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琴莲 马贝加
摘 要:语气副词“还”具有多种功能,不同的功能有不同的直接来源,其语法化机制亦有所不同。语气副词“还”源于运行动词“还”,进入连动式的V1位置和前后小句意义相对的复句是其语法化的句法基础,它的语义基础是“方向上相反——与心理预设相反”的转化,从语用角度来看,语气副词“还”的产生是为了加强言说者的语气,表达言说者的主观倾向。
关键词:语气副词 “还” 转折
一、引言
语气副词“还”具有多种功能和意义,时彦们已论及语气副词“还”的各种功能和意义,也涉及了它的来源问题。在表示转折语气方面,探讨来源的论文主要有张平(2003)、童小娥(2004)等。童文主要论述虚化机制,尚未深涉具体的形成途径及句法条件。张文对“还”的虚化途径和机制做了较详细的分析,对“还”在转化过程中的句法、语义特征亦做了探讨,但语料佐证还不是十分充足。
笔者欲对语气副词“还”的各种功能及其发展脉络做进一步的梳理,对其来源以及语法化的机制做更为细致深入的探讨。因为在语气副词“还”的诸多功能中,表转折语气是它最早获得的功能,所以笔者在此篇短文中仅探讨“还”这一功能的来源和产生机制。
二、语气副词“还”产生的时期及其源词
(一)产生时期
王瑛先生(1986)在《诗词曲语辞例释》(增订本)“还(一)”条云:“还,却,可是,表示转折语气的副词。”其所引语料中,以汉诗为最早:
(1)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汉诗·鸡鸣》)
此后,学者们亦多认为表转折的“还”汉代已萌生,如李崇兴(1990)、张平(2003)等。现举张文一例:
(2)战国获其功,称为名将;世平能无所施,还入祸门矣。(《论衡·定贤》)
笔者同意语气副词“还”萌生于汉代的观点。兹补充2例:
(3)穷武极诈,士民不附,卒隶之徒,还为敌仇,猋起云合,果共轧之。(《汉书·刑法志》)
(4)或既欺负百姓,上书封租,愿且偿责,此乃残掠官民,而还依县官也,其诬罔慢易,罪莫大焉。(《潜夫论笺校·断讼》)
今人彭铎在校《潜夫论》时,指明“‘还依县官者,言反倚恃天子之宠以自保。”这表明他也认为“还”在汉代有“反而”义。
(二)表示转折的“还”的来源
张平(2003)考察了表示转折语气的“还”的源词,认为“还”的此项副词功能源自动词“还”(“返回、归还”义)。在演变机制问题上,张认为隐喻机制是“还”由动词变为副词的关键因素,“还”的“方向上相反”的语义特征得到凸显,投射到抽象的事理逻辑上则表示“关系上相反”,她举了一个例子:
(5)战国获其功,称为名将;世平能无所施,还入祸门矣。(《论衡·定贤》)
张平分析说:“还”在上例中表示事理逻辑上的相反,在意义上相当于“反而、反倒、却”。笔者以为,联系语境,此“还”可以分析为表转折语气的副词,但该例的“还”亦可理解为“旋”,“还入祸门”释义为“很快便入祸门”。可见,此例未为确当,而且仅以“隐喻”来解释“还”的“动词——副词”演变机制也是不充分的。从动词到副词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发展过程,如以“隐喻”一言蔽之,则可能忽视对句式、语义及语用等诸多因素的考察。虽然大多数具有“返回”或“回”的义项或义素的动词在虚化过程中产生了“反而、竟然”义,如“反”“顾”等,但属于同一次类的动词“回”却未见此义。因此,“隐喻”说虽能揭示认知因素在语言演变过程中的作用,但我们还需要寻求句法等方面的原因。因此,笔者拟对“还”的语法化做更为细致的考察。
《说文》云:“还,复也。”《尔雅》云:“还,复,返也。”表示语义转折的“还”正来自此义。“还+V2”格式,《诗经》已见:
(6)被之祁祁,薄言还归。(《召南·采蘩》)
上例“还归”可以看作并列结构。“并列——偏正”的转化发生在转折复句的后小句句首。如:
(7)已雕已琢,还反於朴。(《淮南子·原道训》)
上例的“还反”仍可被分析为并列结构,但由于前后小句之间明显地含有转折关系,句中有“反倒”的蕴涵义,可以理解为“已经雕琢,却又返回本真”。如果该小句所蕴涵的转折意义需要一个词来承载,最合适的成员就是V1“还”。上例表明:“反而”义的“还”萌生于有语义的转折关系复句的后小句的句首位置。由此可见,“返回”义的动词“还”通过隐喻和合适的句法、语义及语用等条件,有可能获得“反、反而”义。
