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的日子

2009-01-21 06:40
山花 2009年22期
关键词:眼镜蛇小兵

高 涛

逃学

1982年6月1日是个难忘的日子,那天,我殚精竭力养了大半年的18只蚕全死了,18只,一只都没活下来。

我的蚕差不多有小拇指那么长了,可说死就死了。

我的蚕是被水给撑死的。我曾经愚蠢地认为,蚕和人一样,要吃要喝。那天吃完早饭要上学前,我把蚕放进一个盛着清水的铁盒盖里想让它们喝点水,也许是真渴了,那些可爱的小家伙到了水里就快活地扭动起来,谁会想到,后来一个个横七竖八地就躺着不动,像吃饱喝足了贪睡的婴儿。

它们再也没有醒来。

我有些装腔作势地挤出一串串鳄鱼的眼泪。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

1982年6月1日就这样义无反顾地铭刻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那天上午,同学们都蹦蹦跳跳地穿上花花绿绿的衣服去参加儿童节的活动,我一个人蜗牛一样躲在学校操场的墙角抹眼泪,一想起那些和我朝夕相处的可爱的蚕儿,我的眼眶就奔涌着汹涌的泪水。

你也许不知道,那些蚕是我费了很大的周折从黑蛋那里弄来的。

黑蛋养了一小簸箕蚕,我问他要了几次,我说,黑蛋,还说咱俩好,你个狗日的真他妈的涩皮,几只蚕都舍不得嘛!蚕是你爹还是你娘?黑蛋白眼一翻,歪着脖子说,你狗日的骂谁?再骂,叫我爹骟了你!信不?他爹是个游乡串街的劁客,他这么一说,我的话就软了,说你不是狗日的,我是狗日的行了吧?黑蛋龇牙咧嘴地笑,说,狗日的,这还像句人话。

后来我老缠着他要,可他总拿一大堆理由糊弄我。不就几只蚕吗,可这狗日的就是不肯吐个利索的屁。后来,我就送给他一块粉红色的橡皮。那块漂亮好闻的橡皮还是西安城里来的知青姐送给我的。我舍不得给他,可我太想要他的蚕了,就只好忍痛割爱。不知是被我反复纠缠烦了还是被那块橡皮打动了,黑蛋居然松口说,等我的蚕产了蛋,我送你一些吧。我说,你家蚕啥时候下蛋?他一个劲地说快了快了。我于是日日盼望他的蚕快快下蛋。

春五月的时候,黑蛋就给我送了张摆满密密麻麻灰色蚕蛋的麻纸片。

我按照黑蛋的吩咐把麻纸片放进一个铁盒子,再放了几片桑叶。没多久,那灰色的蚕蛋就变成细小的蚕儿了。我屁颠屁颠地跟在黑蛋屁股后头,我们光脚爬上麻子三爷院子靠东墙的那棵碗口粗的桑树给蚕摘桑叶。

蚕儿一天比一天长,一天比一天粗。从此,我的心里就有了幸福的牵挂。看着蚕儿一天天变长,变粗,觉得春天的阳光真的很温暖,就连树枝上鸟儿的啼叫也悦耳动听起来。

我和黑蛋动不动就迟到,我们得利用吃午饭后的空闲爬上桑树给蚕摘桑叶。麻子三爷说啥也不让,他说他倒不是舍不得几片桑叶,万一我们没轻没重地从几丈高的树上摔下来怎么办?可我们总能偷偷爬上树梢。后来麻子三爷就用扫帚给树身涂上了粪便,可我们还是爬上去了。

我们一迟到,语文老师胡汉三就瞪眼睛,指着鼻子唾沫星子乱飞地问我们为啥又迟到了?黑蛋不说,我也不说。胡汉三气呼呼的,我抬头偷看他一眼,我看见他的嘴角像麻雀的翅膀一样颤动个不停。

