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旭东
在这个文化产业化的时代,诗歌的影响力显然非常有限,因为诗歌一不可能成为真正意义上创意性产业的一部分,二不可能在精神领域里成为最具有号召力的一员,三在文学刊物里也只是一位小弟弟。这是一种事实,但我们也不必为此惊讶或者痛苦,因为诗歌要么选择时代,要么由时代选择,而更多的时候是被生活选择,为时代所左右。这是一种宿命,也是一种幸福。因为无论诗歌选择时代,还是时代选择诗歌,它总是尽可能展现某些力量,表达人类内心世界最真实最本质的情感。
这一期三位诗人的诗可谓格调和内涵非常一致,都有着一种深沉的忧郁,一种感人的游子情怀;都表达了一种漂泊生命的无奈、沧桑与痛苦,一种疏离于乡村又隔膜于都市的伤感。坦率地说,蒋建伟和陈亚东的诗以前读过,陈亚东还是很熟悉的朋友;黄海的诗是第一次接触,但黄海的诗歌里有一种让读者难以拒绝的好感。他的作品相比之下,更多了一种委婉的对现实的关切。如《在草木间》,诗人的意象建构是极有意味的,他没有对草木进行赞叹和歌咏,而是一种深刻的凝视,诗人眼里的现实已经与过去有了一种背叛性,如果你读一读它的最后一节中的诗句,你就会产生一种对现代性的隐忧。
“这一回,我从二十楼向下张望/哦,那大片的草木/时间把它们推向了遥远的地方/你看它们对季节的衰退毫无感觉/围墙里装满了垃圾/故乡无处安身于钢铁里/它的今生前世已经无人问津”
读到这样的诗句,我感受到了黄海的诗里一种忧郁的气质和内在的批判精神。《写给你》是一个漂泊在外的游子给家乡的一封信,这里的“你”是诗人的故乡,也是诗人灵魂的村庄,也是诗人的亲人和诗人的恋人。这里的“你”负载着多重的生命涵义,也包涵着丰富的情感体验。因此这首没有确指的抒情对象的诗,其实有着明确的情感空间。可以说是诗人从都市回归乡土的一种怀念与关注,但这首诗又不像是一种乡土诗和怀乡诗,诗里也没有被诗化过被审美过的乡村景象,但诗里却有着一种被本质化的生存方式。因此,“写给你”,是写给所有乡土人的,也是写给所有城市人的,同样也是写给自己的。《梅雨》里的景象则具体化了,诗人完全定格于小县城的梅雨之景,但这具体化的情境里,都是一种带有普遍性的生存状态。看得出来,这梅雨的小县城就是诗人的家乡,至少这是他曾经栖息之地,因此梅雨牵动的不只是一份乡情,也是一种对生命的留恋。
蒋建伟的《豆》和《天上的云朵》这两首诗可谓书写的是切身性的体验,读后有一种灵魂颤动的感觉。《豆》这首诗里,禾苗与娘,娘与豆,构成了两组叠加意象,这种意象不仅仅是形象的互相融合,更是意义的叠加,使语言的弹性大增,也让亲情、乡情有了一种浓烈的寄托,而且也把亲情与乡情连结为一体并使之扎根于泥土,蕴涵于乡村风物之中。《天上的云朵》也是一种意象叠加,天上的白云像娘的孩子,土地也像娘的孩子,这种看似违背语言逻辑的意象构造,却把诗的情感含量增大了许多。可以说,这首诗是一种真正的用意象来倾诉对家的情感的诗,但又不同于一般的托物言志、借景抒情的诗。蒋建伟好像很喜欢这样用乡土意象的叠加来表达自己的情感,不过,细心的读者可能发现,他的诗里节奏把握还稍为急促了一点,有些语言跳跃性过大,以至于显得有些生硬,甚至感到有“做诗”的痕迹。好在他的两首诗的整体情感空间还是很和谐,也极易引起读者共鸣。
陈亚东的两首诗有点“底层叙事”的味道,与当下的打工诗歌在主题内涵上都挺像,不过诗人的身份不符罢啦。《小梅》写的是诗人自身的体验,可以肯定“我”就是诗人,诗中的“小梅”是诗人的小侄女。这首诗与蒋建伟的两首有一个不同处,就是它基本上属于叙述性抒情,即诗的语言都是叙述性的,而且是把情感含蓄于叙述之中的。看得出来,诗人曾经请小侄女来他家做保姆,但做了两年,由于“我”显示了城市人的狭隘使得小侄女两年后不得不离开,并到无锡打工,过着飘泊的生活。这首诗里,诗人表达了自己对小侄女的思念,也有自责和后悔,但更重要的是,这首诗从一个侧面呈现了一种城市所具有的“异化”的力量,也呈现出了乡村女孩子的生存状态——这其实也可以说乡村人的基本的生存状态,不得不离开乡村,远离土地,去城市打工飘泊,承受边缘人的生存压力和生命苦难。《木匠小汪》也是反映漂泊主题的,木匠小汪到城里打工,每年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回到乡村老家和老婆孩子团聚,小汪多么希望能够结束这种飘荡的生活,在城里买一套房子,让女儿在城里上学,过上安稳的日子,但一个乡村木匠要在城里买房安家并扎下根来,这是多么艰难的一个愿望呀!
这三位诗人的作品都有一种飘泊感,一种守望乡村但又不得不离开乡村,甚至背叛乡土的痛苦感,同时也有一种渴望融入城市,但又不能从城市得到归属感的失落与失望。为什么他们的诗里会反复出现这样一种“疏离”的情绪?我觉得这就是一个时代的问题了。应该说,诗人并不是批评家,也不是天生的忧郁王子;诗人之所以伤感、叹息,甚至悲哀与愤怒,都与时代有关,即这个时代到底给予了诗人什么样的生存空间或情感栖息地。这三位诗人笔下的那种飘泊的生命的书写,证明了诗人敏锐觉察到了这个现代化、都市化快速吞噬乡村的时代,乡村人所面临的生存境遇及生命苦难,于是他们试图以诗歌的方式来呈现这个时代的病症,并试图以诗歌的方式来抚慰自我并抚慰乡土的生命。
诗歌不可能是良药,可以彻底治愈时代的疾病;但诗歌可以用意象建构的方式来弥合时代的伤口,让身处这个时代的人不会因为时代的病痛而流出更多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