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潘多拉盖头

2009-01-21 06:40李月峰
山花 2009年22期
关键词:理由宇宙美丽

关于犹大的三种说法上,堕落似乎已经在劫难逃。

不妨叫我李小开。

李小开三十岁,过了三十就往四十上奔了。俗语说,女人四十豆腐渣。当然,豆腐渣女人单指一般、普通、平头百姓人家的女人,若是银行大亨的千金,享誉国际的巨星,或研究人类基因的女科学家,那又另当别论。

我是平头百姓人家的女子,所以,就无话可说。可我不想那么快就变成豆腐渣。截止到今天为止,我三十岁,还没有必要为终将成为豆腐渣而焦虑。李小开还是个文学爱好者,看书看报,热衷于黄色书刊和冷热小笑话。有时候我会以为因为有了这些东西无论是生或活或者生活都还算蛮有意思的一件事。

还有,李小开结婚了,婚龄三年有余。

我丈夫苏宇宙以前像电视剧中偶像派的男主角,现在,则属于风流潇洒有模有样的实力人物,十人见其九人动心,绝不是吹的。如若你见了他的裸体,就会情不自禁。我估摸着,米开朗基罗或是拉斐尔穿越时空遭遇我丈夫,紧随大卫或阿波罗之后的便是苏宇宙。就因为此,我的心灵和肉体总是向其敞开,敞开,敞开,再敞开。

李小开和苏宇宙膝下无儿无女,这不算是什么大问题。我和他住在四四方方的房子里,是一栋四四方方的大楼内砌出其中的一处,大楼内每一处跟我和丈夫住的相似的四方房子里,都至少有一个小孩儿,或男或女,所以,我和我丈夫并不担心少了我们这一处四方房子里的一个小屁孩儿,国家就要发生生育危机。

之前,发生过各种各样的危机,有的危机还在继续,有新的危机正在产生,就业危机、退休金发放危机、经济危机、粮食危机、农民工危机、银行信贷危机。最普遍的一种危机就是婚姻危机,因为娱乐业的发展和越来越多的以展示女性身体为赢利项目的增多,加之性药品的泛滥,因此,这种危机从一对男女走进民政局办理结婚登记那天起就理论性地存在了。而且,已经被人们普遍地接受,就像接受大米和石油随时会涨价一样自然。但,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生育危机,估摸着,未来这种危机的发生概率也极低。

我和我丈夫苏宇宙之间所潜伏着的就是理论上的危机,没什么可担心的,理论很多时候并不代表实际。事实上,我们过得挺安逸。苏宇宙是制药厂销售科的科长,那是一家有五十年历史的老厂,规模大、人员多、牌子响,仅销售科的成员就跟一个小型企业全员人数接近,而作为科长的苏宇宙,职务级别相当于中小型公司的总经理。他的目标是制药厂分厂厂长的位置,他自己对此相当有信心。而分厂的筹建计划将在五年内开始实施。我是未来制药厂分厂的厂长夫人,我叫李小开,我热爱国家热爱性生活因此也热爱我丈夫。

李小开是个芬香女人。这也绝不是吹的。我在友谊商场香水专柜卖香水,身上总是香喷喷的,苏宇宙手下巴结他的哥们儿常戏称我为芬香夫人,理由则叫我识香女人。理由就是理由,他能把他养的狗起名叫觉悟。

我卖了好多年香水,练就了一个比狗还灵敏的鼻子,无论你使用什么香水,只要打我面前一过,我就能准确无误地说出香水的出处地和牌子。

我觉得在这一点上我与众不同,我们通常以为的职业习惯就是深在其中而不知其味。我的意思是,我身边的那些跟我同样是卖香水的伙伴们,对气味业已感到麻木,所以,有时候她们在服务过程中会显得不太耐烦,而我则是连续几年的商场服务标兵。

我对气味敏感,所以我认定,女人是有气味的。在动物界,雌性就是靠声音和散发的气味引诱雄性的,雄性在脑垂体荷尔蒙的影响下,对雌性的气味反应极快,就像男人的那家伙从来没找错过地方一样。所以,打一开始,打我和苏宇宙结婚那天起,我就警告他,别在外面给我整猫腻儿。

我之所以向苏宇宙发出警告,完全是因为他那张偶像派男主角的面孔,女人漂亮了招蜂,男人同样会引蝶,男人普遍的德行已经不再成为女性的困惑,我不得不加以防范。我可不想跟另外一个女人或几个女人共用苏宇宙。我虽然芬芳逼人,但骨子里传统,传统到认定婚姻中的男女就是一口锅和这口锅上面的锅盖的关系,我反对那些追赶时尚人士的理论,男人是茶壶,女人是茶碗,茶壶就那么一把,茶碗不在乎多几个,可以是一对,可能是两双,苏宇宙休想做茶壶。

当然,本着男女平等的原则,我也向苏宇宙保证绝不会给他戴绿帽子——女人自古有水性杨花之誉——即便将来生了孩子,也用不着去验DNA。

秘密是我从苏宇宙的手机上获得的,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苏宇宙对他的手机管理得相当严密,这情形好像从结婚最初就如此。也许,我早该有警觉,哪有去卫生间还随身携机入厕的道理?当然,即便我对他手机里的信息或电话号码好奇,也无济于事。苏宇宙手不离机,离机必关机,开机密码随时更换,就像保密局的工作一样。

我记得我提出过要看苏宇宙的手机,苏宇宙很不耐烦,他不耐烦做妻子的女人翻看男人的口袋,偷听男人电话,对男人所有事刨根问底。男人,女人最好还是要给予一定范围的自由的空间,这空间就是关心男人不代表看管男人。这是苏宇宙以一种严肃的态度说的话。

我有些羞愧,觉得自己特别市井气,我最反对市井气了。事实上,跟苏宇宙结婚以后,我有一种幸福感,虽然我对这种迄今我并不熟悉的幸福有种不确定性,那也不过是偶尔稍纵即逝,不可觉察的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就是苏宇宙这个时候在哪儿?在干什么?

让我放心的是,我的犹如警犬的鼻子从来没嗅到过苏宇宙身上的他人的气味,他身上常有一种似有似无的中药味,跟他的职业有关,就像我跟香水有关一样。那味道像咖啡的苦香一样令我着迷,我忽略了也许因为这种气味进入我的鼻腔后,让我有丧失其他嗅觉的可能性。

就有一天,陈美丽给我打来电话,她以一种颂歌的方式说,听着,这是200X年6月7日权威商报上的一段权威发言,婚姻专家之前预测的婚姻瓶颈期,也就是危险期多半发生在婚后的第七年,有七年之痒之称。现在,有充分证据表明,这个危险期在缩短,一对男女的婚姻在进行到第四年时,最容易出问题。经过重新慎重研究调查后,专家们无不伤感地发现,这个过程还在继续缩短。通过对一定比例的适龄男性的问卷调查,已婚男性都会感到生活中有缺憾,这种缺憾从表面上看,来自于夫妻之间性生活的拘谨和循规蹈矩,另一层深意就是对一夫一妻制的不以为然。在调查的对象中,有98.64%的男人以为,最好能同时拥有三个老婆……小开同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和那位帅哥结婚三年多了,近况如何呀?

