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惠
我常常想,倘若梅杏没有来到我们村,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有个我?
梅杏来我们村的时候,是那年的秋天。深秋。或许已然是初冬了。芦花早就开了,雪白的一片,厚厚地铺在江岸,绵延十几里,远远望去,很是壮观。当一行人在村头出现的时候,天空已经把最后一抹晚霞都收尽了,只剩下一轮夕阳血红血红地挂在西边的天空上,孤孤单单的。那血红血红的样子,仿佛一只注入了苏丹红的鸭蛋黄,看上去有些古怪。
而那天看上去也有些古怪的是我们村的人。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纷纷从家里跑出来,朝着一个地方聚集。仿佛长江涨水的季节,忽然大堤裂了一道口子,江水以不可阻挡之势朝着那个缺口奔涌。那个缺口就是村东头老柳树下张格爹爹家的茅屋。我母亲当时正做着晚饭,可她只胡乱地将灶里的火用烧火棍打打灭,连还在锅里刺啦作响的白菜都来不及盛起,就拔腿跑了。结果硬是将一碗白菜烤成了秋天里的枯叶。
当我母亲赶到的时候,村里人已将张格爹爹的茅屋挤得水泄不通了。屋里盛不下,多数人被挤到了门外。一个个头颈伸着,努力想越过挡在自己前面乱糟糟的人头,期望能看见一星半点屋里的稀罕。张格爹爹,这个被生活重重地压弯了脊梁,平日里总是以上半身与大地平行的姿势行走,说着难懂的下江方言,家境贫寒而又沉默寡言的老人,什么时候家里有过这样被人瞩目的光景?
张格爹爹一家是被一场大水从上江冲来的。一夜之间,房屋财产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紧逃慢跑出来的一家四口人。望着那一片白茫茫的水,老伴当时就疯了,朝着家的方向咚地一声直直地跳进了那一片白中,顷刻间就不见了人影,任凭张格爹爹和他的两个儿子喊破了喉咙。无奈,张格爹爹只得带着两个儿子一路乞讨为生。等来到我们村的时候,父子三人已没有了人形。当时已经是秋天了,可父子三人依然是夏天的衣服披一片挂一片地在身上,又冷又饿,昏倒在老村长家门口。当时的村长就是秦五爷的父亲,秦格爹爹。虽然秦格爹爹不能听懂张格爹爹那难懂的上江方言,但并不妨碍他对他们父子的同情,就收留了他们。当时村子里还没有这么多人口,秦格爹爹说村子里你随便看哪地方好,留下来搭个窝吧。张格爹爹自然感激不尽。可也不敢叨扰村人太多,就在村子的最东头老柳树下的小河边搭起了三间茅屋。起初墙壁是用的芦苇秆糊上河泥做的,后来,父子三人又日夜打下了土坯盖成了现在这幢茅屋,算是正儿八经地有了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家。
天还没有黑尽,张格爹爹家的茅屋里就点上了灯。这在我们乡下是很出格的一件事。谁家会在天还亮着的时候就点灯的呢?可那天黄昏,张格爹爹茅屋里的油灯确实早就亮了,闪烁的油灯光将张格爹爹光秃秃的脑袋映照得油光发亮。也将那庄稼人特有的古铜般的肤色与那长年被烟熏火燎的墙壁以及他手中那只除了吃饭睡觉外一刻不离的短烟袋映照得浑然一体。只见他“端”坐在桌前,尽管身体依然免不了前倾,可那股庄严与肃穆似乎是任何一个村人所从未见过的。
他叭叭地抽着从不离手的短烟袋,脸上是一种村人无法揣摩的表情。他的身后站着他的俩儿子和那个他从老家带回来的小儿媳妇。他的大儿子又聋又瘌痢头,整个人有些傻傻的,除了一身的蛮力气。所以任凭张格爹爹怎样努力,也不能给这个儿子娶上哪怕一个缺胳膊少腿或者竟也一样有些傻有些呆的儿媳妇。小儿子虽然不麻不跛不傻也不丑很正常,可因为穷,也一直没有哪个女子看上他。无奈张格爹爹只得回了一趟老家,终于给他的小儿子带来了一个不麻不跛也不傻还不丑的儿媳妇。从此,张格爹爹一家总是被村人们善意地取笑:说张格爹爹嘛,两个儿子一个媳妇——糊着过呗。可同时他也在村子里名声大噪起来。
桌子的另一边,张格爹爹的对面,一条长凳上挤坐着三个年轻的女人。她们都一般齐地低垂着脑袋,其中两个是齐耳的短发,因为低头的缘故,头发便垂了下来,将整张脸遮得有些影影绰绰的,惹得一些性急的人恨不能伸过手去将那些恼人的头发拂到耳后,以便能看个清爽;剩下的那一个倒是梳着两条小辫,可是却没有谁对她感兴趣:只不过一个脏兮兮的黄毛小丫头罢了,有么子好看的呢?倒是她脸上的那一对大眼睛给人印象深刻:不仅仅感觉一双格外大的眼睛安在一张格外小的脸上有些不协调,而是那眼睛的惊惧、羞怯、茫然还有慌乱的眼神,令村子里的人不敢与她对接。
