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飞
小说家之所以选择非写小说不可,是因为胸中有积郁已久的话要说。小说家之所以义无反顾地用鲜活灵动的话语方式来编织虚构的小说世界,是因为这样做才能够昭示精神深处的厚重、深刻与复杂。小说家展示出来的形而下的生活层面越是可感可触仿佛似曾相识,小说蕴涵的形而上的思想层面就越令人无限遐想和回味悠长。追问为什么有些小说能够穿越时空影响后世读者的人生,这是因为小说本身蕴涵的真精神。
一、小说蕴涵的真精神源自灵魂的忏悔
如果不是带着灵魂深处的深深忏悔生活在世上,小说家断不会选择以写小说作为终身不变的职业;如果不是饱受灵魂深处的百无聊赖,小说家断不会以写小说来承传心灵深处的沉醉、舞蹈和狂欢。正是因为心灵深处有太多缺失需要弥补,正是因为灵魂堕落需要救赎,小说家才终其一生孤独寂寞地坚持着灵魂自救和救人。诚如文学评论家在《小说的理想读者和作者》中所言:“小说的理想读者和作者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人,小说成为人类自我审视、自我梳理的一面镜子,一面还原和凸显生存复杂性的充满疑难的镜子”,读者从这面镜子照出自我灵魂的缺残,作者从这面镜子照出灵魂革新过的艰辛与漫长。
灵魂的忏悔如深山空谷中散发出来的悠长余响,借助这余响小说家才能寻找到让灵魂栖息安宁的家门。恰似法国文艺理论家保罗·瓦莱里评价司汤达所说:“司汤达笔下的所有人物都具有这个共同的缺点或优点,即在任何情况下,他们根据自己的形象或者状态,无一不显示出其原创作者的某种反感或某种好感”。司汤达正是凭借对笔下人物的无法掩饰的真感觉、真性情和真态度来为灵魂的真寻找可以寄存的天国。真正伟大的小说家毫不避讳展示灵魂的诸多缺陷,也毫不留情地对着自我扬起鞑伐的长鞭,这正像俄国文艺理论家巴赫金赞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样:“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部创作的主要激情,无论从形式或内容方面看,都是同资本主义条件下的人的物化、人与人关系及人的一切价值的物化进行斗争”。这斗争痛彻肺腑以至于刻骨铭心,陀思妥耶夫斯基正是通过这斗争来完成灵魂的忏悔和校正。
灵魂的忏悔无休无止、无涯无岸,这才堪称小说蕴涵的真精神的源泉。因为小说蕴涵的真精神往往是向心求索、扪心自问和发自心声,所以灵魂的忏悔才变得真实细腻、纷繁多样和深刻凝重。其真实细腻处尽显心灵内宇宙的风姿倩影,想小说人物之所当想,急小说人物之所当急;其纷繁多样处不乏瑕瑜互见、善恶杂存,心生万念皆生于当生之时,心虑万物皆出于当虑之场合;其深刻凝重处彰显生存之方式和生活之意义,如此生存是因为不得不如此生存,生活的意义也因为尽显精神之真理而放射出光辉。正因为灵魂的校正永无终结,所以灵魂的忏悔才显得永无尽期,小说蕴涵的真精神才会渐生滋长并向着未来展望。
二、小说蕴涵的真精神闪烁幸福的期许
巴人在《论人情》一文中说道:“‘人情、‘情理,看来是文艺作品‘引人入胜的主要东西”,由“人情”和“情理”彰显出来的小说的真精神一定会闪烁出幸福的期许。如果现实周遭满眼遍地尽是生活的不如意,小说则可以用虚构假想的方式把读者引向精神幸福的园地;如果人生历程彻头彻尾充斥着命运的哀伤曲,小说则可以用温馨亮丽的幸福愿景把读者受伤的心灵抚慰;如果情感世界始终奏响欲罢不能的悲剧,小说则可以用光彩照人的艺术幻象把读者从痛苦绝境中拉起。小说原本是同情的学问,小说蕴涵的真精神无处不在闪烁着幸福的期许。
尽管小说的外部观相大多显现着悲剧,尽管小说的主要人物的言行举止大多不可理喻,尽管小说的故事情节大多展示出坎坷磨难的生活状况,尽管小说的主题大多折射出对生存方式的批判和对生活意义的呼唤,但是小说蕴涵的真精神其实是不停地闪烁着幸福的期许的。小说虽然不可能把读者真正引入充满快乐的实在生活,小说虽然不可能给读者带来任何现实物质利益的满足,小说虽然不可能把读者的现实苦难尽情排除,但是小说蕴涵的真精神宛如满天星斗指引读者避免踏入精神阴暗之处。善写小说者像是一个明察秋毫的精神导师,其曲径通幽的话语深处总能折射出温情脉脉的劝勉;善读小说者像是一个轻松自在的旅游者,其眼下的精神风光总是呈现出人生幸福的遐想与展望。
小说蕴涵的真精神总是曲折婉转地闪烁出幸福的期许,这幸福的期许是对生活的期待,更是对人生的诗意承诺。对生活的期待可以由小说主人公对抗命运的顽强举动来完成,纵使生活连绵延续着无穷无尽的阴暗与灰色,读者仍能从小说主人公的言行举止中发现生活的勇气与动力。对人生的诗意承诺可以从对小说的理解和感悟中获得,曲折多变的故事情节隐约折射出奔向人生的方向与进程。如果说小说的生活表层是潺潺溪流,那么潺潺溪流的遥远去向必然是抽象意义的人生思考与感悟;如果说小说的生活表层是惊涛骇浪,那么惊涛骇浪的惊人力量必然是抽象意义的人生警示与唤醒。小说蕴涵的真精神就是借助“形相近”来昭示“神相似”,作者借助生活表层的外观特征来寄寓深不可测的抽象精神,读者依靠对小说生活表层的体验和回味来领悟妙不可言的人生况味。