我的心咯噔一下子。

我估摸着就因为陈美丽的这一通电话,让我非要看看苏宇宙手机上的信息不可,男人的猫腻全都在手机上。机会来了,那回苏宇宙拉肚子,拉得挺邪乎,吃了黄连素又吃整肠生再加上三精止痢丸——他就是不打算去医院。那些药大概是因为太集中相互影响失去了应有的效果,于是,他就那么一急,就忘记他的保密工作了。

手机的短信信箱里显示有四十八条信息。

“我想你了,我的那啥也想了。你的心肝宝贝。”

那啥是啥?我想了想,想明白了。

“考你,妓女在妓院门口招揽生意,打一行业的专业术语。”

还真有的,脑筋急转弯这玩意儿都整上了。

“蛇的杰出能力是性交,你就是那条沿直线爬行的蛇。我会让你这条蛇整个儿进入我体内。你的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外国娘们儿?苏宇宙工作的制药厂曾打算与一外企联合开发研制一种止痛药,后来有关部门认为此药涉嫌是一种新型毒品的替代而勒令停止研发。那家外企来自莫斯科。这个伊莎贝拉是个俄罗斯娘们儿?据我所知,俄罗斯女性的名字多半是什么什么耶娃,波夫娃,卡琳娜。而伊莎贝拉很美国化,要么这个伊娘们儿是彻头彻尾的国货,笔名或艺名而已。

坦白说,苏宇宙手机上的那些短信对我是一个打击,但不是很强烈,好像这只是在我内心点起了一小堆暗火,还没有到燃烧的火候。我决定在暂时的阶段,至少在苏宇宙拉肚子的这个晚上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我脑子里一直合计那个考题的答案。

说实话,这方面,我有点儿白痴,我的脑筋从来都没转过弯儿。记得有一次单位组织团队集体去浴场消夏,有人在车上讲了一个关于莎士比亚的黄段子,只有我没听出意思来,不停地追问讲段子的人是啥意思,惹起的笑声几乎把车棚都顶个窟窿,有一个差点儿从座位上翻了下去。

也许,我该去问问美丽,她是我们高中时那一拨的。有一个时期,街头上流行用电脑测试智商,美丽得分数接近于最高智商的标杆值,而我的智商只有她一半数值。

不,不能问美丽,那太伤自尊了。没有像美丽那样对我和苏宇宙当初的结合更吃惊的人了。她有她吃惊的道理,但我也有要嫁苏宇宙的理由,可我早忘记了为什么会嫁给这个人,最根本的一条大概就是任何一个适龄的女子都不会拒绝偶像派男主角的诱惑。

我瞄着被拉稀折磨着的苏宇宙,这个男人显然变成了一个男妓的角色。毫无悬念地,被动地,我李小开已经与他人共用他了。

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画面,苏宇宙气喘吁吁把舌头伸进另一个女人的嘴里,让舌头像海洋一样,这海洋曾经淹没过我。他的手则在女人丰满的身体上游走,乳房,屁股,屁股间的缝隙。他用手打开了女人的腿,像野猫一样窜了上去,他的家伙撅了起来,像半截擀面棍,它就一颤一颤受了伤害似的,抵进……我的脊背一阵抖动。

我一脸坏笑且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抓住苏宇宙,他吓了一跳,干什么?

我一只手勾住他脖子,一只手拉扯他的裤子,不管怎么样,我现在必须这么做,我的腹股间因为刚才的想象骚动起来,焦灼而急不可待。

我推倒苏宇宙,骑了上去。这样那样折腾了一会儿,听着他嘴里稀里呼噜的抱怨变成了暧昧不清的喘息,我又拽起他,把他按在带轮子的椅子上,仍以骑马的姿势动作。椅子在地板上有节奏又欢快地滑动。

有谁说过的,性是一剂良药,可以排解郁闷,促进新陈代谢,可以意淫他人,但是,在这个晚上,我却一点都不兴奋,甚至感到头晕,耳朵里嗡嗡直响,感觉越来越干。苏宇宙倒是被刺激了起来,他吻我脖子,舔我的耳垂,心肝宝贝,我来,让我来。我没理会他,瞅谁了他肩膀的地方,一口咬下去。

苏宇宙号叫了一声,一直撅在里面的擀面棍像撒了气的气球。就在那一瞬间,我灵光一现,伊莎贝拉?我才应该叫伊莎贝拉——一傻逼拉。

咦?我的脑袋怎么一下子转过弯来了。

倒退十年,制药厂销售科的业务员苏宇宙站在明星艺校门口,等候一个女生,那是他的女友。但那天他没等来女友,倒是看见我们高中那一拨的——我和美丽从校门口晃出来。

高中毕业后,我和美丽四处寻求就业机会。那会儿,报纸上一家艺校大张旗鼓地招学员,校方负责人许诺,两年学期结束,保证每个学员都能演上电影或电视剧,而且要在学员当中打造民间明星。

我们都禁不住当明星的梦想,纠缠家里交纳了不菲的学费进入明星艺校,接受当明星的培训。遇到苏宇宙那天,学校宣布临时放假一星期,没说明为什么要放假,而事实上我们入校还不到一个月呢。一周后,我们再回到学校,已是人去楼空。

所谓培养明星的学校根本就是骗子设的局。骗子卷走了上百名学员的学费,艺校关门,明星梦破碎,公安部门介入调查,但抓住骗子追回学费遥遥无期。那是我们走入社会遇到的一个小小的挫折。

我和美丽一出来,我就发现苏宇宙的眼睛盯上了美丽。美丽长得漂亮,毫无道理可言。之前的一阵子,我为自己的相貌苦恼,镜子里的那个小鼻小眼儿外加锛儿头的形象很让我气馁。后来,我就抛开了好看不好看这问题,爹妈造人时也没跟我商量,没办法,只有自我安慰,小眼睛聚光,看东西不走眼。小鼻子的好处就是可以不那么大范围地嗅进有害气体。还有,锛儿头显得无比聪明,虽然这聪明没在我的身上体现,但属于稀有物。所以,我并不在乎跟美丽在一起实则起了一个陪衬的事实,在我的作用下,美丽越发的美丽。

苏宇宙走到美丽面前,请问,有没有看见宋老师?

他可真能装模作样,我们根本不知道学校有一个姓宋的老师,他也不介意我们看穿了他的把戏,冲美丽一龇牙,你们也是艺校的学员吧。

本来跟我有说有笑的美丽突然变成了哑巴,只顾用手一个劲儿地按背包上的磁铁扣,揭开来,按下去,再揭开来,再按下去,我都恨不得把她的破皮包抓过来撇老远。

我替她回答了苏宇宙的问话。

看出来了,你们都像演员似的。哦,我本来是找宋老师送票的,我这儿有两张劳动公园金鱼展的门票,听说有一百多种金鱼,明天最后一天,你们去看吧。苏宇宙把票递到了美丽眼前。

美丽看了看我,习惯性地用下牙咬住了上嘴唇。我犹豫了一下,替美丽接过来了,我知道若是错过了这机会,美丽会恨我一辈子,我对她还是有一点点了解的。再说,我也想去看看金鱼,是不是真的如这个像男主角的家伙所言有上百多种。我们约定了第二天去看金鱼,但我和美丽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一小时,美丽突然间起腻,她不想去公园了。我说那好,票给我,我找别人去。但她却磨蹭着不肯给我。等我不耐烦的时候,她又决定去公园,完全是因为要陪我去看金鱼。

苏宇宙没有悬念地等候了一小时。看过鱼后,时间尚早,苏宇宙邀我们去看电影。

美丽又开始摆弄她的破皮包,小开不去我也不去。她腻腻歪歪道。

苏宇宙冲我龇牙一笑,眨眨眼,他这一龇牙一眨眼,我的心就跳了跳。这家伙的牙太白了,像假牙似的,都能做牙膏广告了。

小开当然要去的,对不对?看完电影我们去吃饭,我叫上我朋友,吃得了四个刚好打一锅扑克。小开,你这名字很有意思,我们来个三打一怎么样?或者打升级?我那个朋友我跟你说小开,他可是男人中的精品。

真要命,苏宇宙的声音像裹了一层糖浆, 这种声音适合做家教或诱敌深入的角色。倒不是说他的嗓音好听,不过,这个声音一旦传入耳朵,就禁不住想再听听,或把自己的耳朵凑上前去。

看电影时,美丽左手边坐着我,右手边坐着苏宇宙,电影演到一半时,我和美丽之间的空当能再坐一个人,她的身子几乎就倒在了苏宇宙的身上。电影看完了,吃饭的时间还是尚早。苏宇宙说他家就在不远处,而他的朋友就住他家楼上,不如先去他家坐一坐。

美丽还是那句话,小开不去我也不去。

苏宇宙故伎重演,又龇牙又眨眼,我都怕了他的白牙齿了。

好吧,当了灯泡,那就当到底。打小我就爱热闹,公共汽车上俩女人因为谁踩谁的脚开骂,三轮车撞了人,街坊邻居的丧葬嫁娶,只要我知道,赶上了,非从头看到尾不可。我有个阿姨在妇产科做医生,我十几岁时就缠着她问小孩子是如何生出来的。我阿姨又怀疑又担心,让我妈带我去看心理医生,还让我妈对我严加看管,怕我哪一天莫名其妙地生个小孩儿出来。

去苏宇宙家的路上,我心里有一个奢望,就是他的那个精品男朋友别太逊色,最好是个高个子,相貌英俊,说话得带有一丝拖腔儿。到了苏家楼下,苏宇宙朝楼上喊了一嗓子,从阳台上探出一个毛扎扎的脑袋,我的心凉了半截,等毛脑袋从楼上气喘吁吁跑下来后,我的心彻底凉了。

