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丽的名声越来越烂了,而且是她自己搞烂的。
在平县第三中学教高中语文的李丽,与已经退休的父母住在银行家属区。这是在秋天,街道两旁梧桐树的叶子还没有开始飘落,县里就像往年一样,雇了一帮城郊的民工,用镰刀去割那些刚刚泛黄的树叶,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们也会把一些枝条砍掉。没有人知道,县里为什么要这样做。李丽从父母家里去学校,从学校回来,每次在大街上见到这种场景,无不伤感上一阵。在一个小地方,一个各方面的条件都很不错的女人,三十来岁了还未婚嫁,她要么相当迟钝,要么异常敏感。当然,也可能还会有别的情况存在。
这一天早上,李丽一改带挎包的习惯,夹着一个透明的文件袋准备出门。在城郊的农村待了半辈子的母亲,住进小县城以后依然一向早起,这时已经买菜回来了。母亲看到这个大龄女儿眼角的皱纹里居然嵌着一根脱落的眉毛,心里不禁一颤。看到李丽透明的文件袋里装着好些白手套,这位母亲十分不解地问了一句:“你不去上课?”
李丽一脸怒气地吼道:“我要去公安局!”
这位一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六十多岁的老母亲,完全不清楚她的女儿要去公安局干什么。即使在她知道之后,母亲也仍然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发生在李丽身上的一切,已经超出了母亲的理解能力。
李丽是去公安局控告一个男人。
她几乎没费周折就找到了局长办公室,当着两名下属的面,把那个意味深长的文件袋啪的一声摔在局长面前的办公桌上。完全是出于条件反射,之前端坐在椅子上的局长刷地一下站了起来,很不高兴地看着眼前这个不好判断年龄的陌生女人。而之前紧贴着那张庞大的办公桌边沿垂手而立的两名下属,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惊讶地盯着这名不速之客。
不待局长和他的下属开口,李丽就说话了:“这就是罪证!”
由于气愤,或者是激动,李丽不得不停下来喘了几口气,才接着说:“一个狗男人留下的罪证!他是石家庄人,身高一米八三!你们给我把他抓来,一枪毙啦!”
说完这几句话,李丽已经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局长连续问了几句,她都不回答;那两名下属接着问,她也不回答。经过了短暂的沉默,李丽终于放声大哭。先是站着哭,然后是蹲着哭,最后又站起来哭。
李丽哭过之后,公安局才把情况询问清楚。
李丽带去的是一种很薄、很软、很白的细纱手套,一共十二双,也就是一打。每一双手套上都留有一个男人的精斑。这个男人是前年的大学毕业生,应聘到李丽他们学校来。刚满一年,此人就不见了。一年以来,李丽多方打听,仍未直接联系上他本人,但从侧面得到了两种不同的消息。一种消息是说,他已回到千里之外的故乡,开始了新的生活;另一种消息则说,他不知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不管是哪一种消息,他都是为了逃避一个令人讨厌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就是李丽。
李丽强调,她和这个男人是谈恋爱,自己非常希望这场爱情能走向婚姻,但为了慎重,也为了对双方负责,在结婚之前,她只用手,而且戴着专门准备的手套!
而这个男人居然在可耻地变相骗取了她的贞操之后,一去不复返,杳无音信!
犹豫了一番,李丽还是掏心掏肺地说:“虽然我是1976年春天出生的,但我现在还是处女!我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我忍不下这口气!”
……
李丽前脚跨出局长办公室的门,后脚跟就传出了三个男人不约而同但又压得很低的笑声。对于此事,局长和他的下属观点完全一致:如果他们只是一个人在的话,就会认为自己是活见鬼啦。
和别的案子不同,此事迅速在平县传开了。而且,传开之后,和公安判断的也不一样。公安认为,整个事件就像是凭空捏造的,不会有人把她当一回事,而实际上,这个新闻在校园里爆炸,随着一声巨响,广大师生似乎闻到了白手套上新鲜的精液的腥味。那些青春期的少年,拼命地抽动鼻翼,想把这种熟悉的味道嗅得更清晰,他们的身体和内心都骚动不已。
李丽她们学校的教师和学生,都有人加入到流言传播的队伍中来。
一位管理计算机的年轻教师透露了一个惊人的秘密:他的同事,也就是李丽到公安局去控告的那个石家庄男人,曾经与他合住学校的一间宿舍。此人去昆明开中考研讨会,从电子城买回一只刚刚上市的160G带指纹识别功能的移动硬盘,苦苦哀求他帮助下载成人小电影。他夜以继日地忙活了一个星期,才把硬盘灌满,少说也有两百场吧。那个石家庄男人真是既细心又挑剔,用了一个通宵,把眼睛熬得通红,在删除了文件名不同但片子相同的基础上,又删除了不喜欢、不满意的那些,再次恳求他,又让他辛苦了三天!那个硬盘里的成人小电影,就是那个石家庄男人和李丽的活教材。大家一致认为,李丽虽然骄傲,但是人很笨,不看小电影,就想不到白手套!没过多久,这位教师又传出惊人之语:李丽是个石女,这乃是不得已而为之!
