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文学的话语——兼论小说《红豆》中被压抑的叙事

2009-01-21 06:40
山花 2009年22期
关键词:宗璞红豆话语

熊 玫

宗璞的小说《红豆》对爱情的张扬大大地超越了既定的时代图示。尽管小说中曾经热恋的主人公江玫和齐虹各奔东西,但他们的爱情还是深深震撼着读者的心灵。尽管小说发表后不久就遭到无情的批判,实际上这不过是非文学力量对文学本身的一次践踏行动。

作为重放的鲜花,《红豆》在今天享有很多溢美之词。但出炉于20世纪50年代的文学作品无论做出多大的努力,都难以建构独立的审美意识形态。《红豆》讲述的故事充满了文学和非文学力量的暗暗较量。读《红豆》,一面看到的是赫然在目的权力话语,一面警觉到的是潜藏的关于人心、人性的真实话语。二者一表一里,形成了《红豆》内外驳杂的混淆面容。

爱情和政治立场的对立是小说《红豆》整个故事的看点,非此即彼的文本设计使得人性中情感的层面必须接受价值观层面的理性检阅,而在这样一种二元对立的选择过程中,被压抑的叙事逐渐暴露出来。

尽管宗璞曾经说过:“我要写我自己想写的东西,不写授命或勉强图解的作品。”在书写主人公江玫和齐虹的甜蜜爱情的过程中,宗璞也确实不遗余力地把青年男女情窦初开的爱情描绘得微妙、精致,但最终,宗璞还是没有超越时代的底线,或者说在隐性的层面把话语权拱手相让了。

主人公江玫和齐虹的分手似乎是命定的。小说在叙事的过程中设置了一系列阻碍二人最终牵手的不可违逆的力量。

齐虹的大资产阶级家庭的出身成为了问题的要害。“出身问题曾经长期困扰中国社会各个阶层,对广大青年而言,它更是前途攸关的大事。从50年代到70年代,中国的公民、青少年乃至儿童,都在‘阶级路线的名义下被分成了三六九等……人们因为家庭出身而受到不同的待遇。”显然,在越穷越光荣,越穷越革命的年代,齐虹的出现是不合时宜的,他的家庭出身将成为他舔舐爱情苦果的致命原因。齐虹具有大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孩子“应有”的自私、冷漠、自我等标志性特征,也就是说,齐虹是当时所有的大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少爷、小姐的代言人,而大资产阶级也当然地被臆想成了毫无教养、只有臭脾气的反革命分子。这样简单的推理和想象显然深刻地内化了东方式的革命话语,尽管宗璞在后来的访谈中也谈到过对西方文化(资产阶级的文化)的热爱,但毕竟时过境迁,其思考问题的思路和方法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言论的自由度也明显增强。

江玫显然在出身上要比齐虹“干净”多了,出身的不同使得人物的思想境界出现了截然的差异,而这一切,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作家对社会主潮的认同,也埋下了主人公最终劳燕分飞的伏笔。

所有的情节似乎成了作家附和时代的妄想症,但隐藏于文本中的细节又显现了作家被压抑的特有的女性的敏感——

门轻轻开了,烛光把齐虹修长的影子投在墙上,母亲吃惊地转过头去。江玫知道是齐虹,仍埋着头不作声。齐虹应酬地唤了一声“伯母”,便对江玫说:

“你怎么今天回家来了?我到处找你找不着。”

江玫没有理他,抬头告诉母亲:“他要到美国去。”

“是要和江玫一块儿去,伯母。”齐虹抢着加了一句。

“孩子,你会去吗?”母亲用颤抖的手摸着女儿的头。

“您说呢?妈妈!”江玫抱住母亲的双膝,抬起了满是泪痕的脸。

“我放心你。”

“您同意她去了,伯母?”人总是照自己所期待的那样理解别人的话,齐虹惊喜万分地走过来。

“母亲放心我自己做决定。她知道我不会去。”江玫站起来,直望着齐虹那张清秀的象牙色的脸。齐虹浑身上下都滴着水,好像他是游过一条大河来到她家似的。可是齐虹自己一点不觉得淋湿了,他只看见江玫满脸泪痕,连忙拿出手帕来给她擦,一面说:“咱们别再闹别扭了,玫,老打架,有什么意思?”“是下雨了吗?”母亲包起她的活计,“你们商量罢,玫儿,记住你的父亲。”“我不知道下雨了没有。”齐虹心不在焉地回答,他没有看见江玫的母亲已经走出房去,他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江玫。

