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巍
[摘要]当今社会,传统价值观念已经发生了深刻变化,膨胀的欲望导致了人性的扭曲。青年作家毕飞宇以冷峻沉静的笔锋塑造了筱燕秋、玉米、玉秀等典型形象,勾勒出当今社会女性这一弱势群体的生存景象,并多方位地探寻造成当代女性悲剧命运的成因:1.市场经济下道德观念的失范导致了个人欲望的无限膨胀;2.传统思想的浸染导致了女性对男权社会的依附;3.女性自我文化心理的局限注定了三位女性的悲剧命运。
[关键词]悲哀;痛苦;悲剧命运;欲望;
[中图分类号]I206.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4738(2009)05-0069-03
在当代文坛上,毕飞宇是一位长期关注女性命运的作家。他在近作《青衣》和《玉米》、《玉秀》系列中,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个鲜明的女性形象。作者以极其细腻的笔锋刻画了女性的心理活动,展示了当代女性的生存景观及其心灵的历程。使作为读者的我们深刻地体会到作家对女性的同情和关怀。筱燕秋、玉米、玉秀是作者笔下的悲剧人物形象。面对生活的诱惑和自身欲望的膨胀,她们身不由己地陷入其中,最终导致了人性的扭曲和自我价值的失落。作者从人性的角度多方位地透视酿成女性悲剧命运的成因。
一
作为三部小说的女主人公筱燕秋、玉米、玉秀,她们都具有相当强烈的内在欲望,也都对生活前景作出了美好的设计。然而命运的捉弄给她们以措手不及的打击。二十五年前的筱燕秋,曾在舞台上大红大紫,以扮演一个真正的嫦娥当做自己人生最高的追求,不惜牺牲一切去捍卫。所以,她不能容忍李雪芬用“高亢嘹亮的嗓音,激情奔放地表现出一个与慷慨赴死的女战士,英姿飒爽的女民兵,豪情冲天的女知青,须眉不让的女支书”[1]227 难分轩轾的嫦娥形象,将一杯沸水泼向师傅的脸,落得个“丧尽天良本不该,名利熏心你毁就毁在妒良才”[1]229的骂名,自己也不得不在黄金岁月被迫离开实现人生宏愿的舞台。玉米和玉秀是村支书王连方的女儿,老大玉米沉着、冷静、工于心计;凡事处心积虑,仿佛高明的棋手,每一步都藏着杀着蓄着后势,其精明能干,殊不逊于大观园中的王熙凤。玉秀漂亮、热情、机灵、特立独行;深受父亲的偏爱,在家里恃宠娇横,常与大姐玉米为敌。因为父亲王连方在王家庄就是权利的象征与代表,使得她们两姐妹在村子里享受公主般的待遇。而父亲王连方的倒台,不仅使她们失去权力所带来的荫蔽,而且还受到了直接的伤害——玉米的失恋,玉秀被强暴。我们不难看到,人生的艰难险恶,是如何轻而易举地击溃了三位女性对未来美好的向往和追求。所有的向往与激情在那一刻都化作一道令人伤心的破碎的风景。
人总是有欲望的,三位女性也不例外。命运的坎坷也不能熄灭她们心中原本存有的欲望之火。相反她们心中的欲望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她们渴望找到一个突破口进入更高的生存境界,在社会中重新扮演一个令人尊敬的角色。然而,这种欲望在市场经济强有力的冲击下,传统的价值观念体系逐渐崩溃和道德观念的失范下变得无限的膨胀。为此,在抵达欲望的过程中,可以采用一切手段,甚至不惜运用屈辱、卑劣的方式叩响欲望的大门,越过了作为一个人应该坚守的道德底线,丢掉了人格和尊严。离开舞台的筱燕秋祈盼着重返自己心爱的舞台,再度大红大紫,能实现她的个人价值,应该说,烟厂老板的慷慨解囊,为她的圆梦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经历二十年的时光,她青春不再,随着年轻演员的崛起,“新陈代谢”这一严酷的生命现象以狰狞的面目出现在她的眼前。为了恢复当年亭亭玉立的身姿,她拼命减肥。在不断膨胀欲望的驱使下,她千方百计地巴结、讨好烟厂老板,甚至与老板上床,奉献出自己的贞操。她为了霸占舞台,不仅不顾生命的危险去医院做流产,甚至,作为B角的她竟然不给A角上台的机会:“筱燕秋一口气演了四场,她不让,不要说是自己的学生,就是她亲娘老子来了她也不会让,这不是A档B档的事,她是嫦娥,她才是嫦娥。”