李丽的一个学生,还把自己编造成了故事的小主人公,说得更是有鼻子有眼。这个学生已经长出了小胡子,一脸粉刺,手的骨节很大,像是有病。他从自己那张床的枕头下扯出一条皱巴巴的裤子来,抖了抖,用下巴夹住裤腰,把裤兜拉出来给一宿舍的同学们看。同学们看到,两个裤兜都是通的。他把裤子扔在床上,闭上眼睛,来了一口深呼吸,神秘兮兮地问:“知道其中的奥秘吗?不知道吧。你们怎么会知道呢?”卖够了关子,才睁开眼睛,以一个资深的少年手淫者的身份说:“我在语文课上,手藏在裤兜里,天天看着李老师……”有一点是同学们有目共睹的,那就是,李丽夏天喜欢穿低胸的裙子,多少有些袒胸露乳,很是让一些少年魂不守舍。
2
现在,平县下起了入冬以来的首场大雪。雪花堆积在大街两旁梧桐树稀疏的枝条上,不时还有鸟儿在其间出没。天空中的雪花仍在飘扬,谁也不知道,这个清晨,行走在去学校路上的老处女李丽的心里是否感到孤寂,是否感到荒凉。
李丽曾经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冬天,寒冷的冬天,女人,不幸的女人,她们更渴望爱情。在别人眼里,这也许是无病呻吟。李丽却认为,作者吐露了她的心声。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渴望着爱情的温暖,做梦都梦到从父母的家里搬出去,住进了新房,窗外飘着雪花,一个男人抱着她。不知道有多少女人享有日复一日、无边无际的欢乐,而李丽,她渴求得更多的,其实是在冬天,让一个心仪的男人抱着她,在温暖中幸福地入睡。
早在一个月以前,李丽就找学校教务处主任,要求调课,星期五,她不上,星期一,她也不上。
管理计算机的那位同事,是和那个来自石家庄的教师一起应聘来的,他为学校带来了电脑软件排课技术。他问李丽:“主任同意了吗?”
李丽扬了扬脸,样子很高傲。这让同事有些意外,由于流言的伤害,在之前的几个月,李丽都是灰头灰脸的。同事甚至在李丽的脸上看到了罕见的光彩,她眼角的皱纹因舒展而清晰,因清晰而洁净,因洁净而艳丽。一个老处女的皱纹竟然得寸进尺地给他留下艳丽的印象,多少有些说不过去吧。
李丽说:“我要度周末!”
这句话让同事很不高兴,他把电脑上的课表全部抹黑,原来的黑字就变成了白字,那只移动鼠标的手转向键盘,意欲敲打某个按键。
出乎同事意料的是,李丽伸手捉住了他的手,拉起,轻轻甩了一下,立即放开。想到这只手曾经戴着白手套,沾染过自己的室友温热而泛滥的精液,他感到晦气。
比起这个举动来,李丽接下来所说的话,才真正是同事想不到的。李丽说:“我要在昆明度周末!乘飞机去,乘飞机来!”
从同事身边走开的时候,李丽又补充了一句:“我要飞来飞去!”
