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词中的“花”意象解读

2009-01-21 06:40张玉琴
山花 2009年22期
关键词:寒梅咏梅李清照

意象作为古诗词中一种突出的文化现象,是中国文化特有的范畴,它很早就出现于中国古典哲学、美学与文论中。“意”指审美主体的意识、心志、情义、旨趣等心理内涵,表现于艺术作品中,则指其思想含义、情理内容、精神境界。“象”来自于物,又不是单纯的物,它是从具体的形象概括而来,不仅成为形象与想象的共名,而且积淀了具象思维的中国文化的丰富内涵。“意象”一词的连用,最早出自于《周易·系辞》“立象以尽意”,王充《论衡·乱龙篇》又提出“立意于象”随后,“意象”的概念被逐渐拓展与深化,“意象主义者认为意象是主观选择、加工和创造而融入了情义和美感的有意味的形象”。宗白华在《意境》中曾说:常人尤爱以“人性”附与物,诗人、小孩、初民,这些十足的常人都相信“花能解语”。将人的情思融入对花的体察中,把它写成有知有觉有爱有恨的有情物,以形传神,从有限中传出无限。在李清照词中“花”的意象被描绘得出神入化、入木三分,菊花、桂花、梅花在《漱玉词》中已成为主人公心态的外化或生命状态的象征。对此聊做分析。

一、菊花丛中不同流俗

万物进入灵府,经过陶铸,化为胸中之意象,这胸中之意象,已不同于自然形态的物象。因此,“物在灵府,不在耳目”这时主客已融为一体,心手已融为一体。菊花历来为文人所钟爱。春秋战国时代,屈原便在《离骚》中吟出了“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名句。此后,东晋的陶渊明更是酷爱菊花。他不仅以种菊、赏菊为乐而且还以评菊、颂菊著称。唐人白居易就有“耐寒唯有东篱菊”名句传世,宋代的诗人往往赋予菊花以傲岸的品格和坚贞的节操,如苏东坡的“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清人曹雪芹“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唯我有知音”等都写出了菊花高洁淡雅、傲立风霜的品格。古人对菊花的吟诵,确实像曹雪芹借林黛玉所说的那些:以一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女词人李清照更有“多丽”“黄花比瘦”。人亦称“满地黄花”即是一种心境的象征,形象与情趣相结合,变形成了李词中不同流俗的“菊花”意象,在《多丽》和《醉花阴》中多有凸显。

《醉花阴》中上阕写重九由昼到夜的寂寞独居,那么下阕则是抽出重九黄昏东篱赏菊的一个生活片段,“显示自己的怀人之情”。菊花作为秋日的象征物,重九赏菊,是由来已久的文苑雅事,而李清照却是借象表意,“东篱把酒赏菊完全是为排遣离愁,聊以驱除难忍的孤独”,“莫到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用人瘦胜似花瘦,最深挚最含蓄地表达了词人离思之重,与词旨妙合无间,给人以“余味绵绵,美不胜收之感”。感受之深,体味之细腻,无与伦比。达到物我相融,天人合一的境界。

情与景的统一,乃是审美意象的最基本的结构。恰如王夫之所语:“情景双收,更从何处分析?”在《多丽》中,菊花更突出地作为高洁与不同流俗的象征。

上篇词人要赞美白菊,却隐而不谈。而是用反衬手法形容所咏白菊的颜色姿态,借此显示其风度韵致,从而咏赞了屈原和陶潜的雅量高标。“微风起,清风酝藉,不减酴醾”。描写菊品既高,微风过处,散发出与酒相似的清香,淡雅而又耐人玩味。

下篇从正面咏赞白菊,写白菊比雪还要洁净,比玉还要窈窕。盛开后的白菊,其姿态之美,胜过汉水岸边的仙女。“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点出作者自己亦深慕屈原和陶潜的人格与襟抱,希望白菊能以为知音。“立象以尽意,咏物见志是南宋词家经常使用的表现手法”。白菊,是高洁的象征,作者自南渡以后,家破人亡,流落异乡,又被诬陷为“颁金通敌,改嫁失节”,使她蒙受耻辱,但她于厄运逆境中能以旷达坚定的态度来对待,而这样的态度便是通过菊花意象表现出来,从而达到“兴发于此,而义于彼”的目的。

