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虹 欧 时 李 耳
现实或许远远超越爱情肥皂剧或间谍电影,埋下了许多至今揭不开的谜团。
你能想象,两个成年人相识、相恋、肌肤相亲,断断续续生活了18年,有家庭、有儿子,然而那个丈夫居然始终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其实也是一名男性么?如果这样一桩奇案,又和间谍战、好莱坞大片和主流媒体聚集关联
在一起,就更引人瞩目了。
这就是曾经轰动全球的“时佩普间谍案”,2009年6月30日,年已70岁的“女主角”时佩普因心脏病在巴黎去世,重新勾起法国人对这段尘封历史的回忆。
自比祝英台“女扮男装”
即使是一个正常的中国女性,和一个正常的法国男人,在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北京相恋、结婚,也是件非常特别、甚至非常危险的事件。1964年,圣诞节前两天,北京的一次涉外招待舞会上,这样危险的事看似就要发生。
故事的男主角伯纳德·布尔西科,是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1944年8月12日出生于法国中部布列塔尼地区的瓦恩镇,一年前才辍学参加工作,刚刚从阿尔及利亚调到北京,在法国驻华使馆任最低级的雇员——会计记账员,此时年方20。
布尔西科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肌肤结实、肩膀宽阔、细腰。圣诞节前夕,法国驻中国大使馆的二号人物Claude Chaye 邀请布尔西科到使馆参加这次晚会。晚会上美女如云,长相标致的布尔西科很受欢迎。但此时,一位年轻的俊俏小伙走进了布尔西科的视线——他穿着一身很短的中山装,眉清目秀,长得像个女孩子,在与众人交流过程中,还会像女孩子一样害羞。
他名叫时佩普,是北京青年京剧团的编剧、演员兼团部秘书。据北京艺术研究所原副所长葛献挺回忆说,时佩普毕业于云南大学,主攻法语兼西班牙语,学生时代就喜欢京剧,曾与关肃霜合作演出。他后来拜小生姜妙香为师,曾经在北大礼堂演出《奇双会》。
“时先生,你怎么不去跳舞?那边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布尔西科开始与时佩普搭讪。“或者我给你拿些吃的东西吧?”
“我不喜欢那么多人。”时佩普说完,羞答答地离开了。15分钟后,时佩普又来与布尔西科闲聊。虽然布尔西科已有了一位中文老师,但他还是大胆要求时佩普来辅导自己的汉语。
“也许你能教我学汉语。”
“可能吧。”时佩普写下了他的家庭地址,然后就离开了。
此前,布尔西科从未爱上过一个人。在布列塔尼的寄宿学校,他与舍友发生过几次同性性行为,令他感到内疚。
一天黄昏,在故宫前的广场上,时佩普向布尔西科讲述了中国“梁祝化蝶”的故事——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子,爱上了一个男子,最后双双殉情,化身为蝴蝶。
1965年3月,布尔西科接到友人的来信,朋友邀请他去巴西。“我可能会辞去这里的职务。”他告诉时佩普,“我感到非常难过。”
几天后,他们又相约散步。这是一个春天的傍晚,时佩普紧紧握住布尔西科的手。“我的母亲在生了两个女儿后,祖母说,如果她不能生下一个男孩,就为我父亲纳妾。我出世了,是的,我是一个女孩。而我的父母向祖母撒谎说,我是一个男孩。”
他的话令人难以置信,但布尔西科决定相信它。此后,他们的关系迅速发展。
为法国外交官“生”下儿子
1965年年底,布尔西科即将离开中国。时佩普告诉他,自己可能怀孕了。“我会回来的。”布尔西科说。1966年秋,正在巴西公干的他接到时佩普一封信,信中用《悲惨世界》小说中的词句写道“一个加弗罗什在期待寻得自己的父亲”。布尔西科兴奋莫名,他明白,这是暗示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儿子。
1969年,布尔西科重返北京,他去了时佩普的家里。门开了,时佩普穿着宽大的汗衫和暗蓝色长裤,声音有些颤抖。“你终于回来了。”
“我们的孩子呢?”
