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维诗选

2009-01-20 04:55
延安文学 2009年6期

潘 维

雪事——致杨莉

初雪,她的每一次再婚,

都在峰顶之上,

依然洁白、处女精神。

我那张搁在北风里的老脸,

也曾经被覆盖,

如一曲蝶恋花伤透俗世半座空城。

杂草林间,仅此一件雪事,

可称作失恋残酷物语,

为此,我默默的收拾后半生。

还有什么饭碗,

值得我一步三叹、九曲回肠,

做皇帝也不过是弄到了一只更易碎的玉碗。

我愿搭乘一头牛,

把离别的速度慢到农历里去养蚕,

把今生慢到万世。

这座山常年受蚊虫叮咬,

这条水声昼夜挂在树枝上,

这里的县长很光荣。

这便是我风迷酒醉的乡土,

如今,它的五脏六腑被大雪腌制。

一切,静止于钱眼里。

只有寒冷夹带着宗族势力,

满足头版新闻的垃圾内需;

只有我被忧伤私有化了。

开始明白,古墓普通话

不可能和市井混混打成一片,

我暮色累累的岁月属于一种修辞浪费。

终于疲惫到各就各位,

禽鸟分飞。

每朵雪花都是重灾区。

月亮

大地的蓝在微微的鞠躬。

水杉像少妇推开满身的窗户,

稀疏的月光落到细节上。

风,草草地结束了往事,

又沿着铁轨,驶向乌黑的煤矿。

我,并不知道还有多少事物

尚未命名,上帝的懒惰

难道成了诗人的使命?

一眼望去,青春的荒凉,

从水底弥漫出初冬。

一只雨中的麻雀,疾行翻飞;

灰色屋檐,静止着羊角。

(那手持鞭子的放牧者:月亮

在抽打那么多心脏的同时,

可曾用奶喂养过这片风景?)

月光,可曾地毯一样卷起裤管,

赤裸的土,忍受冰冷的脚。

一节我生命的金链,

带着分离时的恐惧,失落在尘世某处。

哦,那就是丧失了名誉的——泥土,

在火光冲天的背景中,

被倾城逃难的人群活活冲散的泥土,

必须紧紧贴住月亮呼吸,

别退化这根点燃的尾巴。

一月的清晨

梳子和厨房的创世纪。

湿润的指尖翻开彩绘玻璃简洁的第一页。

这是清晨,街道尚未传染上噪音。

现在,一月的薄冰在加剧水乡的衰老,

——那皱纹里颓伤的城镇,

像医院的床单,己病得太久了。

它从砖缝渗溢的气息,由稻谷、初潮

和斑驳的霞光混凝而成;

也许,可以发现一种失落的生活。

(让我们用鱼鳞的银光将其瓷片打捞出来。)

从中,地主的女儿和她子宫里的阶级

将得到赦免,而我将得到历史。

当木纹随窗子的油漆一同打开,

凉风,依然领着河流走进树林;

