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文艺报》的日子

2009-01-21 06:40
文艺争鸣 2009年12期
关键词:文艺报

朱 晖

“二唐”与《文艺报》

“二唐”,指的是曾任《文艺报》副主编的唐因和唐达成。就是这二位还在任上的时候,我们这些下属,也大都这么称谓过他们。

“二唐”这个雅号,是什么时候开始传播的,不详。只知道从五六十年代起,唐因和唐达成就在《文艺报》任职,后来,又双双打成了“右派”,发配去“劳动改造”。“文革”后,《文艺报》复刊,已获平反的他俩,又被调了回来,并且一直合作到八十年代中期。那篇很著名的评论文章《论〈苦恋〉的错误倾向》(载《文艺报》1981年第19期),印象中,该说是他俩共同署名的最后一篇长文。

我是1983年夏天调入《文艺报》的。在“二唐”手下当编辑,不过三两年光景,且居中,少说也另有组长、编辑部主任两层领导在,所以,直接打交道的时候,并不太多;公事以外的交往,更是近乎阙无。照理说,有资格写他们的人,绝不是我。

虽如此,我仍时时产生写一写他俩的冲动。哪怕是仅仅能够述录下我对他俩的一些很是零散的观感。先说达成。

人人知道,大凡单位招收新人,正式或不那么正式的面试,总归是一道必不可少的手续。面试到了达成这一层,该说已是我能否进入《文艺报》的最后一关。

此时的唐达成,在副主编的位置上,想必已有些年头,但,这位一望而知的“读书人”,看来依旧没学会正襟危坐,颐指气使。所以,没见过多少世面的我,冷不丁地要接受一位文坛头面人物的“面验”,内心颇紧张,不足为怪。可他呢,也仿佛由于意识到了此刻自己三言两语甚或一言不发,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而显得很不自在,甚至有点不好意思。

自己的这种不自在和不好意思,达成好像也并不太想掩饰起来。或者说,直到最终糊里糊涂地“下野”,他也始终学不会完美地掩饰自己的内心活动。就这样,面面相对了好一阵子,不知是他还是我,首先忍俊不住,嘴角溢出了一丝自嘲的微笑。这表情,让我们一下子摆脱了种种的拘谨,气氛也变得煞是轻松和随意。

达成同我聊了一阵,面试通常不能不有的,例如个人简历方面的发问,几乎没有。就连文学理论批评范畴之内的题目,也只是在让我明显地感觉到他已认可了我的调入之后,提及一个:“你对异化问题怎么看?”

关于异化问题的讨论,当时已“热”得煞是“尖端”。应对面试之际,本该答得四平八稳才是,可我,却顺嘴放了一记“横炮”:“这理论,挺深奥,我刚出校门,弄它不懂。只觉着,有过十年‘文革,无论如何,讲讲人道主义,哪怕讲得抽象些个,也总比施行兽道主义、封建法西斯主义什么的,强得多。”

这话说得,如同百姓口里的大白话,实在是太缺乏“学术色彩”。以致达成听罢,脸上的表情,似也唯有用“秀才遇上兵”来形容。尽管如此,达成还是同意调我进《文艺报》工作。当然,我知道,这与其说达成如何欣赏我,毋宁说,仅只表明了他惯常的领导作风──但有可能,总是充分地尊重部属的意见,支持他们的工作。

这种与人为善、务求宽松的“领导风格”,就达成来说,与其说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从政经验和官场技艺,毋宁说,是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文人,阴错阳差地置身于官场之后,固有性情的一种自然流露。对此,不妨举出1987年8月, 我们去大连参加沈阳军区一位作家的作品讨论会期间发生的一两件小事,加以说明。

一次是到军舰上参观。在我们即将离舰之际,舷梯前站着的一位水兵,将手里的一只铜哨,举到嘴里“嘀嘀嘀”地吹了起来。达成见状,一扯我的手臂,低声说了句“走快点,别耽误人家开饭”,便引领着众人,一溜小跑,离舰上岸。大约跑出五六十米远,陪同我们参观的沈阳军区创作室主任王中才,拖着胖身子,气喘嘘嘘地撵了上来:“达成啊,跑什么呀。人家吹哨,是欢送贵宾离舰的意思呵。”众人听罢,笑得前仰后合。达成却忐忑不安地问:“坏啦,真是失礼。要不,我返回去,跟部队的同志们解释解释?”

