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路遥《人生》与《平凡的世界》的接受史

2009-01-21 06:40万秀凤
山花 2009年22期
关键词:加林路遥文学史

万秀凤

在路遥文学创作中,中篇小说《人生》和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无疑是两部最重要的作品。这两部小说以强烈的时代精神、深沉的历史感、激荡人心的理想之光,为我们描写了中国农民在时代变迁和苦难生活中昂扬不屈的精神和跌宕起伏的命运,成为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文坛现实主义文学的重要收获,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而持久的反响。读者的赞誉、专家的褒贬、最高文学奖项的授予、作品销量的走高等众多因素汇成了路遥小说接受过程中丰富多元的景观。其中普通读者、批评界、文学史对这两部小说的态度存在着显著的不同,普通读者钟爱路遥的小说,因为他们从中受到了精神的启迪、获得了人生的感悟。评论家意见则有所不同,一方面,路遥的小说得到了一些人的赞许和奖赏;另一方面,他的小说被另一些人误解和贬低。文学史家对《人生》与《平凡的世界》则从最初的沉默到近年来一定的肯定,这点在《平凡的世界》上表现得最为明显。一部作品,不断地被各个时代的读者阅读、评论、研究,本身可以说明它拥有与众不同的特质。虽说对于读者来说,由于各自的立场、文学趣味、修养、阅读期待等的不同,他们对路遥小说的理解和感受会有所差异,但各方的意见悬殊且历时之长,这在中国当代文坛上并不多见,它促使我们开始梳理纷争的过程和焦点,并且思考,这种种的歧见有多少是率意的质疑?有多少是由于知识范型的迥异所引发的?路遥小说的文学价值究竟有多少?本文将通过对这两部小说接受史的考察,试图回答上述问题。

路遥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在发表伊始就在广大读者特别是青年学生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并成为他们最喜爱的作品之一。1982年《人生》发表后,“无数的信件从全国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来信的内容五花八门,除了谈论阅读小说后的感想和种种生活问题和文学问题,许多人还把我当成了掌握人生奥妙的‘导师”。 [1]这样的反响是那个特殊年代文学轰动效应常见的形态:普通读者往往把小说视为人生的教科书,从中吸取人生道路上的精神力量。20世纪80年代初,在城市化、工业化和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和荡涤下,人们的生活方式、精神追求、价值取向无可避免地发生着嬗变,《人生》中高加林在人生道路上的困惑、迷茫、挣扎和抗争,他的命运的起起落落,正是那个时代众多青年人生轨迹和精神历程的写照,大家在里面会找到自己,找到自己希望得到的东西,引起了共鸣。路遥的另一部重量级小说《平凡的世界》发表后,得到了读者更多的厚爱,主人公孙少平身上所体现的中国农民的坚韧、温厚、博大的情怀以及有野性、不驯服、不安分的东西,深深地吸引、打动了他们,他们对这部小说表现出超凡的喜爱。“这部小说发表和播讲以后,接到过几千封的读者来信,尤其在农村、工矿、基层单位的青年中激起了波澜,形成了文学的社会反应相对沉寂时期里的一个少见的高潮。” [2]孙少平敢于向命运抗争并始终对生活微笑的态度,为广大读者特别是青年人提供了一条了解客观世界、洞悉人生真谛的有效途径,具有巨大的人生引领作用和道德影响力量。由此可见,普通读者读路遥这两部小说的兴奋点、关注点基本上集中在题材、主题、人物这些社会学解读的层面上,充分感知和吸收的是小说提供的精神养料,而审美的、艺术的问题则成为一种次要因素,或者说文学性没有成为他们接受中主要的核心价值。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二十多年来文学思潮层出不穷,但两部小说却长久地占据了普通读者的心灵。在2009年由《新民晚报》发起的“改革开放三十年优秀文艺作品”评选中,被评上的小说只有数本,《人生》榜上有名,“在百度路遥的贴吧上,有网友发起一个‘有多少80后喜欢《平凡的世界》的调查,有1万多人参与,不少人是85年、87年,甚至90后的读者,他们仍然重温着一代代读者曾经的温暖和感动。”[3]足见两部小说强劲的影响力以及优秀现实主义文学作品所具有的强大的生命力。不过,两相比较,《平凡的世界》对读者的影响力更持久、更深远。有不少青年人表示,《平凡的世界》对他们影响很大,甚至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著名房地产大鳄潘石屹在新浪网与中国广播网联合推出的“共和国文本”系列访谈中表示:《平凡的世界》这部书他看了七遍,他说自己身上有主人公孙少安与孙少平的影子,他们的经历深深激励着并改变着自己,他的命运因《平凡的世界》而改变。

