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夜郎溪

丁玉辉

晶莹如玉的秋月,悬挂在辽阔疏朗的夜空中。如霜的月光,染透了黔北高原的崇山峻岭。映满月光的夜郎溪,在这莽莽的群山中静静地流淌。溪畔的那座古镇,就是桐梓县的夜郎镇。

夜郎镇是一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古镇。在先秦时期,就是连接川黔交通的重要驿站。夜郎,作为古国、古民族,从春秋至西汉时代,曾称霸贵州地界四五百年。西汉牂牁太守陈立诱杀夜郎王后,大夜郎古国便消亡了。历史上以夜郎为名的郡、县有8个以上,而建于唐贞观十六年(642年)的这座夜郎县,却是最后一个,存在的时间达748年。是现行中国地图上唯一以“夜郎”命名的地方,也是唐代夜郎县城的遗址。当年唐代大诗人李白于乾元元年仲春至上元二年仲(758—761年)流放于此。

夜郎镇坐落在山坡台地上,被千顷田畴环山拥抱。五尺宽的行道,以青石板与鹅卵石铺就。一面是一楼一底的檐廊木结构的街房;一面是临夜郎溪而建的吊脚楼,古朴典雅,独特别致。在轻纱般的月光的笼罩下,显得沉静而神秘。街边的那棵古黄桷树,在晚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娓娓诉说着李白的故事。

当年,漫游江南的李白,听说他的好友王昌龄遭诬陷,从江宁丞贬为龙标尉。人隔两地,难以劝慰,而月照中天,千里可共。只好情寄明月,便写下了《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的千古佳作: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在这首诗中,“夜郎”只不过是李白代指遥远的蛮荒之地。那还是从《史记》和《汉书》史籍记载里知道的地名呢。可令他始料不及的是,数年后,他竟步好友的后尘,却比王昌龄贬得更远,不幸真的被流放到做梦也想不到的夜郎故地。

刚正不阿又恃才傲物,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李白又是幸运的。在这里,他受到了并不自大的夜郎人的热情接待和尊重。谁也没有把他视为被流放的罪人。厚道好客的县令,还常将其邀至家中,谈文论诗,美味米酒相款待。

这个中秋之夜,皓月当空,李白被县令邀至家中做客。两人对饮,谈古论今,情同知音。县令一时酒兴起,便请李白题诗一首。斗酒诗百篇的李白,想起来夜郎过娄山时,见山顶竖立着一块形似毛笔的天然石笋,一下来了灵感。趁着酒兴,欣然撸袖提笔,在宣纸上落下了笔,“石笋如卓笔,悬之山之巅”。下句本想写“人间无写处,只好书青天”。但当他沉吟片刻,想到自己不幸的遭遇和坎坷,想到“人生在世不称意”,一种怀才不遇的幽愤之情,像巨浪一样撞击着他孤直的心扉。刹那间,蓄积已久的怨愤,从心底迸发出来,如滔滔黄河之水,通过笔端,一下泻在了纸上:“谁为不平者?与之书青天。”

背手静立一旁的夜郎县令,轻声吟完这首表现奇特、颇有韵味的诗,不住地点头称赞:“好!好诗!好诗啊!”

这使苦闷彷徨的李白,顿时感到夜郎幸运遇知音的慰藉。人世混沌,知音难遇啊!何况是在这夜郎荒谷。于是便把县令与平素所仰慕的南齐诗人谢眺联系在一起,都视为心中知己。这又勾起他对谢眺的追忆,当年写《金陵城西楼月下吟》的情景又浮于眼前,“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高楼望吴越。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遥远的高楼与近处的娄山,在李白半醉半醒的脑子里混在一块儿。迷离恍惚间便将诗名写为《题楼山石笋》。将“娄山”写成“楼山”,这千古误笔,在夜郎县令看来,却是诗仙的奇思妙想,暗含了他对官场的看法:仕途如高楼,步步难登攀——蕴涵深意啊。真可谓:“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石笋如卓笔,悬之山之巅。

谁为不平者?与之书青天。

看着这首如行云流水,苍劲有力,风格独特的行草诗,县令不禁拍案叫绝。

李白拱手辞谢夜郎县令后,便高一脚,低一脚,青纱一袭,踏着迷离的月光独自回家。山野静寂,月儿相随。晚风吹动着李白的衣袂,似牵着他夜行。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静静地洒满在床前。李白推门进家,乍一望去,恍惚地上铺了一层白皑皑的浓霜,不禁寒意袭身。远处传来几声空洞的犬吠,唤醒了他的神智。哦,这不是霜痕而是月光。李白抬头一看,房外的黄桷树上正挂着一轮玉盘似的月儿。秋夜的天宇,空灵而明净,勾起他无限的遐想和乡思,就像夜郎溪流过他的心际,绵绵不绝。想着想着,他便渐渐低下了头,沉浸在浓浓的思乡中。一首清新朴素、明白如话,情深词显,毫无雕饰,意蕴丰富,生动形象,妙绝千古的《静夜思》,便在这位孤直、傲岸,有张良之志,屈原品格,却一生不得志的伟大诗人心中产生了: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李白写完《静夜思》,情犹未尽,睡意全无。在月光下,他身披霜寒,孤独地临窗伫立,面对清波浮动的原野和朦胧逶迤的山峦。如织的往事便涌上了他的心头。