军队有自己的一套礼仪规范,地方人士一时摸不着头绪,也在意料之中。所以,大凡需要达成作为首长,应对军界的礼仪程序之前,王中才总会仔仔细细地传授一番。达成呢,每逢临场之际,该记住的措辞,该效仿的动作,倒也做得一丝不苟。只是,照例不能声若洪钟,不能姿容威武;而且,越是需要他作“首长状”地听或说的当口,众人看上去,他偏偏越是像个冷不丁被老师拎起来,怯生生地回答问题的小学生。几次“实战”之后,就连素常喜欢作“兵油子状”的王中才,也由衷地叹曰:“达成,一介书生,太不像官。”

而事实上,此时的达成,已是中国作家协会的党组书记,名正言顺的副部级干部。从编辑,一步步升迁到这个位置,该说是“久经宦海”。却依旧“太不像官”,我想,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制于达成本人的太过谦和、宽厚和友善的天性。这天性,或许正是通常国人目之为“一个好人”的特有本色;但是,作为一个“官”呢,作为不得不长期地置身于官场者呢,倘并不兼有与之相衡的另外一些性情,亮不出与官与权相辅相成的所谓“铁腕”,且无意经过苦心运作,早早地编织出一张包括了足够充实有力的亲随、同僚与庇护者的“网”,这“官”,他干得久么?我怀疑。

与达成偏于“柔”的性情相反,唐因的个性,则更见出个“刚”字。尽管,同在一个规模并不很大的报社工作,天天都能遇上一两面,但是,作为统览全部预发稿件、主持报社日常工作的副主编,唐因几乎每一分钟,都被拴在办公桌前;而作为新手,我们几个青年编辑,也绝少有惊扰主编的理由。所以,在我的脑子里,形成有关唐因的大致印象,则要晚得多。最初的点滴观感,也只是从报社的学习会、情况通报会上得来。比如,关于他的严谨、他的博闻广记、他的颇为传统的文艺理论观念,以及时常幽默得近乎尖刻的话锋等等。因了这些印象,我们几个新手,很长一段时间,是不大敢在他面前,太过随便的。

中国文坛,有关某人是“左”是“右”的议论乃至定评,由来已久,只是到了新时期以后,这两个颇具政治色彩的术语,才通常仅只作为一种“口碑”而存在,而流传。此时,由于已经罕有来自政治运动的权威性认定,且绝少为当事者的境遇突变所证实,以致“左”或“右”的裁定,通常也只能是甚为含糊,变幻不定。这人说那人“左”,那人说这人“右”,听多见多之后,至少是如我之“文学从业者流”,便相应地生发出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标尺,那便是:人人都有执守某一路理论观点的权力,只要是表里如一,不见风使舵,不将自己的理论用以落井下石、置对手于政治陷井者,无论该说他是“左派”还是“右派”,都不失为一个不但有定见,而且敢于坚持和表明自己观点的人。而这样的人,显然是应该予以相应的敬重的。

所以,在我进入《文艺报》之后,陆续从不同地区,不同年龄、背景的文坛中人那里,听到有关唐因“观点甚左”之类评价,并没有引起我太多的兴趣。让我不能不愕然的,却是几乎每一位如是评定着唐因的人,同时不忘补充两句:这老头,为人却极正直,也很有学问。据此,我不能不想到一点:在国人久经“左”的戕害之后,虽以“左”闻名文坛,却又广受敬重,乃至被称为“好老头”,若非真能在较长的时期和较广的范围,证实了自身的人格与心性,享有这样一份口碑,可能么。