[1]282此时舞台上的嫦娥,不仅是她生命中的全部欲望,而且也是她整个生命的化身。当她因治病,延误了演出时间,看到学生春来业已上场并且听到了满场观众的喝彩声时,她不是为学生的成功而高兴,相反她意识到自己的艺术生命至此宣告终结,在彻底绝望中精神崩溃,变成了一个疯子。正是她内心膨胀的欲望,使她丧失了艺德和操守,甚至泯灭了人性与人情。如果说青衣筱燕秋是台前的示众,玉米相对而言是台下的芸芸众生,她的追求,她的选择,简言之,她的历程更是一种传统女性心态的影射,更代表了普通女性的生活真实。如果认真审视玉米与彭国梁之间的婚姻关系,便会发现其爱情的虚假性。在他们的书信交往中,除却70年代非常流行的政治话语外,既看不到双方感情的交流,更没有发自内心深处的心灵撞击,即便是双方短暂的接触中,所突现出来的也仅仅是彭国梁动物性的生理欲求。然而对于这桩婚姻,玉米却沉浸在幸福的感觉中,这种感觉不是真正来自爱情的激动和喜悦,而是来自做飞行员彭国梁所带来的光彩。从而,既满足了玉米渴望出人头地的虚荣心理,同时也为她的家庭增添了无上荣耀,更加维护王家在王家庄的权威和尊严。从文章中我们无法看到一个青春少女对爱情本身应有的理解、思考,尤其是发自内心的情感的期待与追求。随着父亲被撤职后,玉米遭受到恋爱失败和家庭溃败的双重失落,在极度的沮丧、绝望中,为了满足自我的欲望,不惜牺牲自己将来的幸福给郭家兴作了填房,沦为这个男人生活的奴隶与泄欲的工具。妹妹玉秀遭到强暴后,不堪忍受村人的歧视离开家庭,寻求自己的生存道路。然而,在对权力与亲情的依附中依然没有逃脱生活的厄运。从筱燕秋到玉米、玉秀姐妹,他们在艰难的挣扎中试图改变个人的生存环境与既定的悲剧命运,但是她们都把满足欲望的希冀寄托在某种外部力量上,结果,在盲目的行为中,欲望对人性进行了残酷的伤害与扭曲,最终只能上演一幕女性丢失自我的人生悲剧。
二
在毕飞宇建构的女性世界里,女性的心理是复杂深邃的。传统的封建思想对她们的浸淫,使得她们对男权社会过分的依附,一方面表现她们对权力的崇拜、渴望和依附;另一方面,大多数女性将婚姻的选择视为改变个人命运的惟一契机。因此,这使得她们悲剧命运又笼罩了一层封建色彩。
首先,在许多女性心中,存在着对权力崇拜的意识。纵观古今,权力的中心都是男人,他们从一出生就显示出与女人不同的权力。而女人则被放逐到了权力的边缘,处于边缘地带的女人,一方面身不由己被权力控制,另一方面又渴望去占有它 ,企图从男人的手中分一杯权力之羹,享受权力带给自己身心上的愉悦和满足。玉米是有权力欲望的,她出生在王家庄最“显赫”的家庭,真可谓是乡村的“高干子女”,在权力笼罩下的特殊家庭里成长,她知道权力能带来一切,这使得她异于一般女性地在乎权力,也造就了她渴望出人头地的高心气。她认为“女人活着为了什么?还不就是持家。一个女人如果连持家的权力都不要了,绝对是一只臭鸡蛋,彻底地散了黄了”[2]12。对待家庭内部的管理,她认为“权力就是这样,你只要把它握在手上,捏出汗来,权力会长出五根手指,一用劲就是一只拳头”[2]13。她要求妹妹们对她的管理是绝对的服从,“权力就是在别人听话的时候产生的,又通过要求别人听话而显示出来”[2]14。她与飞行员男朋友的恋爱因为父亲的下台而以失败告终,玉米的命运发生了一个极大的转折,这更让她认识到权力的重要性,她又一次明白了“权”太重要了!“不管什么样的,只有一条,手里要有权。要不然我宁可不嫁![2]76”不问是否有情有义,不管是老是少,只要有权就行,一心只求能够维系住自己的家庭以及自己头上原有的那种权力光环,她把自己的婚姻和未来与浓厚的政治色彩、与冰冷无情的权力拴在了一起。这对一个女性来说,其实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玉米对权力的向往是生活的使然,也是她的心性使然。结婚以后,玉米的权力欲并未消退。在公社,她是社长夫人,在外狐假虎威;在家中,只要有机会,她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体现权力的机会。