于是我,我的手腕鸟雀般醒来,

像退休的法官,服从审美的需要,

转动几个改变我未来命运的电话号码。

江南水乡

当汽车尾烟将最后的乘客丢下,

如一片枯叶卷入昏暗。一股寒气

混杂着一个没落世纪的腐朽体温

迎面扑来。江南水乡

白雪般殷勤,把寂寞覆盖在稀落的荒凉中。

伴随着虚弱的美女,这块版图

被铁蹄和强悍所放逐。逃亡的马车

停在书卷和蚕茧容易繁殖的湖泊之间,

一息尚存的目光在仆人的搀扶下

朝向侍妾,投去梦幻的一瞥。

于是,在水光月色中,流出了丝绸。

脆薄的撕裂声,传递出贵族们的恐惧。

他们奔逃时的曲折在宣纸上留下辙迹。

对紫禁城的膜拜,对皇权的迷恋,

使宅院的结构,阴黑如一部刑法。

穿过长长的甬道,未来向着过去延伸。

古老的玉器照亮了诗歌,忧郁的节奏

描绘了春天、奢侈和别离,

他们的一半灵魂,和风俗相融,

其余一半,被风的鹤影俘虏。

在那朵冬天的云下,一盆炭火

将热能一点点消磨于窗格子的鼻息上。

灰烬不停积聚,形成空气。

红木道德吞吃着时光的活力。

但从运河的上游带回了北方的谣传。

船只载走了香料也传来了圣旨。

运河两岸,灯笼伸出火苗腥红的舌头

围着黑夜吠叫。夜退到了二胡的弦上。

那梅花凋零的旋律用松香的气味

抓住了一场大雪,从炊烟的怀里。

阴寒造就了江南的基因,那些露水,

凝成思想的晶体,渗入骨髓。

木匠们将房梁抬高的同时也扩展了

秘密的湿度。从街巷那张多雨的脸上,

忙碌的季节来回掠过白色的翅翼。

梦幻和战栗,是密集的水网在呼吸,

赤裸的神经枝叶繁茂。

当我本土的脚踩上青石板悠长的回声,

一股湿润的兴奋,使旅游鞋导电,

那鞋,曾深陷比睡眠更黑的泥泞。

在茅屋的头顶,迷茫的月亮

一滴滴漏下乡镇的寂静:记忆在耗尽体温。

那缺少盐粒的枯叶在沙沙做响,

似乎准备唤醒警惕的幽灵,从忧伤

走入一颗树的脉络,朗诵墓志铭。

这脾气古怪的气候响起了阵阵闷雷,

直到一股霉变的风从一堆垃圾中

刮来东倒西歪的伤兵:绷带无产者,

生锈的鼻尖,闻不到温暖与爱的消息,

他们残废的沉默,仿佛时代的旗帜。

此刻,那被速度和集体抛弃的乘客,

凝望着周围的景色:浪漫绿血的遗产。

他感到腐败在贿赂他的眼睛,

他可能永远是生养他的子宫的异乡人

——江南水乡,美与梦的泛滥之地。

然而,大雪紧紧握住了天空的广阔。

一只火把,扣亮阴阳双耳门环。

朱漆大门像一部巨书的封面,漶漫的字迹

隐约呈现“春秋”。当剥落的时间

掀动书页:人间彻夜回荡着地轴的吱嘎声。

给一位女孩

我喜欢一个女孩。

我喜欢一个黑巧克力一样会融化的女孩。

我旅途的皮肤会粘着她的甜味。

我喜欢她有一个出生在早晨的名字。

在风铃将露珠擦亮之时,

惊讶喊出了她,用雨巷

梦游般的嗓音。

我喜欢青苔经过她的身体,

那抚摸,渗着旧时代的冰凉;

那苦涩,像苹果,使青的旋律变红;

使我,一块顽石,将流水雕凿。

我喜欢一个女孩的女孩部份。

她的蚕蛹,她的睡眠和她的丝绸

——应冬藏在一座巴洛克式的城堡里。

让她成长为女奴,拥有地窖里酿造的自由。

我喜欢她阴气密布的清新吹拂记忆。

她的履历表,应是一场江南之雪,

围绕着一个永远生锈的青年,

一朵一朵填满他枯萎的孤独。

隋朝石棺内的女孩——给陆英

日子多么阴湿、无穷,

被蔓草和龙凤纹缠绕着,

我身边的银器也因瘴气太盛而薰黑,

在地底,光线和宫廷的阴谋一样有毒。

我一直躺在里面,非常娴静;

而我奶香馥郁的肉体却在不停的挣脱锁链,

现在,只剩下几根细小的骨头,

像从一把七弦琴上拆下来的颤音。

我的外公是隋朝的皇帝,他的后代

曾开凿过一条魔法般的运河,

由于太美了,因此失去了王国。

圣人知道,美的背后必定蕴藏着巨大的辛劳。

我的目光,既不是舍利、玛瑙,

也不是用野性的寂静打磨出来的露珠:

但我的快乐,曾一度使御厨满意:

为无辜的天下增添了几处鱼米之乡。

我死于梦想过度,忠诚的女仆

注视着将熄的灯芯草责怪神灵,

她用从寺庙里求来的香灰喂我吞服;

我记得,在极度虚弱的最后几天,

房间里弥漫着各种草叶奇异的芳香,

据说,这种驱邪术可使死者免遭蝙蝠的侵袭。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无知的九岁女孩,

我一直在目睹自己的成长,直到启示降临。

我梦见在一个水气恍惚的地方,

一位青年凝视着缪斯的剪影,

高贵的神情像一条古旧的河流,

悄无声息的渗出无助和孤独。

在我出生时,星象就显示出灵异的安排,

我注定要用墓穴里的一分一秒

完成一项巨大的工程:千年的等待;