幸运的是,我很快目睹了一件很能说明唐因的为人的事例。大约是我进《文艺报》的年把光景。报社的一位中层干部,开始申办赴美手续。此公是国内小有名气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且有着多年的党龄。而在美国审核签证的诸多规定之中,共产党员却是与精神病患者等等,一并列为严禁入境的对象。所以,为了增加保险系数,此公便在相关的表格上,填写上“非共产党员”。或许真如老同事们所传说的那样,《文艺报》的主要工作人员,在美国的情报部门,是建有档案的。美国驻华的领事,竟要求此公一手按《圣经》,一手抚左胸,面朝美国国旗,对其填写内容的忠诚无误,来一通诅咒发誓。此公出境心切,履行了这项特殊手续。

他回到报社时,已是午饭时间。由于食堂没有桌椅,人人都是买了饭菜,端到办公室就餐。所以,每逢此时,就连唐因的办公室里,也每每座无虚席。大家边吃边聊,好不热闹,恰是一天之中,最为轻松和亲密的时辰。

不知因了什么,此公竟打着哈哈,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上午申办签证的全过程。殊料,他的话音,未及落地,唐因已“砰”地一声,把饭盆朝桌上一顿,腾出手掌,重重地一拍桌子,厉声说道:“岂有此理。当年,就是脑门上有敌人的枪抵着,共产党员照样不背叛自己的信仰。现在呢,为了一张签证,竟连自己是共产党员,都不敢承认。还低三下四,朝着星条旗诅咒发誓,还有半点人格么。干出来这样下作的事,也好意思大庭广众地说么?”

众人怔了。抬眼望去,只见唐因气愤得两眼冒火,那位同仁则羞得面红耳赤,无言以对。绝少见到唐因动怒如此。

若非唐因,谁还不是觉着迫于情势,作些言不由衷的表态或誓言,在国人眼里,又算个屁呢。而此时,这位身高不过一米五几的花甲老人,讲出的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却不能不令在场的一众,肃然起敬。理由么,或许只有一个:绝少有机会在如此日常的场景之中,如此平凡的事例之前,亲眼得见一个如此真诚地信仰共产主义、如此珍重自己的共产党员身分的人。

虽说,由于多年的经历,我已很难再对任何一种理论观念,怀有激情澎湃的崇戴,我却不能不对这样一种虽然植根于、却远远不限于特定信仰的个人操守与人格力量,持以由衷的敬重。特别是,人人知道唐因在政治上,曾受过很长时间的不公正对待,所由导致的不幸,甚至一直延续到他去世。特别是,我更知道经历过长时期炼狱之劫的人,哪怕是重新作了人,每每也恢复不了拍案而起的胆气。相反,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已然习惯于把一切内心活动,包裹得严严实实,露不出半点蛛丝马迹。

关乎“大节”或“大是大非”,唐因会勃然作色,拍案而起,但日常相处,或是讨论问题时,唐因又是一个很有雅量的长者,很能“纳谏”的上司。这一点,就是我进《文艺报》之初,便有所察觉。我注意到,哪怕是比我们资格稍老一些的年轻编辑,虽说与我们一样,对唐因很是敬重,却似乎从不顾虑当面和当众,同他唱一唱反调。记得八十年代初期,北京的话剧舞台上,出现了一部颇具现代派风格的作品。《文艺报》组织全体编辑观摹之后,安排了一次内部讨论。唐因的看法,颇为偏激。他认定这剧作,在政治倾向上,很成问题。可有一位年龄与我相仿的女编辑,却对这部剧作,情有独衷。于是,她也不管自己的立论与推理,是不是无懈可击,反反复复地数落“老唐”如何之“僵化”,如何之“神经过敏”。唐因呢,分明并不服气,却始终眨巴着一双不很大的眼睛,情绪很好地且笑且听。最后,在作总结性发言时,唐因竟因为“既然有人真诚地认为《车站》是好戏”,而决定《文艺报》对这部作品的评论反馈,一定要确保学术讨论的思路,即:版面上,一定要反映各种意见;讨论收尾时,不刊发结论性的意见。