在过去三十年的文学发展过程中,中国文坛生产了无以数计的长篇小说,有的在当时红极一时,但许多小说早已成过眼烟云,而为什么路遥的小说受到如此普遍、持久的欢迎呢?原因之一是,对于一切力图改变现状、改变命运的青年人来说,无论是《人生》还是《平凡的世界》在他们身上起的作用都一直还在。虽然经过数十年的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社会的物质条件包括社会、科学技术的发展水平,都有了很大提高,但是生活中的矛盾、阻力和困难,人们所面临的自我灵魂的安顿问题,却依然存在。当年孙少安们面临的生存困境至今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依然是广大贫困青年包括农村青年所面临的生存压力和精神困境。虽然路遥的小说不会直接回答这些人生问题,但是它会给读者一定的启示和一定的鼓舞,在这个物化的时代里,《人生》里面的高加林的追求,特别是《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不在乎外在的贫穷,对真善美的追求,对理想人格的追求,都是可贵的,都是我们匮乏的,在这一点上两部小说具有永远的价值,永远的意义。可见,一切真正有建树的文学作品,真正能够帮助人类摆脱精神困境的作品都可以给我们提供滋养,并对人们的精神世界发生着积极的作用。

与普通读者对路遥小说持热烈欢迎态度不同的是,学者们对路遥小说的态度相对来说就比较复杂。先谈《人生》,小说发表后立刻引起轰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制作了《人生》广播剧,以后又被改编成戏剧、拍成电影,不久小说获得了第二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许多当时著名的评论家纷纷著文高度评价《人生》的文学成就,这些评价基本从占据中国文坛主流地位的传统现实主义文学原则、艺术趣味出发,以“生活”、“现实”、“革命”、“社会”等当时流行话语,从思想、人物、结构等方面对小说进行了广泛的讨论,主要集中在以下两方面:一是赞赏作家敏锐地捕捉到在我国改革开放和社会急遽变动的时代,中国青年一代面临新旧观念的碰撞、人生道路何去何从的重大问题,以及他们不甘于现实又无力改变现实的苦闷、骚动、奋起的精神,肯定“作家面对转折时期人们生活、心理的急遽变化,以犀利的笔触,通过不同性格的人物,力求把处在矛盾旋涡中的青年一代的精神风貌披露出来,探寻他们跋涉在人生道路上的追求和困扰。”[4]“《人生》的作者则是站在新时期城乡交叉地带的高处,注目于眼前和未来,敏感地发现了今天农村中正在萌动着的、苏醒着的一股强烈的追求文明的力量,一种对未来的理想生活的朦胧向往,观察到了今天农村关系的内在的变动,反映出了现实矛盾的交错并暗示了它的发展趋势。”[5]应该说这样的评价是实事求是的,因为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中国文坛,一些农村小说还停留在反映生产责任制实施以后给农民带来的生活方式和心理变化,而路遥却以广阔的视野,及时发现和描绘了青年农民觉醒后的迷茫、痛苦和奋起,包括到城市去寻找新生活的渴望,可以说,中国社会转型期新农民的面貌在《人生》中得到了深入、真实的反映。二是对主人公高加林性格特征进行了深度的解读,“作为一个典型,他身上集中了当今社会里许多青年的苦闷和追求,也具有许多在苦闷中追求的青年们脱离实际的弱点和错误。从一定意义上说,高加林也是我们这个正在变革中的,具有无限生机、无限光明的前途,而又纷呈复杂的社会的一面镜子。”[6]而对高加林算不算新人,评论界莫衷一是,热议不断。陈骏涛认为“高加林不能算是新时期农村的社会主义新人形象,因为他还没有确定的人生观,还徘徊在人生的岔道口。