这一次,由于大雪天气,从昆明返回的航班推迟了,本来星期一晚上十点零十分就到的,结果星期二上午七点才到。赶回平县,李丽来不及回家添衣服,带着挎包直接去了学校。
与四季如春的昆明相比,平县的冬天过于寒冷了,而且还下着雪。李丽的穿着显得单薄了些,这样,她反而显得更爽朗,特别是被冻红的脸颊,看起来更像少女的红晕。
管理计算机的那位同事,带着也是应聘来的一位外地女教师,最近才确定恋爱关系的女朋友,在校门口遇见了李丽。现在,李丽从任何地方走过,都恢复到了从前那些年的神态,扬着脸,脸上带着尽可能青涩的微笑,既像是对谁都很亲切,又像是对谁都懒得理。那位同事从一种中医药的说明书上受到启发,将李丽的表现概括为“老处女综合征”,一些对中医术语缺乏起码了解的同事,以为应当更正为“老处女综合症”,那位同事则笑而不答。李丽走过去了几十步之遥,那位同事的女朋友(其实都是同事)反复回头观看,最后拉了男朋友的手臂一把,快走几小步,说:“李老师很有钱吧?她这条围巾,我在昆明见过,是真丝的,要三千多块!”言语之中,充满了羡慕。
这期间,同事只知道李丽在平县与昆明之间飞来飞去,还不知道昆明的一个富商要娶她。人家可是有钱人啊,浪漫起来,爱情也从一个小县城空运。
3
在李丽的讲述里,富商是一个名叫张远国的台湾人。
这个名字,李丽琢磨了好几天,才把他想出来。之所以将这个人放在台湾,是为了把抛弃她的石家庄男人比下去。怎么样,你看一看,大陆男人,本姑娘一个也看不上!但是,李丽的心里其实是酸楚的,因为,这么想的时候,她忍不住落下了一滴泪水。为什么不放在香港、澳门,不放在新加坡、澳大利亚、新西兰,甚至日本和美国呢?这个问题,李丽没有去更多地纠缠自己,她明白,无论把他放在哪里,都同样可以提出类似的问题。这个人的姓氏,也是李丽随便安上去的,既然姓什么都可以,那就姓张吧。他的名字,李丽倒是急中生智、灵机一动,就想好了,既然是台湾人,就叫远国吧。到了这里,李丽无比轻松,她认为,将来结婚生孩子,取个名字,已经难不住她了。然而,一想到结婚,生孩子,李丽又感到难受了。
李丽只给母亲讲述她的张远国,对父亲却是只字不提。但是,李丽很清楚,母亲一定把自己心目中的张远国,向父亲全盘托出。
与有钱的人相比,父亲更看重做官的人。这可能与父亲做过官,但做的是一个非常小的官有直接关系。退休前,父亲官至县农业银行副行长。自从弟弟死于吸毒之后,父亲的希望就完全寄托在李丽身上。好几年前,县里首次招考公务员,父亲就竭力劝说女儿报名参加,希望她从镇政府办公室工作人员干起,然后,一路走好,科员,副镇长,镇长……李丽拒绝了父亲为她描绘的人生路线图,这倒不是因为父亲确立的目标太小,镇长之后,是局长,局长之后,是副县长,到此戛然而止,不敢朝县长的方向再迈出一步,对她缺乏吸引力,而她刚刚获得函授汉语言文学本科学历,从最初的中师生,到几年前的专科生,再到如今的大学生,以合格的学历开始专任高中语文教学,事业正处于上升期。父亲却认为,你一个教高中的,再上升也只能上升到教务主任、副校长、校长,你还能上升出一个教育局长来?所以,父亲批评说:“目光短浅,目光短浅啊!”李丽又以政府办公室工作人员的工资,比教师低了两三百块来反驳。父亲只好摇头:“无知,无知啊!公务员做到最后,哪个还稀罕那点工资?你当个教师,除了工资,谁给你一分钱?咹!”几年以后,公务员工资涨了又涨,教师工资原地踏步,而且还不能按时领到,李丽才看出父亲原来是一个有先见之明的人。当初说不动李丽,父亲只好不得已而求其次,希望她嫁一个做官的人。但嫁给一个已经做官的人,谈何容易?通常情况是,一个男人想做官,在众多的途径中,他肯定会认真考虑的是,找一个有家庭背景的女人结婚。而李丽,显然不具备这种条件。父亲只好又做出让步,希望她嫁的那个男人,有做官的可能性。这已经是最后的底线了。父亲的底线一开始就是清晰的,在此之前,他就断然拒绝了第一个向李丽求爱的男人,这个人也姓李,叫李军。李军也是一名教师,在父亲看来,他根本不可能做官,与这个家庭的愿望和理想格格不入。这么多年过去了,李丽的婚事悬而未决,现在冒出了一个张远国出来,据说是台湾的富商,父亲也许会中意吧?再说,他们家过去有限的积蓄,都给吸毒的弟弟吸光了。这是一个不得不承认的现实!事到如今,在父亲的价值追求中,财富可能会比权势更重要吧?