我还从来没见过毛发如此重的人,能看见的地方,像手背,胳膊,两腮,上唇都长着毛,下巴那儿还撅了一小撮。他跟苏宇宙站一块儿,整矮一头,我几乎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野生气味了。

那天的扑克没打成,问题是美丽除了“打娘娘”别的都不会。而且,我懒得跟精品说话,他问我多大了,我带答不理说二十了怎么了。

后来精品就走了,他倒是蛮知趣儿的,但他临走时冲我很仇恨地翻白眼儿,我装没看见。等到美丽和苏宇宙挤在沙发上你捣我我搡你,像两只玩闹的猴子而我就像没长耳朵和眼睛似的漠然处之时,美丽在苏宇宙的怀里冲我喊,小开你可不能走,我不想跟他单独在一块……

紧接着,美丽就发出一声尖叫,苏宇宙已经把她扛了起来,美丽手脚乱抓乱踢咯咯直笑,她穿的裙子都撩了上去,小三角裤衩也露了出来。她一边笑一边冲我喊,小开救我。

苏宇宙直接把美丽扛进了卧室,在门口,他还回过头来冲我一龇牙。我不再等听别的意料之中的声音,溜出了苏家,下楼梯时,一脚踩空,崴了脚脖子。

隔一天我见了美丽,美丽很生气,你怎么走了,我不是说我不想跟他……我们什么也没发生,他爸妈旅行提前回来了,怎么?你不信?真的,爱信不信。

我因为脚脖子还隐隐作痛,怒气冲冲地说,关我屁事。

我的情绪很坏,是苏宇宙手机上的短信闹的,从我看到短信到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四小时了,如果我再不做点什么,我内心的那堆暗火一定会熊熊燃烧起来。

找理由去。我心里说。理由就是那个养了一只叫“觉悟”的狗的人。从我心头的这个念头一闪现到实际行动,我在四四方方的房子里打着转。这期间,理由在他的四四方方的屋子里看电视,后几分钟在做梦。他做梦前看的那个电视剧讲的是一个深宅大院里的故事。几房太太争风吃醋,使出手段陷害别人。

理由爱看那个二太太,漂亮,风骚,不得宠便去勾搭一身肌肉的伙计。理由梦见二太太穿着红色肚兜儿到马棚里找他,他成了放马的伙计。梦中的理由跟二太太倒在饲料堆上,正要入港,李小开从二楼爬到七楼砸他的门。

理由有些恼火,一场好局被搅和了。

当年的“精品”男人理由开了门,哟,嫂子。

我说,谁是你嫂子。

啊,弟妹。

你趁弟么。我没好气儿地说。

吃什么来的?

枪药,炸弹。

哟,那我现在该怎么办?舍生取义拥抱你,拥抱至死,还是……他皱着眉头佯装思考状。

我更加生气,你就装吧,你就会装。

我?我装?理由一拍脑袋,翻翻白眼。

理由。

嗳。

有个谜语,也算是脑筋急转弯儿的问题,妓女在妓院门口招揽客人,猜一四字专业用语,请回答。

理由一直嬉皮笑脸的脸敛了起来。

快回答啊。

理由说,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我是说,谁出的这题?

管那么多,你就告诉我答案。

我,我不知道。

亏你还是个律师,听好了,妓女在妓院门口招揽客人,欢迎来稿(搞)嘛。

……

理由,你对我是不是有点儿意思,我是说曾经,虽然你是个大律师,眼界高,我只是个卖香水的,不过,白送上门来的不会拒绝吧,我想跟你搞一下,我要在跟苏宇宙离婚前让他戴顶绿帽子。

理由说,你真是吃了什么吧。

男人有两种,一种是你这样的,装逼,绕弯子。一种是苏宇宙那样的,不装逼,也不绕弯子,见了女人肾上腺素就波动,直奔这儿来,就是你出生的地方。你的荷尔蒙不比别人少,荷尔蒙知道吧,是你脑子里的东西,它是所有动物加人类对性欲追逐的动力保障。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这个时候不去娱乐消遣,像个娘们儿似的窝在家里看这种叽叽歪歪的破电视剧,你算什么精品,我真是错看你了。

理由翻了翻白眼,然后,就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的样子就仿佛想通过目光穿透我的脑袋,探究我脑子里都有些什么想法,如果他获知,就知道该如何对症下药了。

我回身往外走,我吃错了药了,干吗来找你,这么多年的光棍儿,大概已经阳痿了,自个儿待着手淫吧。

嗳,小开,小开,小开。

我一级一级往楼下走,每一层的灯亮了灭,灭了亮,我使劲儿挤眼睛,以为能挤出几滴眼泪出来,但白费工夫,我心里说,贱,我真是贱。

大约五年前,我去新华书店时遇见了理由。我知道他已经不在制药厂做厂办秘书了,他当了律师。我一冲动就凑到他近前,他认出了我,翻了翻白眼,笑了。要说理由还是那副多毛的尊容,还是那个头儿,但他的周身却流露出十足的阳刚之气,这是我以前欣赏不到的。

过了不久,商业系统要在五四青年节搞岗位责任演讲比赛。我所在的洗化小组推荐我做讲演,我的嗓音条件还不错,普通话也达标,大伙儿鼓励我拿个名次回来。

写讲演稿让我犯了愁,也算是个高中生,看书看报的,可要写篇像模像样的作文还真挺难,一个星期憋出了半百个字,周遭熟人也没有能让我觉得能堪其大任的。

我想到了理由,以前他当办公室秘书时,常给领导写发言稿什么的。

我没好意思直接去找理由,我找美丽,再通过苏宇宙达到我的目的。

美丽跟苏宇宙两个人谈恋爱就像过家家似的,好好坏坏,合合分分。美丽已经做过两次人流了,那都是在他们好的时候。我估摸着他们成不了,不太像能做夫妻的样子。从外貌上看,他们两个倒是般配,但给人的感觉就是劲儿拧不到一块儿去。民间的俗语说的没错,这俩人没夫妻相。

明星艺校关门后,美丽应聘到礼仪公司做礼仪小姐。有单位搞庆典什么的,美丽就穿着红色丝绒旗袍站在台上,手里托着盘子,等待着嘉宾剪彩时接花。不托盘子时,她跟一排好看的礼仪小姐亭亭玉立成一道风景。她还被请去做过车模,穿着泳装在豪华轿车门那儿做各种动作。怎么看,我都觉得她那样子跟搔首弄姿,卖弄风情的妓女似的。

自打我们都工作后,闺密的关系就松动了,美丽跟苏宇宙的那些事儿都是她偶尔打电话时告诉我的。美丽像心里存不住事儿的漏斗,从他们性交的姿势到吵架骂人的每句话,她都能说出来,听得我一阵阵起鸡皮疙瘩。当然,也有不起鸡皮疙瘩的时候,那就是她讲他们如何在床上跳双人舞的时候,我不仅没起鸡皮疙瘩,还感觉到腹股间的骚动。

美丽给我讲过他们最离谱儿的一件事儿。两个人应邀参加一个聚会,一大帮男女出现在一栋空房子里,里面有放舞曲的音响,有成箱的啤酒,也不知道是谁的家。这帮人为了玩得更快乐更有趣儿些,打乱了原来的男女朋友关系,像发扑克牌似的重新组合,发到谁就是谁。苏宇宙有了“新”女友,美丽同样得到一张新牌。到了那天聚会结束,他们跟着各自发到手的“牌”离开。

苏宇宙和美丽就此吹了一段时间,然后,又各自甩了恋爱对象,复合。

我带着我的目的去找美丽,她颇有几分刻薄地说,借口吧,别不是看人家成了大律师就有想法了吧。

美丽就这么小心眼儿,她报复我。我说过她跟苏宇宙永远都结不了婚的话。其实,那也不怪我嘴黑,是她自己发誓不再跟苏宇宙和好,我顺音搭话说了一句,反正你们也结不了婚,趁早拉倒吧。

美丽把我也看得太浅薄了,事实上,我最羡慕的职业有两个,一个是当国家主席,另一个就是当班主任。有一阵子我想当班主任都想疯了,一个老师管一大堆孩子,想整谁就整谁,过瘾。

