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旧影(三则)

2009-01-28 05:41黄义福
山花 2009年24期
关键词:村头村里人村口

黄义福

村口那些树

当初栽种这些树的时候,栽种的人肯定没有多想,也没什么好想的,手头正好有几棵树苗,稍微察看一下地形,在村口找了个相对空旷的地方,几锄头下去,挖个坑,往坑里头一放,几棵树就栽成了。完全是随意的样子,没有想到要栽成参天大树,也没想到以后具体会有什么妙用,更没有想要改变一下什么。反正是刚开始的时候,抽空就给浇些水,有时候在田间地头尿急了,想起来了,往四处里看了一下,掏出家伙随便往树苗上就是一泡。

对于这些树,村里人已经把它们当作一回事了。更多的时候,那些树在村里人眼里不过是不小心遗弃在路边的一粒粮食,他们无数次地走过村头,晃过了,就过了,好像从来都没有认真地看过一遍。真正认真看过的只有村里的那个傻裕顺,还有就是我了。我觉得我跟村里人不一样,他们总像个有心人,又总像个无心人。我能记事的时候,就看见他们整天扛着锄头,或是拿个铁锨什么的,随时晃荡在村前房后。要说都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他们怎么想都说不出,只会说给地骗老了,骗了今天又骗明天,骗了老祖宗,还要再骗一下老子,好像是没个头。

我看得出,说是这样说,村里人好像还是乐意受骗,没见着他们空闲过哪个季节。要是有空闲的话,他们可能又在村头的某个地方栽了一棵什么树。

几年过去了,或是更长的时间,当初栽树的人老了、死了,人家都忘了谁是栽树人了,那些不经意间栽下的树却长成了,形成了一片绿荫,成了村庄的一个标志。人们会说,走到村头有一棵大榕树的是石山,或是说,喏,你看,你只要走到那三棵番石榴那儿,就是东埕了。认真去看,每一个村头的树确实也是不一样的,不要说品种,即使是同一个品种,有的比较高,有的比较矮,有的是笔直的,有的是歪斜的,倒是一眼可以认出,让人容易记忆。既然认出了,记住了,那村头的树自然就成了村庄的标识。也因此,它们就成了村庄的一部分。

在乡村的那些年,我好像一直都在晃荡,无所事事的样子。从村东头到村西头,我好像一直都在穿梭,我觉得我走过的路已经够长了。我不知道还要在这个村庄走多少年,我也没有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我经过村口,有时候会看见一群鸟栖息在那片树冠上,跳着叫着,也会看见不知是哪村的狗在树底下愉快地撒尿,撒完了还要用后腿再刨它几下。躬身劳作的村里人有时劳作累了,也会跑到树底下,暂时躲开太阳,乘那么一会儿凉。如果愿意,这里还将成为夏蝉和小孩子的一个乐园。这些都是我这个不安心劳动的人所看见的,脚踏实地干活的人眼里只有庄稼。当然,栽树的人也是看不见的,他们当初没有想到,自己的一次随意栽种,竟带来了这么多愉快的事情。现在,他们要么老去,这会儿正卧病不起,满眼都是年轻时的情景,满嘴都是陈年旧事;要么已经死去,变成了一堆骨头,正永久地躺在跟树连为一体的土床上。

如果这些树一直能待在村口,那么它们就是幸运的。它们第一个看到太阳升起或落下,第一个看见外村人远远地走来,再从它们面前走过,村里人劳作的情景也只有它们全部看在眼里。它们知道哪些人最勤劳,哪些人劳动最有技巧,哪些人力气最大,还有哪些人在庄稼地里偷了懒,做了什么偷鸡摸狗的坏事。

但是,事实上村口的树都不会很幸运,当初的村头可能已经变成了村中心,或是变成了村庄更加边缘的地带。它们要么被扩展的村庄所包围,成了村里人常年的避荫之所,整天经受村庄的吵闹,要么随着周边房舍的荒废,渐渐远离了村庄,突兀在原野上,成了那一片田野上孤独的守望者。

最为不幸的是,某一天一个村里人还可能把它锯倒了,用于修造实物工具。但是这也没什么,当初人们并没有给它什么承诺,反正他们锯倒了树,又在新的村口再栽种了一棵或是几棵什么树。村里人最有这种权利了,他们把树也当成了庄稼。他们随性而为,栽了又锯,锯了又栽,没有一个确切的开头,也没有一个确切的结尾。

我还没在村庄留下痕迹

我年少的时候曾想在这个村庄留下痕迹,耕块好田,留下个好名声,还有盖一座漂亮的楼房,修一条众人踩踏的路,使人能够记起我,时不时地提到我,人过留名,雁过留声。那时候,我年轻气盛,总要带把锄头,整天晃悠在村庄的周围,见什么不顺眼的,就抡起锄头,这边锄两下,那边刨几刨。我想那时的我真是不可一世,脚不停地走,手不停地动,什么农具我没碰过呢,荆棘见了我也得让路,至于野草呀水蛇呀,谁都不敢跟我过过手。