三、副词“还”产生的句法条件
“返回”义的“还”是个运行动词,“运行”这一义类是副词的一个重要来源。动词“还”向语气副词发展的句法条件有两个:一是进入连动式的V1位置,另一个是进入具有语义转折关系的复句(包括句群或紧缩句);如果进入单句,则为具有“不该做却做了”的蕴涵义的句子。
(一)连动式中的“还”
例(6)的“还+V2”是并列结构,“还”向语气副词发展首先要求它进入容易诱发语法化的连动结构。通常是两条格式:
A1:(N1+)V1+V2(+N2)
A2:(N1+)V1+V2
表转折语气的“还”萌生的前提是进入上述两式的V1位置。初期,如果V2也是运行动词,则“还+V2”常为连动结构。如:
(8)宋成公如楚,还入于郑。(《左传·僖公二十四年》)
(9)吴侵陈。斩祀杀厉。师还出竟。(《礼记·檀弓下》)
在“还入”“还出”中,两个V都是运行动词。“还”后面可以点断,变为两个小句。前后两个运行行为在时间上有承接关系,但变换的时间界限不清,“入、出”的行为在进行中时,“还”的行为亦未尝停止——两个行为的运行路线重合,且时间界限不清。
笔者以为在演变中,导致以上蕴涵义消失的因素是V2的次类变换。如V2为非运行动词,且“还”进入前后有转折关系的复句中并位于后小句句首,“还”的词性、词义会产生多解。如:
(10)吴之信越也,从而伐齐,既胜齐人於艾陵,还为越王禽於三江之浦。(《战国策·秦策》)
上例的V2“禽”(擒)不是运行动词,对于话题“吴”来说,“还”与“禽”是两个性质完全不同的事件,两者亦无运行路线的联系,且时间界限清晰。上例的“还”可做三种分析:
1.“还”读huán,为运行动词,所在小句为连动结构,可以理解为“返回,被越王擒……”。但和例(8)(9)相比,小句中两个V的时间界线清晰;当后一行为发生时,前一行为就停止了:随着“擒”的实现,“还”的行为就停止了。又,从语义上分析,与前句“胜”相对的是“禽”。这表明:当V2为非运行动词时,“还”所在的连动结构中,两个V在语义上有轻重。
2.“还”读xuán,是“不久、迅疾”义,为时间副词或形容词,“还为越王禽”是偏正结构。
3.“还”读hái,“反而”义,语气副词。由于“还”所在的后小句与前小句(既胜齐人於艾陵)有语义上的相对性——吴王一胜一败,该小句已存在前后转折或出乎预料的蕴涵义。
笔者以为表示转折的语气副词“还”首先萌生于V2为非运行动词的连动结构,而诱发连动结构中V1词性转变的重要因素是两个V在语义上有轻重之分——V2在语义结构中处于相对重要的位置。又如:
(11)虞公贪财,不顾其难,快耳悦目,受晋之璧,屈产之乘,假晋师道,还以自灭……(《春秋繁露·王道》)
同理,例(11)的V2“灭”和V1“还”已无时间、运行路线上的联系,“还”在句中亦可做上述三种分析,但V2“灭”明显地呈现出中心动词的倾向,“还”在V2前起辅助性作用。“还以自灭”不妨分析为偏正结构,“还”的动词性减弱。
(二)转折复句中的“还”
动词“还”向表转折语气的“还”发展的另一个句法条件是进入前后有语义转折关系的复句(包括句群和紧缩句)。下面观察可做两种分析的例子:
(12)不进与孔、墨合务,而还与黄、老同操,非贤也。(《论衡·定贤》)
上例后小句的句义中,已蕴涵“不该发生却发生了”的主观评价义,但受前小句对举成分“进”的制约,“还”不能排除释义“返回”的可能性。上例中与“合务”相对的是“同操”,“还”在语义结构中不如“同操”重要。这表明:连动结构中,如果V2在语义上比较重要,V1就容易虚化。“还”如果经常出现于有转折关系的复句或句群的后句句首,且运行的空间概念淡化,就有可能发展成为表语气转折的副词。如:
(13)昔张耳、陈余,非不敦睦,至於秉势,自还相贼,乃事理使然也。(《三国志·吴书·诸葛谨传》)
在有转折关系的紧缩句中,“还”的功能指向转移到后部,成为修饰后一部分动词的状语。如:
(14)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李白《妾薄命》)
(15)子大而食母,财多还害己。(寒山《诗三百三首》)
(三)单句中的语气副词“还”