这一类闻见,有过多次。渐渐地,就连我们几个新手,偶尔也会跟这位“好老头”,没大没小地逗上几句。当然,就其本性来说,“二唐”都不算是喜欢说说笑笑的人,尤其是唐因,给人的通常印象,是不苟言笑,不如达成那般随和。虽如此,大凡众人玩得开心的场合,唐因倒也从不肯扫了谁的兴致。此时,绝少开玩笑的他,甚至制造得出绝对一流的现场效果。

记得有一年,报社组织秋游。晚饭后,大家凑到一起,每人表演一个节目。轮到唐因了。只见他掏出条手帕,口里有板有眼地说道:“我给大家表演个魔术。这一招,还是当年从北京天桥的‘快手刘那里,磕头拜师,缠磨了他好一阵子,才学到手的。二三十年没练了,不知道如今还成不成”。说罢,他一举左手,将食指与中指伸直,喊一声:“看准罗,两根手指”,右手即将手帕朝左手上一蒙,尔后揭开手帕:“再瞧,只剩一根啦”。众人定睛一看,原本伸直着的手指,确实少了一根,弯曲着的呢,却多了一根。

众人哄笑起来,齐说这不是魔术,是耍赖。唐因呢,极开心地笑着,如若一个顽皮的孩子。

光看公众场合的他,绝然无法想见这位可亲可敬的前辈,竟有着何其不幸的命运遭际。唐因的家庭,毁于五十年代的“反右斗争”。从那时起,直到去世,唐因始终独身。八十年代,唐因曾与外省的一位女士,有过一段颇为浪漫却又时常带给他不安甚或绝望的恋情。尽管这一段处于秘密状态的恋爱,报社同仁,大都略有耳闻。出于尊敬更基于同情,从没有谁,把这当成一桩普通的风流韵事,妄加议论。曾经有过短暂的一段日子,风闻唐因有望如愿完婚,留心观察观察,确见唐因春风满面,情绪甚好,于是,报社上下,莫不为他高兴了一阵。遗憾的是,这段恋情,最终还是不了了之。据说,导致这种结局的主要原因,是唐因纵有一腔痴情,而对方呢,“情”以外的考虑不仅始终存在,且越发地多且重起来。这段时间,对于唐因来说,“不了了之”的,还不仅是情感领域。当时,上至作协领导,下到报社的普通工作人员,都在谈论《文艺报》由月刊变为周报的设想。而普遍的思路,是把这一项改头换面,看成顺应时代的改革大潮的、颇为重大的“改革举措”。而唐因呢,如同一个不闻窗外事的书生,力主继续办刊,或者,至少是先不要把刊物停掉。原本处在“少数派”的位置上,偏又只把这争议,仅仅看成与诸多人事和诸多切身利益绝无关联的争议,一来二去,也只能使自己的处境和位置,连带着,变得越发地不安稳。结果,唐因被合乎逻辑地调离了《文艺报》的领导岗位。