用一个女孩天赋的洁净和全部来生。

石匠们在棺盖上镌刻了一句咒语:“开者即死”。

甚至在盗墓黑手颤栗的黄土中,

我仍能清晰的分辨出他的血脉、气息

正通过哪些人的灵与肉,在细微的奔流中

逐渐形成、聚合、熔炼……

我至高的美丽,就是引领他发现时间中的江南。

当有一天,我陪他步入天方夜谭的立法院,

我会在台阶上享受一下公主的傲气。

香樟树——给王瑄

烟花、萤火虫和山坡

还有初恋的口红

还有我用琥珀保存的邻家女孩:

一切,都被劣质海报温暖过,

在老城区,

在护城河黑浊的注视下:

一切,都有名字,

被稚嫩的喉咙喊过。

我承认,拷打我、逼迫我成长的刑具

——是江南少女

湿润的美貌让孤独丛生。

我承认,我谈论的仅仅是

一棵香樟树,

它闹鬼、冲动、尚未枝叶飘摇

但它的清香已把空气抽打成一片片记忆:

随腹部受孕的悸动,

将背叛蔑视到遗忘里。

吐峪沟村

三月,苜蓿的嫩芽苏醒。

尚未认识羞耻的陶罐,

熟悉每一位汲水少女,

她古典的手腕、纱巾和抚爱。

那股淡淡的睡眠味道,

将灶火和祈祷交织进黎明。

凭借年老,治疗疟疾的兽医

爬向阴影。

然而,亘古迄今,山峦的坡道依然陡峭;

肉感的火,泼洒在岩体上。

一千零一夜的魔法随处可见。

没有苹果树,也没有蛇。

布谷鸟叫声之后,

大峡谷一片空寂。

翻开伊斯兰教编年史,

你查阅不到哪一年、哪一天,

这座小小的维吾尔族村庄,

从黄土里生长了出来。

宁静是它的胎记。

瓦蓝的空气里有一张封条,

盖着印章,模糊的字迹好象是

“圣地”或者“葡萄园”。

一座隐藏着神秘信息的中世纪迷宫,

它里面只有停滞的空间。

村后那架水磨会告诉你,

时光怎样分岔、倒流、消失和重现。

透过朽坏的木格子窗,

拱廊下的一钵石榴汁,

保持着美好酸甜的和平:

既不示威,也不投降;

既不拒绝,也不欢迎;

一头液体的绵羊。

一种敬畏信仰的秩序。

如同邮差的身影会带来创伤,

村子中央那棵巨大的桑树

带来了天空;

一群振翅的鸽子

雀斑一样单纯、幼小,

在季节的库房里,

它们用轻盈收获着棕色气流。

村民们唯一的货币:葡萄

在压碎之前,藤蔓的浓荫

会把用以纳税的羊羔轻轻庇护。

一无遮拦之处是山坡上的墓地。

神圣来自奇迹。

七位穆斯林圣徒在此升天。

灵魂的活水可以救治麻痹的土。

当狂飙进入这神秘之谷,

沙沙翻动《古兰经》树叶,

我作证,在东方破晓,

清真寺的圆顶微吐月牙之际,

一位九岁的女孩跪向真主,

感恩、赞美、恳求和禀告。

晨寒从晾房到屋顶,

从台阶到走廊、阁楼,

从吱嘎一声打开的土路

到突然上升的通道,

漏般渗入黄粘土夯成的深邃王国。

这是一种保持着圣洁状态

面纱下的传统。

仿佛为天堂寂灭的玛瑙。

没有哪一辆马车运载来的东西,

会增加尘世的重量。

只有简衣陋食的朝拜者,

虔诚的激动一浪又一浪,

高过木卡姆乐舞,

高过黑暗和诅咒。

然而,当我骑着驴、带着贪念

进入土峪沟大峡谷,

像一只19世纪殖民主义的老鼠,

就会有阵阵恶梦圣战般泛起。

那蜂巢般密布的石窟寺,

那王羲之时代就点燃的鼎盛香火,

已是一片上锁的遗迹,

仅剩壁画里的一阵排箫

诱发着祥云、彩虹:

也偶尔有匿名的风

在星光下觅食。

一切都在祈福消灾,

包括悬垂于半空中的落日。

它目送着越来越小的孤独,

沉落到视力之外的虚无戈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