语文老师姓胡,当然不叫胡汉三,只是长得酷似黑白电影里的汉奸胡汉三。同学们背地里就这样叫开了。

有次,我趁胡汉三背过身往黑板上写粉笔字的空儿,偷偷从书包摸铁盒子,把盖子掀开一条缝,蚕儿把桑叶吃得支离破碎。

胡汉三喊我的时候,我竟然一点没听见。我是被胡汉三扔过来的粉笔头给砸醒的,粉笔头子准确无误地打在我的鼻尖上,同学们哈哈地笑。胡汉三说,狗东西,干啥呢?问你问题呢,耳朵塞了驴毛咧?他要我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面上,我坐着没动。他朝我走过来,他拧住我的耳根,咬牙切齿地说,你是来上学呐,还是糟践你老子的钱来了?他伸手从我桌底的抽屉里拿出了铁盒子,“嗖”的一下从窗口扔了出去。我的铁盒子鸟一样飞出窗口,然后我听见“咣当”的一声。想到那盒子里无辜的蚕,我跳河的心思都有了。我正要出去找我的铁盒子,胡汉三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气呼呼地说,你小子敢出去,往后就别想进教室的门!他说得斩钉截铁,根本不像是吓唬我。

胡汉三拎着耳朵把我揪到讲台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我是驴粪蛋蛋,上到地里能多打粮食。

胡汉三一走,我就急急地跑出去寻我的蚕。

我越来越不想见胡汉三了。我开始逃学。凡是胡汉三的课我能逃就逃,可是我不能让我爹知道,我爹知道了非打断我的狗腿。

别的伙伴上学的时候,我也装模作样地背起书包和他们一起去,到了学校门口,别的同学进了门,我却溜到学校后头的果园里去玩,放学了再插进放学的队伍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家。我爹以为我去了学校。有时候,我们也趁四虎他爹不在的空儿偷偷去他爹的自行车修理铺玩。修理铺开在街道,离学校不远。

在果园里我经常会碰见“眼镜蛇”,四虎,和小兵。“眼镜蛇”是安安的代号,安安小小的年纪就戴了一副玻璃瓶底厚的眼镜,同学们都管他叫“眼镜蛇”。

我们几个都不爱读书,在我们看来,读书太他妈折腾人了,简直就不是人干的。

我们时常会溜进果园找一高土坎挖一个锅台来,然后几个人分头去找柴禾烧土豆,不一会儿火堆里就会冒出土豆的香甜,几个人都急不可待地用树枝往外扒拉那黑不溜秋的土豆,外面黑焦黑焦的,驴粪蛋蛋一样,里面却硬硬的。咬一口,一个个都成了狗熊嘴,连手也成了乌鸡爪子。安安说,老玩这个没球意思,我们就用尿水和成泥片摔泥炮,谁的泥片摔出后咧开的口子大谁就是赢家,输了的,就把自己的泥片撕下一块给赢家,再弯下腰让赢家把自己当驴骑一回。

除了玩,我们最热衷的就是打架,谁要是惹了我们其中一个,我们就会抱成一团给他松松皮。

在学校,同学们背地里都称我们为“长毛”,轻易没人敢惹我们几个,凡是惹过我们的哪个不是鼻青就是脸肿。有一次,小兵看上班里一个同学的泥哨子,就走过去对那同学说,让老子玩玩。口气冲得像那东西是他的。可人家偏不给,说凭啥?就凭你是“长毛”吗?小兵拳头就抡了过去,本想给人家来个下马威,没想到反被人家给打得满地找牙。小兵给我们几个一说,我们几个手拎木棍,书包里塞了砖块,在放学路上堵住那个敢于公开向我们挑战的家伙。我们还没来得及动手,他当时就尿裤裆了。他一定是被那阵势吓坏了。小兵一脚跺上去,跺完了,把他的裤子拽下来扔到树杈上,然后我们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四虎他爹后来发现四虎不是念书那块料,就让四虎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学修自行车。十二岁的四虎很快就把他爹那一套学会了,地里农活一紧,他爹就不来修理铺,这阵子,修理铺就成了我们的天堂。为了四虎的生意,我,“眼镜蛇”,还有小兵背过四虎找来玻璃碎片撒在修理部周边的路上,果然,修理部的生意一下子火起来,四虎一个人都有点忙不过来了。四虎知道是我们干的后,还不安地问,这恐怕不好吧?我们一笑,说,有啥不好的?球!

