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开小屋的门(外九首)

赵 耘

你打开小屋的门,

像花蕾打开花瓣。

这内心的在说:

我们曾经来过!

日子久了,脸上的

尘土,封闭了唇。

你说过,这个春天

我们一起去山上祭祖,

夏天去拣山上的菌子

时光再一次流转,

你已经走入不言

的黑暗,收回了自己

只有风,在轻轻地叩击

你安静的门。你打开

小屋的门,让我听听

一场梦的结尾,是否

已烟消云散?那绝不是

谎言,也不是落叶无声

那是光,是不朽的心魂。

弯腰的草茎,还在等待

一口枯井开口说话,

闷在它心底的天空,是否

还有云朵飘过。你打开

小屋的门,听听我心的回声

那是我的哀伤,一次次

不知疲倦地奔跑。我一次次

背着三十六年的眼泪,寻找

云朵之上的故乡。你一次次

打开小屋的门,望眼欲穿

……

一片落叶

在我的天空下,你曾

为我书写季节的诗篇,

也曾将我梦中的星星喊醒,

陪我说话,时光一次次

陈旧,哀怨一次次

回头。这大地的阴影,

像打碎的瓦片,散开

小河在天空之上,闪光

一张网在头顶落下,生命

之舟,已不可逃窜。

破碎的光,收拢,暗室打开

黑暗的门,关闭

沉重的铜锁,已经没有

钥匙。一片落叶,原本就

是我们命里的沉默……

我们在雪里耕地

深冬的土地,我们耕

我们的身影,在雾里

我们的脚,在雪里

我们的犁,在土里。

我们跟在牛的后面,

看见两条牛的八条腿,绷得很紧

四条耕索,也绷得很紧。

木制的索头,在吱吱作响

天空很低,我们从天空的这头

一直耕到天空的那头。

新翻的泥土,很快又积上

一层雪,我们的脚印

阅读着雪的白色。牛吐出来的

气,变成了白雾,被我们

吸入鼻孔,我们可以闻到

它们肺里的干草味。我们

在雪地里犁地,嘴唇开了裂

脸上,手上,脚上,也开了裂

淡淡的血,从裂口里跑出来

轻轻的疼,从裂口里跑出来。

我们在雪地里犁地,我们变成了

雪人,牛变成了雪牛,直至雪把我们

盖住,直至牛的皮变成了耕索

直至我们的骨头,在雪地里

睡着了,不再醒来……

烤烟房

破破烂烂的烤烟房

已经好些年了。梦中

的城堡,永远塌不下来

我们曾在里面烤出金色的

烟叶:理顺,抹平,捆扎

打包,然后送往远方的收

购站。烟叶黄啊,三十多年

过去了,它们依然金黄

金子般的光芒,游荡

像死去的父老乡亲。破旧

的烤房,炉膛里的火焰

仍在炙烤,停不下来。我

被挂入了烤仓,像一片烟叶

水分慢慢减少,身体慢慢变黄

变小。黑色的炭,正被闪亮的

火叉送入炉膛,我在仓中

水分在减少,肉身在缩小

我看清了烤房的结构:

