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正
当我从广播里听到我国海军赴索马里海域护航的消息,当我又在电视中看到我国海军“武汉”号导弹驱逐舰和“海口”号导弹护卫舰,“微山湖”号综合补给舰,威武雄壮地奔赴索马里海域,不由想起在建国初期,我所在的部队用木船打兵舰,在祖国海上护航的往事。两相对比,使我既兴奋又无比激动,浮想联翩,我的心飞向蔚蓝色的海洋——
一、一支鲜为人知的护航部队
1949年5月12日,我解放大军向上海发起强大的攻势,国民党军队进行顽强抵抗之后,眼看不能固守时,国民党京沪杭警备司令汤恩伯将五万军队,撤往舟山群岛等沿海岛屿,负隅顽抗,妄图东山再起。
5月27日,上海人民敲锣打鼓,欢天喜地迎接解放大军进驻市区。上海是个国际大都市,当时就有五百万人口。但是,上海的存粮只能维持半个月,煤炭只能供应一个月,油料只能维持七天。假如全市几百万人吃不上饭,怎么办?没有煤炭,老百姓几百万只煤球炉不能生火,那又怎么办?工厂不能开工那又怎么办呢?民以食为天。当时的上海市市长陈毅敏锐地指出:上海几百万人的吃饭问题是关系到我们解放上海后,能否使社会安定的大问题。
上海人吃的大米,有许多是从浙江台州和温州地区,用轮船从海上运往上海,但是这条航线现被盘踞在沿海岛屿的蒋军切断了。当时运输的船只很多,需要护航,而我人民海军建立不久,舰艇不多,那又怎么办呢?领导经过研究,每条船上配备一个班,三百吨重的船装上三七战防炮,五百吨的船上装上五七战防炮和20机关炮,轻重机关枪。这些陆军武器也搬上运输船,由解放军操作和使用。当时航线是在近海的岛屿中穿梭,因此蒋军不能派大型军舰来拦截。只能用三、五百吨小型军舰和马达炮艇骚扰。我们的船队又可借助于海湾处的海岸炮支援,打击敌舰。我们很多都是木质轮船,在夜间航行,敌人的雷达也难以辨认出来。当时蒋军的空军力量比我们强,我们的船队如果白天航行,蒋军就会发现我们,轰炸我们,因此我们的船队常在黑暗的夜里行驶,船上灯火熄灭,不露出半点亮光,偶尔烟囱冒出几点火星,我们还嫌它太亮。当你站在船头的甲板上观望,海空是黑漆漆的,伸手难见五指,而驾驭轮船的船长,都是浙东沿海一带捕鱼的渔民出身。对沿海哪些地方有岛屿,暗礁和潮汐的变化,他们都了如指掌。我看到一位年近花甲的老船长,我问他:“你是什么地方人”?他说:“我是浙江海门(现称椒江)人,我十几岁就在这一带捕鱼,所以对这一带的航道,晚上也能辨认清楚。”船上的驾驶和轮机以及一部电台都由上海海运局的人分别担任船长、轮机长、报务员。这样军民合作,团结对敌,组成了一支鲜为人知的海上护航部队。它乃是华东军区上海警备区华东公安护航团。
二、碧海丹心护蜜桔
浙东台州地区黄岩县盛产闻名海内外的黄岩蜜桔,黄澄澄的蜜桔皮薄,汁甜,深受世人的喜爱。当时黄岩蜜桔运到上海,再转运到苏联西伯利亚,转装暖气火车到苏联莫斯科。一吨蜜桔可换二吨钢材。我们国家1949年只生产16万吨钢,这些蜜桔是多么的宝贵啊!如果运一百吨就需二十辆汽车,而一条五百吨的轮船就可抵一百辆汽车的运输量,所以黄岩蜜桔主要靠海上轮船运往上海。
记得解放初,有一个冬天,航线经常被蒋军切断,黄岩蜜桔在椒江码头堆积如山。时间一久,发霉烂掉,只好将整箱烂掉的蜜桔倒入江中,令人十分痛心。这支护航部队的连长带领一个船队,三条船,经常在狂风暴雨的夜晚,冲过敌占岛屿把蜜桔运往上海。护航部队长期生活在海上,有的是北方人,不习水性,开船时,有的头晕,眼花,呕吐。在夜里他们坚守在战斗岗位上,在寒冬腊月狂风巨浪中,穿着棉袄,外面还穿上军大衣,也难挡寒气袭人。大浪从船首飞过来,浪花从头顶压下来,战士们把身子急转过来,海水从肩膀上泻下,船被巨浪一会儿托到半空,一会儿又被坠入浪底。在这颠簸震荡的船上,我们的战士要坚守在炮位上,处于一级战备状态,随时随地要投入战斗。有的战士呕吐得厉害,有的将黄泔水也吐出来;有的甚至吐出了血水,但他们强忍着坚守在岗位上。站不住就把自己捆绑在栏杆上,在狂风骇浪中,苦涩的海水打在脸上、嘴上,人累,口渴,没有淡水喝,这时如果有一碗清水喝一口,那是多么的好呀!而我们的战士,身旁有数百吨香甜可口的黄岩蜜桔,但从来没有一个战士去拿半个蜜桔吃,他们的精神是多么的可贵呀!他们的思想是多么的崇高呀!
