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台阶

2009-01-21 06:40孟学祥
山花 2009年22期
关键词:海龙台阶石头

孟学祥

去海龙屯是2008年的早春,天正下着小雨,沁凉的雨让陡峭的山路变得很湿滑,往海龙屯攀爬的台阶跨度超出了常人的步伐,我们不得不分两步来跨过这些台阶,一路上就走得很艰难。

有人戏说这些台阶应该是马道而不是人道。的确,看那些骑在马上往上攀登的人,走得就比步行的我们要惬意得多,由此我也认为这些布满青苔的台阶本来就应该是曾经海龙屯的主人修出来的马道,而不是修来给今天的我们攀越观景的道路。

上铁柱关的路就像一道天梯,那是海龙屯历史的第一步,从这里上去,满眼历史的印痕就将在我们的脚下延伸,而历史的戏说和传说都将以不同的版本在我们的眼前出现。台阶的陈旧、道路的险峻、关上的凋零,让人联想到岁月的厚重与残酷。历史就是这样一个时段,是繁华与衰落的临界,它对于每一个日子的逝去来说都是残忍的,让人无端地幻想也让人无端地忧伤。我的双脚沿着宽大的台阶往上攀爬,迈出去的步伐多少就有了一些沉重,看上去就像海龙屯这段历史最后的挣扎。

然而历史并不总是给我带来惆怅,站在铁柱关上俯瞰四周的山野,春天的山岭生机勃勃,碧绿的树叶以各种各样的姿势,在朦朦雾霭中时隐时现地随风舞蹈着,如同历史的书页一样,一页页地掩盖肃杀的气氛,又一页页地呈现崭新的日子。从这里去看身后的海龙屯,那些延伸在山脊的路,那些诱惑着后来者一步步往上攀爬的台阶,突然间就让我感到精神振作,力气滋生。

对于初识海龙屯的我来说,海龙屯的历史我是看不见的,但是我站到了海龙屯历史的遗迹上,这些遗迹又让我看见了历史,这种看见能让我通过感受而不是通过阅读历史资料来了解历史,通过这些具象的事物来理解过去抽象的事物,海龙屯的历史就走进了我的记忆中。

我在春意浓浓的空气中伫立在海龙屯的桐柱关上,我的身后仍是那条一步一个台阶的山脊,站在我身边的不仅有我,还有我们一群来自贵州全省各地的作家们,没有他们的陪伴,也许我是不会独自一人来攀越这些历史台阶的。700多年的历史在岁月的时间上飞逝如矢,脚下的台阶却又在历史沧桑的激流中沉淀成岁月抹不掉的印痕。那些台阶通向的一个又一个悬崖,被历史的围墙圈围成一个又一个关隘,首尾相连,起伏跌宕,如同一条盘旋山岭的巨龙,昂首阔步于大山的逶迤之间。堆砌围墙的石头上,岁月雕琢的痕迹还历历在目,墙体上的每一块石头,都是经过精雕细琢后显得个性张扬,棱角分明。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组合不光呈现出极大的弧度,同时也呈现出极大的威严,仿佛集聚着的不是石头本身的力量,而是整片大山的力量,让我仿佛间看到曾经镇守这些关隘的主人,他们迎风而立,目光如炬,威风凛凛,一脸刚毅,腰板挺直,轮廓分明。那些堆砌围墙的石头都很大,每一块石头上都能放得下好几个人的双脚。踩着坚硬的石头,依托结实的石头,还有什么狂风暴雨再让人惧怕呢?

再上飞虎关和飞龙关,历史的肃杀就一点一点地呈现出来了。“杀人沟”被枝丛茂密的荆棘严严实实地覆盖着,虽然多了几分宁静与祥和,但是那个碑刻、那个万丈深渊所带来的肃杀气息,还是让身临其境的我感到脊背隐隐发麻。杀人沟这样一个名字,让我阅读到了曾经的历史是多么的残酷。残酷的历史里,社会的需要才是历史发展的主流,而主流历史中的那些人,就只能是岁月枯黄中一片弱小的落叶,任历史的秋风吹来荡去,随风飘落。杀人沟旁边的台阶,是血染的通向天堂的不归路,是人世间历史演变的偈子,是人的生命与历史的生命相交融的衔接点,是封建暴力与和谐历史相对话的渠道。这里的每一个台阶都超越了历史的脚步,它们使我读懂了更多历史的发展,在历史兴衰凋落的瞬息里,人的生命远不如这些被铺成台阶的石头,石头上还可以寻觅到历史的痕迹,而杀人沟里那些逝去生命的灵魂却渺小得连痕迹都难以寻觅。至今离开海龙屯已经有些时日了,但我仍难忘杀人沟那块耸立在悬崖边上的石碑,以及石碑旁边那些陡峭的犹如铺向天梯的台阶。