李丽并不像那个管理计算机的同事想象的那样,不看小电影,就想不到白手套,竟至于笨到如此地步!恰好相反,李丽甚至工于心计,是一个机智的女人。对于张远国这个想出来的男人,李丽除了告诉母亲他的名字之外,坚决不透露其他任何情况,包括母亲最关心的年龄,父亲交代母亲打听的资产。其实,母亲也不是真正关心年龄,她是想从年龄上判断,富商张远国在台湾有没有妻室,女儿跟他在一起究竟可靠不可靠,有没有前途。父亲一心想知道张远国的资产,也不是要将女儿卖个好价钱,而是想摸清他是不是真正的富商,李丽对他到底了解多少,会不会是烧一阵钱骗一阵色一切都无果而终。李丽只给母亲说她与张远国在昆明下榻什么酒店,吃什么海鲜,看什么电影。张远国对她如何出手大方,买一条围巾就三千多块!如此这般,也有说不完的内容。李丽也会在母亲面前抱怨张远国,说她到了昆明,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待在酒店里,他生意上的事情太多,没有时间好好陪伴她。说到有一次,他竟然没有亲自送她去飞机场,而是安排司机开车去,李丽就嘤嘤地哭了一阵,但很快就破涕为笑了。李丽这是乐极生悲吧。做母亲的,也分享到了女儿的幸福。母亲弄不清楚,女儿是怎样认识远在昆明的张远国的,李丽不想具体讲,只说两个字:“缘分!”母亲算了一笔账,李丽从平县到昆明飞来飞去的机票费,相当于她的工资的两倍,就劝她,干脆辞掉工作,早日去与富商厮守。说到这里,母亲想起了自己早年在城郊的农村种地,父亲在县里的银行上班,虽然只有十里路程,但生活仍然不方便。对此,李丽却说:“一切都是为了浪漫!”母亲听不懂。
李丽飞来飞去已经两个多月了,父亲终于和她谈起了这件事。父亲很清楚,对于那个谜一样的张远国,女儿不会对他多吐露一个字。父亲一开始就没好气地说:“李丽,你给我听着: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丑闻了!”
母亲在一旁,赶快说:“那个石家庄人的事情就不说了!不是已经说好了,再也不提他了吗?”
母亲跳出来说话,父亲很气愤,接着又说那个石家庄人:“那个人,一开始我就看不上!李丽图他的身高,一米八三!你是什么都不图,只想找个男人马上把女儿嫁出去!”
在学校,在整个平县,李丽飞来飞去,已经洗刷了那个石家庄男人抛弃她的耻辱,而且更多的面子都捞回来了,到了家里,这种耻辱反而还在,让她产生了孤立无援、悲痛欲绝之感。
好在父亲马上转入了正题,问她:“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李丽平淡地回答:“我们正在准备。”
父亲忽然一个冷笑,连嘴角都翘了起来,他的话让李丽不寒而栗。他说:“你至少准备了十年!还要准备多久?”
过了大半天,李丽才缓过神来,终于想出了一句能给她自己,同时也给父亲和母亲挽回面子的话来:“我倒不用准备了,但人家不一样,人家还年轻,资产上千万,讲究个排场!”