没有人知道我在这个村庄的野心,我偷偷地努力过。我跟村里人学过刨地、戽水、插秧、割麦,我还学过担担子、打稻谷、种植各种各样的蔬菜。村里人能够做的,我都做了,村里人没做的,我也在学着做。比如说捉河鳗,他们用的是鱼钩钓,我可不这么做,只要找到洞口,就一个劲儿往里头塞尿素,准保鳗鱼会自动有气没力地钻出来。

我有时会像一头自作聪明的犟牛,老想做得跟别人不一样,获得个什么好把式的声名。有一年夏收,我一个人包下了一亩多的割稻任务,从下午开始,一直干到太阳落山,再干到月亮星星都挂到了天幕上。还有一次,我挑着一百三十多斤刚打下的稻谷往家里赶,整整走了三里路都没有歇一下 。

我觉得我在村庄里已经做了很多事,肯定留下了什么痕迹。但是,其实一开始我就错了。说力气,我比不过那个文顺,说种植技术,我比不上阿猪和阿狗他们,说要在这个村庄里一直住下去的信念,我也比不上任何人。如果说真的是留下痕迹,那可能也是暂时的,一年翻新了一次地,或是走坏了哪一条田埂而已,到头来,地仍然还是那块地,还不知再被别人翻新多少遍,再栽种了多少节气的粮食与蔬菜,田埂还是那条田埂,还是那个方向,我曾经留在上面的脚印早被其他更大的脚印盖住了,我掉在那儿的腿毛一个影子也没有了,有谁或是哪种作物能证明,我曾经在这里拼命且愉快地劳动过?

几年下来,当我再次回头去看时,一切却更加可怕起来。我在某个田头栽种的一棵龙眼树不见了,我曾经挖过的那个蓄水用的土坑也不知被谁填平了,院落里特意栽种的那棵葡萄,包括花了两天时间搭建的葡萄架也消失了。我曾经留下的痕迹几乎都没有了。也就是说,在这个村庄的那么多年,我几乎是白住了,白干了。换句话说,我有没有来到这个村庄跟村庄本身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来到这个村庄,这个村庄叫东埕,我没来到这个村庄,这个村庄还叫东埕。

有时候,我会想,其实我什么都比不上村里人,我仅有的一点痕迹都被他们一遍一遍地覆盖了。我不如我那固守田园的姐夫,他虽然还没有盖过新房,修过什么路,给村庄容貌带来过什么变化,但他曾经挖了个舒服的露天厕所,现在早晨晚上还有人经常往那赶;他给家里翻新了几次土灶,如今我年迈的母亲还在用它煮饭做菜;他还在房旁围了栅栏,时时栽种些什么瓜果时蔬。

有时候,我甚至还会想,我连村里那个哑巴也不如。他掰弯了村头的那棵树,改变了树干生长的方向,也因而改变了树的命运,使它免去了多少次被砍伐利用的灾难,现在还静默在村口,成了村庄的一个记忆;他有一次犟气上来了,摔断了宫庙前那只石狮子的一只脚丫,村里人现在看见这个哑巴的杰作,都会提起这桩多年前的乡村故事,都会想到了哑巴,尽管他现在已经死去。

我有一天发现,原来我在那个村庄已经莽莽撞撞地生活了那么多年。我顶多只是一条以村庄为中心四处奔波的青年烈性狗,它每跑一段路,就要找个显眼的地方撒一下尿,自以为要给自己留下一个什么痕迹,其实别人才看不见你的痕迹,你的痕迹就留你一个人慢慢享用。

现在,我只得寻找留下痕迹的新法了。按村里人的说法,留痕还不容易,俏姑娘一娶,洞房一闹,到了来年,你就会喜得贵子,再连着把孩子生了一个又一个,你就实实在在地在这个村庄留下了痕迹:你已经成为了村庄的父亲,你的儿女们就沿袭了这个村庄的姓氏,你的孩子就会冠以黄家的名号,到时,说你多子多福的人都会有呢。但是,我的俊姑娘还没有找到,我还没有正式婚配,还仅是这个村庄的儿子,还住在祖辈一手修建的老屋里,怎么说还只是我父母亲在这个村庄留下的痕迹,是别人的痕迹,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担心,有一天我真的远行了,再经过多少年了,这个村庄还有谁能认得我,即使是那些岁月留痕的老人见了我也不认得,这是谁呀,谁家的娃,就像他们面对一把扔在村头已久的旧锄头,一点记忆的痕迹都没有了。

我早年耕过的一块地

在这个没有多少风景标志的村庄,我曾经长久地观察过田野上的地。

田野上的地与田野上的任何鸟儿都是不一样的,地一旦划分了,就有了明确的归属,不用标记注明,是陈家的还是黄家的,村里人心里都清楚。走到田边,随便指一指就能说得分毫不差,我还从来没见过有谁忘了自家的地而错耕了别人的田这档子事。既然这样,哪怕是停留在上面的一粒土块、一丛不知名的青草,都有了它的主人,来不得别人随意动用,这可是别人的领地呀。鸟儿则不同,鸟儿不圈养在谁家的领地里,这会儿停在李家的地头,一会儿又停在了关家的田头,好像永远自由,但好像也永远没有归属。