胡汉三终于找到我家。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那天我照样夹杂在放学的队伍里鱼龙混珠。

我不知道胡汉三是怎么给我爹交代的,我爹不问黑白就拿绳子把我捆成粽子,吊在房梁上练沙袋。要不是我娘跪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情,我爹那老东西看来还不肯住手。

身上的伤疤还没好利索,我就琢磨着怎样去报复胡汉三。

我报复胡汉三的机会终于来了。那时候老师都是派饭吃,凡是有娃上学的挨家挨户地吃,到了谁家都是盘上盘下,七碟子八碗。说是给粮票,其实也就象征性给点,几乎等于白吃白喝。我已经观察了几天,那天胡汉三去村子的阿毛家吃饭的时候,我就躲在他要经过的玉米地里,手里攥了一大块土疙瘩,毕竟是偷袭,我的手心都出汗了,把土疙瘩也弄湿了。我看见胡汉三大摇大摆地过来了,他还和身旁一个老师有说有笑的。我当然不会放过这个下手的好机会,手中的土疙瘩就朝他的后脑勺“嗖”地飞去。我听见胡汉三杀猪般的号叫后就野兔一样消失在密实的玉米地里。

第二天我到学校的时候,果然看见胡汉三的后脑勺裹了一块手片大的白纱布,我心里窃笑,可还是很有风度的样子走上去问,胡老师,您这是……他尴尬地笑,说不小心碰到门框上了。就他那武大郎的个头还碰门框呢,我又一次在心里发笑。他的样子让我得到极大的满足。我心想,谁让你B嘴胡交代呢,活该!

不久我又被胡汉三捉住了。

那天,我和“眼镜蛇”很早就去了学校,也就天刚麻麻亮那会儿。我发现胡汉三房子的门竟然半开着,胡汉三正仰面平躺在床上,他的桌子上放着一盒粉笔。我对“眼镜蛇”说,咱把狗日的粉笔给偷走。我的建议得到热烈的响应,他说,偷!偷他狗日的!可是,他接着又小声问我,要是给逮住了咋办?我说,你没听说他有只眼珠子做过手术,换的是狗眼吗?他把脑袋一拍,激动地说,对呀!我咋把这个给忘了!我说,你他妈小声点,把狗日的吵醒了就不好弄了。“眼镜蛇”压低声说,你进去,我给你看人。我说行,可心里却觉得“眼镜蛇”狗日的不地道,凭什么我先进而他不先进去呢。但我没吭声。我把鞋子脱下来递给“眼镜蛇”。“眼镜蛇”说,脱鞋干啥?我轻声说,干啥?你猪脑子啊,光脚不是没有声音嘛!我轻手轻脚地进了屋,慢慢靠近,我几乎已经抓到了粉笔盒。“谁?”睡在床上的胡汉三突然大声喊。我撒腿就跑。我和“眼镜蛇”翻窗子钻进隔壁的教室桌底下,我低声对“眼镜蛇”说,别吭声!我看见他额头有水珠在动。没想到他平时嘴硬得鸭子一样,关键时刻也拉稀。胡汉三追了出来,我听见他在外面说,狗日的跑哪里去了?后来,胡汉三就把头鸭子一样伸进隔壁的教室来。谁会想到,狗日的“眼镜蛇”在最关键的时刻却放了一个异常响亮的臭屁。目标就这样暴露了。我和“眼镜蛇”被胡汉三拎着耳朵从桌子底下像狗一样给揪了出来。

