躯体写作的悖论

2009-01-28 05:41何先慧
山花 2009年24期
关键词:男权躯体黑色

90年代以来,在新潮作家那里,躯体写作已成为一种时尚,举两个口碑不错的作家为例:

做爱时,他们还不时掉头去看录像。……余宏让她跪着趴在床上,隆起臀部时,她就多少有些夸张地喊受不了……。他们躺下来,胸脯压着胸脯,浸在汗水里。他们都感觉到快要进入高潮了。小岚拱起臀部,扭摆腰肢要余宏动,余宏不动。余宏撑起上身,往上看小岚潮湿晶莹的双乳,乳沟里一片水渍。

——张旻《情幻》

女人闭起了她嘲讽的眼睛,她舒展开身体,感受这一阵又一阵的拂动,这拂动在她敏感的地方流连忘返,她的身体开始起伏,并且她马上感觉到了自己的湿润。这时,她感到一样湿漉漉带着热气的东西到达了她的身体,它仆伏在她的胸前,一下又一下地吞噬着她胸前凸现的地方。

——林白《致命的飞翔》

本来,文学是人学,不是神学,写人的躯体和性事也是难免的。《圣经》这样神圣的文本,里面却不乏“性”的书写:罗得与女儿乱伦,长老们偷看苏珊娜洗澡,他玛装扮成妓女去抓公公犹大的把柄,还有欧南与嫂嫂采取体外排精的避孕法抗拒为兄留后的父命……这等等性事,并没有引起人们对《圣经》的否定,自然也无损于它的神圣。

90年代以来,由于市场经济更大范围地普及和深化,文学艺术的审美样态再也不能局囿于理性认识的单个方面,同时也应该重视个体的感性生命方面。当然,感性或者隐私和性,属于人的天性,但也仅仅是天性罢了,它毕竟与社会和社会的人发生关系,贬损与夸大这种天性都不是自然正常和健康的人生态度。

这种人生态度在一些“另类”作家那里倒是令人十分震惊的。譬如自称“是用身体去写的”(1)的棉棉,渴望通过《糖》这部作品将“恐惧和垃圾”吃进自体内变成“糖”,到头来,当然没有成糖,因为它们全是无法提炼的欲望和隐私的碎片。她的故事全是城市隐蔽生活的内幕,吸毒、随意同居,一概停留在感官享受之上,不仅是《糖》,还有《一个矫揉造作的晚上》和《盐酸情人》等作品陷入感官泛滥的话语灾难之中。这是躯体写作极端化的个例。

躯体写作极端化的状况是否与这样一种理论有关呢?一位评论工作者认为,“善”是文学审美历史发展的第一阶段,“真”是第二阶段,“小说审美发展的第三个时期是“情”中心时期,这时的小说创作不再以审美之外的目的,如伦理学的“善”的目的,认识论的“真”为自己的要求,而是回归到自身,以自己的本身为目的。”并强调“情”作为个体论美学,“它相信人的存在首先是身体性的存在,它肯定身体对于灵魂以及世界的优先地位,因而也肯定人的身体性对于文学的优先地位”。(2)

情、个体、身体性,当然是文学需要的,但如果将它绝对地置于“灵魂”之上,置于“真”、“善”之上,又是危险的,没有灵魂的躯体能代表这个人吗?感官泛滥能代表这个时代吗?

文学是不能放弃“善”和“真”,不能放弃道义和思想的,放弃了这些,还有“情”、个体和身体性的安全吗?文学是不能缺乏上述思想的,鲁迅的全部作品,均以上述思想为武器触及社会的神经中枢,本身既是文学,又是最重要的思想成果。西方文学传统也是以人权思想为武器,用来捍卫人的个体及其尊严。关心弱势群体,关心社会进步,具有一种铁肩担道义的情怀,可以说是近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包括中国作家的一个传统,而这一传统在今天遭到了空前的挑战,这不能不说我们的文学远离了“真”、“善”、“道义”和“思想”有关。

90年代以躯体写作的泛滥也可能与西方女性主义的理论有某些关联。西方女性主义者认为“妇女必须通过自己的身体来写作,只有这样,女性才能创造自己的领域。”因此,她们鼓动女性“用自己的肉体表达自己的思想”,从自身躯体中“提取一种无法攻破的语言”(3)来对抗男权话语。正是这样一种理论的普及和对个性化色彩的崇慕,不仅在小说领域同时也在女诗人那里将隐私、性暴露以其令人吃惊的速度蔓延开来。同样,是一个口碑颇好的贵州女诗人唐亚平的《黑色洞穴》:“洞穴之黑暗笼罩昼夜/蝙蝠成群盘旋于拱壁/翅膀煽动阴森淫秽的魅力/女人在某一辉煌的瞬间隐入失明的宇宙/是谁伸出手来指引没有天空的出路/那只手瘦骨嶙峋/要把女性的浑圆捏成棱角/覆手为云翻手为雨/把女人拉出来/让她有眼睛有嘴唇/让她有洞穴/是谁伸出手来/扩展没有出路的天空/那只手瘦骨嶙峋/要把阳光聚于五指/在女人的乳房上烙下烧焦的指纹/在女人的洞穴里浇铸钟乳石/……”