4
究竟有多少男人和她“见过面”呢?对于这个问题,李丽自己也回答不上来。
在择偶问题上,李丽一贯奉行自己的一套标准。第一个与李丽见面的男人是李军。李军的某些条件,符合李丽当时的标准。比如说,李军身高一米七四,而李丽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个男人的身高,只要不低于一米七,也就勉强过得去了。李军乃本科学历,专业是历史,而当时的李丽,只是一个中师生,所学课程根本分不出是哪样专业。但李军也有一些弱点,主要是农民家庭出身,父母无知无识无权无势,而李丽虽然母亲也是农民,但父亲是国家公职人员,而且是副行长——遇到行长不在场,外人不知情,说成是行长也无妨。如果两人结婚,李军的父母拿不出一分钱来给他们,而李丽的父亲,可以在女儿买房时给一笔钱,结婚时再给一笔。李丽确有一个吸毒的弟弟,但这件事不说也罢,而李军的兄弟姐妹都是农民,生产生活遇到困难,要钱不向他开口向哪个开口?李军赡养父母要自己掏钱,而李丽,给父母养老送终,还用不完父亲的退休金!这些弱点,通过后天的努力是无法弥补的,就像一个人从娘胎里带来的先天器质性疾病,往往是致命的。李丽要嫁的是一个近于完美的男人,就把李军拒绝了。
李丽一直记得李军,因为他是第一个,印象是深刻的。以李军为开端,李丽走马观花似的与男人见面,这些男人在数量上完全可以组成一个教学班了,但其中没有一个是她看得上的。李丽的择偶标准,不是一蹴而就、一劳永逸的,而是经历了酝酿、调整、充实、修订、完善、提升等一个漫长的过程,是常变常新、与时俱进的。举例来说,一开始,李丽觉得李军身高一米七四已经不错了(她自己不过一米五八),到了后来,却坚持非超过一米七五不可,相差一厘米,就是两个档次;李军学历本科,当时可以说是一种优势,当李丽拿到了本科毕业证书,她们学校招聘了第一个硕士研究生之后,这个,就不值一提了。李丽的择偶标准,不是封闭的,而是开放的。还是举例来说吧,比如,在她身边,一个女人找了一个男朋友,对方条件还行——已经是相当好了,那么,李丽就想,这个女人,凭什么呢?凭年轻?李丽也年轻过!凭容貌身材?李丽做过漂唇美容术,不打口红就像打了一样!并且拥有一对天然丰满的乳房,用数字说话,是38G,一本杂志上说,那是万里挑一啊!这个明显不如她的女人,都找了那么一个男朋友,李丽当然不能退而次之!
至少十年过去了,李丽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李丽可能还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愿意承认的是,有些男人,听说她是这么一个女人,才来见识见识。他们当中,有人将她描述成“一座寒碜的青春纪念碑”、“一部生锈的时间机器”,也有人干脆把她看成一个可笑可恶可悲可怜但一点也不可爱的女人!像这样的男人,即使李丽看上了,他们唯一会做的事情乃是:转身就跑!事实证明,其一,要么,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这样的男人,既然没有,你当然就永远找不到啦。其二,要么,世界上有是有这样的男人,但由于时代、地域、机缘等多种因素的限制,你同样找不到,有也就等于没有——要嫁给李白,根本不可能,因为诗仙已不在人世!要嫁给非洲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可能性不大,因为彪悍男人隔得太远!要嫁给高个子的姚明,没有机会,因为你接近不了这位巨人。其三,要么,你确实找到了这样的男人,但人家根本不把你当回事,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娶不娶呢?这也许是李丽始终找不到一个满意的男人的全部原因。
当那个石家庄男人在她们学校出现的时候,年近三十的李丽意识到必须抓住这个机会了,她审时度势,说服自己放弃择偶的其他所有标准,就留下一条:身高。那个男人身高一米八三,当属她“见过面”的男人之最,杂志对这样的身高早有定论,乃是“男人中的极品”。
5
在所有与李丽“见过面”的男人中,感觉到遭受了打击和伤害的只有一个,他就是李军。
对于其他男人来说,与李丽“见过面”之后,要么彻底把她忘了,要么偶尔将其作为谈资讲一讲。比如,县第二中学的一名教师,几年以后就跟朋友们谈起过,李丽在见面时说,她是教高中的,意思是比教初中的高级!又说,她是教语文的,意思是比教数学的高级!她这种人,即使自己是妓女,只要你不是妓女,也会觉得她比你高级!一个经营KTV的老板,在与李丽见面的第二天,就给她发了一条信息:三万也叫钱!李丽见面时委婉地打听他有多少钱,并透露,自己存款已达三万!他的朋友中,也有和李丽见过面的,大家在一起说起李丽,不用名字,都叫她“三万块”!……
李军不同,即使是与最好的朋友,也从不以任何方式谈起李丽。因此,很少有人知道他与李丽“见过面”,因被拒绝而遭受打击和伤害。不谈李丽,并不是说,李军已经把她给忘了,怎么可能呢?
