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少年的积雪

2009-01-21 06:40
山花 2009年22期

叶 华

醒来,看见云纹漏窗外的新年,雪光皑皑,童年滑倒上面。几许卷云之下,香樟荡青漾绿,雪后的青绿幽幽,好一幅尚未干的湿润长卷。

打春锣的师傅走在故乡的田野上,送春的年俗在他脚下零星的积雪间,吱吱的响声滑过新春的清晨。周边是一塘一塘的残荷,旧岁的夏天里,它们风骚如春意,曾经大朵大朵的花,在风里卖弄着上好年华,现在枯萎的它们在池塘里守望,守望盛放的快感和恋爱中的水鸟。打春锣的师傅的皱纹也是残荷的颜色,积雪在额头即将凋落,或许会从中飞出一只黑色的野鸟,擦着眉梢,箭一样消失在空中,如他青年时淡漠的梦想。他穿过了荷田,走入旧巷,眼前是湿漉漉的粉墙和苔色青青的层层黛瓦,白色的炊烟在瓦上弥漫,有些魂不守舍,舍不得的是故乡的民居。

家家户户的院前都是成阵的落红,粉碎的炮仗纸屑炫耀着去岁来年的喜庆。每一家的门楹上都贴着惹眼的春联,红笺金字,墨迹豪放,一眼望去,喜上眉梢。许多门楹的两边还挂着灯笼,俗世的朱红,教人暖意丛生。

打春锣的师傅清清嗓子,敲响手中那面经年累月的青色铜锣,“咚咚咚呛,咚咚咚呛”,唱道:

铁锤是铁

铁砧也是铁

铁锤打铁砧

还是铁打铁

……

声音还没落地,他身后已粘上了一条长长的尾巴——一群爱热闹的孩子。辜鸿铭说,每个人身后都有一条小辫子,尾巴还是要比小辫子气派得多,孩子们多会这么认为的,他们不喜欢老辜先生的说法。他们会接着唱道:

做戏是人

看戏亦是人

台下看台上

又是人看人

这是江西才子刘凤诰的话,故乡的人们都会唱上几句。师傅有点兴奋,接着唱:

人看人

财神来送春

送来年年月月华

有个男孩往他的脚跟儿处扔了一个炮仗,冲他扮了个鬼脸,消失在墙角。他故作惊了一跳,嗓音有微微的颤,身后一阵哈哈的笑。孩子们学着他的唱腔,咚咚咚呛,随着锣音走家串户。路上,一群好事的肥鹅追着孩子们的脚跟儿,使劲地咬着,灰色的翅膀扇起阵阵尘土。孩子们的笑声、尖叫,和鹅毛,此起彼伏。

打春锣的师傅,蜡黄的脸上露出了雪白的牙,他的皱纹里飞出了一只黑色的野鸟,擦着眉梢和匆匆岁月一起飞过。

大年初一,迎新的鞭炮在黎明前夕就响不绝耳了,这让新年的第一顿早饭显得仪式感十足。许多人家会在这天吃素,素是简洁,膳素更是一种虔诚。在江南民间一年伊始,所有的生活都落地,回归简单质朴,轻装起程,民间的新年从简洁出发。早饭一过,长辈们就在家里等着晚辈们来拜年贺岁。客厅或是火庐里的八仙桌上一早就准备了好茶、各色小点心,茶叶早已沉入杯底,客人声音还在门外,就往杯中沏上了滚烫的开水。第一位进门的客人往往得到最热情的接待,如中彩头,如果带了孩子,长辈就会往孩子手里塞压岁红包,茶水热气腾腾,人情世故快意荡漾——“过了脸面年哦!”宾主互相寒暄着。主人递上香烟,宾客会回敬一句“抽您的发财烟啰”,升官发财在民间是最能体现荣耀的词汇。一般待客的香烟有“南方”、“芙蓉”、“芝城”、“南京”、“红双喜”,大多数人家是“南方”“芙蓉”,用“白沙”、“红双喜”就很是体面了。有一年春节去拜年,我接过金良叔叔递过来的一支“芙蓉”,装模作样抽了一口,被呛得泪流满面。金良叔叔拍了拍我的后脑,“男子汉是呛出来的”。我觉得没面子,一整个少年时代总在耿耿于怀,后来我一见什么李芙蓉、王芙蓉之类的名字,就想咳嗽几声。

待客的茶有“烟熏茶”,有“点茶”,味道不让西湖龙井。烟熏茶一般是自家茶园的新茶,在春夏之间,采嫩绿叶芯,揉搓褶皱,再用竹篾盘盛装,支架在柴火上。火只能是微火,或稍微有些火气,叶子水分风干即可,这种茶叶泡茶有很浓的烟熏气味,故乡的人们喜欢这种味道,不管游牧他乡多久、多远依然会恋恋不舍。故土的人间烟火,谁又能割舍?