当郭家兴不在时,玉米坐在藤椅上,这是郭家兴固定不变的座位。这一象征无疑形象地暗示了玉米极其可悲的变态心理的延伸。玉秀对权力的追求是源于走出王家庄,挣脱现状的愿望。玉秀小时侯是父亲的宠儿,“屁大的委屈都要歪在父亲的胸前发嗲”[3]89。她知道父亲的家长身份,她明白父亲有权,是她的靠山。当她走投无路来投靠玉米时,她很快发现了“决定自己命运的并不是玉米,而是郭家兴,甚至可能是郭家兴的女儿郭巧巧”[3]108。因而,她在郭家兴和郭巧巧的面前“加倍地勤快,加倍地低三下四”[3]110。还有城市女性筱燕秋,为了能重返舞台极力地巴结支持她的老板,最终依附于权力的拥有者——老板。无论玉米、玉秀、筱燕秋都是权力的牺牲品。在她们依附于权力的同时,也彻底地丢失了自我。
其次,无论是玉米还是玉秀,作为现实社会中的弱势群体的存在,都不想凭借个人的力量拯救自己,仅仅把婚姻的选择视为改变个人命运的唯一契机。她们的这种生存方式沿袭了中国“旧时女人”亘古不变的生存主题,在人类社会的进程中,女性为了生存的需要,就按照男性意识“装饰”自己,取悦于男人。这就使得女人陷入了男人精心设计的圈套,认为拥有美色就可以拥有一切。她们以婚姻作为筹码来得到想要的一切,不知不觉地在沾沾自喜中丧失了为人的地位和精神的独立。同时她们还承袭了男尊女卑、夫荣妻贵、传统贞操观念等腐朽的封建思想。玉米也是如此,她坚信“做女人的可以心高,却不能气傲,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嫁人这一个机会。”[2]45她的家庭经历使她无法像村里其他女孩子一样选择脚踏实地的婚姻,因为玉米是被村人比作凤凰捧大的,这是她思想的习得使然。当玉米幻想的政治婚姻破灭时,她不顾一切地嫁给一个可以做自己父亲的公社主任,她想通过这段婚姻改变自己的命运,她彻底地放弃了一个女人应有的全部价值,仅仅在丈夫权势与荣耀的余荫下体验到一点可怜的欣慰与满足。因此,玉米对郭家兴的选择,既是对权力的投靠,也是对男权观念的认同。同样,从家中逃出的玉秀,一方面得到姐夫权力的庇护,另一方面,为了活下来,也为了寻找到一种更好的生活,她希望通过婚姻实现自己的蜕变。与姐姐玉米不同的是来自传统文化中贞操观念对她的折磨与桎梏。玉秀被村人报复性地强暴后,不仅遭到周围人的唾弃与歧视,更为可悲的是这种观念已经不自觉地转化为她内心的认同,成为她始终无力挣脱的精神地狱。强烈的自卑感,使她丧失了个人价值的自信与肯定,丧失了追求爱情幸福的勇气和激情,这与以前的她形成鲜明的反差。在她心中总是笼罩着一层挥赶不去的阴影——“被人嚼过的甘蔗谁还愿意再嚼第二遍?直到这个时候玉秀才算是对自己有了最为清醒的认识,作为一个女孩子,自己已经很不值钱了。这个无情的事实比自我作践还让玉秀难过。玉秀对自己绝望了。这份凄楚可以说欲哭无泪”[3]126。玉秀很清楚地认识到失去贞操,就意味她将失去嫁人的筹码了,因为王家庄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失身的女人,没有人会再娶她的。那她渴望通过婚姻来改变自己命运的向往也化为乌有。以致于后来当玉秀怀上了郭左的孩子,而郭左踪影全无时,她实际上已经是生死两茫然了,身经沧桑的她到最后只能是生命的枯萎和僵死。由此看出通过婚姻攀附权贵而改变命运,这几乎成为古往今来中国女性的价值认同。审视三位女性共同演绎的生活悲剧时,我们发现这是女性的共同宿命,是人性的悲剧,是深层的伦理文化压抑下的人性的悲剧。
三