忽然,张格爹爹喉咙里一阵活动,旋即一口浓痰重重地砸在了脚边。日妈妈的,张格爹爹用大手在嘴边胡乱抹了一把,甩出了那句时时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也是村人唯一能听得清爽的一句话。那几个字从张格爹爹的嘴里甩出来之后,就笑眯眯地抬头将拥挤骚动的人群扫视了一通:日妈妈的,都来了呢,看把戏呢。他自顾嘟哝了一会忽然高声喊:日妈妈的,老陶家的来了吧?在哪?来了!随声陶家大伯从人群里挤到前面来,身边跟着他的儿子土根,两截黑塔似的。他妈的,土根今晚上有好日子过了。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顿时引起一阵哄笑。土根的黑脸上龇开了一道白缝,那是他雪白的牙齿。日妈妈的,谁不想过好日子?张格爹爹也笑了,扭脸对着桌子对面说,香草,站起来。坐在最头里的那个女子站了起来,只见她个子高高的,细条条的。头依然低着,可是影影绰绰的还是能看见她的脸血一样红。土根,日妈妈的,这就是给你小子寻下的老婆,带回去吧!张格爹爹叭叭地又抽了一口黄烟。土根黑脸上的那道白缝咧得更大了一些,急速地挤过人群将那个名叫香草的女子牵了出去,将一屋子的哄笑甩在了身后扬长而去。接着土根的父亲也急慌慌地挤出了人群,人们笑他,说陶家大伯,你家土根着急忙慌的,你也跟着急忙慌地做么事喔?回去看看,回去看看。陶家大伯脸上一道黄缝地挤走了。又是一阵笑。日妈妈的,老陈家的呢?来了没有哇?张格爹爹在大家笑声的伴奏下高喊着下一位。只见细而高的陈家老伯带着同样细而高的儿子满发挤到了张格爹爹的面前,两根竹竿似的。日妈妈的,早就等急了吧?细叶,站起来。被叫做“细叶”的女子羞答答地站了起来,虽然个子没有刚才那个叫“香草”的女子高,但也将就,一点也不丑。同样陈家父子满意地将细叶带回了家过好日子去了。前面那两个高挑的女子都给人领走了,剩下这个面黄肌瘦蓬头垢面的小丫头,无疑是给秦五爷家的大明准备的了!不知为什么人群中一下子静了下来。张格爹爹,这样小的女子也能给人做老婆么?格不是您老从哪里捡了回来充数的啵?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说得张格爹爹有些窘,哪里还能捡到女子做老婆?日妈妈的,你也给我捡一个试试?张格爹爹的烟袋又叭叭地响了起来。日妈妈的,她老子死得早,她娘又瞎。唉,是她娘硬要我带她来这边讨口饭吃的。说着又叭了一口烟袋,五爷,反正你家大明才二十二,还小,还能等几年。你把这丫头领回家,放家里养几年,也还养得起。等能结的时候就让他们结,不也挺好?权当积了德做了好事,行不行?这……秦五爷正在犹豫,只见秦大明呼地从人群里跳出来,我不要,哪个要,哪个领家去!说罢,气呼呼地拂袖而去,到了外边还在喊:他妈的个张罗锅,给别人家的都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姑娘,给我竟领回来这么个不上秤的货。老子是得罪你了怎么的?哼,说得好,养起来?还是你自己养起来,留着给你们家大聋子正好。张格爹爹被骂得有些讪讪的,一个劲地叭着烟袋。半晌才说,日妈妈的,五爷,大明不要,给二明备着怎么样?二明不才十九吗?她十五,正好!日妈妈的,老子是想起那丫头她娘那苦巴巴的样,怕糟践了她。不然,老子就留给聋子,谁敢龇牙?这里张格爹爹的话还没落音,那里早蹿了二明:省省吧,大明都不要的货,我才懒得要呢。你就留给聋子好了,谁也不会龇牙的。说罢也扬长而去了。众人都被这情形弄得有些懵,再看那个可怜的小丫头,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仿佛两只河蚌似的紧紧地合上了它坚硬的外壳,将那里面的一切都关闭了起来,只有两条溪水般漫过小脸的泪。
事态发展到这步,真让张格爹爹下不来台了。张格爹爹,你也真是的,你看这孩子还没长开呢,怎么给人当老婆啊!母亲在灯下看着这个可怜的与我大姐一般大却看起来小很多的女孩子,心疼地说。母亲的话更让张格爹爹仿佛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似的不好意思起来。日妈妈的,谁说不是呢?日妈妈的。我想这大明横竖还小,人家土根还有满发可都是快三十的人了嘛……五爷,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好?要说养几年也不是不行,可张格爹爹,那两个货不都不愿意吗?我总不能自作主张带回家养着吧……秦五爷嗫嚅道。就在彼此都不知该如何收场的时候,忽然一个声音从灯光的暗影里一根稻草样地浮了上来:五爷,我要!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走样,竟然谁也没能听出来是谁,可张格爹爹和秦五爷这两个溺水之人还是立即欣喜地抓住了它。循着声音下劲地看,原来是秦五爷的侄子双狗子!