“反而”义的“还”也可以出现于单句。这样的单句具有“不该做却做了”的蕴涵义。如例(1)的主语是“兄弟”,依据汉代的伦理观念,多数人的心理预设是“兄爱弟悌”。当反常现象产生时,“还”承担了表示出乎意料的功能,具有“反倒、反而”义。笔者考察了大量汉代的文献,发现可做“反而”义解的“还”有10例,其中9例出现在转折复句或句群中,用于单句的仅1例,用于复句或句群中的比例远远高于单句。由此,笔者以为:“还1”首先萌生于转折复句,然后运用于单句。
(四)句法结构的扩展
魏晋时期表转折的“还”已定型。在唐代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其使用范围也得到了扩展。首先是进入到了“虽……还……”结构中。如:
(16)雪林中客虽无事,还有新诗半夜成。(贯休《对雪寄新定冯使群二首》)
(17)虽无忙事出,还有故人来。(齐已《春雪初晴喜友生至))
其次,出现在表示语义相对的部分可以分析为状语的用例中。如:
(18)可怜圣明朝,还为丧家狗。(卢仝《冬行三首》)
四、语气副词“还”产生的语义条件
就语义条件而言,“还1”的萌生需要两个条件:一是前后小句语义相对;二是心理预设相反。
(一)转折关系的表达和语义的隐显
转折关系的表达可以是隐含的,也可以是明显的;可以有表层的形式标记,也可能无标记。汉语转折关系的表达经历了由无标记到有标记的发展历程。下面我们来分析“还”字句中的两可情形:
(19)见浆不饮,渴犹不可救,此者非能愁他人也,还自害,可不详哉?(《太平经·力行博学诀》)
(20)穷武极诈,士民不附,卒隶之徒,还为敌仇,猋起云合,果共轧之。(《汉书·刑法志》)
(21)张、陈之交,游如父子,携手遁秦,拊翼俱起。据国争权,还为豺虎,耳谋甘公,作汉藩辅。(《汉书·叙传下》)
从以上3例我们发现,表转折语气的“还”萌生的语义条件之一是:“还+V2”总是出现在有“不可能/不应该出现却出现了”的蕴涵义的句子中。例如“自身被害”“卒隶之徒成仇敌”“亲如父子的张、陈二人成豺虎”,这些本来不应该或不可能出现的事件却出现了,与通常认定的事理逻辑不符。
(二)心理预设的作用
预设指说话人在传递某种信息时,认为听话人对某些信息已经了解,以此为前提向听话人传递新的信息。这种被说话人看作已知的信息,就是说话人的预设。说话人在语义中蕴含某人或某事物为“X不应/不可W”,当相反的“XW”情况出现时,句子中就需要标示预设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关系的虚词,这个功能可由V2前的“还”来承担。如:
(22)亲昵怀反侧,骨肉还相仇。(《魏诗·咏怀诗作八十二首》)
依据儒家伦理观念,人们的心理预设是“骨肉相亲”,而现实却是“骨肉相仇”。句中有“不该发生却已发生”的蕴涵义,而“还”出现在V2之前,恰好承担了表达心理预设的相反功能,由表“向相反方向运行”变为表“心理预设相反”。
“还1”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大量使用于这种单句中(也有用于复句中的)。无论出现在何种句式中,“还”所在的小句都蕴涵与通常的心理预设相反的句义。如:
(23)谭复欲攻尚,脩谏曰:“兄弟还相攻击,是败亡之道也。”(《三国志·魏书·王脩传》)
(24)亲戚还相蔑,朋友日夜疏。(《晋诗·咏史诗八首》)
“兄弟相攻”“亲戚相蔑”,都违背了说话人主观认定的社会正常伦理道德观念。当言说者认为某种行为与社会普遍认识不协调时,“还”就起着强调语义/语气的作用,被分析为“反而”义语气副词。
这种语义和语境,沿用至唐代,下例中的“还”可释义为“反而”或“竟然”:
(25)而朝无谋难之宰,国乏折冲之将,遂使余孽相纠,还成严敌。(《北史·尔朱荣传》)
与说话人的主观预期不合,事情朝着未知的方向发展,往往出乎说话人的意料,句中的“还”既表相反的关系,又表意外的语气。如:
(26)坚夜驰见术,画地计校,曰:“……坚与卓非有骨肉之怨也,而将军受谮润之言,还相嫌疑!”(《三国志·吴书·孙破虏讨逆传》)
(27)尽忠竭节,还被患祸。(《三国志·魏书·公孙度传》)
五、语气副词“还”产生的语用条件
语气副词“还”的产生与说话者要在句中表达的语用目的密不可分。说话者往往仅通过“还”字来表达自己对某个人或某件事所持的主观情感、态度或看法。因此,对语气副词“还”的理解必须从语句存在的前提即预设出发,考察说话者的语用目的。
(一)直陈某事件在发展过程中体现的矛盾性,阐述事理。如:
(28)张、陈之交,游如父子,携手遁秦,拊翼俱起。据国争权,还为豺虎,耳谋甘公,作汉藩辅。(《汉书·叙传下》)