小说蕴涵的真精神所闪烁出来的幸福期许总是似假实真和以假乱真,唯有如此才能折射出幸福期许的幻影。似假实真从故事外观看过于巧合,在读者眼中是不太可能的艺术设想,在读者心中却是注定发生的命运趋向。以假乱真从故事外观看实属荒唐,在读者眼中是曲折离奇的虚幻梦想,在读者心中却是自然合理的生活本相。小说正是通过似假实真和以假乱真的诉说方式把幸福期许植根在读者的心中,噩梦厄运似云如风荡散开去、无影无踪。
三、小说蕴涵的真精神洞见生存的真谛
真诚的小说家有真话要说,严肃的小说家有正经话要说,深沉的小说家有生存的真谛要说,举凡流传世间的经典小说莫不在蕴涵的真精神深处洞见人生的要义和生存的真谛。所以,一等的小说家近似于一等的哲学家,其笔下的小说宛如时代精神的“晴雨表”或“风向标”,其笔下之判断更是“言别人所未言、发别人所未发、观别人所未观”,其笔下之预测总能折射出生活的方向、生命的意义和生存的真谛。
生活的方向虽然扑朔迷离,但呈现出前行的轨迹;生命的意义虽然朦胧含蓄,但透射出积极正面的质地;生存的真谛虽然复杂深奥,但闪现出细致玩味的魅力。小说蕴涵的真精神的确是和谐共融的聚合体,读者以审美之眼观照其内在蕴涵仿佛看到一个通体发亮的艺术本相,光芒万丈,显现出生存真谛的精神力量。小说家越是将生存的真谛悄然深埋,读者就越可能于曲折艰难的意蕴感悟理解中体验到浓郁厚重的精神快乐。
小说蕴涵的真精神借助“微言大义”洞见生存真谛。或借助象征,或借助隐喻,或借助对比,或借助省略,或借助重复,或借助描绘,小说蕴涵的真精神就有了影射意义和隐约意味。读者沉浸其中既为艺术美感所陶醉,又被复杂意蕴所折服,观人推己、沉思良久便能发现生存的真谛。平凡的生活中活出意义,单调的生活中活出乐趣,庸俗的生活中活出高贵。概而言之,生活的常态发生改变,是因为小说蕴涵的真精神洞见出来的生活真谛使然。
小说蕴涵的真精神会随时代风云变化,由此洞见出来的生存真谛也会随时代变迁。小说家的思想无不打上时代的阴影或烙印,小说家传达出来的生存的真谛必然会体现出一定的思想境界。钱谷融曾坦言:“文学艺术不但要求你能有独特的话要说,而且还要求你能够独特地说”,小说正是凭借有独特的话要说,正是凭借着独特的说话方式,正是凭借迥然不同的思想方式,才能寄寓深刻厚重的真精神,才能揭示复杂微妙的生存的真谛。生存的真谛也随岁月流转而不断刷新,从而激活改写了小说蕴涵的真精神。所以,小说蕴涵的真精神常写常新和常读常新,从创作到阅读无不推动着生存的真谛花样翻新。
小说蕴涵的真精神所洞见出来的生存的真谛还会因人而异,因解读方式而异,由此洞见出来的生存的真谛必然雅俗有别。譬如王国维援引叔本华之说认为:“《红楼梦》是彻头彻尾的悲剧……悲剧产生之契机系由剧中人物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而蔡元培操持民主主义思想却认为:“《石头记》者,清康熙政治小说也。作者持民族主义甚挚。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汉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同是一部《红楼梦》,剖析解读各不同。应当承认的是,小说越是寄寓的真精神深刻厚重,读者从中洞见出来的生存的真谛就越丰富多样、新颖别致。经典小说之所以穿越时空,主要原因是由于其蕴涵的真精神洞见出来的生存的真谛千姿百态、风情万种。
总而言之,小说蕴涵的真精神源自灵魂的忏悔,小说蕴涵的真精神闪烁幸福的期许,小说蕴涵的真精神洞见生存的真谛。由于灵魂的忏悔使小说的写作倍显真诚,由于幸福的期许使小说倍增飘逸,由于生存的真谛使小说既显生动而又倍增厚重。任岁月匆匆流转,小说蕴涵的真精神却依然弥久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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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飞(1969—),男,河南信阳人,文学硕士,讲师,工作单位:河南省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主攻方向:语文教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