我爹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我爹恼羞成怒地把我从教室里拽回家,说,你不是不爱念书吗?那好,从明天起,你每天给庄稼地里拉二十架子车猪粪,再给水缸里把水挑满,给猪把草拾掇停当。

拉了两天架子车,我就吃不消了。那活真不是人干的,又脏又累,臭气熏得人光想吐。我对我爹说,我要去上学。我爹说,知道狼是麻的了?我爹神气完全是一副得胜者的样子。

用胡汉三的话说,我根本就是一条记吃不记打的狗。或许他说的有他的道理,没有多久,我又开始逃学,逃学对我的诱惑超过了海洛因对烟鬼的勾引。

这一次,我爹开始用抽牛屁股的皮鞭抽我,抽得我爹呀娘呀的乱叫一气。我爹一边抽一边还骂我是吃屎的狗。

我后来跑了,两天两夜都没有回家。我藏进村子东头一堆靠墙竖着的玉米秆堆里,我在里面掏了一个洞,丧家狗一样缩进去,再从里面把洞口堵死。天快黑的时候,我听见我娘我爹还有我姐扯开嗓门到处喊我的名字。我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沉住气。这种事情,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已是晚秋,躲在里面的我冻得瑟瑟发抖,像风中的树叶。他们的喊叫一直持续到半夜。我娘和我姐的嗓子都沙哑了。我在玉米秆堆里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一阵锣声给惊醒,我娘我姐提了一面铜锣,敲一阵喊一阵,喊一阵敲一阵。我娘我姐的声音明显衰败得不成样子,后来竟像在哭。后来,我娘就晕倒了,我听见我姐哭着不住地喊娘,我姐的哭喊相当辛酸。我就从柴堆里狗一样钻出来,我的头上落满干枯的玉米叶子的碎片。

后来我才知道我爹夜里寻我的时候,不小心掉到三丈深的土壕里。我爹死活不去医院,说自个儿在家歇个十天半月的就能下炕了。我爹的顽固后来导致他成了瘸子,也许真正的原因是他舍不得花钱。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爹其实是在乎我的,他是恨铁不成钢呀!

爹对我说,爹往后再不打你了。一家人都被镇住了,连平时对我看起来最凶的爹也不例外。我重新回到学校,奇怪的是语文老师胡汉三再也不训我了,就连我在他眼皮底下打瞌睡,他也只是走过来温和地叫醒我,他的变化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让我觉得他很陌生,甚至连眼前的世界都很陌生。

一天上午,胡汉三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和风细雨地说,狗蛋,你那土疙瘩差点要了我这老命。我惊愕地望着他。他竟然开始叫我狗蛋,我真有些弄不明白,平时他都叫我“狗日的”,很少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叫刘进步。

我说,胡老师,谁说是我扔的土疙瘩?胡汉三没有直接回答我,接着说,其实,老师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不能全怪你。胡老师那天的态度是那样的诚恳,语气柔和得让我不忍心再叫他胡汉三。

你也许不会相信后来我变了。变得不再那么操蛋了。可是,这是真的。

我爹那一长一短的腿,老影子一样晃在我的眼前,赶都赶不走……

玩伴

先说说“眼镜蛇”安安。安安他爹在铜川城里开火车,这小子从小就见过真正的火车,不像我们只有在黑白电影里才能看到。他还把自己站在火车头前的照片拿给我们看,我们都很眼红他。安安的近视是天生的,他从小就戴眼镜,我们都管他叫“眼镜蛇”。

“眼镜蛇”他爹给“眼镜蛇”带回一副望远镜。那可是货真价实的望远镜,不是现在街头20块钱一个的那种玩具。我们一起打仗的时候,“眼镜蛇”就一本正经地端起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观察敌情。我们西堡子这帮小子和东堡子的那帮小子经常撇火(用土疙瘩互相攻击对方),土疙瘩在空中热闹地飞来飞去。我们西堡子的趴在小河渠的这边,河的另一边是东堡子的那帮小子。小河渠有半人高,是天然的分界线和掩体。我们站在这边大声喊,东堡子的,来一伙!东堡子的,来一伙!河那边的朝我们这边喊,西堡子的,来一伙!西堡子的,来一伙!喊着喊着,土疙瘩就飞出手里。