通过这些历史台阶连着的还有飞凤关、朝天关等,每一关都能居高临下,都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行走在通往这些关隘的山道上,攀爬在通往每一道关隘的台阶,都会让人想起“雄关漫道,固若金汤”这句话来。

穿过“朝天门”,跨出“飞凤门”,沿着台阶往前走,一直走到屯堡的另一片天地,一路上只见岁月已经抹去了许多历史的痕迹,新的民居、新的房屋、田地里新长出来的庄稼表明了新的历史已经形成。只有来路上的台阶依旧延伸,历史的厚重依然没有在脚下的台阶上锐减。顺着这些台阶,我们冒雨去看海龙屯最后一个主人杨应龙的王宫,那是在屯顶的另一道山梁上,被称为“新王宫”的地方其实只是一个占地面积1.26万平方米的残基,虽然文字资料的介绍中它有正厅,有厅前两侧对称排列的房屋,有厅后成片的楼宇,但展现于我们面前的却只是一些屋基台阶及柱础,还有就是一些历史的沧桑。

因为雨,我们就只能静静地待在据说是王宫正厅的一个小庙宇中,没能继续在古旧的历史中寻觅,雨丝纷纷扬扬,成千上万的雨滴,把我意识里与历史有关的伤感情绪全部淋湿了。雨念着它们的符咒,舞着它们的舞蹈,在海龙屯所属的崇山峻岭上,为春天的到来做着圣洁的沐浴。在历史的更替中,每一个历史转换临界点的那一页悲壮,都会蜕化成或伟大、或渺小,或英雄、或丑陋的遗骸,然后没入时光的岁月中,一层又一层地,全部覆盖在历史的墓穴中。

我想海龙屯的最后一位主人杨应龙也应该体验过历史辉煌的景象吧,但绝不是在他自缢身亡的时候,而是在海龙屯的势力如日中天的日子。那个时候的杨应龙一定会站在海龙屯某一个悬崖的关隘上,雄心勃勃地俯视山脚下那些莽莽丛山,日复一日地构思自己酝酿许久的计划。他一定会联想到自己贵为一代土司,长期却被迫蜗居于小小一方播州,管理着一方小小的山头,听着别人的摆布,让自己英雄气短,壮志难酬。而今海龙屯兵强马壮,人富粮丰,正应该是干一番大事业的时候了。于是1599年,时为播州宣慰使的杨应龙举兵反明,掀起了一场持续两年多的战争,战争的结果是杨应龙落得个兵败自缢而死,其亲属69人被押送京师行刑。杨应龙的兵败使沿袭了700多年的播州杨氏,从此后退出历史舞台,海龙屯也从此衰败。杨应龙经历了人生的大喜大悲,海龙屯经历了历史的大起大落,海龙屯的历史也引发了我们这些后来者更多的思考。

我无法印证400多年前那场战争洗礼后海龙屯的景象,但我想应该是比我在春雨霏霏的日子里看到的景象更惨烈吧。残枝断树,遍地狼藉,那些因战争而不得不流血的士兵们或者那些无辜的平民们,或死不瞑目地躺在地上,或因伤痛苦地在地上扭曲呻吟,因为生命不光经不起岁月的洗礼,更经不起战争的磨难。我更无法印证杨应龙战败自缢时的心情,当敌人呐喊着从那些台阶上向他最后依托的“王宫”涌来的时候,他一定想到了他曾经的辉煌,一定想到了他曾经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地带着一大帮随从沿着台阶到山下的田园去踏春的那种美好的日子,转瞬间这些日子就不复存在了。心灵的落差和悲惨的结局,让他不得不悲从中来,用自缢结束自己最后的生命。

历史的台阶就是这样,延伸出去的路谁也不敢妄言自己就能够走到头,它们只是一种存在,只是让更多行走在这些台阶上的人,去不断地完成自己生命的最后设计,杨应龙不能逃避,海龙屯也不能逃避。

雨停后我沿着那些布满青苔的台阶离开了海龙屯,一路上只见崭新的生命在春雨的滋润中显现出了鲜活的生机,它们和我脚下古旧的台阶形成鲜明的反差,和我身后海龙屯的衰败形成鲜明的对比,于是就更加衬托出了海龙屯历史的厚重,以及通往海龙屯那些台阶的岁月的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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