时佩普取出一张黑白照片,那是一个小男孩,两三岁的样子,有着与布尔西科相似的方脸,淡蓝色瞳孔。此后,布尔西科与时佩普以“学习毛泽东思想”为掩饰,继续见面。据布尔西科回忆,他们的“亲密接触”并不频繁,而且每次都在黑暗中进行。
据布尔西科解释,他以为在保守的中国成长的时佩普,对自己的身体比较害羞。
1973年11月15日,布尔西科永远记得这个日子。他来到时家,时佩普微笑着站在门口。一个约莫7岁大的男孩躲在门后,偷偷地看他——那是他的儿子时嘟嘟。布尔西科去了北京友谊商店,买了一只足球、一架玩具飞机和一辆玩具汽车,作为给儿子的见面礼。
不久,布尔西科回到法国巴黎,住在圣德尼街的一间破旧的公寓里。1975年,布尔西科在法国驻蒙古大使馆找到了工作,他去了乌兰巴托,那里距离北京只有36个小时的车程。每隔一个半月,布尔西科有一次机会出差去北京,看望时佩普和儿子。他给时佩普和儿子带去了电视机、录音机、劳力士手表……1979年,他再次丢了工作,回到法国,时佩普“母子”则暂时从他生活圈中消失了,但几年后,时佩普再次联系到他,出于对儿子的责任感,布尔西科以“家庭团聚”为由申请两人来法。
1982年10月,“母子”俩来到巴黎,和布尔西科团聚,像一家人那样生活,布尔西科十分喜爱儿子,甚至带着他去老家看自己的父母,在祖父母的建议下,儿子的名字由“母亲”所起的“时嘟嘟”,变成了法国味十足的贝尔特兰·布尔西科。
如果故事就此结束,这不过是个烂俗的爱情肥皂剧,谁也没想到,好戏才刚刚开始。
安能辨我是雄雌
1983年6月30日,法国警察突然出现在这对夫妻面前。
“我是一名外交官,你们没资格碰我。”布尔西科想要反抗,但有些力不从心。
“和你住在一起的时佩普是什么人?”在法国国家安全部,一堆警员在注视着布尔西科。
“我从来没有为了钱而出卖国家。”
“时佩普是谁?”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原本的喧闹开始变得沉默,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那么,在她身边的孩子呢?”终于有一名长官忍不住问下去。
“那是我们的儿子。”
逮捕他们前,法官已经下令对时佩普进行过体检,判断他究竟是男性还是女性。7月13日,法国司法部发言人宣布,体检结果表明,“中国间谍”时佩普是一名男子。
1984年1月底,他们共同出庭受审。“我从来没有对布尔西科说我是一名女子。”时佩普说,“我只是让他意识到,我可能是一个女性。”他们被送回弗雷勒男子监狱,这一次,他们呆在同一间牢房里。
医学报告同时证明,贝尔特兰·布尔西科既不是布尔西科、也不是时佩普的儿子,而只是个有新疆血统的中国孩子。
对于间谍的指控,当时中国当局由始至终保持低调。在时佩普被判刑的消息传出后,中国外交部发言人马毓真表示震惊,他认为时佩普被指控的罪名是毫无根据的。马毓真当时说,时佩普1982年10月赴法是应法国政府邀请去讲学的,中国政府绝对不会以美人计来作为间谍手段。
1987年4月,时佩普被当时的密特朗总统特赦出狱,自此定居巴黎,深居简出。而布尔西科则在坐了49个月牢后被假释,1989年,他成为厨师学徒,从此过起普通人的生活。
时佩普与布尔西科被捕后,这段扑朔迷离的畸恋曝光,在西方引起轰动,“雌雄莫辨”的布尔西科更成为法国人的笑柄: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为什么就不能分辨对方是男是女呢?