上小学时,班主任老师鼓动全班同学孤立我,因为我在上体育课时盯着一个小男生撒尿,男生被看得不好意思直打转,我便转着圈儿看,结果男生尿湿了裤子。小男生跟班主任告状,说我是女流氓。我从小就对男孩儿那个东西好奇,这毛病始终没改。中学时,有一次上美术课,老师教我们素描,让我们画一个圆柱体,我把那个圆柱体画得极像男生的那东西,都带沟状。美术老师把我画的交给了班主任,班主任差点儿把我的行为定性为传播淫秽图画。

坦白说,或从艺术的角度说,我对男人那东西有一种膜拜,小的时候我看它像一个小玩物或木偶,长大了我知道它有一种特权,一种仿佛跟土地开垦类似的特权。

理由不记仇,虽然他朝我翻过白眼。美丽和苏宇宙的话捎到没两天,一篇五千字的讲演稿就送到了我手里,真让我感动,理由是亲自送到我卖香水的柜台上。不光如此,稿子上还有一些注明,诸如,此处发音应饱含深情;此处语气要慷慨激昂。还有“停顿,会有掌声”。

天哪,理由真是太可爱了。

那次演讲我拿得第二名,那可是全商业系统第二名啊,我出尽了风头。商场给我发了鼓励奖,加了一级工资。为了感谢理由,我送他很多瓶香水,都是商家的试用装和搞促销时派送给老顾客的礼品。理由没客气,我送多少他收多少,但他却都用在了家里养的狗身上。

后来,我觉得那些不花钱的玩意儿不足以表达我对他的谢意,就又正儿八百地买了一样货真价实的礼品。一种日本产的冰枕,这种枕头适合那类长期坐着作业的人群使用,对颈椎、肩周炎什么的起缓解作用。我估摸着理由一定患有这类疾病,他跟我说话时,常常会活动他的脖子,有时我都能听到他脖子上的骨节发出的“咯咯”声。

我咬了咬牙,快一千块了,我的心疼了一下,但只一下,保不齐啥时候又来那么一次让我又风光又得实惠的演讲,理由可以成为我的御用。

这一回,理由没有像收香水那么爽快,很贵吧,他问。

我说,友谊商场没有便宜货。

理由说,你完全可以送我香水那廉价玩意儿,我的狗都喷上瘾了,一天不喷就像犯毒瘾似的狂躁。

我急眼了,便宜货?你这人真没良心,香奈儿和兰蔻好几百块呢,要是商场知道我把试用装和促销发给老顾客的赠品都给了一条狗,非把我开除不可。

哟,问题严重了,我错了,有眼不识金镶玉,这么着吧,这个什么玩意儿,哦,枕头收下,我请你吃饭成不成?

不吃不吃,万一让你的女朋友看见还以为我撬行呢,我才不去做这没趣儿的角色呢。

我没女朋友。

上次你不是说有来着?

又没结婚,还不兴吹啊。

就你这随随便便的态度,能结成婚?

我永远不结婚,我是律师,但我觉得自己有艺术家的气质,你看我这长头发,你看我这络腮胡子,艺术家是不该结婚的。

理由果真就没结婚,我认识他的时候二十岁,他没结婚,到我三十岁,他还没结婚,我送上门去想跟他搞一下报复苏宇宙,他却拒绝了。我才不信什么朋友妻不可欺呢,他和苏宇宙早就不是朋友了。

我跟苏宇宙的第一次,发生得极其偶然。那会儿,他和美丽不知道怎么又闹起了分手的妖蛾子。恰逢苏宇宙曾经的教授诞辰七十周年,苏宇宙临时抓差,恳请李小开扮他女朋友。

我先是拒绝后应允。拒绝的原因是他前女友是我的好朋友,感觉上有点儿对不住似的。再说,我也不想当别人的替代品,尤其听过美丽讲的“发牌”那种不可理喻的事儿,苏宇宙这张牌只是临时发到我手里而已。追我李小开的人大有人在,就比如理由,虽然他从未表达过,可狼子野心早就昭然若揭了。

后来我又答应去扮苏宇宙的女友,大概我内心有一个魔瓶,时不时地飘出无所不能的紫色的雾气,跟这么个英俊小生挽挽手,感觉应该不错。

我承认一度暗恋苏宇宙,对于女孩子来说,他有一种让人无法抵御的魅力,他的偶像派男主角的脸,能深入五脏六腑的让人迷糊的搅了奶油糖浆的声音,他的白牙齿,他动物发情期般的热情——美丽说过他的家伙,自从跟苏宇宙谈上了后,她要是两天不“干活儿”就受不了。尽管我觉得美丽的话多半是在炫耀,那种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的炫耀,可还是禁不住腹部涌动一股流电。

教授的七十诞辰宴在大酒店如期开席,当天,我把一干人都震了。那一干人是苏宇宙教授天下的桃李,上至人大代表,下到卖针头线脑的小老板,还包括一些或淑女和性感女郎。我属于癫狂型的。我并不是从一开始就癫狂的,事实上我都想好了,做个香喷喷的小乖乖女,还要表现出小鸟依人状。但是,计划没有变化快,桌上有个王八讲了个笑话,那笑话在别人听来实在没什么可笑的,出于礼貌,他人都是咧咧嘴一乐而过,我却张大了嘴巴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哈不要紧,唾沫星子喷到了对面教授夫人的杯子里,一桌人眼见那晶莹剔透的唾沫星子以极快和一条直线的方式飞了过去。教授夫人很撮火,一个快七十岁的女人撮火很可怕,她鸡皮一样的脖子直抖动。

我很臊,丢人丢大了,地下要有个地缝我都能钻进去。苏宇宙出于好心想安慰我一下,他把手按在我腿上,他要是装不知道我还好受些,他这一按,我脸上挂不住了。一寻思,妈的,豁上了,我就开始癫狂。所谓以酒盖脸,借酒撒疯我到这个时候完全深解其味了。

当然,我癫狂是癫狂,没掀桌子没骂人,也没再把唾沫星子喷到别人的杯子里或脸上,我就是一个劲儿地跟人拼酒,逮谁跟谁拼。那酒从开始淑女样的微微沾沾嘴唇,到干杯一饮而尽,然后,举着酒瓶狂吹,我都不知道那些酒是怎么喝下去的,喝得我除了酒什么都不认得了,喝得那一干人东倒西歪的。而我也在体会自己酒醉的等级,最低级时是脸发烧,心发热,脖子在冒火。升级后是身子打晃,舌头发板,脚底绊蒜。然后,地面就整个儿地向我扑过来了,就在我要拥抱它的时候,苏宇宙抱住了我并及时把我带离。

他向那一干人道歉,我女朋友醉了,对不起,对不起。那些人——除了教授和教授夫人——都已语不成句。

出了酒店门,苏宇宙就把我扛了起来,兴奋地高声叫道,李小开,今天是我苏宇宙有生以来最痛快的一天,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生命中除了我之外最重要的人。

他扛着我转圈儿,我再也忍不住了,“哇”地就吐了,吐了苏宇宙一身一脸。他还在转呢,笑呢,李小开,我爱你!

我真不明白,他干吗那么激动,我不过是在那种状况下屈从于一种崩溃疗法或破罐子破摔的行为而已。

结果是,苏宇宙把我背回了家——他的家。在我失去知觉前,我隐约记得苏宇宙给我喝水,还用什么东西擦拭我的身体。

天亮之前,我被一泡尿憋醒,屋子里很暗,我下了床,东一头西一头地找到了卫生间,等我长长地撒完尿后,才发现自己身上剩下的东西太少了,背心,裤衩。卫生间的一面镜子里,映出了一张红红的像猴屁股的脸。我又臊了起来,如果这会儿我穿戴齐整,肯定掉头走掉,从此忘记这一刻。

我大约在卫生间里待了十多分钟,又回到了房间,我是担心苏宇宙的父母,万一在卫生间碰上了,可就要了命了。

苏宇宙身上搭了条被单,胳膊和腿都露在外面,我看不到他的脸,但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我站在床边,被想象中他身体发出的热呼呼的气息所吸引,于是,我并没有趁他醒来之前穿衣走掉,而是一副酒仍未醒的模样又倒下了。

我第一次跟一个男人躺在一起,让我有一种又害怕又美妙的愉悦感,当我触到了他的身体的时候,腹间一阵热浪涌出。就这会儿,苏宇宙的胳膊搭到了我身上,我像被点了穴一样僵了,接着,他掀开被单,好像那么一下子,我就进入了他的怀抱里。

那天之后,我躲避苏宇宙,他倒是有些癫狂了。我上班的时候他堵在路上,我下班时他等在我家门口,而我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他,我觉得自己的颜面已经在那天的酒桌上和后来的床上丢尽,先是发癫,后又佯扮妓女形象,我告诉苏宇宙我经过一打的男人,我这样说就为了不让他感到太得意,也想说明李小开不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雏儿。谁想结束时,苏宇宙竟嘻笑起来,李小开,你有狂想症啊,那一打男人是幼儿班的吧。

我骂道,流氓!