大龙,龙背,小龙,龙背

耐火管,盘根错节,钻进了

升天的烟囱。我看见火焰,

从大龙到小龙再到耐火管

最后冲出了天空。我看见了

烟叶,看见了自己……

荒土

天空之下,你是

一堆荒土,忘记

把自己带回家。月色

一再枯萎,掌心中的

小路,已经迷失。记忆

的列车,衰老并驶入

误区。你将在骷髅的

展厅活过来,像一片叶子

钻出枯枝,与世界握手。

而我,依旧在棠梨树下

细数天上的星星。那一堆

荒土,正自由自在地

发出新芽,撑破时间之上

的尘土,向空无的宇宙

诉说……

苦马菜

夜空一次次苍老

一次次变白。杏树

的枯枝,在梦中折断

走动的月光,惹来一阵

犬吠。被地震损毁的

老屋,破碎的瓦片,

还在响。瘦土里的苦马菜

回来了,手牵着手

绿色的队伍,救命的

恩人。屋檐下的麻雀

惊魂未定,枯心的杨柳

一次次喊疼。沸腾的锅中

一棵棵苦马菜,喊着口号

往下跳。嘈肠寡肚啊,

多亏了舍生忘死的苦马菜。

一筐火焰等于一个冬天,

一株苦马菜等于一个活人

一筐苦马菜等于一个村庄

天与地,最终的阴影

等于滴血的心。光的逃亡

远离下一个世纪

……

木马

父亲从核桃树上

砍下来的枯枝,

成了我的木马。

我从房前骑到屋后

从天亮一直骑到天黑

地上的划痕,明亮而又

清晰。木马跑得快,跑得

黄灰满天飞。母亲抬头骂:

狂死路,一枝枯柴,能当马骑

马也不值钱了!我继续骑着跑

裤裆被剐了一个大洞,一跤

跌在石头上,手上划了一个口

母亲跑过来,张开嘴,用舌头

舔干了伤口上的血,含住伤口

把嵌在口子里的小石子咂出来

一口吐在地上,提起斧子来砍了

我的木马,把细碎的枯枝,丢进了

火焰新鲜的灶洞。火焰更大了

猪食锅里的热气升了起来,一直升上

了灰蒙蒙的天空。父亲还在树上

挥动着斧子,汗水滴落在干土上

打出一个一个的小坑。又是一年,

枯枝又爬上了核桃树,父亲的斧子

早已经锈迹斑斑,像他自己的骨头

无法再向空中挥舞一次。我的木马

依旧是母亲灶洞里的火焰,在心中

跳荡……

你是我的影子

在闪光的大路上,

你是我的影子。

我越往前走,

你越靠近我的身体

靠近我身后阔步走来的秋天。

这不是谎言,这是来自

大地深处的铜锁,将我们锁住。

我们没有钥匙,等待

的门,听不见秋叶的秘语

像星辰,无比遥远

你是我的影子,渐渐

走回我自身,仿佛

飞翔的鸟,将翅膀

收拢……

秋霜

我再一次感到

秋霜的来临,也

再一次感到月光

的荒芜。在故乡的

山中,再没有一个人

能找到小寒药和透骨草

也再没有一个人为我

在火塘边,唱《莲花落》

和《祝英台》。尽管我一次次

将我骨血里的草木灰献出

也没有一株风灯草愿意

在我的梦中发芽,并点亮

前行的灯,引领我找回

给我生命的父亲。一切都已成灰

只有秋霜,一次次,落满了

枯草的茎。只有我的哀鸣

一次次抵达,落叶的故乡

只有埋藏花朵的尘土,一次次

叩响天堂……

杀水

在月光清冷的沙滩上

我看见一个面无表情

的女人,手持一把闪亮

的刀,一次次刺向冰冷

的流水。滚滚向前的江水

看不见一个带血的伤口

也没有任何一个浊浪

在她的刀下屈服

更没有一个远去的冤魂

顺着她的刀锋爬上来

她始终不停地杀水,妄图

让水的命,终止在她的刀下

没人了,她的家中

已经没人了,还有谁

会夺下她手中的刀,为她

抚平心中的创伤?土匪的马帮

再一次穿过她的心脏,扫荡

过后的家,已空无一物

一片飞过堂屋的叶子

取走了她丈夫的性命

唯一的儿子,在复仇的路上

坠入了江中,她只有杀水,像杀一只

穿过空谷的猛兽。尘埃

在水的上空哭泣,月光的

翎羽纷纷扬扬,她把刀藏入

了孤独的怀中,她走进了

冰冷的江水,她像一个枯影

在水中慢慢散开,一条江

活像她藏在怀里的那把刀

黑而发亮,彻骨的光

慢慢爬上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