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的生态观悖论——解读《太阳照常升起》

2009-01-21 06:40
山花 2009年22期
关键词:太阳照常升起斗牛海明威

苗 颖

《太阳照常升起》是美国现代小说史的经典之作,被普遍认为是海明威的成名作与重要代表作之一。自1926年出版以来,学术界对该小说进行了多角度以及深化的批评与研究。迄今为止,多数研究主要从小说的主题、人物,以及作者的文体风格等角度入手,聚焦于小说的虚无思想、硬汉形象和艺术特色等方面。《太阳照常升起》书名出自《圣经·传道书》,寓意无论人间沧桑,大自然总是依旧,日出日落,生生不息。本文试从生态文学批评的角度入手,研究小说中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对海明威在该小说中表现出的生态观进行解读。

生态文学批评这一概念的提出始于20世纪70年代。1974年,美国学者密克尔出版专著《生存的喜剧:文学的生态学研究》(王诺,2008:11),提出“文学的生态学”这一术语,主张探讨文学对“人类与其他物种之间的关系”的揭示,密克尔首次从生态学角度评论文学。同年,另一位美国学者克洛伯尔在《现代语言学会会刊》上发表文章,将“生态学”和“生态的”概念引入文学批评。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生态文学批评呈兴起状态,发展迅速。生态批评的基本思想是整体观、联系观、和谐观等,其核心是生态整体主义。生态批评的界定从一开始就呈现出众说纷纭的状态,该状态持续至今。但简言之,生态批评就是探讨人和自然的关系的文学批评。生态批评既可以是对生态文学的批评,也可以是从生态的视角对所有文学作品的批评。(王诺,2008:67)

以生态批评的角度对《太阳照常升起》进行解读,有助于从新的视角来理解“迷惘的一代”,其中人与自然无法真正达到和谐加剧了他们的异化感与孤独感。海明威在《太阳照常升起》中体现出颇为矛盾的生态观,他笔下的主人公,一方面,在自然价值论的指导下,渴望回归自然;另一方面,在人类中心思想的支配下,又表现出征服自然的欲望。

纵观远古到当代,对自然进行赞美讴歌的作家与文学作品数不胜数。人们渴望与自然和谐相处,回归自然,在自然中找寻精神的支柱与美好的家园。爱默生宣称自然是人类精神的象征,他认为“我们在丛林中重新找到了理智与信仰”(Miller,1991:876)。美国生态文学家约翰·缪尔认为:“在上帝的荒野里蕴藏着这个世界的希望。”“人走在大自然的荒野中就可以‘获得新生、重新开始”(Paul,1992:40,245)。

如果对《太阳照常升起》进行深层次的细节解读,我们会发现渴望回归自然,在自然中获得力量从而重新开始的思想贯穿了这部小说,体现了海明威追求回归自然,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深刻生态观。小说主要描写了“一战”后,旅居巴黎的“迷惘一代”的生活。主人公杰克·巴恩斯和他的所谓朋友们深受战争之苦,又对战后的生活极度失望,在幻灭与空虚中,他们寻欢作乐、追求刺激,但却始终无法摆脱精神与肉体的痛苦与折磨。海明威借杰克的朋友比尔之口说出他们痛苦的根源之一:“你是一名流亡者。你已经和土地失去了联系。冒牌的欧洲道德观念把你毁了,……你在各家咖啡馆来回转悠。” 海明威笔下的巴黎虽然物质文明发达,但却常使杰克感到沉闷、厌烦与空虚。有轨电车夜间在门前经过,发出烦人的声响,杰克深陷对勃莱特无望的爱,而无法入睡,或借酒精麻醉自己,或无声落泪。杰克的朋友们虽肆意而为、放荡不羁,但却同样深感迷惘,正如勃莱特所言“在这种地方谁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城市的喧嚣中,即使有他一小圈子朋友的陪伴,杰克仍倍感孤独空虚,他渴望一种心灵的宁静。杰克与比尔到比利牛斯山区的钓鱼之旅可以被看做重建与土地的联系的努力。杰克把大自然视为精神力量的源泉,试图回归自然,在自然中寻求精神的寄托与解脱。