你知道什么会使人在以后的一段生活中,为自己曾经的一些微不足道的愚蠢行为感到无地自容和战栗吗?我李小开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所以,我宁愿见上帝见毛主席也不愿见苏宇宙。那天,我下班回家,走到楼口,一回头,苏宇宙在那儿,笑嘻嘻的样子。那阵子电视里演古龙的武打片,说江湖上有一种挺邪乎的溶解药水,只要一滴,就能让人溶化掉,连骨头渣子都留不下。我也希望有这么一瓶药水,让苏宇宙从此在我面前消失。然后,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什么人知道我们之间发生的事儿了。

小开,我们谈谈。苏宇宙开腔了。

谈个屁!我掉头要走。

就是屁也要谈,因为我们的关系变了。

没变!我几乎在声嘶力竭,没变,什么都没有发生,你明不明白,你用不着端着那一副负责任的脸孔,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醉了,我们什么都没发生。

你真不记得了?那我告诉你,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而且,有可能会因此怀孕。未婚先孕,你如何跟父母跟单位解释?所以,我们得赶快把事儿办了。

什么事儿办了?

登记结婚呀。

你发昏吧。

叫发婚也行,男人三十而立,成家立业,怎么的我也得先成个家吧。

我结巴起来,你,你说,什么结婚,跟谁……

跟李小开呀,你不是李小开么,不小了,二十六七岁了,都快成老姑娘了,不知道的以为你连个结婚对象都找不到。

为,为什么跟我结婚?

不为什么,反正,不跟你结婚,我也不跟别人结婚。若非要说出点为什么,我想想,你的锛儿头,对,我见了就起性。

我这会儿就想跑到楼上,从楼顶泼一盆冷水下来,浇浇苏宇宙的脑袋。

有两个人,美丽和理由,没来参加我和苏宇宙的婚礼。我本想请美丽当我的伴娘,但又觉得这对她有点儿残酷,毕竟,她跟苏宇宙也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好好坏坏,分分合合谈了几年的恋爱。所以,在发请柬的时候,我对苏宇宙说,美丽那儿你去说。

苏宇宙心里发憷,不光心里发憷,面子上也流露出来了,他期期艾艾道,我们过去是恋人,结束了就什么都不是了,你们不一样,你们是同学,朋友,对不对?你去说。要不,就干脆别告诉她。

那太小家子气了,也许,她根本就不那么在乎,我们像不像在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我和苏宇宙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决定由苏宇宙承担当面告知任务。紧接着,美丽就给我打来电话,我估摸着是苏宇宙把信儿捎到了,我还怀疑美丽打电话时苏宇宙就在她身边。

美丽在电话里一字一句地叫我名字,李、小、开。之后,便是一长串的沉默,我真想放弃这个电话,好在美丽再开口时已经恢复了常态。

李小开,真有你的,你行,我还真没看出来你的潜力,不过,我也很荣幸地告诉你,你让我解脱了,苏宇宙是个花花公子,我还真不知道最后会跟他怎么收场,你及时的出现太好了。但是,即便如此,有些话我还是要说的。李小开,你要承认,你对我一直有一种嫉妒,未见得你就真的爱苏宇宙,或只是一时被他迷花了眼,你是想把我斗下去。在我们两个人之间,你不觉得有一种暗斗存在么。

美丽的话让我吃惊不小,上小学时,我参加美术班学习,美丽则去少年宫学弹电子琴。升入初中后,我在课外补习英语,美丽到文化宫学习舞蹈。那回报名去明星艺校,我爸妈原本不同意,我说美丽都报了。我爸妈说,美丽家条件好,不差钱,长得也好看。我说我长成这样都是你们的责任,将来我当不了明星,当个配角演员总行吧。反正,不让我去明星艺校,我就绝食。

我是常拿美丽比较,倒没想过暗斗这回事儿,或许,是潜意识所为?潜意识还是我不久之前才了解的东西,说的是人有两个自我,一个是你自己认识的自我,一个是你自己不认识的自我。当你怀疑有些你干的事情并不像你干的时,那就是你不认识的那个自我干的。

我多少有些感到后背发凉,我把这种潜意识跟我和苏宇宙结婚这事儿联系在一起时,我很担心那不是我本来的意愿。不过,我也并没有因此而后悔。事实上,在婚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密切注意苏宇宙和陈美丽死灰复燃的动向,直到美丽宣布她有了新男友,一家地产公司的大老板。美中不足的是,那男人有老婆,但他答应美丽一定要解决掉他的婚姻。美丽专等着地产老板跟妻子离婚后娶她。

理由没参加婚礼的原因是那天他有一个必见的当事人,远在百公里之外的县城。没多久,苏宇宙的一个朋友跟别人打起了侵权官司,苏宇宙推荐了理由,但理由拒绝了。苏宇宙非常不解,没有拒绝的理由呀,多嫌钱的案子,这家伙最近脑筋不太对。

有一天,我和理由在楼梯口相遇,一个楼住着,不遇见才怪呢。我们都抢着跟对方打招呼,大律师!

新娘子!

接下来两个人竟一时无话。

还有一回,早晨我去上班,往汽车站走的时候,理由开着车从后面驶过来,他摇下车窗,新娘子,捎你一段路。

我说,谢了,不用了,车站到了。

怎么,结婚就不能再坐别人的车了,没关系,无论从感情上还是法律上都算不上背叛。

你说什么呢。

说你心虚。

谁心虚了。

你呗。

我才没心虚呢。

那就上车吧。

打这儿起,我跟理由的关系算是正常了,我一连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女朋友。友谊商场漂亮的女孩子很多,又都是高中以上毕业生,我过去的同学也遍及这座城市。以理由的条件自然有人趋之若鹜,他倒也心安理得地跟人见面,还相当有风度地请吃饭,再用轿车送回家。但,也仅仅如此。有一个女孩子事后对我说,别看理由表面上礼貌周到,骨子里却牛逼哄哄的,傲慢得很呢。

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苏宇宙忍不住要评论一下这事儿,真不知道精品想找个什么样的,瞧着吧,花了眼后,最后找的那个肯定像贻贝似的——逼样。

苏宇宙做出一副聪明的样子,我明白了,他有毛病,他的老二不中用。

我气不打一处来,你别瞎说。

我瞎说?好,我瞎说,以后你少坐他的车,男人这东西,时间久了就会起性,万一他也看上了你的锛儿头……

姓苏的,以后别提这茬儿。

姓苏的?谁是姓苏的?李小开,我发现自从我们结婚后,你还挺有脾气的呢。

当然,本小姐从来如此,如果你说你不知道,那是活该。

理由拒绝给苏宇宙戴绿帽子,我只好灰溜溜地从他住的七楼回到二楼我和苏宇宙住的四四方方的房子里。我把带轮子的椅子推到阳台上。满天都是星星,我开始思考起来。人归附了一种生活,是让自己变得更像自己了,还是变得更不像自己了。不行,不能想这些,我脑筋转不过来,想深一点儿的问题就头晕,再说,什么像不像的,跟文字游戏似的。就因为天上有星星,或是因为理由拒绝了,我就不得不思考点儿什么事。苏宇宙从另外一个女人那儿回到我身边,让我蒙羞,他竟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问题很严重。

椅子在阳台上来回滑动,我把自己想象成在荡秋千的样子,然后,我有一种冲动,想大笑,或许,大笑可能使我好受些,不然,就是那种吃得太饱的不太好受的滋味。我抬头往上瞅瞅,当然看不到七楼,但可以肯定,这个晚上理由被我搅和得不太容易入睡,就让他难受去吧。当初,他要是果断一点,像苏宇宙那样先不管三七二十一搞一下子,那么,无论是他的生活还是我的生活都不太可能是现在这样子。

姓苏的!苏宇宙!我牙齿咬得紧紧的,我估摸着,若是苏宇宙现在在我眼前,我非得像只雌土狼一样扑上去咬他几口,再像吸血鬼似的吸他的血。就仿佛苏宇宙在冥冥获知了我内心的想法,这个晚上,他还一直没出现,这倒是罕有的事情,而且,连个电话都没有打回来。

正想着,屋子里的电话响了,大概就是那个男妓,还有可能就是打错了电话的人。如果是苏宇宙的电话,今天这个电话他打得太晚了,平日有应酬他都会提前告诉我,我从昨天发现了他手机上的秘密后,开始怀疑这些时候他都是待在某张床上发挥他强项的当儿。

电话铃声消停了两秒钟,再响起来的就不是电话铃声,而是楼梯间的“咚咚”脚步声,从楼上直传下来,像贼被追撵了的急促,好像就是奔我这儿来的。

果然,理由的喊声,小开小开开门!