但是如果把高加林看成是某种具有新人素质的新时期的农村青年形象,也许并不过分,因为在高加林身上具有一些恰恰是旧式的中国农民所缺少的品格——眼界开阔,渴求知识,奋发进取,急切地追求现代文明等。”[7]雷达则认为“在他的身上,有辨不清两种文明的弱点,但主导的还是新因素居多……总起来看,他在精神上是一个新的人物,但不是通常所说的新人。”[8] 确实,中国文学史上像路遥塑造的高加林这样具有强烈个人意识的农民不多,《人生》包含的强烈精神追求,对农民现代性的发现,对农民现代人格的发现,是其价值所在。学者李劼进一步把高加林这一形象放到文学史上来考察,肯定其意义,“展现在我们面前的高加林仍然不失为一个有深度的人物形象,一个在当今小说创作中空前出色的文学典型,他既显示了当代中国青年进取向上的精神风貌,又镌刻着这一代青年可能具有的种种弱点。”[9]不过,学者们也清醒地认识到高加林形象塑造的不足以及这一不足对《人生》作为优秀文学作品品格的损伤,“作家对高加林矛盾心情的刻画,稍嫌简单,而对刘巧珍复杂思绪的揭示,尤嫌单薄,高加林的决断过于突兀,似乎主要原因是高加林离开农村,要找一个可以远走高飞的攀援,忍痛割爱。作家对这个人物又寄予过多的同情,这样一来,不仅在道德上多少开脱了高加林,也使悲剧形成缺乏更深刻的内在的历史和社会的根源。”[10]应该说,学者们对《人生》的研究一开始就表现出起点高、见识深刻且全面的特点,以致在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有关《人生》的研究并无突破性的进展。再谈《平凡的世界》,学者们对这部小说的评价存在着一定的分歧,一方面,在《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刚问世时,权威评论家蔡葵、朱寨、曾镇南等就对它赞誉有加,认为它是一幅“诗与史的恢宏画卷”[11],“《平凡的世界》不仅是一轴气势磅礴、意境深远的社会历史画卷,而且是一部荡气回肠、内涵丰富的人生命运交响乐。”[12]小说还获得了“茅盾文学奖”。另一方面,小说也受到了非议,他们以为“路遥以不算成熟的艺术方式,来呕心沥血地完成这样一部多卷本的巨著事实上是一件欠考虑的事情。”[13] “一些‘纯文学批评家贬低路遥作家本人及作品,说路遥缺乏‘才华,说他的作品‘文学价值不高,不是‘真正的文学”。 [14]从80年代中后期开始,现实主义文学思潮受到“寻根派”、“现代派”等文学思潮的挤压,路遥的地位受到了进一步动摇,《平凡的世界》渐渐脱离了评论家的视野。直到21世纪,这种状况得到了一定的改变。在由众多著名学者参与推荐的20世纪百种优秀文学作品中,《平凡的世界》名列其中。李建军的《文学写作的诸问题——为纪念路遥逝世十周年而作》以其宏阔的视野,全面分析了包括《平凡的世界》在内的小说,在学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今年,为了纪念路遥诞辰60周年,全国20家网络、平面媒体联合举办的“我与《平凡的世界》”读者征文活动将在全国范围内展开,陈忠实、贾平凹、高建群等20位著名作家、评论家将担任征文大赛的评委;全新配乐长篇朗诵《平凡的世界》,将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长篇小说连续广播》栏目中播出;《平凡的世界》今年再次被拍成电视剧。同时,为了纪念新中国成立60周年,新浪网、中国广播网联合推出系列访谈《共和国文本》,深度解读曾经凝聚人心和鼓舞时代的经典作品,《平凡的世界》位于其中。在这些活动中,我们都能看到一些著名学者活跃的身影,或参与策划或担任评委或在网络与读者交流。显然,近年来学者对于《平凡的世界》的研究已从纯粹著书立说到充分利用各种媒体,以积极呼应普通读者对《平凡的世界》高涨热情的姿态参与到整个《平凡的世界》的推荐、宣传中,而其中所含的怀念路遥、纪念路遥的意思也不彰自明。