至于后来案发之后所有人都质疑的,布尔西科怎会在18年中一直没有发现时佩普是男儿身,最后的解释是时佩普以宣称是“东方的羞涩”让两人在亲密接触过程中始终保持“节制”所致。听起来确实令人难以置信。
至于时佩普究竟靠什么让布尔西科相信自己有了孩子,2006年10月出版的法文版《时代》周刊曾做过多种假设,一种说法称,时佩普刻意用“梁祝”的故事向他暗示自己的女扮男装,并用一次假流产和两次假妊娠成功欺骗了对方。该文甚至提到了一个他们自己也认为荒诞不经的传闻——时佩普会某种中国奇术,能让自己从生理上模仿女性不被性伴侣察觉。
在时佩普被特赦3年后,法国作家法利高在其1990年出版的《中国特工处》一书中绘声绘色地描绘了时佩普当年如何被说动加入中国间谍组织,他的“上级”又如何从新疆找来一个维吾尔族婴儿冒充他和布尔西科的儿子。不过,他的书常常被读者当做是侦探小说。
这段充满奇情的异国恋,受到美籍华裔剧作家黄哲伦的关注,他将这段真人真事,与作曲家普契尼的著名歌剧《蝴蝶夫人》结合,写成了著名的百老汇舞台剧《蝴蝶君》,上演后立即引起轰动。
《蝴蝶君》的戏剧张力,更吸引了澳大利亚著名导演柯南伯格,并找来奥斯卡华人影帝尊龙饰演时佩普,好莱坞影星杰雷米·艾恩斯饰演布尔西科,拍成电影版的《蝴蝶君》,在1994年将之搬上了好莱坞银幕。
只是当时已惘然
据资料显示,布尔西科向中国(“文化大革命”时期)提供的,主要是关于中苏对立期间蒙古的外交政策走向,以及蒙美关系等方面的剪报、通讯、报道,属于级别较低的机密,按照布尔西科自己的供词,这一活动系1969年9月开始,他并未见到过中国情报机构的什么大人物。而从情报成色看,也的确配不上让康生出马的档次。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中国情报专家认为,所谓“中国间谍时佩普案”真是“比007还007”,根本不符合国际情报与间谍行动的基本法则。别的不说,法国外交官的婚姻与感情生活受到法国本土警戒局和法国外交部反间谍部门的严密监视,既然布尔西科与时佩普相识于西方对“红色中国”最警惕的时代,时佩普的背景不可能不受到严格审查。最离谱的是,布尔西科换驻其他国家后,居然还能像“走自家后花园”般来中国与中国公民见面。
当时流传的另一种说法则是,布尔西科其实本是法国的情报人员,结果被中方用美人计弄翻,最后成了双重间谍。而一名中国权威部门专家对记者表示,法国媒体描述的故事太荒唐了,这绝不可能是中国政府所为。该专家说,周总理当年在中国安全部门建立时就定下了一条根本政策,中国情报工作绝不使用美人计,更何况时佩普还是个男人。
也有接近时佩普的人透露,时佩普其实头脑并不如人们想象的复杂,他最初同意和布尔西科交往,是以为布尔西科这个“使馆财务人员”是“使馆大干部”,而理由则是“连大使都要问他领工资”,或许这个头脑简单的人为了在“文化大革命”中自保并且过得好一些,便编造了各种离奇的谎言,骗得对方寄钱、寄物,最终如愿以偿移民法国。
但这种说法有个最无法解释的疙瘩:那就是孩子。如果是贪财,在那个特殊年代,杜撰一个混血孩子,并以单身母亲身份养上10多年,其付出并不比得到的少。不仅如此,时佩普声称孩子是他托邻居马大夫弄来的,并支付了3000元人民币,在1966年,这笔钱相当于一名科级干部6年的薪水。
是耶非耶,转头成空,随着时佩普的去世,昔日的悬案搅起一池春水,又注定会在毫无头绪中,迅速被世人重新遗忘。对于还健在的几位当事人而言,恐怕只有下面的两句诗,最能概括他们的心情: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2009年7月2日出版的《纽约时报》称,在时佩普死讯传出后,布尔西科接受了媒体的采访,64岁的他如今栖身在法国一家养老院里。记者问他是否为时的死感到难过,他回答说:“他对我做过那么多事,从没怜悯过我,现在盘子已经洗净,我自由了。”不过,布尔西科当时在获悉真相后曾表示,“我很遗憾故事不是我相信的那个,当我相信它时,它是个非常美好的故事。”
据说,布尔西科的家中还一直保存着自己与时佩普的照片。在其中一张照片上还写着这样一段话:“他毁了我的一切,我的工作,我的家人甚至我的生活,可是我觉得至少被骗总比骗别人要好一些,我宁愿一直相信这其实是一场梦,相信贝尔特兰是我们的孩子……”
〔本刊责任编辑 刘珊珊〕
〔原载《东方剑》总第19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