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连硕
画家叶浅予80岁生日自写寿屏分发乡人,云:“总结我的一生,有人指出谨慎处是儒家,豁达处是道家,而我的灵魂深处是俗家,所谓俗家,乃貌似清高,实则利己。”敢于说自己是一肚皮“利己”“世俗”、毫无卓然建树的地地道道的“俗家”,是需要一定胆识的。
鲁迅的弟子李霁野读完其恩师回忆性散文杰作《朝花夕拾》后,以为先生生活经验丰富,建议适时写一部自传时,鲁迅立即回信阐述自己的观点:“我是不写自传也不热心于别人给我作传的,因为一生太平凡,倘使这样的也可作传,那么,中国一下子可以有四万万部传记,真将塞破图书馆。我有许多小小的想头和言语,时时随风而逝,固然似乎可惜,但其实,亦不过小事情而已。”读着这样的信,不由不让人想,像鲁迅这样包括他的“论敌”也不得不承认是个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总结自己一生,竟以“太平凡”“小事情”概括,不是在公共场合的“作秀”,而是跟自己的学生吐露肺腑之言,那么从容、真切、平静,真个令人肃然起敬。
立德、立功、立言是得讲究“份儿”的。没到那“份儿”上,硬要摆出不可一世的形象来,反倒“掉份儿”“跌价儿”。有好些事是求之不得的,你扯着嗓子声嘶力竭般叫嚷,人家就是不买你的账,奈之何!
吾生常显张狂状,没写出一两篇像样的东西,即已造出显赫辉煌“名片”,涵盖一切溢美之词,给人的感觉是比著名还著名,比伟大还伟大,了不得啦,神仙下凡了,巨星出现了。这类现象层出不穷,令人不屑。实际腿脚相当稚嫩,基本功还没有练好,还只能在栅篱、茅檐间盘桓。鲲鹏就是鲲鹏,燕雀就是燕雀。人家老舍都说自己是个“写家”,孙犁只说自己是个年轻作者可以跨过去的“低栏”,巴金一向不承认自己是“文学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作家”,你还有什么可炫耀的!貌似腾飞九万里小视天下,不过如数以万计的游者留下“到此一游”的痕迹一样平庸。刻在石头上喝喊“我多伟大”想不朽者,由于缺少功力和底蕴,甚至道德、情操和人品,终没能烙印在人的心坎上,怎么咋呼也是白搭。“满招损,谦受益”,这个道理还是应该记取的。
作家靠作品说话,不要依赖非文学的手段猎取声名。不要怕被人遗忘,不要怕受到冷落,不要做“九斤老太”,自封空前绝后,乱了方寸以致错了位。耐得寂寞,耐得独处。把一切都看得淡淡的,诸如名利地位之类。鲁迅希望自己死后要尽快埋掉,尽快让人忘掉。奢求与实际往往有遥远的距离。
实事求是给自己定位,安然、泰然、淡然地对待自己的一切,失意莫悲观沮丧,得意莫忘形失态,是成熟的标志,自信的标志,有希望的标志。
古希腊哲人的声音,迄今还让人振聋发聩,这便是:要认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