双狗子是秦五爷死去的哥哥秦四爷的独子。双狗子命苦,刚出生他娘就大出血一命归了西,撇下四爷又当爹又当妈地好不容易将他拉扯到了五岁,却在那个苦冷苦冷的冬天,为了给儿子弄点鲜腥,下江里摸鱼,硬生生地给冻死了。那时候,五爷才刚刚结婚不到一年,还没有孩子,就把双狗子带在身边一块儿过着。五娘一开始自己没孩子的时候,倒也和善,可一等自己的孩子雨后春笋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之后,五娘就再也没细工夫和善了。其实双狗子还真没有白吃五娘家那口饭,小小年纪,烧饭、带孩子什么家务活都干。可再怎么干也讨不到个好。双狗子十五岁的时候就单过了,在他父母为他留下的那三间草屋里熬着日月,直到今天三十挂零了,尽管鼻子眼睛各样零部件都很齐整,虽说谈不上什么标致,但也绝对拿得出手,可到底也没寻上个女人,暖一暖那三间破草房。一是没钱,二是也没人替他操心。
日妈妈的,是双狗子啊!张格爹爹的语气里明显有些失望。五爷,我要!灯光下双狗子的目光像锥子似的死死地扎在他叔的脸上,而从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似的嗖嗖地在屋子里尖啸,令人震撼。秦五爷说,就给双狗子吧,怎么着,他也是我们老秦家的人嘛。是不是这么个理啊,张格爹爹?日妈妈的,也只好这样了。梅杏,张格爹爹喊了一声,眼睛也不瞅她,盯着脚面前的地,声音里有明显的无奈。你,跟双狗子回去吧。日妈妈的,如果不是看在秦格爹爹收留我们的份上,这样的事老子以后再不做了,吃力不讨好……
第二天,我们家院子里一挂噼啪作响的鞭炮把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炸糊涂了,这不年不节的,伍师爷家放的哪门子鞭炮呢?于是都齐齐地围到我们家门口看稀罕。一时间,黑压压的,屋里屋外,院子里,晒场上,树梢上,到处是人。张格爹爹也来了,和父亲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抽烟袋。原来头天晚上,我妈和我爸刚睡下,就听见屋外有人小声地叫门,大门刚一打开,秦五爷还有双狗子以及那个他们刚刚领回家的名叫“梅杏”的小姑娘一起裹着一股深秋的夜风进来了。一进屋,秦五爷就把双狗子一把摁到了地上,双狗子,快给你伍师娘磕头。母亲吓得一懵,五爷,你这是做么事啊?伍师娘,是这么回事。你看吧,这小丫头双狗子非要,要就要呗,可是你看我们秦家除了几条光棍什么也没有。再怎么说,这也是双狗子这辈子的大事,那几间破草屋总得要收拾收拾吧?再说了,你看这小丫头,脏成这样,也得要收拾吧?收拾屋子我们父子几个能对付,可这收拾小姑娘,我们几个都不会也不合适啊!所以,想请伍师娘帮个忙,能不能把小姑娘好歹也收拾个人样出来。明天也好跟双狗子结婚啦!五爷一脸的歉意。这……母亲还没有回过味来,只见双狗子一下跪在地上,伍师娘,你老要是今天不答应,我就一直跪着不起来。我母亲本是一个出了名的爽快人,见双狗子这样,就爽爽地答应了,哎呀,五爷,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又不是么子难事,做么事这么一本正经的?双狗子你起来吧,我答应了。再说梅杏这丫头确实挺可怜的。见母亲爽快地应承了,秦五爷顿时如释重负,一副感激样,不住地搓着手,说谢谢伍师娘,谢谢伍师娘。