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连庠
“博通文史儒玄学”(钱仲联贺王元化八十寿辰诗句)的前辈学人王元化先生(又名王少华,1920—2008),素仰才情卓荦、“歌泣无端字字真”的清代思想家、文学家龚自珍(1792—1841)的诗文风骨,其等身之文论固多醒人喻世之真知灼见,其诗亦复出自肺腑真情,令人读来心弦共鸣,甚或潸然泪下。惜乎先生于诗惜墨如金,六十余年来,仅赋得短章三首,故而弥足珍贵。
首篇题于1947年。其时王元化一面从事党的秘密工作,一面执教国文于国立北平铁道管理学院(今北方交通大学),并因潜心于《文心雕龙》研究而问学于二十年代父亲的“清华”同仁汪公岩(字鸾翔)教授。公岩夫子乃晚清名士朱一新高足,学问精深,讲《离骚》,全读古音,背诵如流。当年清华校歌歌词:“西山苍苍,东海茫茫。吾校庄严,巍然中央。东西文化,荟萃一堂……”即出自此公之手。丁亥(1947年)春,王元化随父亲芳荃公,陪公岩夫子,出宣武门,游崇效寺,得见一幅该寺珍藏之《青松红杏图》长卷。据寺住持云庵和尚称:绘者为明末一武将,国破后,皈依佛门,法名智朴,又号拙庵禅师。图中绘一僧人,一童子,一青松,一红杏,以寄抗清忠奸不两立之意。卷末附有清末至民初一代名家朱彝尊、翁同稣、陈寅恪……留下的题跋,曾国藩亦题七律一首,诗的大意是“红杏今已花蕃枝茂”,借以歌颂清廷。素秉“风飙以悍,气锐以刚”的楚人血性的王元化读后,遂愤题小诗一首以刺之:
青松红杏两相持,公意渊深耐细思。权贵不解孤臣恨,千秋宝卷染瑕疵。
二十几岁的王元化当时就能即兴吟出这样的诗章,足见其诗学与人品的卓尔不凡。己卯(1999)夏,应我之求,蒙元化师以刚柔相济、洒脱自如的精美行书,将这首《丁亥春观崇效寺青松红杏图》“临风挥翰”成直条一幅赐赠,细赏墨宝,喜见诗的第三句尾的“意”,已改作“恨”,一字之酌,既与次句之“意”不重,又增添了感情色彩,殊妙!
诗之二作为1959年秋,当“胡风冤案”难兄彭柏山被“刺配”青海时悄然吟成的。许是为免再惹出祸殃,当时并未送给柏山,却是于1965年秋的“文革”前夕,彭柏山由厦门大学“谪迁”河南农学院任图书管理员,途经上海,在皋兰路王元化寓所握别时,王元化用铅笔写在一叶纸片上交给柏山的。这首倾诉悲天悯人的抑悒情怀的《送柏山上路》云:
边城风雪锁春寒,千里荒漠万重山。
墨翟有感哭歧路,老聃无意出函关。
豪情都作断肠梦,岁月渐摧鬓发斑。
心事茫茫谁堪诉,问君更得几时还?!
短短八句,血泪凝成,有情人吟来,能无“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唐·司空图《诗品》)之感乎!
为了不再为文字牵连,不愿再给任何人,也不要给自己的生活添麻烦,柏山还是将这首肝胆相照的好诗付之一炬,纸片瞬间成灰,诗却珍藏心底,后来他给元化的信中,就引用过“豪情都作断肠梦,岁月渐摧鬓发斑”的诗句。想不到三年后的1968年4月3日,彭柏山就被迫害惨死于郑州。难怪柏山的幼女、电影导演小莲,至今仍不愿将元化叔叔书赠她这帧“足以勾起噩梦般的沉痛往事”的诗幅悬之壁间了!
丁未(1957年)夏,王元化的岳母汪毓秀仙逝。生性温蔼的老太太在困厄中一直善视元化与张可(万芳,元化夫人),从不吝珍自己的关怀与慈爱,故而王元化视她为自己的第二位高堂。天伦哀恻,悲痛难已,王元化泣赋《为亡母汪毓秀送丧途中》五古一首,诗的开头几句为:“龙华送葬日,阴雨昼如晦。踽踽道路上,老少衔同悲……”诗,原题于日记,后被诬为“影射当时政治环境暗无天日”的“黑诗”,遭到批判,才“发表”于大字报上的。于“放言不禁”之朗朗今日,再回首当年那“无罪无辜,谗口嚣嚣”的时世,真个是沧桑巨变,“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矣!
(作者为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殷之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