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新
春天的时候,他从市里回到乡下的老家,打算在青山绿水鸟语花香的环境中住些日子。他在老家还有几间房子,一处小院,还有两扇油漆斑驳的大门。想当年他从这处小院里走出去,先上大学,后当科长,再当局长。现在退居二线了,还原成了普通的百姓,因此回到老家来,过一过他向往的田园生活。
既然回到自己的老家,既然成了普通的百姓,他就扔掉了那身官气,那身娇气,那身傲气,竭力做到和村里的兄弟们一样,朴实厚道,勤恳辛劳。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清扫庭院,担水拾柴,买菜买米,自炊自食;他走亲访友,嘘寒问暖,握住乡亲们的手久久不放,说到动情处满眼是泪。
他想还是老家好啊,老家的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无欺无诈,无虚无假,过这样的日子浑身舒坦,满心惬意!
那天早晨他从山上拾柴回来,推开大门进到院里后,就又情不自禁地一如既往地关严了那两扇大门。他之所以关严那两扇大门,缘于多年的生活习惯。他在市里上班,最要紧的是关严自己的门户,出去也关,回家也关,不把门关严锁好,就像犯了天大的错误,心里就很不踏实!
他把柴火放在院里,洗手洗脸,抽烟歇息。他很兴奋,他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了侄媳妇儿喜凤,一个说话直来直去泼辣开朗的中年女人。
喜凤招呼道:二叔,你还亲自拾柴火呀?你那么大的官,不怕掉架子?如果没的烧,你到我家抱柴火去!
他说:谢谢,谢谢。我拾柴火一举两得,又能做饭烧炕,又能锻炼身体!
喜凤说:二叔,你这次回来大家反映可不赖,说你没架子没官气,和我们种地的老百姓合得来说得来,不像……
他说:喜凤,我就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老百姓啊,我可不敢……
喜凤不高兴了。喜凤说:二叔,我刚夸奖你几句你就和我打官腔!你知道吗?越不是老百姓的人才越说自己是老百姓!真正的老百姓谁说这话?除非他是个疯子,是个傻子!
他一下子噎住了,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喜凤见他难堪,赶紧扭转了话题。喜凤说:二叔,我问你一句悄悄话,你一个人回来,不想我婶子?
他笑了,他说:我和你婶子老夫老妻了……没有她我倒清静,我倒安生!
他往回走,喜凤往自家的菜园地里走。刚刚走了几步,喜凤转过身来,又把他叫住了。喜凤喊道:二叔,你在家等着,我一会儿给你送菜去。我家的菠菜小葱绿得鲜亮,嫩得流水,棵棵都顶着露珠。我昨天还做了豆腐。那豆腐又白又细,又香又醇,一吃就是老家的味道。一会儿一块儿给你送去!
他最喜欢吃小葱拌豆腐。喜凤一席话,豆腐有了,小葱有了,再喝一袋鲜牛奶,早餐有了。
扔掉了手里的烟蒂,他开始打扫院子。院子打扫完了,喜凤没有把菜送来。
他又开始整理内务。屋子里收拾干净了,喜凤没有把菜送来。
看了看表,8点多了,乡亲们都该下地干活儿了。
他想,喜凤不会哄我吧?她虽然不是我的亲侄媳妇儿,可也没理由糊弄我!
他想,喜凤可能太忙,把送菜的事情忘了。
他吃早饭时天开始下雨。那雨不大不小,刷刷啦啦,缠缠绵绵。他原准备吃饭之后去看望村里的老党员赵老庆大伯。这位德高望重的85岁的老人身板还很硬朗,还能锄草、浇水、施肥,还能骑自行车。看着那飘飘洒洒没完没了的雨,他只好放弃原来的计划,坐在屋里读书看报,喝茶抽烟。他的大门一直紧紧地关着,他以为那很正常,很自然。
雨停时已是下午4点,他很快走到了村前的沙滩上,欣赏那被雨水洗刷过的梨花槐花、绿田青山。
他又碰见了喜凤。喜凤刚从地里回来,满脚是泥。
喜凤有些激动,开口便问:二叔,你今天跑到哪里去了?
他说:我一直在家啊——今天下雨。
喜凤说:那不可能!我早晨给你送菜,你的大门关着;我中午给你送菜,你的大门还关着……
他说:关着是关着,可是我就在屋里,真的是在屋里!
喜凤摇了摇头:哎呀,你人在屋里,还关什么大门?你有什么秘密?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该不会是和哪个女人一起睡觉,怕乡亲们逮住,脸上不好看吧?二叔,老庆爷爷把腿摔断了,你知道吗?
他大吃一惊。他说:老庆大伯把腿摔断了?怎么摔的?昨天我还看见他在地里干活儿……当年他打日本鬼子也没受伤啊!
喜凤说:老庆爷爷见今天下雨,就想到你家里歇一会儿。第一次去你关着门,第二次去你关着门,第三次再去在雨地里跌了跟头……
他急急忙忙跑到老庆大伯家里时,老人正在炕上躺着,右腿缠满了绷带,脸上的表情非常痛苦。老人拉住他的手说:孩子,你今天不在家吗?既然在,还关着大门干吗?你是嫌我们浑身是土,怕我们打扰你吧?
他掉下两行泪水说:大伯,不是,真的不是啊!
老人把眼合住了。大概是疼痛难忍,两条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伤筋动骨一百天。老庆大伯该怎样打发今后的日子?
他心情沉重地回到家里时,他的两扇大门被人打开了,院子里铺满了鲜红的落霞,颇显亮堂和温暖。他走进屋里,看见桌子上放着一捆菠菜,一把小葱,一盆又白又嫩的豆腐,还有几枝鲜嫩的、刚刚采下来的香椿芽儿。
他知道喜凤来过了,喜凤给他打开了大门。(摘自《保定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