中国人口众多,所以,结交之术,相处之法,历来是一种极为重要的生存技艺,一种深不见底的世俗学问。一般说来,个性太强的人,可以不管不顾地坚持和表明自己的个性与见解的人,大都掌握不好这样一门“大学问”,甚至,他们天生就不可能是那种热衷于且擅长于“走动”的人。而这样的人,如果再长久地封装在“一大二公”的体制之内,再熏陶出根深蒂固的“螺丝钉意识”,势必越发地意识不到编织一张张独属于自己、并服务于自己的权益欲望的“关系网”、“人情网”等等,竟是人生在世,一项何其重要、常作常新的基础性工程呢。唐因呢,恰恰正是这样的一种人。虽说屡经坎坷,直到暮年,与人交往,他依然唯以真性情,且满足于“君子之交”、“学者之风”。所以,虽说他曾在作协系统效力半生,他那桀傲不驯、锋芒毕露的天性,却绝不是每一个人,在每一时刻,都可以处之泰然,忽略不计。尽管他口碑上乘,当他处境维艰时,却不可能有很多人,仅仅因了他的“克己奉公”,甚或仅仅因了相互间的私人情谊,而挺身出来,鼎力扶助。何况,中国的文坛,严格说来,始终富于官场色彩。既是官场,则种种心照不宣的和秘而不宣的规范,又岂只凭着一派“只问耕耘”的书生心肠,就能应裕自如呢。

想明白了这几层,唐因的蹭蹬,更该说,乃是由他的这样一种未免过于刚直不阿的天性所铸就。与之相比,唐达成的“柔”,似可以平安地应对更多的时辰,更多的事态。或许正因如此,达成还算平顺地升迁到了作协第一把手的位置,而且得以在这个位置上,“苟延”数年。而屡经坎坷,又在宦海浮沉经年,性格虽偏于“柔”却并不失其“刚”,内里“真”而不“诡”,应该说,正是达成的难能可贵之处,可亲可敬之处。

1985年春,我决定结婚。由于未婚妻是现役军人,部队发来公函,作例行的“政审”。作家协会的一位人事干部,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将我出生之前即已被处决的我的一位舅舅,赫然标明,尔后加盖了公章,私自寄去。这一来,吓得部队经办人员,足足二十来天,不敢批复这一桩结婚申请。

不经领导授权,私自动用人事印鉴、填写和寄发人事档案材料,对于一个人事干部,该说是很严重的违规行为。至于我,从小便因为家庭出身,屡遭歧视,好不容易熬到了“新时期”,竟因为区区一桩婚事,还需经受这一路捉弄,不由得,怒气冲上了天灵盖。我找到报社领导,将记者证一甩,下了“最后通牒”:三天之内,不把这份黑材料索要回来,我这“狗崽子”,便拿我这狗命,换那人事干部的人命。

所幸,已不再是亡灵主宰活人的年代,所幸,人们已经普遍地和公开地憎恶任何一种企图从政治上加害于人的行径。尽管那段婚姻仅仅持续了四年,我却至今难忘报社同仁,因为那不大不小的周折,而执意在机关为我举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新任主编谢永旺不顾次日已安排了手术,特意从医院赶来,参加我的婚礼,并且拉着我的手,当众申明:让你受了不应有的委屈,所以,今天我必得起来,参加你的婚礼。越是无法忘怀此前二十来年的风风雨雨,我越是感戴报社内外,上上下下,在这段日子,给予我的同情、关怀与支持。

怀着这样的心情,我携妻去“二唐”家里送喜糖。此时唐因,已就任鲁迅文学院的院长。三说两说,说到了那件事。唐因愤愤地说道:连起码的组织纪律观念都没有,让这样的人呆在干部部门,哪里放得了心哟。人家不就是想结个婚么,也忍心刨人家的祖坟么!

达成呢,同样真情和动情地,讲了另外一番话:别背包袱。领导和同志们,绝不会因为家庭出身、社会关系什么的,对你另眼看待。说实在的,要论这些,我比你,也强不到哪里去。经过十年浩劫,我们都应该相信咱们的党,不会再犯“唯成份论”之类的极左错误。就算真地还有那么一天,批斗你的时候,我一定到场陪斗。当然,到那时,也不光是我们个人蒙受不幸,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也要毁掉的。两位前辈所说,都令我感动与感激。他们的性格差异,却也如此鲜活地展示在我面前:一个是感同身受,岔岔不平,不吐不快;另一个,则是怨而不怒,喻情喻理,饶有分寸。