我就知道你心肠好,一定会答应的。可还有一件事,还想请伍师娘帮人帮到底,送佛上西天,梅杏明天能不能从你家门里走?从我家门里走?母亲一脸的诧异。可不是嘛。伍师娘,你看这女儿嫁人总得要有个出嫁的样子吧?总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就搅一块堆了。明天梅杏要是能从你家门里走,我们秦家再怎么穷也要放一挂鞭炮接一接,这样这姑娘不就名正言顺地过门了么?哦,母亲顿时明白过来了,好,五爷、双狗子,你们就都把心放肚子里回去忙你们的吧,明天你们过来接人就是了。反正也就几步路,是个意思。村子里的人知道后,都一片声地说,伍师爷真是厚道人家。
大姐的房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十五岁的女孩儿梅杏。穿着大姐去年过年时的红底白花盘扣子的褂子,九成新的蓝布裤子。这套衣服平常都被母亲整整齐齐地压在箱子底下,被一股好闻的樟脑味包裹着,连大姐都舍不得穿。只有出门走亲戚或是进城的日子才拿出来穿上。脚上是一双新做的大姐准备过年时穿的黑灯心绒布鞋。昨天脏兮兮的小脸被母亲用香皂精心地洗得干干净净,而且母亲还在油灯下用一根线细致地为她绞过。那是一张虽然小却很标准的瓜子脸、美人的脸。何况还有那一双大眼睛,乌黑的眼珠长长的睫毛,真叫好看。洗得喷香的头发被母亲用心梳成了两根麻花辫子,辫梢还扎上了红头绳。梅杏羞答答门前一站……
所有的人都看呆了!包括大明、二明和双狗子本人。这弟兄仨眼睛都瞪圆了,半天也不晓得眨。这真是昨天那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吗?莫非伍师娘会大变活人?真是人是衣裳马是鞍呢,这丫头被伍师娘这么一弄,跟变了个人似的。大明、二明,你两个傻卵,这样漂亮的一个老婆让给了别人,等着夜黑里抓心挠肺蹬被窝啵。好半晌人们才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七嘴八舌起来,狗日的双狗子,真他妈小狗掉进了茅屎缸里,白捡了一个大便宜……
双狗子,你他妈光傻立着干吗?还不快点带梅杏回家啊!父亲见双狗子和别人一样只傻愣愣地瞪着梅杏看,忍不住吼了一嗓子,倒把双狗子吼得一跳,慌里慌张地挤到梅杏跟前。众人一阵哄堂大笑。张格爹爹一边笑一边嘴里不停地骂:日妈妈的,日妈妈的!一大滴口水也乐得从他嘴里蹦出来。母亲说,双狗子,今天梅杏是从我伍家门里走出去的,就是我伍家的女儿了,往后你要是有什么亏待梅杏的地方,可别怪我伍师娘翻脸不认人。是,是,伍师娘随便怎么教训,双狗子都听。双狗子呆痴痴地站在梅杏身边一会儿搓手一会儿挠头,真个傻卵一个。完了,双狗子乐痴癫了。一句话又逗得大伙儿一阵狂笑。母亲抬手拍了他一下,乐够了没有?还不带你老婆回家?双狗子似乎到这时才终于醒过来,一把抄起瘦小的梅杏甩到自己肩上,一肩扛回了家。人群中再一次爆发出了响亮的笑声,同时人群又像一股潮水似的卷向了双狗子家。这时候一轮红日也像凑热闹似的,咚的一声从村子东面那棵大柳树上跳将出来,把一秋的喜气都洒在地面上。
俗话说这年好过,月好过,日子难过。可日子再怎么难也都那么悄没声儿的一天一天过去了。每天跟着太阳屁股后头跑,倒也没见有什么不对劲的,可等到什么时候你闲了,猛丁一琢磨,哎呀,怎么竟过去了这么许多年呀月的呢?