《声声慢》通过菊花、雁、梧桐、细雨等伤感意象、秋日意象交织在一起,与词首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相衬托,一层层剥落词人失落、孤单、凄凉、凄苦的心境,在这首词中,由于这些意象引发的联想与心中原有的情愫相暗合,不难体会到词人在丈夫病逝后孑然一身,国破家亡,颠沛流离时的孤苦与凄凉,达到了以形传神以有限传无限的艺术效果。

词人运用联想、比喻、象征、反衬等多种艺术手法从多种角度,运用女性特有的细腻的笔触,对菊花的内在精神和气质进行展示,同时也正表现了词人高洁纯美、不同流俗的“菊花式”的精神品格。

二、三秋桂子卓立超群

桂花,色黄、体轻、性柔、味香,绝无骄矜之态。无论在田野,在园林,在庭院,只要桂花开放,人们总是先闻其馨,后觅其形。抬头望去,只见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悬嵌在绿叶丛中,显得那么雅净淡泊、情疏迹远,而在李词中的“桂花” 意象,也绝不仅仅是为了引介桂花,“而完全出于抒情的需要,作为比兴寄托的象征”。与历代咏桂的诗词相比,李词完全可以与之“平分秋色”,甚至略胜一筹。因为它其中的意蕴更深,含义更丰富。词人那卓立超群的精神品格,在《鹧鸪天》一词中表现得绝顶通脱。

“暗淡轻黄性体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这首词是以桂的色淡香浓,来比喻人的内在美更为可贵。自然界的岩桂,虽然其名位不能与牡丹、芍药相比,但它的清高脱俗、怡人香气,以及它作为中秋佳节的应时之花,又足以使它成为中秋之冠,惹来失期之梅和晚开之菊的种种嫉妒,因此桂花理应成为繁花中的皇后,可词人的笔意并没有集中在对桂花的赞美而笔锋陡转,一味责备前人并无真正的情思,居然如此良莠不辨,有愧于中秋之冠的桂花。词人借桂花所要表露的,正是自己的精神气节和优美本性,其间所蕴涵着才华超群的知识女性心中的种种不幸与不平,“慷慨之气,铮铮铁骨,大有压倒须眉的魅力”,而将自身的“内美”昭著于世。“桂花”意象在词人那里重现、重组、概括和提升,最终达到艺术的境界。

又《摊破浣溪沙》中的桂花,“风度精神如彦辅,太鲜明。”彦辅即晋代的乐广。据《晋书》卷43本记载,乐广“性冲约,有远识,寡嗜欲,与物无竞”。李清照正是以花喻人,通过对“情疏迹远”的桂花的赞美,表现了自己不慕荣华,不求富贵的淡泊、高洁的品格。桂花,对于漱玉词人来说,不只是观赏的对象,同时也是一种人格的关照与理想的寄托。女词人也正是以“清丽之词,端庄其品”,赢得了诗词界对她的高度评价。

三、傲立雪中独领风骚

梅花,素有“雪中高士”的美誉,古往今来深得诗人的青睐,女词人李清照对梅花更是情有独钟。李清照把梅看成是自我的化身,使原来自命清高和孤芳自赏的“梅格”“梅韵”贴近了现实人生,丰富了其文化涵容,与前代诗人相比,其作品在艺术境界,风韵格调上也别具一格。在李清照之前,张先、晏几道、王安石、苏轼、周邦彦等人都有咏梅词作。他们在主题意识上大都表现了爱梅花资质,赏梅花神韵,借梅花寄情。在艺术创作上,或匠心独运,构思巧妙;或绘形绘神,形神兼备,在咏梅词的艺术创作上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