那位人事干部,因为这一次的“违纪”,受了批评,不过,并没有影响前程。而此时,达成,则已赋闲几年。我相信,即便达成在位,那人的官,也会升得很顺。道理很简单:文坛不全然是官场,正在于领导层中,照例会有若干文人。文人么,无论脾气禀性差异多大,于人于事的见地与感受,又是多么令人诚服,却照例又有着同一种致命之处,那便是,过于善良的心性,与过于本份地用权。囿于此,他们不能不迁就和容忍许许多多他们未必欣赏的言与行,人与事。属下之“兵”,越是霸气十足,自行其事,这些“官”的秀才本色,便越是暴露得毫发毕见。于弱者,无力扶助,于亲朋故旧,怯于倚重,于诡诈刁钻之徒,无术规整,于谄媚宵小之辈,无从防范,便成为这些宁肯把“文”看得比“官”还略略重些的“官”们,不能不有的悲哀。例如,莫说达成,即便唐因,又何曾在怨怒斥骂一番之外,忍心处置过属下的哪一位呢。可见,所谓好人,与所谓好官,未必是一码事。

却不是人人不嗜为官,不擅作官,不擅弄权,不忍下手,哪怕,至少是不忍对他们下手。

唐因在鲁迅文学院院长任上,无声无色地消磨了两年还是三年之后,办理了离休手续。1997年的某一天,《文艺报》刊发了唐因病逝的消息。此后不久,同样是在《文艺报》上,我读到了中国作家协会机关党委书记刘毅峰写的一篇悼念文章。文章中,有这样几处:

“我与唐因老师同住一楼,他家的门总是关着的......”“惟有10岁的三咪(一只黄猫)与您朝夕相伴。三咪不讲话,也少了许多的是非。您每天读书坐在沙发上,三咪便卧在沙发的扶手上,始终陪着您。您留在办公桌上的‘唯有狸奴来伴我,无言相对到天明的字幅,难道是您晚年生涯的写照吗?”

“......您穿一条皱巴巴的长裤,一件汗衫, 脸上胡子拉碴,一副疲惫、颓唐的样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又不知说什么好。您说,这两年我的确感到自己衰老了,想把户口和离休关系转到老家上海松江县,那里还有我90多岁的老母亲,老家人情味浓,对我的心情也会有好处......”

──据此,不难想见唐因晚年的心境。在中国作协系统,几乎人人知道唐因很喜欢猫,家里一直养着猫,最多时竟同时养了七只猫。猫,成了唐因晚年生活的最大乐趣,寄系情感的所在。对此,我觉得很难理解。依唐因的个性,似更该欣赏虎的么。

达成的仕途,则终止于那场著名的“政治风波”。1992年秋,我们曾一同去南方参加过一次文学活动。其间,主办者安排众人参观了一处庙宇。据当地人说,这庙里供的神、求的签,很是灵验。达成被我们一众哄着劝着,依照成例,求了一支签。解签的和尚说,是上上签,今冬或是明春,施主定会如龙逢雨、虎临风,有一番大作为的。达成笑笑,那表情,如同当年面对军界礼仪,勉力诵读了一段程式化的答辞。

转眼又是几年过去,达成依旧赋闲。前不久,他住进了医院。据说,是癌,病势煞是凶险。

“二唐”都是著名的文学评论家。 以都是解放前即投身革命、1957年都打成“右派分子”而论,俩人的半生经历,大相仿佛;而且,又在一起,共事多年,诚可谓患难之交。我初到《文艺报》的时候,就听老编辑们说起,“二唐”那篇批评《苦恋》的文章,写得很是艰难。其间,达成一度想打“退堂鼓”。为此,他曾夜访唐因,说至动情处,甚至落了泪。唐因呢,或许内心深处,未必对撰写“命题作文”多有兴趣,关键时刻,却不能不以兄长的口吻,开导达成稳定情绪,从容应对。