可不,你瞧,梅杏来我们村一转眼竟已经一年多了。
村里人都说,这张格爹爹把梅杏带到村里来,好了两个人。一是双狗子这头懒牛,那么好的一片嫩草,狗日的吃得连头也不晓得抬了。还勤快懂事,真是白捡了一只大金元宝。梅杏是个苦孩子,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一点也不假。别看梅杏小不点一个,可自从到了秦家以后,还真把一份苦巴巴的生活操持得有模有样的。家务事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一看就知是教养好的人家的女子,是块过日子的料;另一个就是伍师娘,白捡了一个大闺女。梅杏和我大姐一般大年纪,比我大姐还缺月份,平常两个人晴天一块儿上工,雨天一块儿做针线,一道来一道去,好得比亲姐妹还要亲。梅杏是个知道疼人也懂事的女孩子,无论什么时候,但凡母亲在河边洗东西,只要梅杏在定会夺了过来,替母亲洗。自从梅杏来了之后,冬天洗被子缝被子的事母亲就再也没有操心过了,都由大姐和梅杏包圆了。无论母亲还是双狗子都是一脸的得意。
一开始梅杏做不惯我们这里泥一把水一把的农活,是大姐一把手一把手地教会了她;粗活不会做,细活也不怎么在行,针线活一点都不会,她就跟着母亲和大姐学,渐渐地就能做得一手好针线了。记得她刚学会做鞋的那一年,第一双鞋就是为我母亲做的。灯心绒的鞋面,鞋底还讲究地用崭新的白布包了边,煞是漂亮。母亲敲着梅杏纳出来的硬邦邦的鞋底子向村里人炫耀,瞧我们家梅杏纳出来的鞋底子,像块钢瓦似的。在此后的年月里,每年过年梅杏都要为母亲做一双这样黑灯心绒的鞋面、鞋底子白布包边的新鞋。一直到出了那件天大的事情她离开了我们这个村子为止。那年过年的时候,张格爹爹、五爷、包括大明、二明都穿上了梅杏做的鞋底子像块钢瓦似的新布鞋。只不过鞋面子都是一色的黑平布。张格爹爹再一次一边笑出了口水,一边骂着“日妈妈的,日妈妈的”。此后她每年为五爷做鞋直到他死,脚上还穿着梅杏为他做的鞋上路;为大明做鞋直到他娶了老婆,为二明做鞋直到……
梅杏喜欢在我们家做针线,常常娘仨要做到深夜。每次都是双狗子扯着嗓子喊,梅杏,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晓得回家?村里人就笑,这双狗子真他妈有劲,白天都犁了一天的地了,这晚上还闲不下。可惜双狗子也是白忙活,梅杏这地太瘦了,不怎么出庄稼。梅杏来了都三个年头了,还鱼不惊水不跳的,没一点动静。还有人直接当着双狗子的面调笑:双狗子,你狗日的是不是种不行,是瘪稻子啊!不行,老子帮你播一季试试?一地里的男男女女都笑。笑得双狗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像多云的天。
哪个都知道一年中最忙的季节就数“双抢”了,抢收抢插,没个白天黑夜的。生产队长整天咆哮着,火气比那天上的日头还要毒。这不,天还没怎么亮,只能麻晃晃地看见个人影儿,队长催命一样的哨子就响了。大姐闭着两只眼睛一路走一路睡,走到梅杏家门口的时候,没见梅杏往常一般地站在门口等,倒见双狗子拎了根牛鞭杆子,气鼓鼓地出门。大姐心想莫不是梅杏早就走了?