我是我们西堡子的司令。我们是通过扳手腕选司令的,他们谁也没扳过我。我对同伴讲,既然没人能扳过我,就得听我司令的。我首先宣布收缴“眼镜蛇”的望远镜,我说,既然我是司令,望远镜理应挂在我的脖子上。“眼镜蛇”拿白眼睛瞪我,我说,瞪你娘个脚!他就不敢再看我了,乖乖地把望远镜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来递给我。我顺便从口袋摸出一块水果糖奖励给他。

我们的队伍还有一把军号,正儿八经的军号,黄亮亮的。军号是四虎他舅给四虎的,四虎他舅在部队是个号手。我们队伍里的号手是四虎,这不仅因为军号是他贡献的,事实上,他也吹得最好。

“眼镜蛇”他爹一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一次,回来就大包小包地给“眼镜蛇”捎回好吃好玩的。可是后来他爹就好几年才回来一次。听村子人讲,“眼镜蛇”他爹在城里还有一个女人,据说那个女人还给“眼镜蛇”生了一个妹妹。

接下来,该说说四虎了,四虎是出了名的哈(坏)娃。常带着我们一起去偷东西。四虎有一次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狗蛋,咱们一起偷生产队的黄瓜吧。我说,要是让人给捉住咋办?他看出我的犹豫,说,我知道你尻子松。他这么一说,我倒来劲了。我对他说,走就走吧,谁怕谁呀!他拍拍我的肩膀,竖起大拇指说,像个爷们!

生产队的黄瓜种在土壕里,我们爬在土壕岸上的玉米地里,就能清楚地看到瓜棚,我们确定瓜棚里没人后就从土壕坎上顺着坡势溜了下去。

黄瓜又绿又嫩,浑身都是细细的刺,还开着小黄花。我和四虎都把衬衣脱下来裹黄瓜,很快,一人就摘了一小堆,我对四虎说,赶紧撤吧。可他就是不走,说再摘几个。我们正摘得起劲。突然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一个人手里拿了一个铁杈气势汹汹地横在我们面前。

捉我们的人叫录娃。

为了报复,没过几天我就和四虎把录娃家的母鸡给煮了。那天,录娃去看黄瓜了,他媳妇去拔玉米地里的杂草。四虎拉上我从录娃家低矮的土墙翻过去,他家的大花母鸡正在院子里啄虫子,我们从后面过去,用绑在细竹竿上的网子把鸡给套住了。四虎“喀嚓”一下拧了一下鸡脖子,然后把鸡塞进黑布口袋。四虎他爹他娘那天正好不在家,我们就在四虎家煮鸡肉。我们吃得满嘴流油,红光满面,满怀豪情。

天一黑,我就听见录娃媳妇在街上日娘骂老子地号叫,说谁把她家鸡偷了不得好死。我们一个个笑得人仰马翻。

四虎虽然帮他爹修理自行车,可他并不喜欢这个行当。他的愿望是当空军。他给自己屋子的土墙上贴满了各种飞机模型。每天对着那些模型在想象自己驾驶飞机的样子。他甚至用他爹修理铺的废铁片焊了好多飞机的模型。

十八岁的四虎眼看就要圆他的当兵梦,他的体检一路过关,他甚至把我们几个要好的伙伴都请到镇上的食堂美美地吃了一顿。可是,后来他的名额却被人挤掉了。听说挤掉他的是镇长家的一门亲戚。

后来听说,四虎也许受了刺激,精神变得恍恍惚惚。

谁也不会想到,四虎竟然从镇政府六层高楼纵身一跳。口里还喊着飞机来咧,飞机来咧!