故乡还有一种名曰“少女怀春”的茶,名字风情款款,让人看到漏窗之内怀抱紫薇的欢喜哀愁。毛尖、普洱之类的茶名太实,它们是骨秀,是韦端的词,少女怀春,是肤秀,是温飞卿,肤秀是更轻易讨人喜欢的,摸如水的女人,比摸骨头还要舒服。春色露尖时,采摘泉边古茶的第一轮芽尖,由养在深闺未为人识的少女,独坐桃李花开的子夜,褪去薄衫肚兜,将芽尖点上少女的口水,在含苞待放的峰间轻轻揉搓,烟雨江南,昨夜吟红,洱洱沛沛的肌肤相亲。处女的体温将茶叶烘干时,凝脂的肤色和嫩绿的叶芽渐成一色。

青箩云帐深处的这个过程精致而隐秘,甚至有些情色的意味。“少女怀春”系茶中顶级,据说是少数地方官宦进贡的极品,或许龙颜大悦,授官加爵,鸡犬升天。艺术成了帝王家的玩味,在这样人为纵欲的境遇中民间艺术的生命力固然难以持久,渐成传说。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少女怀春”茶,却不知其中原委,只以为是最金贵的待遇。我曾好奇地问邻家姐姐要奖励,闹着要她给我做一回“少女怀春”茶。一向温存的女子杏目圆瞪,我如坠云雾间。

大人们就哈哈大笑,说小毛孩再说一遍要什么?

她摔门出去了,细细碎碎的桃花裙掀起一阵淡淡香风,仿佛一朵盈盈荡荡的云。我再也不敢对谁提这样的要求了,长大后许多邻家伙伴都不记得样子了,但她双手叉腰的神态时常游离面前。

“点茶”的工序并不复杂,但成分较多,制作时间也颇长。将红白萝卜、生姜切成碎末或丝状,主料用经霜的萝卜最好。洒盐,揉搓,晒干,放入青花将军罐间密封,待到春节拿出来招待客人,寻常百姓的人情暖暖就在暗香氤氲间了。现在的人喝观音喝普洱喝龙井喝毛尖,却很少能喝到“点茶”这样纯手工制造的茶。

手工时代是一个渐行渐远的时代。

“点茶” 如今在故乡也成了稀罕物什,但五婶家还是保持着传统做茶的习俗,在她家四季都能喝到“点茶”的好味道。旧岁春节,我和哥哥去看她和五叔,“点茶”星星点点在杯底,红红白白,照样是沉鱼落雁。茶香爬过鼻尖,爬过额头,弥漫在整个屋子里。岁月在弥漫间悠长了,我看见自己和哥哥们童言无忌的言笑在屋外的浓荫间。

打春锣的师傅跟随拜年的客人们进屋,同样是热茶相待,主人会把这些送春的人视为吉祥,好兆头在民间无疑是崇高的。打春锣的师父接过茶,蜡黄的脸上露出了雪白的牙,他的皱纹里飞出了一只黑色的野鸟,擦着眉梢和匆匆岁月一起飞过。他唱道:

南山顶上一株茶

阳鸟未鸣先发芽

今年姊妹双双采

明年姊妹适谁家

……

主人说来一段带劲的,唱段小调《十二妹》吧,提壶倒上一杯谷酒,暖气腾腾地递给打春锣的师傅,师傅说,“客气”。

正月里,故乡有许些人家舍茶而用自酿的谷酒待客,几杯下肚,人们之间的距离就近了,哪怕醉上三天也是快意的。谷酒是一个很具地方特色的文化符号,每年桂花开时,旧巷深处就有谷酒飘香,市面上勾兑的酒卖得再贵,人们都不喜欢,还是执著地热爱着这种滋味,有些“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冲动,越喝就越能感觉它的激情,再深的巷子也会寻了过去,被煮酒人家的香味勾着舌尖过去。

“秋来有佳兴,秫稻已含露”, 江南稻花含露、桂花落樨时,精选果实最饱满的稻谷,发酵,蒸酒。好一幅丰收的民间图画。

酿酒是隆重的。翻开皇历,择黄道吉日,在风清日朗间,起灶,燃薪,将发酵了的谷粒放进蒸笼,注入甘泉,一切有条不紊,一种手工传统的美妙就在水汽弥漫间慢慢呈现。故乡人把这个过程叫做“逼酒”,有生韵的流动之美。待到炉火渐渐微弱,银桂的酒滴便会顺着蒸笼的竹管轻轻滴落入壶中,犹若月宫中桂子滴落的声音,芬芳弥漫。