(29)故为威不强还自亡,立法不明还自伤,鲁庄公之谓也。(《新语·至德》)
以上2例,例(28)为陈述某一事件,例(29)为阐明某一事理,但在句中都蕴含着“不可能发生却发生了”这一转折义,说话者主要站在叙述或说理的立场上,句中的情感倾向并不明显。动词“还”首先在此种语境中开始虚化。
(二)说话者在句中寄寓对某件事或某一行为的鄙视、批评态度。如:
(30)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魏诗·蒿里行》)
(31)以孔璋之才,不闲辞赋,而多自谓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不成还为狗者也。(《三国志·魏书》)
上述例子都存在预设“不该W,W却发生了”,因与主观认定的情理不符,说话者在句中表明自己看法的同时,也对事件或行为做出批判。例(30)中,“还”在句中承载着说话者对情理上该“相亲相爱”却做出了“相戕”这一行为的批判态度。例(31)表达了说话者对“不专攻自己的擅长处,反追逐他人步伐”行为的鄙视。
(三)“还”在句中凸显说话者的不满语气。如:
(32)令臣骨肉兄弟,还为仇敌,交锋接刃,抅难滋甚。(《后汉书·袁绍传》)
(33)坚夜驰见术,画地计校曰:“……坚与卓,非有骨肉之怨也。而将军受谮润之言,还相嫌疑!”(《三国志·吴书·诸葛谨传》)
上2例语义相对部分指向说话者本人,事情的发展又与说话者的预期相反,甚至出乎说话者的意料,“还”在句中承担了说话者所蕴含的不满语气。例(32)表达对“因主上任人不贤而使兄弟反而成为仇敌”的埋怨、不满语气。例(33)表达了孙坚对袁术怀疑自己的不满、愤慨之情。
(四)表达说话者思想的前后不一致,语气中蕴含着一些无奈或不确定因素。如:
(34)初来犹自念乡邑,岁久此地还成家。(韩愈《桃源图》)
(35)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刘禹锡《竹枝词》)
对某一事件或事理的看法、感受会因时间的流逝、空间的变更或个人遭遇、心境的改变而发生变化,若这种变化大到与说话人先前的认识相反时,语句中往往会流露出说话者当时的情感、语气。例(34)是对“日久反把异乡当故乡”的感慨。例(35)中,说话者把矛盾的两极放在一起,凸显一种相反的关系。
六、小结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转折语气副词“还”的直接来源是动词“还”,位于连动结构的V1位置,失去主要动词地位是其虚化的句法结构基础;进入前后小句语义相对的转折复句是其产生的句法环境;句式扩展后,语气副词“还”亦可用于单句、紧缩复句或句群中。前后小句语义相对和心理预设相反是转折语气副词“还”生成的语义基础。说话者在交际中通过“还”来表达各种语气、情感是转折语气副词“还”产生的语用条件。
参考文献:
[1]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古代汉语研究室.古代汉语虚词词典[Z].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2]吴福祥,洪波.语法化与语法研究(一)[C].北京:中华书局,2002.
[3]解惠全.谈实词的虚化[A].语言研究论丛(四)[C].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7.
[4]刘坚,曹广顺,吴福祥.论诱发汉语词汇语法化的若干因素[J].中国语文,1995,(3).
[5]张平.副词“还”分布格式及语义的历时演化[J].株洲工学院学报,2003,(6).
[6]童小娥.副词“还”各义项的发展演变及其语义网络系统[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04,(8).
[7]李宗江.副词“倒”及相关副词的语义功能和历时演变[J].汉语学报,2005,(2).
(赖琴莲 马贝加 浙江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 325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