看来,四虎的确是疯了。

再说说小兵,小兵他爹那时候就进城打工了,一年也很少回来。村子好多人都说小兵不是他爹的种而是村长王二牛的种。

他爹不在的日子里,村长王二牛总帮他娘干活,什么活都干,播种收庄稼,甚至连小兵娘那二寸地也捎带着给种了。村里人说二牛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说小兵是拜年给拜出来的。

有次,二牛帮小兵娘割麦,小兵娘就回家烧锅做饭炒鸡蛋,小兵娘把鸡蛋炒得黄是黄白是白的。小兵娘还把小兵爹过年从城里打工带回来的酒打开让二牛喝。二牛从地里一回来,刚把镰刀放下。小兵娘就对小兵说,去喊你二牛叔吃饭。小兵没吱声。他娘又说了一遍,小兵还不挪屁股。说,要叫,你自个去,我不去!他娘就说,人家给咱家割了三亩麦子难道不能吃顿饭吗?

一个晚上,小兵突然问他娘说,娘,我到底是谁的种,他们说王二牛才是我爹。

别听那些人放屁!

小兵问他娘,娘你真喜欢二牛叔吗?

谁胡说的!他娘就是不承认。

二牛叔每次来咱家你都穿得过年一样新。小兵又说。

越来越没个正形了!小兵娘叹口气。

其实,小兵娘和二牛是有爱情的。只是彼此都不愿撕开那张隔在中间的薄纸。

爱情

其实,十几岁的孩子懂得什么是爱情?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有了自己的“媳妇”。那时候班上好多同学都有自己的“媳妇”。同学们几个人在一起说,云云是三民的媳妇,小爱是常捐的“媳妇”。

我“媳妇”叫显妮。

显妮瘦瘦的,眼睛老大,脸色却黄黄的,很像林黛玉。那时候早操或上体育课的时候,同学们动不动就趁我不注意从后面把我往站在前排的显妮身上推,弄得我老踩人家的脚后跟,她转过身来,脸红得像红苕。紧接着同学们开始哄笑。有一次,还拿了条红线绳把我和显妮的板凳腿拴在一起。

其实,说老实话,我那时还真是有几分喜欢显妮的。多年以后,已在城市工作了的我回到老家时还有意打听过她的消息,说是嫁给了一个乡邮递员,生了一个女娃后又离了。听说,是男方有了外遇。我当时听到后心里酸酸的,觉得不是滋味。仿佛她真的做过我的媳妇,仿佛我们之间曾有过无限的恩情。

十四五岁的时候我们开始了对爱情的渴望。那时候男生们都喜欢李玲玉,李玲玉长得甜,嗓子也甜。我们最喜欢的是她的《爱你一万年》。

男不坏,女不爱。按说,我们那时也确实有些坏,可是爱情的光芒却没有轻易照进我们懵懂的心。我,小兵,四虎都一样。

我们中最先得到爱情的是黑蛋,当然这已经是几年后的事情,那个时候,爱情在我们的心里发芽,都十七八的小伙子了。

黑蛋作文写得好,每次语文老师都把他的文章当范文给大家读,另外他的歌唱得也好,学校有晚会什么的,少不了他这个“白菜心心”。老实说,他的歌的确唱得不错,加之动不动爱给女生们写狗屁爱情诗。班上有几分姿色的女生都给被他迷住了。就像灯光吸引麦蛾一样。学校的学生都叫他贾宝玉。