完全可以说,李丽改变了李军的人生。李军放弃了教书生涯,考取了公务员,去了镇政府,走上了本来是李丽父亲为她设计的人生道路。李军当上副镇长的第二年,这个消息就传到了李丽父亲的耳朵里。经秘密打听,了解到他还没有结婚,不知什么原因,连对象是谁也还不明确,就动员女儿干脆嫁给他算了。李丽的父亲也像她一样,有一种未必适用于所有情况的推断,那就是:凡是与女儿见面的男人,都是她的追求者,迄今为止她一个也没有答应;以前没有答应,现在可以答应,主动权完全在自己手里;不答应是我不答应,答应了就是给你机会,你不至于给你机会还不要吧?那期间,李丽正在考虑,答应还是不答应一名副县长的侄子。这个人与她已经见过面了,在整个见面的过程中,总是盯着她的乳房。这让李丽既自豪又不放心。自豪就不用多说啦,不放心的是,万一这个人只是喜欢她的乳房,摸一摸,顺便再把他想做的事情做了,嫁又嫁不成,对方又有一个副县长的叔叔摆在那里,她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还有就是,李丽对一个副镇长,依然不怎么看得上。就这一点而言,她确实缺乏父亲的预见性。父亲认为李军既然可以从一个教师考成一名公务员,再从科员上升为副镇长,就有足够的可能当上镇长、副局长、局长。加之新的见面者络绎不绝,李丽的时间表排得满满的,最终还是将约见李军的事情给遗漏掉了。
李军果然当上了镇长,李丽的父亲真是料事如神啊。一时之间,李军成了平县政坛上一颗耀眼的新星,人们谈论他的仕途,和谈论李丽的名声(白手套事件)一样兴趣盎然。作为平县最年轻的镇长,李军已到而立之年,尚未婚娶,况且还没有明确要娶哪个女人,也是谈论者乐此不疲的话题。
面对此情此景,李丽有些自卑了。李军这些年一直在上升,而且已经升到了相当高的地方,当上了镇长!而她自己呢?学历确实提高了,不再只教初中语文也不再既教高中又教初中而是专门教高中了,存款接近十万了……但也不过如此啊!更要命的是,她的容貌和身材都发生了不可能不发生的变化,已经青春不再了!让李丽悲痛欲绝的是,她有一次在昆明买内衣,为她服务的店员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先是赞美她丰满到G的极致乳房,然后是叹息,可惜还是有些下垂了,最后是安慰,这就是做母亲的代价啊,就是母爱的牺牲啊,完全把她看成是哺乳期之后的妇女啦!如果说李军的兄弟姐妹仍然是农民,父母仍然是农民,也都是老样子,也不怎么样,那么,李丽的父亲,退休时间越长,被遗忘的程度就越深,难以启齿的是,这个家庭还有一个成员死于吸毒!
于是,李丽迅速把目标锁定在那个石家庄男人身上。而且,她很快就寻找到了心理平衡:曾经拒绝过的李军当上了镇长,但现在到手的男人比他高得多!
作为一个异乡人,那个石家庄男人很快投入李丽的怀抱,几乎是合情合理的。更何况,在舆论上,李丽属于那种眼光相当高的女人,据说,多年来,男人们排着长队追求她,她一个也看不上!那个石家庄男人受到李丽青睐,再大的虚荣心也可以得到满足了。
而李丽的父亲,也开始自卑,不再指望去当镇长的岳父大人了,但对那个石家庄男人也看不上,觉得他除了个子高一点,比李丽过去的很多追求者都还要“次”!高算得了什么呢?他没有举出鲁迅、邓小平、拿破仑这些厉害的角色作为例证,他举他自己,义正词严地对老伴和女儿说:“告诉你们,我就不高,只有一米六五,还不是照样当领导!”
李军和李丽的谈论者,由于不知情,他们不会将两人联系在一起。在走进公务员招聘考场的那一刻,李军就为自己树立了人生的中长期目标。这个目标表面上是当上镇长,实质上是洗刷埋藏在心里多年的耻辱。让李军深感欣慰的是,李丽十分“配合”,直到他当上镇长也还没有嫁人。当上镇长之后,李军制订了一个可怕的计划,那就是再次“追求”李丽,把她娶到手,然后抛弃她!但镇长李军还是慢了半拍,以至于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在当时看来是这样)。
李丽白手套事件传开以后,李军的心里很矛盾。要是中止计划,这个镇长就白费心血奋斗到手了!虽然,当了镇长之后,已经发现还有更多的目标可以实现,但那毕竟是另外一回事。要是执行计划,李丽已经是这么一个李丽,再去“追求”她,人们会不会觉得他的神经出现了问题?
不管心里有多矛盾,李军都在密切关注李丽。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还真能折腾,白手套事件还在沸沸扬扬,居然又在昆明与平县之间飞来飞去了!李军不明白的是,这么一个女人,差不多残花败柳了,竟然还有富商包养,他即使在一夜之间晋升为副处级,也不会想到那个张远国纯粹是假的!