李清照以前的咏梅诗,南北朝时便盛。宋张炎说:“诗难于咏物,词尤为难。”但鲍照《梅花落》咏梅“霜中能作花,露中能结实”,谢眺《咏落梅》爱其“用诗插云髻,翡翠比光辉”,引叹“日暮常零落,君恩不可追”;他们或以梅喻人,赞美坚洁的人格,或因梅寄意,叹花飘香消,有伤春惜时之情,情爱失却之悲,都富有一定的真情实意和明丽朴实的诗风。此后至唐、五代,孟浩然《早梅》、杜甫《红梅》、刘禹锡《咏庭梅寄人》、杜牧《梅》、李商隐《十一月中旬至扶风界见梅花》等为数不少的咏梅诗,虽不是他们的力作,但在意象和艺术上比以前的咏梅诗却有所发展,有所开拓。像崔道融《梅花》律诗写梅花“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佳句,别有诗情韵味。

李清照的咏梅诗,均工致、俊雅、蕴藉,富有女词人所有的文艺个性和情意,而且艺术手法多变,各呈异彩,又能直抒深情真意。她在《孤雁儿·序》中说:“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这一小序,不仅批评前人咏梅词平庸无味,流入俗套,表明了她对咏梅的艺术创作观点,而且说明了她在咏梅词的创作实践上不主故常,力求创新。李清照咏梅词大都借物寄情,寓意深挚,这可以从前期的《渔家傲》和后期的《诉衷情》来进行一些粗浅的分析。

前期的《渔家傲》一词,首先是抓住寒梅的主要特征,用比喻、拟人、想象等多种艺术手法从正面刻画寒梅的形象,词的上片,写腊梅冒雪初绽,但作者并没有停留在对梅花本身状貌的精雕细刻或实的征引上面,而是在写貌的同时,兼及梅花的精神品格。“雪里古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形神兼顾。逆挽法的运用有力地突出了梅花“破腊”、“传春”的品格。词意活脱而有情致。紧接着,词人又用“香脸半开”、“玉人”出浴、“新妆”如洗等超妙的想象,把初绽的梅花比作雪肤凝脂、半露芳容、含情脉脉的出浴美人,给雪里寒梅增添了无限的活力和形象感。作者把通过观察、联想所产生的主观感受赋予具体的形象——美人,使梅花更加富有诱人的魅力。词人在突出形象美的同时,也妙笔点染了梅花的神韵美,体现了梅花的“象外之象,韵外之致”,词人高尚的审美情趣和高超的艺术技巧发挥到了极致,体现了与前人的同类咏梅词不同的特色。

一首好的以描写寒梅形神为主要特征的词,仅仅写出了寒梅的美姿和高格,还不足以说明他就比前人的一些咏梅诗词高出一筹,多有创新。而这首李清照前期以描写梅花形象为主要特色的《渔家傲》却有独到之处。词人把寒梅的外形美、气质美和词人的感情美、心灵美交织成了诗的艺术美。

词的下片,“看似有断层之势,衔接不良,而且平淡入调,无味可求”,与上片咏梅词很不协调,仔细品味,却命意婉转,曲尽人情,无不与咏梅密切相联,词人本来要抒发爱梅、赏梅的高雅情趣,但又不直接倾吐这种感情,而是运用“可能”和“故教”这一组揣测之词,轻轻荡开一笔,转写月色如何玲珑剔透,喧宾夺主。渲染出一幅月下赏梅的美好境界,词人不说自己月下赏梅的兴致很强烈。而说是“造化”的“有意”安排;不直接写梅,而写玲珑的月光,用玲珑的月光映衬寒梅,展现出一幅冰清玉洁的月下寒梅图,极见映带之工;不直接写自己爱梅之心已经陶醉,而婉转地劝共饮者“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这一句体现了词人对梅花超尘脱俗的精神品格的赞美、倾心、崇敬,总束全篇,一网情深。梅花既然不和“群花”类同,那么,能体味出具有梅花精神的人,也自然也十分高雅,不同凡响了。词人在咏梅的同时,又把自己的感情、节操升华到一个崇高而又纯洁的境界,“这分明成了作者的自我评价了,词人的优美情态,活像一树顶霜傲雪的腊梅,婷婷玉立在此作的动人境界之中,宛然化作一缕春风,吹进每一个领悟者的心怀,掀动你微微的醉意和朦胧的痴情。”这样实则和上片一样,是句句写梅,又字字写人,不同的是上片以工笔写梅,这里是词人把已凝聚的激情寄于物、寓于景、移于境,通过客观景物传达主观感情,通过景物形象体现境界,既突出了寒梅的形神美,又体现了人物心灵的纯洁美和性格的坚贞美。