黑蛋胆子大,他不但敢摸女生的手,还敢摸女生的奶头。这个举动在当时来说无论怎么讲都是惊世骇俗的。一次上课时,老师正在课堂上讲课,他却在底下做小动作,抓住人家女同桌的手不放。女同桌一抽,他反倒抓得更紧。女同桌的脸又红又烫,却不便声张,就用脚踢他的腿,可他装作不知道。下课后,他给女同桌说,对不起,找点灵感。没想到,女同桌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后来,他在偷偷摸女同桌手的时候就更加肆无忌惮,女同桌就不吭声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说是女生的那咯咯的笑声鼓励了他,也启发了他。那笑声把他一下子由懵懂少年笑成风情男人。他还说,其实女生是喜欢被男生摸的,只是没法说出口。他甚至还偷着告诉我他还摸过我们班美女李粉粉的奶子,我开始不信,认为他吹牛,男人总喜欢拿这些事情来炫耀,以此显示自己多么有女人缘。他看我不相信,就开始给我描述细节,说那女的奶子软得像团棉花,因为没戴胸罩拉得长长的。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得我后来竟然有些相信了。从他不遗余力的细节描述上看,不像是杜撰,当然也可能是瞎编的。

好好的,黑蛋却挨打了。被打得鼻青脸肿,胳膊上还架起绷带。

打黑蛋的不是别人,是邻村的哈娃秃子。

秃子看上了李粉粉,李粉粉是我们学校的校花,胸和屁股都翘得老高。花香惹蝶,女人长得漂亮,谁都会惦记着。

秃子打黑蛋,是因为黑蛋经常爱在李粉粉面前老唱些哥哥咿呀妹妹咿呀的信天游。

黑蛋好长时间都不唱歌了,同学们都说他是让狗日的秃子给打怕了。

小兵后来和我们村的小霞好上了,小霞是个很有看头的女孩,多少人都盯着她。可村长王二牛硬要把这个村花说给了小兵。村长巴结小兵是为了巴结小兵他娘。也有人说,本来小兵就是村长的种,哪有老子不管儿子的?果然自从小霞和小兵好上后,小兵就对他娘和村长之间的那些破事睁只眼闭只眼。

小兵很快就和小霞结婚了。村长说得对,这种事要趁热打铁。

小兵一结婚就整天围着小媳妇小霞转。我们都怨他娶了媳妇,忘了朋友。可他总是嘴硬不承认,说他还是以前的小兵,鬼才相信他说的。

在我拒绝了我爹的好朋友给我介绍的女朋友后,我爹就不管我了。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其实,我心里一直装着一个女孩。她似乎对我也有那意思。她叫如月,是我们高二班的学习委员,我是班长,我们有许多在一起接触的理由。如月眼睛大,黑而有神。每当我们对视的瞬间,都能感到彼此眼里燃烧的深情。对于相爱的人,语言从来是多余的。

我没有娶到如月,她爹死活不同意。她爹嫌我家穷。如月被她爹打坏了胳膊又打坏了腿后,她娘说,我要是还纠缠如月,如月的命就丢在她爹的棍棒下了。

这场没有结局的爱情伤透了我,也伤透了如月。

为爱情,我们遍体鳞伤。

秃子最终没有娶到李粉粉,娶走这个女人的是李群校。为了娶到美女李粉粉,李群校被秃子卸掉了一条腿。秃子被判了三年刑。开公判大会的时候,我们都去看热闹,秃子那狗日的似乎一点都不把蹲大牢当回事。在他看来,也许蹲大牢和走亲戚串门子一样。

其实,想娶李粉粉的人很多。可是李粉粉说,谁会为她而心甘情愿失去一条腿?是呀,谁会呢?

我相信很多男人都做不到这一点,包括我。

作者简介

高涛,1968年出生。陕西乾县人,转业军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西安市某国企。2007年开始小说写作,在《西南军事文学》、《四川文学》、《芳草》、《鸭绿江》、《延河》、《天津文学》、《文学界》、《星火》等刊发表小说二十余篇。

猜你喜欢
眼镜蛇小兵
欢乐小兵将
欢乐小兵将
欢乐小兵将
与眼镜蛇鼩鼱
小兵对抗“大炮”
家长会
眼镜蛇看电视
疯狂编辑部之眼镜蛇
AH-1 “眼镜蛇”直升机
小兵张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