这是一个充满了象征意味的场景。三个人的一场戏明显地分为了两派,江玫和母亲一派,齐虹单独一派。江玫和母亲天然地心心相印,话语不多,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阶级、血缘和亲情的联系使得二者在这一情境中成功战胜了浓艳的爱情。齐虹孤立了,被孤立了。在整个对话的过程中,他属于独语者,多余人,始终没有努力去介入这个家庭,也没有获得这个家庭任何一个成员施予的准入权,一种从外至内的明显的架空状态呈现了出来。从人性的角度而言,江玫和齐虹分手的真正原因可以由此找到问题的症结:齐虹和江玫家庭及其最重要的成员的疏离状态,从本质上决定了他们的情感必然存在着细微的却又难以跨越的沟壑。

这台戏使得两个女人同时获得了意外的权力,并且潜在地提升了她们的某种优越感。同时,被建构的作为同盟的表象体系还蕴藉了更为丰富的内涵。文化史家阿兰·科尔宾曾经说过:“表象体系不仅制约着判断体系,它还决定了观察世界、观察社会和观察自身的方式和方法,感情生活的描述是按照它来组织的。是它最后决定实践活动。”从作者的角度而言,这样一个场景的设置其实包含着时代话语和个人话语的两套语码,也同时设置了两个表象体系,只不过,作为时代话语代言人的作家将作为个人话语体现者的作家的身份掩盖起来了,后者由于自身的尖锐性、人性化受到明显的压制。

作家创作《红豆》时还非常年轻,作为一名有着家学渊源的年轻女性,她的血液中必然流动着细腻、敏感、丰富、多情的因子。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江玫在不同恋爱阶段的心理诉求就是最好的证明。特别是当两位年轻人之间出现分歧以后,文本多次写到两人的缠绵,可见作者作为女性的灵敏一直是文本的主要掌控力量。张爱玲曾经在散文《谈女人》中说过:对于大多数的女人,“爱”的意思就是“被爱”。况且江玫从小失去父爱,齐虹带给她的爱情除了青年男女之爱以外,亦是父性力量的一种补充。尽管二人在世界观方面存在差异,但真爱本身是具备包容性的。而他们之间浓烈的爱情,已无须花费任何的笔墨去证明。

所以,与其说真正导致江玫和齐虹分手的原因在于二者世界观的强烈差异,毋宁说是齐虹对江玫的家庭及家庭成员的冷漠。而吊诡的问题就在于,决定齐虹是否自私、是否冷漠的前提就是齐虹的阶级属性。因此,小说当中,最冤的无疑是齐虹这一人物形象,他完全被封闭起来,作为革命臆想任意屠宰的对象。正如刘小枫所言:“只有牺牲身体在此的优先权,律令才会获得生存领域中的特权及神圣性。”而这样的权力被最终选择革命的江玫获得了。这既是胜利,又是最大的不忍和失败。

如果以阶级论为唯一标准,所有的关于齐虹和江玫最后结局的推论都可以是线性的。然而,阶级论、成分论只不过是压在作者头上的大山,是无法祛魅的时代紧箍咒,“阶级,其实只是一个从经济上划分社会构成的标准,它不应该成为划分人的道德水平的标准。”反过来,如果齐虹这一人物形象不按照所谓的阶级出身论来刻画,如果他被描写为一位文质彬彬、有礼有节的绅士,以上所选的别具意味的对话不是就要被改写了吗?