以海明威一贯的简洁风格,他笔下的自然虽然着墨不多,却生机勃勃,令人印象深刻,与物质文明高度发达但却腐化了的城市形成鲜明的对比。“庄稼开始成熟,地里盛开着罂粟花。绿茸茸的牧场里,如画的树林。”“青翠欲滴的,平坦的草地,灰色的参天大树……”杰克在美丽的自然中取得了暂时的精神的宁静。他“躺在地上感到很舒适”,甚至能平和地与比尔谈起因战争中受的伤,丧失性能力,对勃莱特的欲爱不能,欲罢不能。在布尔戈特五天的旅行,杰克在自然中获得片刻精神的平静,积蓄力量,重新开始,再次面对人生的痛苦与空虚。通过钓鱼之旅的描写,海明威赞美了大自然的价值,表达了回归自然的愿望,体现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观。

海明威童年受父亲影响很深。海明威的父亲热衷于户外活动,对大自然充满崇拜。海明威从很小起就跟随父亲外出打猎、钓鱼、游泳及参加其他接近大自然的活动,对大自然也渐渐变得极为依恋。在其作品中,不乏对大自然的赞美:《永别了,武器》中的蒙特尔山林;《丧钟为谁而鸣》中的松林;《老人与海》中的大海,等等。终其一生,生机勃勃的大自然总是能给予海明威精神上的慰藉与创造上的灵感。他一生亲历过两次世界大战和西班牙内战,战争的创伤,战后的迷惘,及对人类社会文明的失望越发激起他对大自然的热爱。海明威游历颇丰,但总是渴望亲近自然,在自然中疗伤,汲取重新开始的力量与勇气,体现出回归自然,渴望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态观。

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深深根植于西方的哲学、文化和宗教传统中。人类中心主义主导下的人与自然,表现为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创世纪》(Genesis)记载了上帝创造了万物,并说:让人类统治海洋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牛羊以及所有的野生动物和地上所有的爬物……(戴斯,2002:108)《圣经》中所体现出的人类中心主义以及征服自然、统治自然的思想对西方社会的影响极为深远。正如著名的生态文学家卡森所言“犹太—基督教教义把人当作自然之中心的观念统治了我们的思想,……人类把自己视为地球上所有物质的主宰,认为地球上的一切——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动物、植物和矿物——甚至就连地球本身都是专门为人类创造的。”(王诺,2008:138)托马斯·阿奎那甚至声称“由于动物天生要被人所用,这是一种自然的过程。相应地,根据神的旨意,人类可以随心所欲地驾驭之……”(戴斯,2002:105-106) 而西方许多思想家和哲学家也宣扬和鼓吹人类中心主义和征服自然的思想。例如,亚里士多德认为:“植物的存在就是为了动物的降生,其他一些动物又是为了人类而生存。”(苗力田,1994:17)苏格拉底、培根、笛卡儿等也有类似的以人类为中心,统治与征服自然的思想。受此思想的支配,许多文学作品都通过描写对自然以及自然力量的征服来体现人类的勇气和力量,从而实现自我。

《太阳照常升起》中对杰克一行前往西班牙,观看斗牛比赛的过程的具体描写反映了海明威以人为中心,征服自然的生态观。与渔民捕鱼、猎手打猎以维持人类主体自身生存需要不同,斗牛比赛是以斗牛士挑战、驯服、杀戮公牛来满足人类的观赏欲。虽然斗牛长久以来一直被推崇为一门艺术,但小说中的细节描写,体现出人类对动物的残酷性,对以牛为代表的自然力量的征服欲。