才华横溢的李白,“五岁诵六甲”,通诗书;观百家,善诗赋。年轻时还爱好剑术,轻财仗义。二十岁前后游历成都、峨眉山等处。二十五岁时,心怀“奋其智能,愿为辅弼”的大志。“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渡荆门,别故乡。天宝元年(742年)以《大鹏遇希有鸟赋》名扬天下。在道士兼诗人吴筠和玉真公主的推荐下,被唐玄宗召进宫,供奉翰林。本以为能鹏程万里,可心高气傲,没半点奴颜媚态的他,却很快遭到杨贵妃、李林甫、高力士等权贵的谗毁,只好离开朝廷,四处飘零。唐元年(754年)安禄山叛乱,隐居庐山的李白见战乱“白骨成丘山”,便发出了“苍生竟何罪?”的悲愤。在永王李璘的邀请下,他怀着“济苍生”“安黎元”的抱负入了永王幕府。不想,却又陷入了权力之争,险些丢了性命。五十八岁的人还被“万里南迁夜郎国”,流放到这穷荒谷中……想到这些,悲从心起。面对清冷的孤月,思乡的情愫缕缕不绝。不禁在心里凄切地发问“何日金鸡放赦还?”

可令李白没想到的是,在这静夜里,三千里之外,还有两个人想着他呢。一个是在洛阳相识比他小十一岁,自天宝四载(745年)兖州分手十多年未相见的杜甫。一个就是将要决定他命运的当朝皇帝唐肃宗李亨。

远在北方的杜甫,因牵挂被流放夜郎的李白,“忧思拳拳,久而成梦”。李白那憔悴的容颜和孤零的身影,时常依稀出现在他的梦幻里。这天夜里,明净的月光勾起诗人对李白无限的思念,便怀着肝胆相照的情怀,写下了这篇情透纸背,至诚至真的千古诗篇《梦李白二首》。当杜甫伏案凝神奋笔,从“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一直写到“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时,澎湃在胸中的情感还久久难以平息。当他深情地凝望暗蓝苍穹中的明月,真想逐月华至夜郎相伴李白。

长安城巍峨的宫阙,披满了银色的月光,显得格外壮丽而静穆。欢宴后的唐肃宗回到寝宫未能成眠。这时,他背着手踱到大门前,当他俯瞰月光下的琼楼玉宇和燕赵大地时,便油然生起一种帝王的豪气。远离了刀光剑影,被温柔的月光浸润了的帝王心,这时生出了几许仁慈,不由想起千里迢迢之外,被他流放到夜郎已三年多的大诗人李白。

当初为了平乱壮声威,请李白出山,还是他给兄弟永王李璘出的主意,不想,为了争夺皇位,不但杀了兄弟,还将无辜的李白流放了夜郎,不禁觉得有点过分。兄弟已杀没法挽回,可被流放的李白尚可赦还。一篇《政元上元赦文》,就这样在这位帝王心中产生了。这是肃宗即位以来,将要发布的第十一道赦文。而这次,无任何附加条件大赦天下的赦文,却只是为了李白。

夜阑人静。这时,身处夜郎的李白还在临窗怀想。沐浴在月光中的李白,此时显得孤高俊朗,一身的仙风道骨。

那轮高远的、焕发着莹莹清辉的明月,使他感到亲近而神秘。“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人生是多么短暂啊!只有明月亘古如斯。“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像孔子、屈原、司马迁这些思想品格高尚的人,他们的人品与文品,才能与日月同辉映照古今。望着波光粼粼、潺潺而流的夜郎溪,李白便觉得古来万事皆流水。被月光净化了的灵魂,完全忘却了尘世的不幸和得失,顿感身心得到了解脱,有一种羽化遗世,欲乘风归去之感……

千年弹指一挥间。人去楼空,青山依旧。此时的夜郎古镇,笼罩在氤氲的清辉中,显得格外的悠远、神秘而静美。古镇中,“李白旅馆”“李白酒家”“太白酒楼”的牌子,还在静夜中闪烁明亮着。这个曾流放过李白的古镇,如今,却成了黔北高原一处亮丽的旅游景点。街边的那棵古黄桷树,曾见证过这里的一切。在融融的月光下,古树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在晚风中,沙沙作响,仿佛还在默默地叨念着远逝的诗人。月光照映下的夜郎溪,依旧是那么静静地,泛着清辉,蜿蜒地流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