纵有这许多“共”与“通”,在我的印象中,“二唐”无论在任之时,还是卸任之后,相互走动,却并不很多,私人交往,更是相当有限。对此,唯一合理的解释,在于俩都是尊奉“君子之交”的文人,或者说,都属于党政干部中,厌弃拉帮结派、私相授受的那一类。舍此之外,例如在人格和学识方面,我相信,他们是相互信任,相敬相契的。

“二唐”都是儒雅之人,也都写得一手好字。唐因擅小楷,达成工大字。唐因过世后,我听说在唐因那城砖般厚重的档案袋里,尽是他在长达二十年的“右派生涯”中,写下的一行行一页页蝇头小楷。为着种种莫名其妙的罪过,甚至为着一闪而过的所谓“邪念”,唐因无比虔诚地面对他心目中无比神圣的党组织,无比痛彻地解剖着自己,批判着自己。

达成病重的消息传出之后,我不禁忆起1990年夏季,赴北戴河参加“茅盾文学奖”初选工作时,在“中国作家协会北戴河创作中心”大门旁,见到的那一方铜匾牌。当时,众人一眼便认出,那匾牌,还是达成在任时所题。

于是,相互叮嘱道:回到北京之后,匾牌这一段,务必别再提。为官一任,还是容他在这很是不起眼的地界,留存下几个字吧。

告别《文艺报》

这事发生在1995年初。《光明日报》打算增设个文艺理论批评专版,需要找个熟悉这一行当的编辑。双方一接触,事情也就顺顺当当地办妥了。人人说我这一次的调动很值。不是么,干的还是原来的行当,端的依旧是铁饭碗,工资多了几个不说,还从一家行业性周报换到了综合性的日报,换了谁,不是心满意足呢。以致有朋友一口咬定:朱晖必是先寻好了去处,才敢当着作家协会新任党组书记的面,把主编骂了个狗血喷头。我笑笑,不置可否。大凡到了太想急赤白脸地解释剖白一番的时候,每每已是再罗唣也与事无济。这,当属我已感悟太深也太多的一种人生经验。

我心知肚明:迈出这一步,于我,既是太过侥幸的结局,又是延宕了太久的意欲。

或许,在第一次婚姻的解体中,上苍已向我暗示过这不能不有的一步。如果彼时,我能够割舍《文艺报》提供给我的岗位,以及这岗位所喻示的专业感、事业感甚至成就感等等,照着大户人家上门女婿的惯例,按步就班地走下去,或许,今天的我,全然是另一派模样。过份目中无人的城下之盟,任谁也难接受。虽如此,为挽救这桩气息殆尽的婚姻,我还是不能不作最后的努力。执著了两个多月,不见丁点儿起色。

我决定找那位岳父大人谈谈。于我,这是最后的一“搏”。

我很敬重这位老人。他是我有幸识见的一位资格最老的共产党人,有过几十年很是不凡的革命履历。我相信,如果不是因为恃才傲物,锋芒毕露,略略添多一些韬晦和官场之术,便是始终“在主席台前排就坐”,也顺理成章得很 。此时,老人正在高干病房住着,接受一年一度的全面体检。那是在1989年4月初的某一天,我走进那间病房。

“前几天,有位老同志来看我,说中央很关心退下来的老同志,如果身体情况还好,是不是愿意再出来工作一阵。这事,你觉得怎么样”,老人兴致很好地说着,好像我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变故一般。我想,只要我愿意,是可以把自己关心的话题,横插进去的。可我深知,论智力和阅历,莫不高出我好几“筹”的这位长者,既然不想进行我预期的谈话,那么,对这件事本身,必是先已有了定夺。既如此,又何必自讨没趣呢。

“再出来干一阵,又何必。专心专意地搞经济赚大钱,未必是您那一辈人的强项。再闹腾什么阶级斗争啦,什么清理阶级队伍啦,又有什么意思呢。如其如此,不如不参预,只求安安静静地度过晚年”,我一如往常,在老人框定的话题,坦坦然然地申明自己的观点。谈话,在轻松友好的气氛中结束。想来,双方都晓得,结束的,还有双方的关系。