我打开房门的一瞬间,理由已经冲进了屋内,电视,电视!

电视开着,我没看,在阳台上看星星想思考点儿什么。屏幕上是一起车祸现场,一辆红色的轿车已经像被暴晒了几天的茄子。警车和救护车的顶灯闪烁,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将一副担架抬到了救护车上。又出现了一张血花脸,是一个女子,血迹像遗物一样贴在脸上。

理由在一边提醒我,陈美丽。

美丽?可不是,她怎么变得这副德行了,有辆破车就不要命地招摇。

不对,我内心闪过一丝异样,如果仅仅是陈美丽车祸这事儿,理由没有理由如此激动大动干戈,他甚至提都不会提一句。可是,他却从楼上像冲锋枪似的冲下来……蓦地,我想到刚被抬上救护车的担架,那上面的人是苏宇宙?

我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从头到尾被剥光了衣服的感觉,就在之前,就在我看星星的时候,我还在想着怎么又周全又体面地解决问题,现在无须解决了,一切都解决了,暴露就是结果。

我冲理由撒起气来,你跑下楼来,就为告诉我,我丈夫跟一个女人在一起,然后,他们出了车祸,你就是想让我难堪是不是?你这个人简直坏透了。

小开,别意气用事,警察或医生马上就会打来电话,你要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我大声说,不过就一起车祸,交通事故,城市里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丧命的极少,他死不了。

我不是那意思。

我知道你的意思,让我正确面对,冷静处理,对吧?大律师,你料事精准,瞧,电话响了吧,不是警察就是医生,哈!

电话另一面是一个爽利的男中音,苏宇宙的家吧。

是。什么事?

请问你是苏宇宙的什么人?

我瞄了理由一眼,家人。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透露出已经知道一切的信息,也许,对方一捱着我说出自己的身份,他就会告诉我那个叫苏宇宙的人在车祸中当场死亡,或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停止呼吸。

我是西岗交通大队的警察,今晚十时二十九分时,西安路上发生了一起恶性交通事故,一辆红色的轿车与一辆货车相撞,轿车内一男一女均受伤,男的伤势严重,正在医院抢救,我们是从他身上皮夹中的名片上知道你家里的电话,你们家人可以过来了,第五医院。

警察的声音很有节奏,是那种不紧不慢的节奏,他在那边等五秒钟,听到我说好,才挂了电话。

理由说,我去拿车钥匙,我陪你去医院,你等着。

理由。我叫住他,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刚才那个警察会不会很奇怪或很纳闷,听到丈夫车祸的消息或跟一个女人一起出事的事儿,换了别人会尖叫吧,要么昏厥,要么摔了电话冲出家门,这个警察什么都没听到,如果他长点儿脑子的话,他就会想,这很有意思,丈夫跟别人在一起,一个女的,半夜三更的,也许快死了,而他妻子不动声色。如果我是个作家,我就把这些编成一个悲剧故事,编成一个哭天抢地的悲剧故事。

理由想了想,说,我去拿钥匙。

我冲他背影喊,我可没要你陪我去。

然后,我就听到楼梯那儿传来咕咚的声响,有人摔了跟头,还滚了楼梯。越来越像文学作品了。

悲剧。

重症监护室里的苏宇宙,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和仪器,他靠呼吸机呼吸。他脑部受伤,做过了一次危险的脑手术,此时还处于昏迷状态,但很快就能醒过来了。负责给他做手术的医生说,命是保住了,醒过来后的情形不好说。跟他同车的陈美丽出人意料地只受了点皮外伤,大概是打开的安全气囊起的作用,她的轿车安了6个安全气囊。那天电视镜头里的血花脸实际上是苏宇宙的血喷溅上去的。

这实在不公平得很,经过医生测试,当晚的苏宇宙虽然喝了酒,但酒精浓度每毫升没超过八十。倒是驾车的陈美丽醉醺醺的,已经超过一百了。相撞的另一辆货车司机在讲述事发经过的时候惊魂未定,他开了二十年车,是个模范司机,连剐碰或追尾的小事故都没发生过,他眼睁睁就看着红色轿车跟谁玩命儿似的就撞了过来。陈美丽这辈子就甭想再碰方向盘了。

我和苏宇宙的父母跟陈美丽的父母在医院的走廊上有短兵相见的直接交锋,我婆婆觉得该为我这个正牌的媳妇儿伸张正义,还因为让他儿子倒霉的骚货竟然毫发无损,简直天理不容。

我婆婆冲着陈美丽的妈妈啐了一口,呸!

陈美丽的妈不示弱地也啐了一口,啊呸!

我婆婆连啐几口,呸!呸!呸!

美丽妈也连啐几口,啊呸呸呸!

我婆婆骂道,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明知道人家有老婆还腆脸往上贴。

美丽妈回骂,不要脸的是你们,家里摆着个老婆还勾引人家黄花大闺女。

我婆婆又啐一口,呸!亏你说得出口,有黄花大闺女没结婚就往人家被窝里钻的么,钻了还不算,钻出了孩子,又敞开了大腿让人刮掉,刮了一个不算,还刮第二个。呸!

美丽妈扬了扬脖子,我闺女就是刮掉十个,照样以黄花大闺女的身份出嫁,嫁得好着呢。

我婆婆歪着上嘴唇,哪个不开眼的娶了你们家的,那可是倒八辈子的霉了,你们做损吧,老天会报应你们的。

美丽妈很得意,老天且护着我们呢,要不我闺女咋好好的,你们家的祸害躺在那里人事不醒。

就是这句话,激怒了我公公,他老人家朝陈美丽的爸就冲了过去,俩老头拳脚相加大打出手,医院长廊一时间混乱不堪。打斗持续了几分钟,医生加护士好容易才制止了殴斗,拉开了他们。

我婆婆突然悲从中来,坐地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骂,还一边喊她儿子的名字。一直不知所措只做观望状的我想上前劝慰几句,却不想,我婆婆冲我发泄了,你是怎么当的这个媳妇儿,连自己的丈夫都照看不好,你怎么能让他跟那个骚货在一起,我看这事儿都出在你身上,三年了,你没给我们苏家添半块瓦片儿,倒是那个骚货还刮掉过两个呢,你说,你是不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这才叫拿着不是当理说,这才叫无赖加流氓的道理呢。我差点儿气炸了,头脑一热,骂了一句,老死婆子。

我婆婆情绪正处在激动之中,她没听见她的儿媳妇在骂她。

这时候,理由一瘸一拐地赶来了,他滚了楼梯,医生已经给他做了处理。理由用他律师的三寸不烂之舌终于劝住了我婆婆。我婆婆又深明大义起来,小李呀,我养了个不肖的儿子,对不起你。我饶不了那个骚货。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吃,我对此又有什么办法呢。唉,这就是人生啊。

到了这会儿,我对苏宇宙的怒气消融了,也不知道消融到哪里去了,事发之前,我和他除了偶尔的串亲、访友、旅行外,婚姻生活一直有序正常进行。

早晨我们一起吃早饭,通常的早餐是煎蛋牛奶面包片。苏宇宙喝牛奶时会把上面的浮皮儿舀出来给我,像纸一样。他这样形容奶皮儿。然后,我们各自去上班,他系领带拎皮包,临出门时会将皮鞋的皮面在随手拿到的毛巾类的织物上蹭一蹭,使得原本又黑又亮的皮面更加光洁。如果他能想得起来,会回过头冲我龇牙一笑,他的这一笑仍然能打动我。白天的时候,他会打电话告诉我些什么事儿,诸如冰箱制冷出了毛病什么的,他已经找了维修人员上门服务。他也会问我下班后要不要捎些菜回去,他的单位离超市只有一街之隔。晚饭桌上比较丰盛,三到四个菜或三到六个菜,吃到兴奋时他用筷子敲碗边或盘边,今天是个好日子……他乜着我,希望能让我看出他的意味出来。他的意味很明确,我们在熄灯前有任务,那几乎是每天的任务,是他一天当中大显身手的时刻,我都能听到他的血液在血管里脉动冲撞的声音,而且,一下子就能冲到意料之中的地方。这方面,他有着跳梁小丑般匪夷所思的激情,这样那样花样百出,让我在一个高潮之后渴望下一个高潮。有时,我难免会有他让我至今迷恋的关键事实是建立在性满足之上的想法。