这时,天上有巧云朵朵,像铺平在天空中的蚕丝棉。秋天的巧云呀,无数童年的日子仰酸了脖颈看它们的变幻。我知道这种酒只有在故乡才可以酿得出,故乡人爱它是和一个亲人生活久了就分不开的感觉,李贺的“秦宫一生花里活”比之太肤浅,李白的“花间一壶酒”比之闲气少了,李太白太虚太雅,李贺太奢华,老百姓不喜欢,看得两眼迷茫,袁枚的“花里神仙”在这里倒是贴切,毕竟俗气得可爱,俗才是真正的民间。

有一年父亲托人买了几百斤上好稻谷,秘酿了一回,足足有小半缸明晃晃的,酒也会波光粼粼。酿酒的师傅是金良叔叔,记忆中他是位酿酒的高手,煮酒者方可论英雄,金良叔叔也是豪气逼人的,远亲近邻家中备酒过年多请他帮忙,从不推辞。我曾在拙文中说过酿酒的过程,抄书一段:

酒中有天地大气,五行之说,酒汇聚了构成世界的元素——水火金木土。乌黑巨大的铁锅架起,这是金的渗透;跳舞的火焰燃烧柴薪,这是火和木的渗透;清澈的泉水汩汩注入,这是水的渗透。因为渗透产生的力量,使谷的品质变得更加芬芳,而谷物正是土提供的精华,它们的总和足以拥有取走一个人热爱的力量。

谷酒是无法替代的,如江南的品质。谷酒酒味淡而不薄,待人温和,抿一口在舌尖,整个江南都在怀间缠绵,酒借清风借明月,志清意远,柳荫径曲,一池残雪可放眼,且让酒在舌尖化雪吧。

我在岁首的夜晚,跟随打春锣的师傅在故土做华丽的梦游,一路的积雪。路过金良叔叔家的院落,有淡淡谷酒的清香逸出粉墙。我知道这是幻觉,但民间的传统和历史是不能被遗忘的。

金良叔叔家的梧桐树树冠高高伸出围墙,风声萧萧,树声萧萧,积雪的梧桐树芽该冒尖了。

春天发出轻轻叹息,树桠间的积雪零零星星地落入回忆,不远处,夜色缭绕的杨梅塘畔有犬吠传来。

那些树间的积雪是旧岁的意犹未尽。

二哥打来电话说,腊月二十九下了整整一天雪,密密麻麻都快没脚踝了。看到窗边的玻璃上有一角平白无故的白,水汽盎然,室内的空调开得有些高了,感觉有雪花从故土下了过来,飞过鼻尖,天地素洁。

听见雪落香樟的声音,雪落在香樟叶上,衬出绿更加的绿,是少女倚窗独坐冬夜的肤色。儿时,我会用青花瓷碗取井水,或加上少许的白糖,放到屋外的围墙上,等着雪花落入碗中,淡黄的墙顶有几株枯萎的野草在雪中显得剪影凝重,盛夏的傍晚或许有只浑身透绿的螳螂爬过它们的身躯,夏天的梦境淡漠了。夜间,大人们都睡去了,我按捺不住等待,偷偷钻出被窝,去屋外看看碗中是否盛满了雪或是水结成冰块儿了没。雪还在无声地落,偶尔听见枯枝断裂的声音,夜色银白,气息如此沉静,记忆中故乡的夜色都是沉静的,这是过去的江南的品质。次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取回青花瓷碗,早结成了厚厚的冰砖,敲碎了一块儿放在嘴中,咯吱咯吱作响,母亲看见了会说别把牙一块儿给嚼进肚了。

冰块儿带着淡淡的甜,是一个孩子发明的甜。

雪落无声,院间的水井栏圈上堆积了一层融融的香白雪,碧幽幽的井水正氤氲着热气吧,广玉兰的芽苞露着子弹一样的铜色头头。我有些想舔一舔芽间的白雪了。找来《陶庵梦忆》读,眼前是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漫天皆白中,烧松枝煮酒,真是神仙的日子,怎会不醉?这样的境遇,醉生梦死有何妨?松枝燃烧释放的蓝色火苗,露出锋芒,正化雪冒着白汽,春叩西湖了,写到这忽然想起前天傍晚真是立春了。读张岱的此篇小品,感觉是在宣纸上散步,每次读都有素不相识的干净。春雪如絮,无声地落在童年,这是一整个少年的积雪。就在其中散步吧,想象着走在自己的前生今世。