一块有归属的地,才能真正称之为地,才不至于荒废而不成模样。我相信村里人提出的地就是媳妇的说法,在这点上,我觉得地与媳妇还真的有点相似,有了男人的媳妇才能真正称之为媳妇,而且,有什么样的男人,就会有什么样的媳妇。同样,有什么样的户主,也就会有什么样的地:一个户主如果是勤劳细致的,那他的地肯定就是精耕细作的;一个户主如果是懒惰粗心的,那他的地就必然疏于管理,荒芜歉收。一块地的秉性由此与一个户主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我不记得这是当时抓阄重新分到的一块地,还是用同等一块地再另加五十斤稻谷跟别人换来的一块地,反正这块地我耕着耕着就熟悉了,我不想再换别的什么地。这块地的上任主人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这是我的地,它好像从来就在我手上。我是这样想的,要是换了地,我还得再熟悉它,还得再摸摸它的秉性。这是多么累人的事情,我已经很累了,已经全把力气撒在了地上,我不想再为这事花费不必要的力气。

你不知道,耕自己熟悉的地,那是一种多么好的感觉,就像与养过多年的一头牛或一只羊相处,彼此都熟络,彼此都了解各自的秉性。比如说我拍一下它屁股,它就知道不能再自顾埋头吃草,而要往前走了;拉一拉缰绳,它就知道直着走是不行了,要拐个弯。相反,它们在圈子里叫了,我也会知道它们饿了,得给它们草吃;它们梗着脖子往水湾走,我也会知道它们一定渴了,就会丢开缰绳,任由它们饮个够。耕自己熟悉的这块地,心里总是这样踏实和明朗,它具体能承载你的什么栽种梦想,你一清二楚,这个节气要耕作什么,那个节气又要耕作什么,耕作什么比较合算,能收多少成,需要多少肥料,什么时候必须引水灌溉,你没有不明白的,连晚上梦里都会说出条条和道道。耕地要是耕到了这份上,离一个种地的好把式大概也就不远了。

在这块地上,我曾经种了六年的稻谷,其间又插种了几个季节的蔬菜,还有蚕豆和黄豆,从来没有空闲过它。在这块地上,我是下足了力气。每年引水翻耕的时候,都要掩埋那么多的豆梗肥料,村里人说现在每一个土坷垃看起来都是疏松肥沃的,这话我是相信的。我还相信,这块地迟早都会全听我的。白天,我不断地刨呀耙呀,让地一遍又一遍地接受我的修理和调教。而到了晚上,有事没事,我还要再走过这块地,给它讲讲这个,再聊聊那个,我不相信它听不进我让风儿传给它的话。在多少个寂静的夜晚,我就这样一个人走在这块地旁,说了一大通白天没有说过的话,再把满满的一泡尿愉快地撒在地里头。你不知道,这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呀,凉风习习,无遮无挡,直抒胸臆。村里人都说地会越耕越熟,人会越耕越老,但是我不害怕,我觉得要是这样老去我还是愿意的。

有一天,我发现,这块地其实已经悄悄地走进了我的心里。我高兴的时候,会在这块地上尽情劳作,挥汗如流,心中尽是我和村庄的未来;我怄气的时候,也会挥动锄头,把气都撒在地里,从此我不再生任何人的气;我灰心丧气的时候,仍还在地里,我耕作着,渐渐地觉得希望好像还在,好像就在这块地的四周。有时候想一想,我和地还真的是形影相随了,无论我走在村庄的哪一角,我的背后都是与这块地紧密相连的望江平原——盛产水稻的肥沃土地。

我记得,在这块早年耕作过的地上,我是作了记号的,我在地的边界角上牢牢地插进了一根木棍子。但是,现在我走过那块地,标记的木棍子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地的面貌也都面目全非了,原来的六分四变成了现在的三分九,横躺的地块也变成了竖条的,仿佛瘦了,老了。但地怎么会老呢,老的只能是人,一块地如果全都变了模样,熟到什么都能栽种什么都能生长的时候,那耕种过这块地的那代人大概也就老了一大半。还好,我还没有老,我半途而废,现在回到了多年前耕种过的地头,正在这块地的四周看,想看看地到底认出了我没有。看起来地已经不记得我了,它熟透了,老了,大概认不得旧主了。我走过去的时候,我认不出它的模样,它也认不得我的脚步了,它的记忆大概被抹平了很多遍,现在眼里只有它的现任主人。在它的眼里,或许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不认识的外乡人,就连我此刻倒映在水田里的斑驳身影也是一个样。

作者简介:

黄义福,70年代出生,福建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华夏散文》等各类报刊,曾获省、市文学奖项若干。现供职于福建省莆田市涵江区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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