照例是女人们拔秧,男人们插秧的插秧用牛的用牛,各行其是。平常由于大姐和梅杏两个拔的秧苗又齐整洗得又清爽,总是被那些来挑秧苗的男人抢着挑走。有的宁可坐在田埂上等也懒得捡别人的秧苗。有时实在等不及了,才没奈何捡别人的。一边捡还一边骂,你们这些邋遢女人,人长的邋遢,做事也邋遢。他妈的,瞧这秧根上的泥,一疙瘩一疙瘩的,叫人怎么插嘛!长眼睛也看看人家梅杏和家英拔的秧,秧根洗得白生生的,比你们这些邋遢女人的屁股还白……一句话犯了众怒,女人们都住手不拔了,拿扎好的秧把子砸他,一边砸一边骂,秧根洗那么白做么事喔,下锅炒吗?有的骂,怎么插都不知道,还做么子男人,要老娘教你吗?还有的骂,你稀罕人家梅杏还不是狗对着月亮叫,莫的法子么?直骂到那个饶舌者落荒而逃罢休。那天早上的秧田里没有梅杏,显得有些冷清不习惯,于是男人女人都一片声地问大姐,家英,梅杏呢?大姐自顾低头拔秧,没有做声。
队长收工的哨声一响,大姐立即从田里爬起来往回跑,甚至来不及洗两腿的泥。队长取笑她,家英,回家吃饭可真是积极啊!你妈是烧了鱼还是烧了肉啊,那样急?我大姐也不和他计较,一溜烟地跑回村,径直去了梅杏家。那时双狗子用牛还没有回来。
按理双狗子三十刚出头的年纪是要干插秧啊挑稻把子啊这样的重活,可双狗子天生有一门绝活:就是会“教(读告音)牛”。类似于草原上驯马。初生的小牛犊子长到一岁左右,就要开始“上教(告)”了。每当晨雾飘漾的春天清晨,整个村庄都还在睡梦之中,这时就会从田野上传来“走沟里、走沟里”的声音。这声音便表示又一头小牛从此被迫带上沉重的轭头,泥里水里辛劳至死了。因而这声音也似乎有些沉重起来,不能轻飘飘地上升,而仿佛浸了一身的雾水,湿答答沉甸甸的,啪嗒一声滴在牛背上,又啪嗒一声滴在庄稼上,再啪嗒一声滴在庄稼人的心上。“教牛”并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老虎尚且不怕,何况人乎?所以要驯服它已经不容易,何况还要给它上轭套上沉重的铧犁学会直着走、拐弯等,谈何容易。通常都是好几个人,有人扶犁,有人拽住小牛的牛角,强迫它怎么走、走哪里。那个牵牛头的活儿最不轻松。而这个活儿通常都是双狗子干,他把握得好。除此而外,双狗子牛也使得好,他牵牛犁出的地犁头插得不深不浅还平顺溜直。因此他就名正言顺地拿着壮劳力的工分却干着老年劳力的活儿。所以村里人常说,这个世上最快活和最累的两个人都在我们村子里头:最快活的当数双狗子了,白天轻松晚上也轻松(那时候他还没有结婚);最累的就是张格爹爹了,每天都背了一盘磨在背上,那头啊都快挨着地了。他走路,你瞧着都觉得累,更别说走了。
大姐一边叫着梅杏一边在她家里搜索,先是跑向灶屋,没有;接着推开房门,梅杏正趴在床上。听到大姐叫她,梅杏也不说话,只一个劲呜呜地哭。梅杏,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呀?大姐伸手摸了摸梅杏的额头,没有发烧啊!你到底怎么了嘛,梅杏,你怎么不说话呀!大姐显然有些着急,可梅杏除了哭得更厉害外,就是什么话也不说。好,你不告诉我,我去叫姆妈来。说着拔腿就往外走,远远地见双狗子拖着根牛鞭杆蔫头耷脑地往回走。大姐本想问双狗子一个明白,可想想还是算了,喊姆妈吧。
母亲径直到了梅杏的床前,刚喊了一声梅杏,梅杏的哭声就像暴风雨似的翻腾开来。梅杏,你别光顾着哭啊,告诉娘——几乎全村人都叫母亲“伍师娘”,叫父亲“伍师爷”,唯独梅杏省略了前面两个字,直接叫母亲“娘”,叫父亲“爷”——你到底是怎么了?梅杏还是没有说话,只把搭在自己身上的床单掀开……天啦!梅杏的下身赤裸着,屁股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大姐立时就哭了,梅杏,你这是怎么了嘛?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啊!母亲叫了一声我的儿,眼泪也滚了出来,是不是双狗子打的你?梅杏依然只是个哭。这个畜生!他用什么打的你?打这样狠?梅杏用手指了指搭在床边椅子上的一根麻绳,他把麻绳浸了水……梅杏已经泣不成声。母亲气得浑身打颤,抓起麻绳一阵风似冲出房间,双狗子正瘪梭梭地在灶下生火准备烧饭,母亲一把将他拎起来,你这个畜生!走,跟我去见五爷!边说边拖了他往外走。双狗子既不辩解也不挣扎,任凭母亲拽了他往外走。