在对上述几位女性的描写中,作家还洞察到在复杂的人性中还潜在着源远流长的更为普遍的心理属性,诸如虚荣、嫉妒、自私等便是伴随人类发展流传至今的非常广泛的心理现象。在三位女主人公欲望不断膨胀中,这些掩藏至深的心理现象不断被放大。作家在对筱燕秋的刻画中,就极为深刻地揭示出虚荣与嫉妒如何像魔鬼般地诱惑这位杰出的艺术家走向堕落与疯狂。二十年前的筱燕秋正是出于嫉妒的心理,运用粗暴的手段严重地伤害了自己的老师,她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并由此改变了个人的命运。二十年后,面对再度崛起的机遇,殊不料,人过中年,这一艺术生命的杀手却向她露出了狰狞的面目。作为她精心培养的弟子春来,既是她艺术生命的延续,同时也让她感觉到是对她明星欲望的威胁。名利欲望与虚荣心理,使她凭借资格的优势,不惜破釜沉舟同春来展开一场不无悲壮的搏斗与较量。最终因不堪失败与绝望陷进了不能自拔的精神病态之中。在筱燕秋的生命历程中,惊心动魄地呈现出虚荣与嫉妒等作为人性中普遍存在的弱点,如何污染与损害人们善良、朴实和清纯。除此以外,作家还发现人与人之间总是有一种相互仇视、相互折磨的阴暗心理,还有亲情之间的冷漠。在毕飞宇的作品中,这种心理竟然非常突出地表现在亲人之间。玉秀遭人奸污,作为姐姐的玉穗不仅不安慰体贴,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用最肮脏、最恶毒的语言羞辱她。玉秀在离家出走时,也怀着强烈的复仇情绪用野蛮的方式报复了自己的姐姐。玉秀离家投靠姐姐后,却发现没有权力的玉米无力改变她的命运,于是为了讨姐夫欢心,转过来巴结姐夫前妻的女儿郭巧巧,同专门与玉米作对的郭巧巧结为联盟,本是苦命的亲姐妹却自相残杀,暗中展开较量。随着郭巧巧离家出走,眼看大势已去的玉秀才不得不跪在姐姐的面前,乞求她的宽恕。同样,当玉米发现玉秀与郭左之间的情愫时,为了维护家庭利益和个人利益,玉米不惜向郭左揭发妹妹那段不能见人的历史,从而彻底毁灭玉秀的情爱,并制造了玉秀的悲剧。总之,作者力图从人性不同层面来发掘一些女性走向自我失落的内在原因,从而说明正是她们亲手为自己酿造了一杯生活的苦酒,在整个悲剧中,个人应承担主要责任。然而,作者在揭示这类女性的心理状态时并没有表现出鲜明的批判指向与严峻的批判态度,而是充满着深切的理解与同情。
从筱燕秋、玉米、玉秀几个女性形象,我们可以感到作为弱势群体的女性,在把握、改变自己的命运时,不可避免地要面对现实生活背后所蕴藉着的尖锐的文明冲突、伦理冲突、人性冲突。一方面,她们的自由选择和自由发展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对自身的性别有了深一层的自觉;另一方面,价值体系的松动也使女性生存境遇面临更多的冲撞与困惑。普遍的现象是女性通过与男权结盟来实现个人价值、境遇的改变。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在男性社会女人的沉浮、女性个体生命价值的实现是以扭曲人性、失去人格操守为代价的,我们不断看到失落自我的女性,她们内心的挣扎、抗争、悲哀与绝望。应该说,在现实社会中,给中国女性压力的外部社会并不仅仅由男性构成,女性也充当了同谋,从某种意义上讲,她们是被损害的对象、又是个人悲剧命运的共谋者和缔造者。正因为如此,在她们内心深处有着强烈的冲突与痛苦。叔本华曾说:“欲望按其实质来说是痛苦的”[4]。虽然在欲望的推动下,她们放弃了自我,放弃了做人的底线与原则,但她们依然会感受到心灵深处未曾彻底泯灭的良知。筱燕秋付出贞操与尊严后内心留下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永久的痛,玉米献身后体会到的屈辱,玉秀被抛弃后的生不如死。无不让我们感到作者那充满悲悯的目光、理解、关爱和心痛。他所关注的不仅仅是现实层面的女性的生存,而是倾注着对女性整体命运的终极关怀,对于反思现状无疑有着积极的作用。
[参考文献]
[1]毕飞宇.地球上的王家庄[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
[2]毕飞宇.玉米[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3]毕飞宇.玉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4]全增嘏.西方哲学史(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