然后,他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搞猫腻儿,猫腻儿就是猫腻儿,没有任何理由或借口可以解释。而且,搞猫腻儿的对象竟然是陈美丽。

我曾想过,解决这事儿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离婚,离婚是件太简单的事情,有双方的协议,到民政局那儿等上十分八分钟的就完事大吉,比去菜场买棵白菜还快。就算双方达不成协议,我手中有他的短信作为证据,问题也极容易解决。现在就连幼儿园的小朋友们都知道这回事儿,一个小男孩儿跟一个小女孩儿玩过家家的游戏,玩恼了,搁着我们小那会儿,就会说,不跟你玩了。但,现在的孩子却说我跟你离,不信怎么着。

可是,连小屁孩儿都玩的游戏,我干吗凑这热闹,而且,结婚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离婚。

苏宇宙昏迷了三天,醒过来了后,他的大脑变空了。医生说是由于他脑损伤的病灶位压迫到了大脑中的一根神经细胞,医学上称之为“神经性母细胞综合征”。这根神经涉及记忆、语言、肢体运动技能和大脑智力。

医生是个出言谨慎的男人,面对我和日渐憔悴的公婆,颇费踌躇,在他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人脑结构图,人脑是一个多元的器官,我举个不恰当的例子,一个受伤失忆的人,可能因为他再次意外受伤而恢复记忆,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让你们的儿子和丈夫再去撞一次车,我想说的是,人脑是很复杂很微妙的神经系统,每根神经在对应的刺激条件下,都会产生不同的反应。我说了一个词,刺激,对,也许,病人在某种刺激的作用下会发生些转变,总归,我们都祈祷有奇迹的发生。

这就是说,在奇迹发生前,苏宇宙等同于一个废人,一个不能自主行动的病患,可有谁真正见到过奇迹,不过是在一些文学作品或影视中的玩意儿,植物人康复,瘫子参加赛跑类的,在现实生活中,这种事如同中头彩一样的概率。

苏宇宙在医院住了三十天零两日,我和我公婆迎接他出院。经过商定,也鉴于我工作的原因——李小开此时业已升为商场洗化部的主管,苏宇宙母亲决定搬回来跟我们同住,她要亲自照顾她的儿子,而我将要过一段有丈夫但守活寡的日子。这段日子的长短取决于我的忍耐限度,从此刻开始直至向民政部门提出离婚申请。

法律规定夫妻双方在妻子怀孕和哺乳期,一方不得以任何理由提请离婚,但夫妻双方中的一个人成了废人后,另一方没有必须履行夫妻义务的规定责任。所以,我随时都可以把苏宇宙像块石头一样抛出我们的婚姻之外。或,我可能等到奇迹的出现。

苏宇宙出院的前一天,我给陈美丽打电话,我希望她来医院看一眼她的老情人,因为在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或许就是在奇迹发生前,她都是不可能被我公婆所原谅而允许见到他的。我估摸着美丽一定想知道些苏宇宙的情况,但我提醒她,他可能根本就不认识她了。

那天病房里没别人,我和美丽站在苏宇宙的床边,他目光呆滞,瞅着房顶的一个地方,整个人软塌塌的,像被阉了似的。

美丽看了又看,好像他不认的人不光是我一个。

我说,是啊,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我们都一样。

美丽说,这就是你的婚姻结果。

我说,有儿点出乎意料之外。

美丽说,我很同情你。

我说,太假了,其实,我倒很想知道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哦,我是说,我们结婚之后。

美丽说,说了你也别太难过,大概有一年多了吧。

我说,你是怎么勾引他的。

美丽说,为什么说我勾引了他,而不是他觉得你们婚姻乏味了他需要别的安慰?或者说,他已经有了新的打算,我还没嫁人呢。事实上,是你把他从我这儿勾引过去的,他凭什么跟你结婚,我看不出你占哪一点儿优势,是你耍手段把他勾到手的。我们不一样,我们谈了那么久,久得就像老夫老妻一样。

我说,是啊,很久,但有一半时间你们是在谈分手。

美丽说,那是你钻了空子,你是乘人之危,我们差一点就结婚了,我第二次怀孕时,他想要这个孩子,都商量着买家具了。

可你们又吵翻了,你去医院打了胎,千万别用这个威胁男人,他会认为你是个狠毒的女人。所以,现在,我有理由认为这起车祸是你故意所为,你在威胁他。

美丽说,我?我威胁他?哈,李小开同志,你自信满满的,你真以为你们会白头到老?

我说,没错,我们婚前有约定,不离婚,至少五年内不离婚,无论这期间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以离婚作为解决问题的条件。

美丽说,天哪,小开,你发烧吧?约定?现在还有谁在乎什么婚前约定,真是愚蠢的约定。

我说,那我就告诉你为什么我们会约定,他吸引我,我也吸引他,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像阴极和阳极的碰撞,他给予我的快乐是别人无法给予的,而我给予他的,也是他从别的女人身上没有体验过的,这是个秘密。我知道你会笑,再向你透露一点,苏宇宙喜欢孩子,但是,我不能生育,你用不着这么吃惊,我们有一次在性交之后,我大出血了,他把我送到医院,医生告诉他的。你不觉得我们结婚三年没有生孩子是件很奇怪的事么。他喜欢孩子,而我不可能生育,只有一种解释,他在乎我,胜过其他。你在我们结婚后千方百计想再把他夺回去,不就是想跟我斗么——如果我们之间真的存在暗斗的话。你不甘心失败,尤其是我李小开,以前,都是以你的陪衬出现的。还有,苏宇宙在他的手机上选择性地保留了你的短信,这是因为他要留证据,哪一天你们的事败露了,他要有一个交代,证明你们的苟且完完全全是你的投怀送抱。谁都明白,一只猫,不会放过送到嘴边的鱼,猫就是猫,猫就跟酒鬼一样,对带有酒精气味的东西做不到无动于衷。陈美丽,其实,你还是个失败者。

美丽说,我是个失败者吗?你就自己安慰自己吧,你看他,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你自己守着吧,守得好了,也许,会得一枚勋章。

我说,我随时都可以让他变成对我也毫无意义的人,有人在等着我呢,一个大律师。至于你的那位地产老板,他看了报纸上的那些报道后,恐怕你就等不到他离婚的那天了。

你以为我真的那么在乎他?

你在乎谁呢?也许,你只在乎苏宇宙吧,但他跟我结了婚。

我和陈美丽两个人尽量在病房里压低声音,语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而且,我们两个挨得很近,像两个在预谋的同盟,我们时而看看床上的那个人,时而互相瞄一眼,甚至不怀好意地笑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这类似于丧心病狂的情景像一个梦。

我扭动着,开始了我的新生活,我的生活就像鲜花盛开一样。

我,李小开,三十岁,爱看些黄色书刊或幽默小笑话什么的,一度信奉“性是一切动力”这句话,这是我丈夫灌输给我的东西,以前我以为那很色情,后来就不这么想了,一个男人如果是因为爱而跟一个女人性交,那他就会把他内心世界里的东西带到女人的内心世界里,所以,我能区分在我们交媾那时刻中哪一部分出自于刺激,哪一部分出自于情感、爱或冲动。可惜,他在一起车祸中丧失了他作为男人的本能。好像还不仅如此,因为他仿佛又回到了幼儿期,他的妈妈,也就是我婆婆令人心酸地开始教他说话,儿子,这是笔,笔,跟妈说,笔。

我丈夫周身冒着汗,太阳穴激烈地跳动,张嘴喘着气……笔……他的眼泪几乎都流了出来,而且,发音怪异,再也不是那种像裹了一层奶油糖浆的声音了。

鉴于我才三十岁和我丈夫目前的情况,我给自己找了个情人,我的情人是住在我家七楼上的律师理由,我在未婚时曾对他有好感,现在,有这样的结果也是顺势而就。当然,这里面好像有不太合乎常规的东西,也存在道德方面的问题,但是,我总以为,道德这个问题不是由谁来做指导性建议的,基本属于模糊不清的概念。我还觉得,比起抛弃差不多已经成为废人的丈夫,找个情人似乎更人性化一些,看上去不那么冷酷和势利。

当我在某个夜间,从自己的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越过我丈夫的房间,像只夜行的动物一样溜上楼,我总禁不住想捧腹大笑几声,感觉就像小时候跟伙伴们玩捉迷藏,藏得太隐蔽没法让人找得到,我得意过后又觉得很无趣儿,只好大笑几声,用笑声招人来找到我。没有想到,到了三十岁,我又开始玩这种捉迷藏的游戏了。

早晨的时候,我会心满意足地到我丈夫的房间里跟他打声招呼,聊上几句,嗨,男妓,睡得好吗?