其时正是早上收工的时候,母亲和双狗子这样一闹,大家不知出了什么事,纷纷跑了来看热闹。五爷也闻讯撵了过来。伍师娘,怎么回事?双狗子他怎么惹你了,我来教训他。五爷,你们老秦家可真能出厉害人呢!你去看看他把梅杏打成什么样了?哪还是人下得了手的呀!母亲说着泪又流了一脸。其时已有一些妇女到梅杏的房里去看了,无不唏嘘落泪。你们大家伙瞧瞧,双狗子心有多毒,这麻绳浸了水,打起皮肉来,什么样的皮肉不跟着绳子跑啊?可怜梅杏那丫头……张格爹爹蹲在墙根下,一边使劲地抽烟,一边骂着“日妈妈的,日妈妈的”,那狠劲似要把烟袋整个儿吞进肚子里一样。
还没等五爷有什么举动,忽然二明一把夺过母亲手中的麻绳,朝着双狗子劈头盖脸地抽起来。二明抽打的那个狠啊,把一院夏天的阳光抽打得如冬天的雪花似的纷纷扬扬,而麻绳响在空中的呼哨声又仿佛深冬的寒风在人们的耳畔尖厉地呼啸,让人禁不住浑身发抖。双狗子被抽得满地乱滚,月白色的粗布褂子上满是一道一道的血痕。村里人一个个都有些呆,觉着这顿打似乎还轮不上他二明出手。不是还有五爷呢么?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你是要把他打死,还是怎么的?五爷狠命地抱住了有些发狂的二明,够了!畜生,都是畜生啊!这时队长也过来了,他对着躺在地上的双狗子骂道,好你个双狗子,全队人都忙得两脚不沾泥,你倒好,快活得在家打老婆。他妈的,这男人打女人自古以来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可也没见着你这么个打法啊!是不是活儿不够重快活日子过得多了啊?好,从今天起,你不要再用牛了,天天给老子挑稻把子,挑死你个狗日的,看你还有没有劲再打人。哼。转而又对围观的人说,不要再围在这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待会还要上工。耽误了“双抢”,哪个也担当不起。说罢,把披在身上的粗布褂子一脱,走了。
院子里的人群再一次如潮水般迅速卷走了,只剩下了母亲和五爷。房间里也只剩下了我大姐在用一块毛巾蘸着温水一点一点地擦洗着梅杏伤口上的血迹。五爷和母亲把双狗子从地上扶进屋里,五爷坐到桌子边叹气。母亲气咻咻地问双狗子,梅杏到底做了么见不得人的事,你要这么往死里打她啊?偷了人了还是养了汉了?今天你当着你五爷的面说个清楚。双狗子抱着头,始终没话。说啊!五爷突然使劲一拍桌子,吓人一跳。村里人哪个不知道五爷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今天他真是气极了。说就说!双狗子一拧脖子,由于突然地一用劲,挣得身上的伤口有些疼,咝地吸了口气,满脸都是皱纹。没用的货!你看村子里的女人,哪个不是一沾上男人肚子就鼓了起来,就是跟她一起来的细叶、香草不也都有了伢?你再看看她,不争气的东西,老子的脸都给她丢尽了。妈的,晚上想和她同个房吧,不是今天不行,就是明天不照。要是不能给老子生个一男半女的,老子要她做么事喔,吃干饭啦!不打她才怪呢!么事啊?就为这个!母亲着实有些震惊,可这事是急得来的么?再说她那么小的一个伢,又瘦又黄巴巴的,能和细叶、香草她们比吗?五爷还是不吭声,只一个劲低头叹气。母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压低了嗓门说,五爷,反正你是长辈,这话听着也没什么。那个,双狗子,梅杏她每月月事来的可还正常?月事?什么月事?双狗子不知道母亲在说啥,一脸的茫然。月事都不知道?就是女人每个月来红啊!来红?没有,梅杏她从来没有来过红啊!天啦,双狗子,你真是作孽哟。梅杏她还没有成人,自己还是个伢呢,你叫她怎么给你生伢啊!五爷已气得脸色铁青,畜生!猪!现世报的东西,还说别人丢脸,你才把秦家的脸都给丢尽了呢!说罢,气哼哼地走了。