作者处理齐虹这一人物形象的手段显得过于生硬。生硬的人物和丰富的情感世界又造成了极其强烈的碰撞和挤压。最后的结论却是:情感和人物都两败俱伤,唯有至高无上的国家主义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这样的谎言多少有些耸人听闻,也只能被看成是作者对非文学话语妥协的无奈选择。

当年的文学批判中,姚文元有过这样的评价:“‘作者也曾经想……刻画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江玫经过种种复杂的内心斗争,在党的教育下终于使个人利益服从于革命利益,‘然而,事实上作者并未站在工人阶级立场上来描写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心理状态。一旦进入具体的艺术描写,作者的感情就完全被小资产阶级那种哀怨的、狭窄的诉不尽的个人主义感伤支配了,‘作者没有比江玫站得更高,没有‘看到过去江玫的爱情‘是毫不值得留恋和惋惜的”。

尽管批判者的视角不同,但反观这一段话,我们可以发现,作者内心之中的甚为纠结的情感冲突是站在文学外围的人士也深刻地感受到了的。当然,评论者的强势完全压制了文本本身的倾向性。不论作品的人物设置、情感偏向还是故事结局都有力地驳斥着批判者的大放厥词。

在是否要离开中国去美国的问题上,江玫有两段颇令人意外的话语。

“不要说了。”江玫辛酸地止住了他。“不管是什么,可不能把你留在你的祖国呵。” “跟你走,什么都扔了。扔开我的祖国,我的道路,扔开我的母亲,还扔开我的父亲!”江玫的声音细若游丝,她自己都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说到“父亲”两字,她的声音猛然大起来,自己也吃了一惊。

爱国是国民必须具备的精神素质,无可厚非。但我们注意到,江玫的这两段话不像是日常生活中情侣的对话,更像是站在一个巨型舞台上的表演。按照常理,祖国作为一个抽象的概念远不如和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来得真实可感、具体亲切,所以,一句“扔开我的祖国,我的道路,扔开我的母亲,还扔开我的父亲”多少显得不合常人的思维习惯,更不符合江玫这个个体的精神气质。因此,我们发现,在主人公江玫的身上,还是附着了过多的时代话语的重压。她完全不是一个可以自主发言的个体,她的个体行为已为时代的话语需要所淹没。女性难以逃脱的时代宿命便是:“妇女在每个地方都是处于……(一种)悲惨的状态中,……在她们的感官机能获得任何力量前,她们就被迫接受一种虚假的性格。”

此外,小说结尾还出现了一个和故事不太协调的明亮的结尾——

江玫果然没有后悔。那时称她革命家是一种讽刺,这时她已经真的成长为一个好的党的工作者了。解放后又渐渐健康起来的母亲骄傲地对人说:“她父亲有这样一个女儿,死得也不算冤了。”

一阵笑语声打断了老赵不伦不类的通报。江玫刚流过泪的眼睛早已又充满了笑意。她把红豆和盒子放在一旁,从床边站了起来。

这样两段叙述很是让人惶惑。

首先,江玫之父、齐虹、革命三者的关系本身就是一个牵强附会的说法,难以自圆其说,凭什么一向低调的母亲竟由此变得高调起来了呢?父亲的一切作为注脚本身很难成立,而作为母亲前后性格的变化之大也难以让人信服。

其次,即使江玫抹干了眼泪,快乐的笑容又能维持多久?要知道,不管是紧随其后的反右斗争还是各式各样的革命,她都将因为小资产出身而难逃干系。那么,以小资产去反抗大资产的本质意义不就被推翻了吗?江玫受命于无产阶级的革命运动,用爱情作为对革命的最大祭品,实际上可能换回来的价值并不会高于爱情本身,至少,爱情是真诚的,是发自内心的。

非文学的力量在作祟,它设置了一系列编码,为非文学因素在文学事件中行进铺好了一系列垫脚石,也催生了无数的充满谎言的虚情作品。这几乎成了中国当代文学难以逃离的渊薮。

于是,今天读《红豆》,不仅仅读爱情,不仅仅读革命,更重要的是——读谎言。

参考文献

[1]贺桂梅.历史沧桑和作家本色——宗璞访谈[M].小说评论,2003年第5期.

[2]谢冕,洪子诚主编.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精选[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3]转引自米歇尔·伏维尔.《历史与表象》,沈坚译,载李宏图选编《表象的叙述》,上海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2页.

[4]刘小枫.《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349页.

[5]樊星.《当代文学新视野讲演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3页.

[6]姚文元.《文学上的修正主义思潮和创作倾向》,《人民文学》1957年第11期.转引自《中国当代文学史》,洪子诚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43页.

[7][澳]安德鲁·文森特,《现代政治意识形态》,袁久红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29页.

作者简介

熊玫,(1982—),女,江西南昌人,江西教育学院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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