唐亚平是钟情于书写“黑色”的,她的诗歌有一组“黑色系列”,诸如《黑色沼泽》、《黑色眼泪》、《黑色金子》、《黑色睡裙》、《黑色洞穴》,等等。什么是“黑色”?她为何如此热衷于“黑色”?另一位著名女诗人瞿永明(唐之诗友或诗姐)早在1985年为自己的组诗《女人》写的序言《黑夜意识》就透露了个中消息。她在序中说:“对女性来说,在个人与黑夜本体之间有着一种变幻的直觉。我们从一生下来就与黑夜维系着一种神秘的关系,一种从身体到精神贯穿着的包容在感觉之内和感觉之外的隐形语言,像天空凝固的云悬挂在内部,随着我们的成长,它也成长着。对于我们来说,它是黑暗,也是无声地燃烧着的欲念,它是人类最初也是最后的本性。”(4)

她说的“黑夜”,就是喻指欲望,即以性意识为中心的女性本能意识。唐亚平的“黑色洞穴”、“黑色沼泽”等“黑色系列”将女性的隐私和欲望作了狡黠但又是放任的宣泄。另一位名为尹丽川的歌者更是一位赤裸裸的“下半身”女诗人,请看她的《为什么不再舒服一点》:“哎,再往上一点再往下一点,再往左一点,再往右一点/这不是做爱,这是钉钉子/噢,再快一点再慢一点,再松一点,再紧一点/这不是做爱,这是扫黄或系鞋带/喔,再深一点再轻一点再重一点/这不是做爱,这是按摩、写诗、洗头或洗脚/为什么不再舒服一些呢,嗯,再舒服一些嘛/……”

这难道就是所谓女生“创造自己的领域”和“用自己的肉体表达自己的思想”吗?这种思想或这种领域是无法对抗男权话语的。因为,就在女性对性的极端个人化张扬,并自以为找到了对抗男性中心话语的最佳选择时,另一种男权文化在殷切地等待着性暴露的女性归来。在男权文化中,女性始终是一个“被看”和“被戏弄”的对象,为男性欲望化的目光所窥视所吸引。当女性将自己的肉身和隐私敞开和放大时,无疑是主动地把“脱光”的自己呈现于男性的众目睽睽之下,接受他们欲望的目光和抚摸、打量,从而大大满足他们的窥视欲望,这是男权中心求之不得的“娱乐文化”。因此,它不但不能对抗男权话语,而且还为男权中心添加了一道他们未曾品尝过的新鲜“菜肴”。

那些把肉体看成家园,无节制地张扬肉体狂欢的“躯体写作”、“下半身写作”的诗人、小说家,是以解构的姿态对待理性、伦理和社会秩序的。本来,性是人的内在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是检视人的生命力、灵魂质量以及精神深度的一种有效标志。但性的终极效应又是一种社会性的,性欲的最终影响力必须确保它不能成为一种社会群体的解构力量。前面提到的女诗人尹丽川在其诗《挑逗》中说:“我多想,呵,坐在你们腿上,因为我多么想呵/挑逗你们身后坚贞的女人/女人越坚贞呵,我越要坚决勾引你们的男人。”这完全是对社会道德、理性和伦理秩序的解构。千百年来,一切构成挑动人们性欲横流的东西之所以努力加以禁止,为的就是社会秩序等不会遭到解构,而能保持住稳定的局面。自由度再高的国家也必须如此,它是文明在演进中必须行使的职责。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是不能只要“情”而不要真,不要善,不要道德。同时,人的情也不等于欲,更不等于性。那种纯粹的性刺激和性操作,正是把“性”和“情”彻底割裂开来,情感的力度已不复存在,人性中最美好的爱情遭到了空前的颠覆,而且违背了作为社会的人应有的羞耻之心。这种对性和隐私的无节制的书写,在本质上不但没有美化和深化人的生命意识,却在欲望和欲望的冲突中把人的兽性提升为主宰力量。

有一种说法是,这些躯体写作有突破传统文化禁忌的意味,性的解放也是人的解放,尤其是女人的解放的重要标志。因此,美女作家向人炫耀自己的乳房和私处,还炫耀自己的发疯,吸毒甚至自杀(如棉棉),以便让读者在性的幻想与毒药中麻醉自己。这是人的解放吗?不是,这是非理性主义者的解放,极恶劣的可以称之为魔鬼的解放。这些作品只能让读者在毒药与性的幻想中麻醉自己。性与毒药绝不能填补精神的空虚,它们只能使读者大众加倍地空虚。沈从文在论及张资平的小说时指出:“得到的‘大众,比鲁迅的作品为多。然而使作品同海派文学混淆,使中国新芽初生的文学态度与倾向,皆由热诚的崇高的企望,转入低级趣味的培养,影响到读者与作者。”(5)

参考文献

[1]杨启刚.当代文坛的“另类”女作家[J].南风,2000,2.

[2]葛红兵.晚生代的意义[J].山花,1997,8.

[3]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4]见《磁场与魔方》,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4页.

[5]沈从文.沈从文文集·第5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

作者简介

何先慧(1954— ),贵州省毕节人,1982年毕业于北京中央民族大学,1986年就读于暨南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生班。贵州省黔南民族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文学理论、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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