如果他妈妈不在眼前,我就会这样称呼他,事实上,我已经把他当成了一个知己或听众,我对他基本上没秘密。我悄悄告诉过他,我跟精品搞了,他挺不错,我送货上门,他照单全收。

我说话的时候,苏宇宙呆呆的视线随着我在屋子里走动的身影移动,有时候,他好像在思索,我是他的什么人。有时我也会逗弄他,手伸进被单里拨弄他的玩意儿,你再也无法做男妓了。

在另一些时候,我婆婆回家跟老头子团聚的时候,我估摸着她更年期虽已经过了,但欲根未除。我婆婆不在的夜晚,我偶尔会躺到我丈夫苏宇宙的身边陪陪他,他被他妈妈洗得很干净,像婴儿一样。躺在他身边对我不是困难的事,我们在一起睡过三年了,他跟之前的那个苏宇宙就身体状况来说,没太大变化,没变瘦,也没被养肥,唯一的变化就是他的身体再也不能引起我腹股间的那种骚动了。

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像一种阶级兄妹,我当然要为这种关系叹气,我抚摸着他的光洁的身体,问他,你这样好吗?只管吃,只管睡,不操心不着急,房子起火都与你不相干,这可不是你要的结果,也不是我要的结果,还不如你就做你的男妓好了,哪怕你把谁谁谁带到我们的床上我都不在乎了。

唉,算我倒霉活该,不过,你真以为我要等到五年之后才离婚?为了那个狗屁约定?那才愚蠢呢,这话是陈美丽说的,你还记得陈美丽吗?你们两个结伙羞辱我,现在是一报还一报,你的头顶也扣上了绿帽子,这怪不得我,是你先出轨,所以,我才红杏出墙,说到底,你是个糟糕的男人,我是个糟糕的女人。嗳,男妓,你能不能告诉我,现在有谁跟谁在一起二十年、三十年都能够保持忠贞的,没有,如果有,那该是奇迹吧。

我坐起身,用我狗一般灵敏的鼻子嗅了嗅,你们两个不是一个味道,我说的是精品,他身上有股动物园的气味,但你以前比他更像动物。多精彩啊,两个男人,两个女人,你跟陈美丽时,我和她就是你的双飞燕。现在,我跟精品,你和他就是我的双飞侠。哈!现在,小姐和嫖客们都喜欢搞双飞,我们也算是走在了潮流上。真想让你亲眼看看我跟精品在一块的享乐,火一般的享乐,或许这对你有好处,医生不是说你需要刺激么。

我不耐烦了,算了算了,你这个呆子,跟你说话无异于对牛弹琴,睡你吧。

……

事件就发生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对于我来说,有点像鲜花盛开的生活似乎是个终结,对于这个故事,又好像才开始。

那个晚上,苏宇宙妈妈要回家跟老头子聚去了,临走前,她决定跟儿媳妇李小开谈谈。

我担心是不是这个老婆子抓住了我的什么把柄。有一个早晨,我从七楼下来的时候撞见了婆婆。前一个晚上婆婆归家,我满以为她不会这么早就回来。所以,走下楼的样子大模大样。见了婆婆我一时慌乱,脱口而出在晨练,话一出口,我就知道犯了个大错。

晨练一般指早上出门去跑跑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什么的,不代表爬上楼梯再爬下来的活儿。好在一向处事精明的苏宇宙的妈忽略了这件事。

我婆婆是个长得好看的老太婆,因为她好看,所以,才生下了长相英俊的儿子。自从儿子出事以来,一向将头脸鼓捣得光鲜亮丽的婆婆变了,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小李子,你的性子真好,不跟宇宙计较,这些天难为你了。这才叫一日夫妻百日恩呢,不过呢,我这做老人的也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宇宙这辈子真就这样半死不活的,我们也不能拖累你,你还年轻,不能让你这么干守着,他是我儿子,我了解,我心里就有这么个信念,我儿子会好起来,你就等着看,我不说胡话,你发现没,宇宙能说完整句了,身上也像长了劲儿似的,这说明啥,说明宇宙正在好起来。我告诉你,我入了教了,我让他爸也入了,每天我们老两口儿都向上帝祈祷,有些事,医生说了不算上帝可说了算,你盼着谁好,跟上帝说说,有谱儿。我看,小李子,你也入了教吧,这对我们家有好处。

我又想捧腹大笑,另外,也有些难为情,为我婆婆,莫不是这个老婆子感到绝望了?

我婆婆叹着气离开,天要下雨的样子,云层压得低低的,她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回家。我让她放心,我会照顾她的宇宙,给他活动活动筋骨,按摩按摩,夜里他要撒尿要喝水,也不会忘记半夜里关窗户。

我回到苏宇宙的身边,床头上有他妈妈留下的一本教堂里发的小册子,我随手翻了翻,然后,丢到一边,研究似的看着木木呆呆的苏宇宙,我发现我的脑子空了,像沙漠一样,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就像有人偷走了你的一切:情感、灵魂、记忆。

窗外的暴雨声让我的一切又回来了,理由这个时候来敲门,他一副人文关怀的样子看望了宇宙。

苏宇宙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眼睛半闭半睁,他就要睡了。

理由转过脸对我说了一番话,他在网上查阅了一番,像苏宇宙这种病例的人全世界大概有一百多万,一些不治而愈,一些发展到神经分裂,一些突发脑疾顷刻毙命,一些不好不坏浑浑噩噩一生。

我没搭腔,那种无趣的空泛又袭了上来,我还感到一种精疲力竭的感觉,我说,我希望他……我希望什么呢,大概我希望真有上帝吧。

窗外的雨像机关枪扫射,射在玻璃上,叭叭叭!我上前抓住理由的胳膊,我的手透露出我此刻的欲望。

理由说,别,去我那儿。

我说,去你那儿和在这儿没有区别,你以为他躺在这里是装样子吗?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怒气冲冲起来,我需要一种东西能填充我的空虚,除了性,还有什么呢。

我把理由拉到了我和苏宇宙曾经睡过的床上,我们在苏宇宙的影子下交媾,像模范一样难分难解。

忽然间,我感觉到一种不对劲儿,侧过脸,发现卧室的门留下了一道缝隙,客厅明晃晃的灯光从门缝隙间泄进来,像一把利剑划入室内,而剑尖直逼到了床上。

我并不喜欢黑暗,可是,我也不喜欢光亮,那道像一把不祥之剑的光芒让我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安。

我犹豫着要不要停下来去关门,就这当儿,那道泄进来的光线暗了一下,好像剑被收入鞘中,只暗了一下子,门,便悄然无声地洞开了,一个赤裸着身体的人站在门前那片光明之中。

我的脑子忽悠了一下,空了,我试着起身,却动弹不得,浑身就像煤气中毒一样,我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或以为是个梦,但我没有害怕,也没有恐惧,只是有些迷糊和无措,就像有人告知我将马上死掉一时反应不过来的样子。

理由骤然停住动作,他先是瞪大眼睛盯着我的脸,我的脸一定是显现出吓人的气色,或许他听到我接下来的心跳声,剧烈的心跳,咚!咚!咚!整个房间里似乎都充满了李小开的心跳。

理由保持着撑在上面的姿势,目光随着我的视线把头转了过去,他的头转得极慢,像电影中的慢镜头,同时,李小开在他的身下体会着他在她身体中像失了中心一样的萎缩。

我们朝着同一个方向,视线的落点不一致,理由看着那个人的脸,而我,李小开,则盯住了那个地方,像半截擀面棍样的东西正在颤动,受了伤害般地撅起来了……

作者简介

李月峰,1999年开始写小说,发长中短篇小说若干。现居大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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