6
到了第二年夏天,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已经长得足够大张了,李丽的十万块存款几乎花光,她再也不能在昆明与平县之间飞来飞去了。
当了三年的镇长,李军在李丽的问题上终于豁然开朗了:第一,与李丽结婚再离婚并不可行,那样做,对他的“政治生命”相当不利(现在,李军已经想当比镇长更大的官了)。第二,白手套事件和飞来飞去的不同在于:那个石家庄男人让李丽掉价,而富商张远国却把李丽变得更值钱了。第三,洗刷耻辱的方式有很多种,最好把影响控制在他和李丽两个人之间。
正在李丽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的时候,李军找到了她。
那是一个闷热的中午,李丽和父母正在家里吃饭,听到敲门声,去开门的是李丽的母亲。老人记得李军,一直惦记着这个被女儿“错过”的小伙子,知道他是县城所在地的镇长,但不晓得要怎么说话了,只哎了一声。
李军喊她大妈,笑着问:“你家还记不记得我?我是李军!”
李丽的父亲迎了过来,以很热情的口吻说:“我说是哪个,是李军镇长嘛!”
李军喊他大爹,平静地说:“你家记性好!”
李丽在饭厅里朝门边张望,一时拿不准过不过来。
李军朝饭厅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李老师,我明天要去昆明,想和你搭飞机!我没有坐过飞机,一个人去怕搞不懂,闹笑话!”
李丽从餐桌旁站了起来,咬了一下嘴唇。在一边垂手而立的父亲很是担心,生怕女儿不会说话,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李丽只咬了一下嘴唇,就对李军说:“镇长买了机票送上门来,这个飞机就变得像火车一样容易坐了!”
李丽的父亲对女儿的表现满意极了,心情一下子就放松了,不在意就嘟囔了这么一句:“我也没有坐过飞机!”
李军皱了一下眉,说:“你家就不消了,就不消坐飞机了!”
……
在飞机上,李军甚至哼起了小调,是“月亮正在白棉花般的云朵里穿行”,空姐微笑着朝他走来,把手指放在唇间,轻轻地嘘了一声。这使李军很快乐,他把一只手放在了李丽的肩上。李丽的身子往李军这边倾斜了一下,还没靠上就又缩了回去。
……
在昆明机场,李丽答应到李军的住处坐一坐,再让“小张”过来接她。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到了一家酒店,李军关上房门,却拉开了窗帘,望了一眼窗外的昆明城。这时,李丽站在他身后沙发边,想说什么,但又没有立即开口。李军很快转过身来,看着她,也没有说什么。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三五步。李丽以为,李军会走过来,抱住她,亲吻她。不到一分钟,李军就扑了过来,把李丽按倒在沙发上。
李军洗刷耻辱的计划还是被打乱了,没有得到很好地执行,原因不是他遇到了李丽强烈的反抗,而是得到了李丽温柔的抚摸。
自从当了副镇长,李军就多次找过女人,见识过多种所谓安全的方法。李丽采用了其中的几种,她一边做,一边说,那个石家庄男人,她戴着手套!富商张远国,她不戴手套!镇长李军,她连嘴巴也用上了。渐渐地,李军意识到,他不是在李丽身上洗刷耻辱,而是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李军报复李丽的意识随着自己身体的膨胀而膨胀,他最终还是奸污了李丽,尽管李丽进行了殊死反抗。
李军和李丽的关系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这一夜,李丽和李军住在了一起,他们拥抱着对方伤痕累累的身体,就像是世界上最恩爱的夫妻。李军用他全部的热情,满足着李丽累积多年的饥渴。也许整个平县都在怀疑李丽的贞操,唯独李军相信她是真正的老处女。这么多年了,又有那么多白手套,又这样飞来飞去,李丽都把初夜留着,这需要多么久的坚持,多么大的忍耐,多么深的承担,多么高的智慧?李军清楚,这并不是李丽留给他的,就是李丽本人也不知道自己是留给谁的,但她毕竟留着!
作者简介
徐兴正,1976年3月出生于云南省鲁甸县乐红乡徐家寨子。1999年毕业于昭通师专中文系。从事过乡村教师、机关勤杂及文秘、报刊记者及编辑等工作,现供职于鲁甸县文联。写作小说、散文随笔等。2007年与文友在昭通创办同人文学杂志《小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