,悬挂着一个画着天使图像的风铃,微风吹过,铃声悠扬,仿佛天使甜美的笑声……
〔责任编辑 方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