有一次,护航部队的船只满载着黄岩蜜桔,在海上遇到蒋军的军舰拦劫,副班长王德根用机关炮像两条火龙射向敌方,敌人发现了目标,用两门机关炮夹击王德根。在黑暗的海空,机关炮弹闪出红光在空中爆炸,王德根七处负伤,从炮位上倒在甲板上,鲜血染红了他的军装和脚下的黄岩蜜桔。三班长急忙去救他。“不要管我,快打。”王德根大声地吼着,用手指向敌方。三班长跳上炮位,用机关炮愤恨地射向敌舰。我们的三七战防炮也一起射向敌人,敌舰急速向外海逃跑。这时候战士心中一个念头:护航,护航。祖国航线必须通畅。保护航运安全,是我们神圣的职责,是人民的期望。
至今,每当初冬我看到黄岩蜜桔上市时,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的许多战友,他们用鲜血和生命保护了它,我对黄岩蜜桔也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三、旭日东升耀神州
建国初期,人民翻身当家作主人。工农业生产蓬勃发展,水陆交通促进了城乡的交流和繁荣。浙东沿海一带的大米是解决上海人民吃饭的主要来源之一,而它又是靠轮船从海上运往上海的,而护航部队为什么不全是华东海军呢?而是穿着黄军装的华东公安护航部队一起协作护航呢?因为我们的海军是在1949年4月23日,在解放南京的炮火声中,张爱萍以华东军区海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的身份,在江苏泰州白马庙主持会议,宣告人民解放军第一支海军部队——华东军区海军正式成立。而当时我们舰艇不多,主要是由国民党林遵将军率领起义的25艘舰艇,这些舰艇是江防舰,难以担任成年累月在海上保护货船的任务。
毛主席曾在1949年8月28日下午,在中南海怀仁堂正门的大厅里,接见了张爱萍等人,毛主席说:今天请大家来,是想和大家商量建设海军的事情。从1840年到今天,一百多年了,鸦片战争,甲午中日战争,八国联军侵华战争,都是从海上打进来的。中国一败再败,屡次吃亏,割地赔款,就在于政府腐败,没有一支像样的海军,没有海防。讲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加重语气说:“我们一定要建立一支强大的海军!”
当时从上海到舟山群岛沈家门一带,情况比较平静,在天气晴朗,海面上吹来凉爽的风,护航战士在甲板上会高兴地唱起他们的家乡戏越剧《梁祝》。有的会边唱边演;有位年轻的战士还会拉二胡,在一边伴奏。有的战士用祁建华速成拼音在识字。那时部队正在掀起向文化进军的热潮,有的战士在看《解放军报》和《人民前线报》,报上登载,我陆海空军都办了速成中学,海军周仁杰、饶守坤、郑国仲三位进速成中学学习,还有战斗英雄王维福在文化学习
中,保持了英雄本色,取得了优秀成绩,学会了看海图和潮汐表,并将学习到的文化知识运用到军事上。此时,不由得想起我的两位老战友,一位叫徐铿,正在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学习深造,一位叫王坚,他在大连海校航海系学习驾驶现代化的新型舰艇。
我国的海军和空军力量,当时也在不断壮大。以前国民党的飞机经常从海空飞到浙江椒江上空盘旋侦察,我们炮艇上的机关炮射击它,因高度不够,敌机在上空耀武扬威地在空中盘旋。突然,我解放军高炮部队,用高炮射击敌机,炮弹在飞机旁爆炸,敌机吓得立即转身向外海逃窜。从此以后,敌机从海空突然飞到椒江上空,旋即又飞回去了,再也不敢逞威了。这是双方军事力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我海空军由弱变强,在浙东路桥建造了机场,供我海军航空兵驾驶的飞机降落和起飞,能及时和迅速地投人浙东前线的战斗。
四、甘洒热血染珍珠
护航部队往南行,出了石浦港就进了当时的东海前线,部队处于战备状态。有一次,我们的船队有三条船,一条叫“金都”船,是三百多吨的木质轮船,一艘是三百多吨的“利东”船,是国民党旧的运输舰,甲板上装有五七战防炮和机关炮。还有一条是能装五百多吨的“大丰”船,船上装有一门五七战防炮,但是航速很慢,一小时只能航行五海里。一天黑夜里,这个船队从温州开往上海。那天是暗星夜,海上黑漆漆一片,又遇上六级大风小潮汐。我在上半夜值班,到了十二点与几个战士下班了,回到舱内,吃了热腾腾的夜宵,刚脱掉衣服睡下。突然,连长讲:“起来,起来,‘大丰船出事情了。”我一骨碌从上铺跳下来。连长说:“‘大丰船大,吃水深,航速慢,搁浅了,船舱底层裂开了,五百吨大米浸水了,我们马上要把大米搬上岸。”一包二百斤的大米,浸上水后,足有三百多斤重,我们两人抬一包,感到非常吃力,两脚又浸泡在冰冷的海滩泥沙中,真是寒冷彻骨,从半夜一直干到天亮,是多么的累呀!我觉得抬腿的力气也没有了。我问战友陈春生:“你觉得累不累呀?”“累,可是不搬上岸,烂掉了,多可惜呀!粮食种出来是多么的辛苦!”这不由我想起“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名句。含义是多么的深刻呀!