客观地来说,在对路遥《人生》、《平凡的世界》的最新研究成果中,一方面,路遥小说中强大的道德诗意和美感力量得到了正视和肯定;另一方面,却开始出现了把注意力由作品移向作者身上的做法,即较多地渲染路遥生前对文学宗教般的虔诚和全身心的付出,特别是在他创作《平凡的世界》时呕心沥血地“艰苦劳作”,对此一些学者表示质疑,“时至今日,关于路遥的研究和言说似乎越来越具有‘仪式的气氛……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对路遥人格和精神力量无以复加的称颂中,我们似乎隐隐约约嗅到了某种‘政治美学陈旧的气味” 。[15]这确实是值得我们警惕的问题。

值得一提的是,学者们注意到在《平凡的世界》接受过程中,文学史家与评论家、读者各执己见,意见相左,从而被冠之为一种独特“现象”频繁地出现在路遥研究中。这是一种以全局把握《平凡的世界》接受史的眼光,为《平凡的世界》研究积累了丰富的话语层,并从一个方面提升了《平凡的世界》的影响力和研究空间。

随着路遥及其小说特别是《人生》、《平凡的世界》研究的不断深入,有关路遥文学史地位的问题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和探讨。与普通读者、批评家对路遥小说的热议不同,文学史家对路遥的小说在相当长时期内持谨慎、沉默的态度。虽说自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重写文学史”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学科的热门话题和令人注目的文学史写作实践,出现了一批当代文学史著作,有效地激发了当代学科知识生产的热情,打开了寻求文学史叙述的新的视野,但在众多的文学史著作中,有关路遥的评论文字,只有寥寥几句,甚至是空缺。在最著名的当代文学史教材中,洪子诚、陈思和其两部宣称以“审美性”和“文学性”作为标准的著作对路遥的小说都不太感兴趣。洪著只字未提,陈著只有十几个字提及《人生》。对此,不少论者不仅表示出对路遥缺席文学史的不满,“路遥还被我们时代的‘文学批评及‘文学史忽略和遗忘,我们在中国的评论性的文学杂志里,已很少看到路遥的名字了……”[16]而且呼吁学界给路遥以历史重释进而确立其文学史的位置:“如何看待路遥,或者说路遥在当代文学史上究竟有怎样的地位,这应该是当代文学史研究者要进行学理研究并要回答的问题,而不是轻易地肯定或者否定。”[17]更有甚者认为“对于任何一个作家的品评和定论,还有谁比得上一代代素不相识的读者更容易趋向真实和公正、更有资格成为纯粹意义上的知音呢?”[18]确实,忽视路遥这些有一定的思想穿透力、影响巨大的小说显然是不应该的,但把普通读者作为文学作品价值、进入文学史唯一的决定者不能不说缺乏逻辑的合理点。

以上各方对路遥文学史态度的差异涉及文学史写作的标准与优秀文学作品的判断问题。虽说文学史编写过程中绕不开的是写作主体对文学史对象的价值定位,但什么样的作品可以入文学史,一直是困扰当代文学史写作的一个难题。对于什么是优秀作品、文学史写作是否可能体现“客观性”,实在不是一个容易说得清楚的事情。但无论文学史写作的争辩有多少,我们认为,对那些参与了当代中国人精神生活塑造的、改变中国人精神面貌的文学作品,即使现在看来不是所谓的“优秀”,也不能熟视无睹,将其轻意踢出文学史的叙事。路遥的小说,已长久地留在了人们的记忆深处,并将继续发挥积极的作用。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无视小说的审美性,夸大小说的认识作用、道德作用。

近年来,路遥开始重新进入文学史,他的名字渐渐地出现在新版的文学史著作中,并得到了积极评价。例如金汉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称赞了路遥的《人生》“真实地再现了变革时期复杂的社会矛盾和人际关系,成功地塑造高加林这个性格复杂的人物形象。人物性格的丰富性和包含的悲剧性加强了小说的现实主义深度。”同时充分肯定了《平凡的世界》作出的成就:“中国农民生活的全景展示;为当代文学画廊增添了两个感人至深的普通创业者形象;客观描写与主观展示结合的艺术手法。”吴秀明的《当代中国五十年》则专门论及《平凡的世界》是“当代优秀长篇小说”。还有董健、王庆生的著作都以一定的篇幅介绍、肯定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这表明文学史家对路遥小说的看法作了一定的修正。文学史家对路遥态度的变化,或许是他们对普通读者意见的吸附、收纳,或许是他们自觉不自觉地意识到进入文学史的作品不一定非得是“纯文学”作品。不过,以上关于路遥的文学史叙述缺乏重写者站在学科建设的高度,理论上还停留在现实主义的作品中心论上,采取的是与以往同样的历史态度,在依照特定文学规范完成对史料的筛选和价值评判时并没有打破文学规范,因此,既未能揭示出它回到文学史的合理性和必要性,给予合乎历史逻辑的归纳与审视,也没有独到的分析与审视、入木三分的判断。这样路遥在文学史中的出现不免显得简单化。