我无由轻松。幸好,我已分到了住房。一套有两个房间的楼房。在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里,我几乎足不出户。何况,这处住房,恰好地处京城东三环的一条叉路边,距平地足有三五十米,紊乱与吵闹,莫不离我很远很远。朋友们找上门来,说你不能总把自己藏在家里呵,还是多出去走走看看,也找些正事干干。我淡淡地笑笑,说,有这台电视机,想看的和该看的,看了哭见了笑的,不都在这里头么。我妈倒是总让我去她那儿看看呆呆的,可我清楚,妈再心疼你,你也是她儿不是她祖宗。一径讨这要那,不依不饶,再好脾气的妈,也兴变了脸,暴打一顿,也是常有的事。如其如此,不如拉开点儿距离,反若亲亲热热一家人。朋友听罢,一脸无奈:你小子,算是参透了。却未必能参透每一人每一事每一时与每一地,参透得心若古井,无波无澜。

于是,不免在新一茬报社领导手下,品出诸多尴尬与愤懑。事后想来,还是太拿自己当人了,太拿这报纸这岗位这内内外外方方面面的气氛与常态,太当一回事了。

其实,以一己的得与失来考核,从此开始的这段编辑生涯,该说是最轻松随意的时光。因为上上下下左邻右舍交办的稿件越来越多,也便无需乎思考选题联系作者落实稿件;因为领导另有一套秘而不宣的办报方略与评估文学的思路,也便无需属下读作品想问题;因为报纸的口碑越来越差,读者越来越少,版面上的事务,如文稿的编辑加工与校改等等,也便越发地容易敷衍;因为经费和经济状况急剧恶化,各人腾出尽可能多的时间与精力,去寻找各的生财之道求存之术,便成了任谁也阻扼不了的一股离心力;可来可不来,可干可不干;个个牢骚满腹,人人火气十足。却一时都割舍不了那只汤饭日减的铁饭碗,割舍不了那既给你诸多荫庇又令你窝窝囊囊地混日子的那一口偌大的“锅”。

干得没滋没味,玩的心,游的兴,便随之强悍。这是同行和同仁中,一种普遍的特权:既然越来越多的报社拿不出差旅费,那么,只要对方承允了一应开销,谁都可以走得理直气壮,而且每每无需给报社任何回报。在这个行当里,磨爬滚打了这许多年,自然不乏这样的机会。我频繁地外出,最多的年份,几乎每个月总会有一两次,去参加各种名目的研讨会、座谈会、新闻发布会,以及千奇百怪的程序与仪式。这期间,我去过很多省份和城市:青海、甘肃、四川、江苏、广东、浙江、内蒙、山西、山东、河北、天津、黑龙江、辽宁、吉林。

我得见了各式各样的景观,自然的或是人文的,历史的或是当今的;我得见了各式各样的人与事。在一个相对有限的时段内,得见如此丰富的社会层面、生活状况、际遇心态,于我,是不曾享有过的幸事。我越来越真切地捕捉到市场经济在这片古老的国土上,艰难前行的脚步。这脚步,驱策和催生了新的思维方式,新的生存指归和生存方式,一种种一茬茬新的人。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亘古不变;没有哪种牵扯与羁绊,不可以扭断;没有哪种生存方式和人生定位,不可以了断,不可以重建。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愿意,只要你还自信。只要你宁愿把自己看作一个独立的人,宁愿独立地面对人生,面对生存,不惜对自己的成败安危等等,从此承担起全部的责任。这是市场经济对人和人性的启迪。

这是人和人性走向本体,走向自觉的第一步。我已不再年轻。还能迈出多大的步,走出多远的路,心中无数。

重要的是,我意识到自己再不能不迈的第一步。

(作者单位:《光明日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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