浙江椒江是祖国东海的一个美丽的港湾,她是久负盛名的黄岩蜜桔出口港,也是浙东台州地区大米的输出港。共和国建立初期,敌军对她千方百计进行封锁,在她港口外面的一江山岛,被敌人占领后,像毒蛇一样横卧在南来北往的航道上。从椒江到上海首先要冲过敌人这一道封锁线。船队再往北行,有许多大小岛屿,敌人常在那里穿插拦截我们,护航部队随时随地都要投入战斗。
在椒江的一个晚上,西边的太阳刚落人海中,天边的云彩好似抹上一片桔红色的霞光,瞬息间,落日余辉消逝,天渐渐地暗下来了。此时,只见椒江口的灯塔在闪光,灯塔的旁边,有一座宝塔高耸入云,一会儿它慢慢地也被夜幕笼罩。椒江里的潮水渐渐地上涨,护航船队的起锚机在有节奏地转动,战士们又要出航,与敌人战斗,把大米运往祖国的东方大港——上海。
晚上十点钟,护航部队从椒江口驶过一江山岛时,只见岛上闪烁几点亮光,敌人没有向我们打炮,护航船队满载大米往上海方向航行。晚上弯弯的月亮挂在天际,海面上的波浪闪起一大片银光,像银白色的丝绒毯,铺在辽阔的海面上,如诗如画,令人神往。
这支船队“利运”船在前面,指挥船“利东”居中,装有一部电台,与陆上指挥部保持联系,“金都”船在后,船与船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船队行至半夜时分,“利东”指挥船上的老船长用望远镜向海面观察,发现多了一块礁石,他随即对指挥员讲:“怎么前面多了一块礁石!”指挥员急忙拿起望远镜仔细观察看:“这块礁石怎么会动?不对,有情况。”此时,三艘敌舰向我猛烈开炮。指挥员立即指挥炮手向敌舰迅速还击,第一条“利运”船冲在前面,副班长赵春甫愤怒地向敌舰射出一颗颗炮弹,这时候敌人的机关炮连珠似地打来,赵春甫头部被敌人的炮弹击中,不幸牺牲。此时“利东”船向右侧方冲上去,用五七炮和两门机关炮猛烈射击。这时候敌舰发现“利东”船是指挥船,三艘敌舰集中火力向“利东”船密集开炮。此刻,电台报务员在报务房内大喊:“天线打断了,电报发不出去了。”共青团员顾永济在这关键时刻,不顾生命危险,冒着敌人的炮火,火速地爬上桅杆,当他将到桅杆顶部时,敌人的机关炮弹在他头顶爆炸,顾永济是进,是退,刻不容缓,他冒着生命危险,继续爬上桅杆顶上,把天线接好。电报又可发出去了,指挥员和陆上的指挥部,又及时取得了联系。狡猾的敌人,发觉我们护航部队战斗力强,难以拦劫我们三条船,就故意让开航道,让“利运”、“利东”过去。三条敌舰成犄角之势,夹击“金都”船。在“金都”船首,敌军射来的机关炮弹在空中爆炸,闪闪发光,当我将炮弹递给二炮手时,他随即将炮弹递给一炮手陈春生。在火光中,我看到陈春生迅速拉开炮栓装上炮弹,怒火万丈地向敌舰射击。他是第一次参加战斗的新战士,在敌人面前却是个好汉。“金都”船尾老战士机枪手周元,腹部被弹片炸破,鲜血直流,肠子露出腹部,他咬紧牙关,忍着剧烈的疼痛,硬是把肠子塞进去,用军衣裹着,再用皮带扎紧,端起机枪,满腔怒火,眼中冒着火向敌人扫射。双方激战一个多小时,敌舰长见无机可乘且舰身中弹,急忙狼狈地向台湾方向逃去。我护航船队拨正航向,乘风破浪向上海进发。
当我回忆这些往事时,虽然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但记忆犹新,历历在目。我更怀念与我一起护航的战士和老战友,在那艰难的岁月里,我们日日夜夜在一起,生生死死在一条船上,同舟共济,为了新上海的安定,为了上海人民的幸福,战友们在护航中,英勇战斗,不惜付出了鲜血,甚至献出了生命。他们的感情十分纯朴,他们的情操是多么的高尚呀!
啊!护航,护航,我的心潮汹涌澎湃,我要放声歌唱,赞美我们伟大的祖国,人民幸福,国家富强,我的心飞向那无比欢乐的海洋,更引起我无限的思念和遐想。
(作者为上海越剧院离休干部。国家二级编剧)
责任编辑殷之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