这样的话,我已经说过好多次了,确实每次说都是花非花。

雪在心里有时候是微墨清弹,是上苍在吹云弹雪吧,“吹云弹雪”这样的词语是我舍不得写的,整个江南会在泛黄的毛边纸上洇化开来。一年正月初五,大雪密集,出不了门,就在屋里看二哥作画。他画的是指掌山水,墨汁在宣纸上自由地呼吸,自然地幻化,湿漉漉的山水青青绿绿,二哥的面容也是湿漉漉的,整个人都是。我太小看不懂画,但那时着实感觉二哥画画的神态真像我家院中的那口井中碧幽幽的井水。他的四周空旷,看不清其他,只觉得干净,很舒服。我有些发呆了,真是羡煞人。

雪还在旧岁纷纷扬扬,心无旁骛的屋外天寒地冻,那些天堂来的精灵——落入凡间时,冬天老去。

打春锣的师傅喝了一碗温热的谷酒,眼神有些恍惚,且让酒在舌尖化雪吧,化一化老去的冬天。

夏守浓荫,冬抱火炉。在故乡,这是一部本土的冬夏史,四季轮回,时间轻轻滑过。江南的初春如冬,春节间家家户户大都会生火取暖。这场火从旧岁的小寒就开始生了,特别是有老人的人家,在旧岁的秋天就会囤积过冬的柴火,一般是香樟枝、茶树枝、香枫枝、枯萎的树根等,一个大树根往往可以烧上一周。一家人围在火炉边,一边喝着烟熏茶,吃着盐果子、豆角酥、红薯酥、兰花根、水煮瓜子、冻米糖,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其乐融融,气息上是平静的民间生活,我真是喜欢。拜年的客人来了,大都是要在火庐里坐上一会儿的,一坐下往往屁股就挪不开了,庐内家长里短,喜气生动。

火庐就像读书人的文房四宝之一,在故乡老百姓的家中不可或缺。现在用文房四宝的文化人越来越少了,在火庐里烤火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文人们去了古代,烤火的人往往去了回忆中。火庐里一般都会挂上肉类禽类,不到一个月就熏成黑黑、油亮的腊肉,这是百姓餐桌上的佳肴。我经常怀疑自己如果在火庐里烤上一个冬天,会不会也像腊肉一样被熏成黑黑糊糊的,这是个问题,烤火让一个孩子开始思考。我有时会暗自庆幸,幸好我不喜欢烤火,可是一个冬天过去了,到了春节,火庐里的老人还脸庞干净。没有烘干的柴烧时会冒出满屋的浓烟,呛得孩子眼泪泉涌,孩子是不太愿意烤火的,他们好奇的世界在火庐之外。孩子屁股后面三把火,他们永远都是不会怕冷的。我则钟情于火庐顶上的那几格明瓦,古人称它为“仰尘”,多有风情的名字啊。我常常仰着头,看明瓦上是否有动物飞鸟的出现,有一次真的看见一只白猫趴在明瓦上,肥大肥大的脸,它正从屋顶惊奇地看着屋里的我,嘴角的长须吓得一耸一耸的。

火庐是温暖的,是温情的,但再好也会有瑕疵——烟灰太重。在里头坐上一会儿,身上就会下一场白雪,头上、肩上、衣领上均是落灰,确实是云而已,烟而已,它们被我描在了泛黄的毛边纸上,和往事一起渐渐幻化。

天色渐晚,巷口若有若无的黄炽灯依次亮了,暗淡的光晕在浊厚的墙面上开出朵朵无名花,暗暗的淡绿。打春锣的师傅,结束一天的工作,该下班回家喝酒了。走出杨梅塘,许多人家又开始放炮仗了,星火腾腾,炮仗是新年的缘分。他擦了一把蜡黄的脸,轻轻呼了一口气——新年开始了。他的皱纹里飞出了一只黑色的野鸟,擦着眉梢和匆匆岁月一起飞过。

回家的巷间铺满了青石,岁月念旧,石头们染成黑色,黑色在中国的哲学中是水的意思,一泓乌冻冻的碧水蜿蜒而去。路边是迟延的春雪,原本就风情十足的青石小径更添风情了,风情百足,比“风情十足”强十倍。有一年正月里,父亲去单位加班,夜深了还没回家,母亲有些着急,我自告奋勇地去巷口等。 因为停电,悠长的巷子愈显幽深,走到一半很可能不到一半就害怕了,退回去又怕母亲笑话,进退两难,就唱歌壮胆,唱《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歌词记不清,越唱越觉得没有底气,只好硬着头皮在那幽深的巷间故作镇定地哼哼呀呀,惊起一只黑猫,它晶亮的眸光寒渗渗地一闪,精灵一样消失在围墙的另一边,我的心到了嗓子处,汗湿了手心。

暗夜中,小巷的枯井,拉长身影的电线杆,蜘蛛网一样的电线,晾晒在屋外未及收回的衣物和围墙上斑斑驳驳的墙体广告,和我在一起,在黑白电影的镜头中魂不守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