古人常把桃李妖艳争春和寒梅傲雪报春写成具有对立意味的形象,从桃李妒毁、逊嫮,梨杏推妍的意象来看,李清照《渔家傲》中的“此花”韵胜格高,自然是不屑于和桃李等“群花”类比的。

总体来看,《渔家傲》不仅不是单纯地像前人那样以描写和点染梅花形神为能事,而是使得寒梅的形神与词人的心灵美、情意美融为一体,词人全部沉浸于梅之意象当中,达到了与物俱化的境界,用一个梅花意象表达了生命自由的主题。

后期的《诉衷情》(夜来沉醉卸妆迟),《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和《清平乐》(年年雪里)三首,既不写梅花冒雪而立的姿色神韵、孤标俊格,也不点染梅的疏影横流、暗香浮动,而是睹物思人,借梅抒情,着重于人物心态描写和形象创造。《孤雁儿》通过景物和环境的衬托,细腻地描绘了女词人的心理情态,塑造了一个极为孤凄的孀妇形象,寄托了对亡夫的哀思;《清平乐》是层层深入。表现女词人今昔截然不同的生活情景,突出了“晚来”的飘零之苦、家国之忧。这些不仅仅和她前期的咏梅词《渔家傲》不同,而且和前人的咏梅词也显系另辟蹊径。

《诉衷情》一词,上阕通过细节描写表现“沉醉”“酒醒”后的情态,表达词人难以摆脱的故国旧家之思。一个冷清寂寞的晚上,词人酩酊大醉,卸妆就寝时,天色已晚,鬓上梅花已被压坏,只剩残枝。词作通过细腻的笔触展现了一位醉妇的形象,把白描、铺叙和细节描写结合起来,突出细节描写的特点,上阕从“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到“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几乎都具有细节描写的特点,这些细节又都相互关联,互为因果,令人回味无穷,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下阕写词人在孤寂的环境中思念故土的执著情态。起笔作者寓情于景、情景交融,浑然一体。“人悄悄,月依依”对偶工整。“悄悄”既表现了词人梦醒之后,孤独一人,久不成寐的情状,又显现了环境的寂静;“依依”既表现了明月当空、缓缓移动的情景,又似对人含情脉脉地洒落无限情义,“翠帘垂”在描写客观物态中,更增加几分静谧。结尾“更挼残梅,更捻余香”写人物的举止动作。这执著的“挼”,表现词人执著的愁。人物怀乡忧国的绵绵心情,用人物的举止动作揭示得淋漓尽致,“更得些时”一句,渲染了环境的孤寂和人物的孤苦无奈。

作为一首咏梅词,残梅喷香是词人爱梅惜梅之心和怀乡忧国之情的引发,精妙的艺术构思和对特定环境中富有特征性心态与动态的人物描写,塑造了鲜明的人物形象,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一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在古典诗词中却被运用得恰到好处,这无疑是这首词的最大的艺术创新之处。

把李清照的《渔家傲》和《诉衷情》加以比较,把她的咏梅词和前人的咏梅词加以比较,可以看到李清照的咏梅词在创作中是不断追求艺术创新并有所创新的,同时也体现了“梅花”意象在李词中的独特风格。

综观全篇,李词中的“花”意象,都是以花喻人,以花来象征她自己和她所向往的品格,正如“词人所构建的审美意象,即使是采用了传统诗歌的描述对象,都要内化为感性形态,进行新的建构。”对词人的“花”意象进行审美观照,它的细腻性感性特征,特别地牵发欣赏者做细致悠长的情绪体验,它开拓和丰富了人的情感心态细微世界,发现了词人的情绪世界的褶皱,并在对象身上肯定了自身,作出了新的心理建构。这也是李清照对中国文学的一大贡献。

参考文献

[1]陈祖美.李清照评传[M].南京:南京出版社,1995年9月第1版.

[2]叶朗著.中国美学史大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11月第1版.

[3]宗白华.艺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10月第2版.

作者简介

张玉琴(1979—),女,河南浚县人,研究方向:女性文学。工作单位:鹤壁职业技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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