斗牛是一项血淋淋的运动,该运动对动物的残酷性可以从海明威的只言片语中加以领会。“马儿被牛角挑得肠子都流出来……”杰克因担心勃莱特无法忍受,在他们观看斗牛前告诫她“牛抵了马之后,不要去看马,注意牛的冲刺,看长矛手怎样设法避开牛的攻击,但是如果马受到了攻击,只要没有死,你就不要再看它。”海明威笔下的主人公在对动物残酷的杀戮中追求片刻的刺激与快乐。在随后的斗牛中,勃莱特虽感到 “它们确乎挨到了怪可怕的对待,”却一直盯着看。勃莱特对动物的遭遇未给予丝毫同情,但她的表现却受到众人的肯定,海明威借另一人物迈克之口对她大加赞赏,“她是个了不起的娘儿们。“。而科恩因为第一匹马的遭遇而感到难受时,却受到他人的嘲弄。海明威的主人公们关心的主要是观看斗牛会不会感到乏味,是不是很刺激,在斗牛的残酷中,体会片刻的生命快感。充分暴露了海明威以人为中心,主体快乐道德的伦理残酷性。

一人在街道的奔牛中,被牛扎死,海明威特意提到该牛在当天下午被罗梅罗在斗牛表演中杀死。罗梅罗是海明威作品中典型的“硬汉”。他在斗牛中,尽可能地靠近牛,表现得自如、稳健、优美,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刺死公牛。罗梅罗以战胜自然力量的代表——牛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实现了人生的价值。通过罗梅罗这一硬汉形象的塑造,海明威歌颂了人的勇气与最终的胜利,体现了征服自然,从而实现自我的思想。

海明威出自一个典型的美国清教徒家庭,从小遵从父母安排参加社区教堂的唱诗班。虽然成年后,海明威曾对宗教的教义表现出某种程度的怀疑或厌恶,但无法否认西方宗教中以人类为中心的思想对海明威根深蒂固的影响。虽然对自然怀有深厚的爱,但由于受到以人类为中心思想的影响,加上他本人争强好胜的个体特质,海明威又表现出与自然力量对抗、征服自然的生态观。该生态观在他的作品中有很多体现,例如,《法兰西斯·麦考伯短暂愉快的一生》中,主人公最终勇于挑战自然力量的代表——狮子,人格变得强大起来。

《太阳照常升起》这一作品体现了海明威一方面渴望回归自然,从自然中汲取力量,另一方面又渴望张扬自我,实现人生价值,征服自然的生态观悖论。正如海明威研究学者安·普特南所言,“在海明威的作品中,总是呈现出一种自我分裂的趋向。与大自然融合为一体的田园冲动总是与征服自然的悲剧性冲动相冲突”(Fleming,1999:99)。

参考文献

[1]Fenton, Charles.The Apprenticeship of Ernest Hemingway: The Early Years New York: Random House,1954

[2]Fleming, Robert, ed Hemingway and The Natural World Idaho: University of Idaho, 1999

[3]Garrard, Greg Ecocriticism [M]. London: Routledge,2004

[4]Miller, James E, Jr ed Heritage of American Literature: Beginnings to the Civil War (1)[M]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Inc, 1991

[5]Paul, Sherman For Love of the World: Essays on Nature Writers [M]. Iowa City: University of Iowa Press, 1992

[6]Slovic, Scott Seeking Awareness in American Nature Writing [M].Salt Lake City: University of Utah Press,1992

[7]Zimmerman, Michael E Environmental Philosophy: From Animal Rights to Radical Ecology Upper Saddle River: Prentice-Hall, Inc, 1998

[8]戴斯·贾丁斯.环境伦理学[M].林官明、杨爱民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9]何怀宏.生态伦理——精神资源与哲学基础[M].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2.

[10]苗力田.亚里士多德全集(第9卷)[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

[11]王诺.欧美生态批评——生态学研究概论[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8.

作者简介

苗颖(1975—),女,辽宁省丹东市人,硕士,上海电力学院直属外语系讲师。研究方向:英美现代文学,商务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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