通过以上关于路遥《人生》、《平凡的世界》接受史的粗略考察,我们可作如下小结:二十多年来,这两部小说拥有众多的忠实读者,其中《平凡的世界》是他们的最爱;学者全局上肯定《人生》的成绩,对其局部的不足提出了批评,而对《平凡的世界》的意见分歧较大,赞扬者以为小说“功”大于“过”,否定者差不多从整体上批评了它;从文学史角度看,《人生》始终受到有限的肯定,而《平凡的世界》经历了一个由“冷”到“热”的过程。面对如此莫衷一是的接受史,我们提出如下几点意见:

其一,优秀文学作品并非十全十美、无可挑剔的,在中外文学史上,似乎不存在任何时代任何读者异口同声称赞的优秀文学作品,因此,对每个时代来说,优秀文学作品是有较强的思想穿透力、形式的不可重复性并被较多的人喜爱的作品而已。从这个意义上说,虽然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未能很精髓地揭示人类精神的存在,未能借助更多样的艺术手法、更加丰富的艺术手法表现人的生存和我们现实生活的丰富性,但他的小说蕴涵着强大的精神力量,包含有不可磨灭的美、伟大的情感和信仰的宝藏,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两部小说纳入优秀文学作品行列应该是实至名归。

其二,小说是一个由多种因素构成的复杂世界,它既是一个艺术现象,也是一个伦理现象。因此,完整的“文学”不是一个封闭的范畴,不是单纯由语言、技巧等形式构成的,而是一个开放的结构,是由包括情感在内的多种因素构成的。法国文学评论家圣·佩甫说:“真正的经典作者丰富了人们的心灵,扩充了心灵的宝藏,令心灵更往前迈进了一步,发现了无可置疑的道德真理……”路遥的小说的确在艺术表达方面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不足,“很多时候,是因为他的热情稀释了他的冷静,是因为他把善良变成了无边的宽容,是因为他用自己圆满的想象置换了残缺的现实,他因此丧失了观察生活的深度,丧失了批判现实的力度,失去了分析人物心理的尖锐和准确,失去了控御文字的节制感和分寸感。”但并不能因此全面否定它包含的丰富而伟大的人类感情以及它在读者心中产生的强大的道德力量和精神力量。对文学而言,注重叙事方式、叙事技巧,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如果不面对历史、不深入到社会、政治、人性、文明的深处去感受、思考、体悟、批判,不回答生活给我们提出的具体问题,文学就不会获得人们的重视和喜爱,就不会获得自身应有的尊严和荣耀。

其三,要尊重所有读者对文学作品的各种感受。一方面不同读者阅读感受、意见的多样化、差异化使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丰富的意蕴层层浮出水面,另一方面,一切优秀作品之所以成为优秀并非凝固不变的,它们永远都经历着时代和读者的选择、判断、确认和再选择、再确认,这是一个漫长反复而不会终结的筛选过程,其间难免会发生误解、歧义和贬损,也会经历戏剧性地被推翻、被否定而后又重新发现和肯定的曲折过程。在路遥小说研究中,应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假以慧眼与睿智,予以理性的审视与评判,不能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对意见与自己相左、观念相抵牾的人,不屑一顾或竭力贬低,因为没有人可以对文学作品的价值判断拥有话语霸权。当然我们不能因此对文学作品含糊其辞,缺乏应有的立场和观点,要避免混杂文学的一些基本问题,要保持相对的一致,对路遥的小说,应该达成一个基本的共识,这就需要加强理解和通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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