双狗子似乎有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本来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这时把头抬起来,用一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母亲,伍师娘,这不也没哪个告诉过我,我也不知道啊!伍师娘,你说我该么样办?唉,双狗子,你五爷骂你是头猪,还真一点不假,你真跟头畜生差不多。再怎么着,梅杏她也是你老婆啊,你哪能下得了那样重的手呢?怎么办?一、你赶紧去找医生给梅杏治伤,顺便你也弄点药搽搽;二、你要是想早点跟你的伢见面,从今天开始,你一定要多弄点好吃的给梅杏补一补。这丫头是苦底子,伤了元气,这么大了月事还没有来……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双狗子就苦着一张脸,说伍师娘,请医生是小事,您老就是不吱声我也会去办,可这给梅杏补身子的事……我还不想给梅杏吃好的吗?可吃什么啊?就几只鸡……双狗子,你给我听好了,从今天开始,你们家的鸡蛋一只都不要卖了,留着给梅杏吃;另外,你不能打打野食捕点鱼捞点虾钓点黄鳝捉几只蛤蟆什么的吗?对对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伍师娘,你放心,从今天起,梅杏就开始做月子了,我保证把她服侍好。说完跑到里屋,对着梅杏咚地一声趴到地上磕了一个头,梅杏,今天当着你娘和家英的面,给你赔礼了,以后我要是再打你,左手打,烂左手;右手打,烂右手。然后也顾不上身上的痛,小跑着去请医生了。
在以后梅杏养伤的一个多月日子里,每天都能闻到从双狗子家的灶屋里飘出的香味。馋得一村里的伢都往他家门中蹭香。夏天雨水多,别人都乘着雨大好好歇着,可双狗子却一刻也闲不下来,不是捉鱼就是抓虾,一身的劲;晴天一般收工都很晚,有时月上三竿还在田畈里,可再怎么晚,双狗子也不忘记在水田的出水沟里放上黄鳝笼子,第二天早起,赶在大家出工之前将笼子取出来,每天总能有收获。这些野味自然全都是梅杏一个人享用。每天双狗子早上收工回来,第一件事便是煮三只糖水蛋给梅杏吃,然后就将那些新鲜的黄鳝杀好洗净,放进一只小瓦罐内,装好水,再抓一把绿豆,一把米,切一小块腊猪油,一齐放进去,然后加一勺盐,末了将小瓦罐小心地扎好,送到灶膛深处,用余火煨着,过不了几个时辰就能闻到香味了,等到晚上吃的时候,那黄鳝连骨头都煨酥了。那个香啊!那些日子里晚上村里人收工回来总能见梅杏趴在竹榻上,用小勺一勺一勺地从小瓦罐里挖黄鳝煨绿豆吃。双狗子一个人潦草惯了,吃饭也只不过混个肚儿圆,根本不知道讲究个细致。若是抓了鱼回来,也不知道个煎炒烹炸的,只将新鲜的鱼杀好洗净,扔锅里,放上水,抓一把盐,丢一把葱,切几块姜,油都不放,就那样河水煮河鱼用柴火慢慢熬着。只把那汤熬得奶一样白一样稠,喝一口,能粘嘴皮子。那段时间,梅杏什么鱼汤啊,鸡蛋啊,黄鳝啊,吃得一闻到就恶心。母亲说,双狗子这头猪,这回算是尽了心了。
梅杏伤好后,“双抢”早就结束了,当她有一天出现在村子里小河边洗菜的时候,大家伙都认不识了。乖乖,似乎又脱胎换骨了一次变了个人似的。梅杏白了,胖了,甚至连个儿都蹿高了不少。母亲满意地笑了,嗯,这回梅杏看起来有点女人的味道了。村里人都拿双狗子开心,说双狗子你狗日的故意和你老婆使苦肉计来着吧?梅杏受点皮肉之苦就不用“双抢”了呀,而且还好吃好喝地赚着,太划得来了……大伙都笑,笑得梅杏的一张白脸上撒满了胭脂。
约莫过了一个多月的样子,一天早上,母亲正在灶屋里雾气腾腾地烧饭,忽然双狗子像屁股后头有什么追着似的急慌慌跑到我家。伍师娘,来了,梅杏来了。由于跑得太急,话都说不囫囵了,没头没脑的,母亲给说糊涂了。什么来了?来什么了?双狗子,一清早的,抽什么风呢?那个,梅杏来红了!今天早上,我看她偷偷地洗内裤,血糊糊的……母亲乐了,举起手里的锅铲子,做出要打他的架势,真是个傻卵。快给我滚回家去,少让她下凉水,晓得不?哎,是,是。伍师娘现在说什么我都听。双狗子一脸的幸福,边往外走,边嘟囔,女人还真是麻烦。又是来红,又是不能下凉水的……母亲在后面举起锅铲子又作势要打,吓得双狗子一溜烟地飞了。母亲的声音在后面追,女子来红的时候可不能同房的啊……
那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母亲和父亲笑得差点喷饭。大姐家英,大哥家雄,二哥家成全都傻愣愣地看着他们笑,这件好玩的事直到晚上他们躺在床上的时候还依然笑个不停。感谢双狗子送给我父母那样开心的笑,因为那一笑之后,才意外地有了我。
第二年的五月端午,村人家家户户都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日子穷是穷,可粽子是少不了要裹的。粽子头一天就裹好了,母亲一大早就起来,烧火煮粽子。火烧得旺旺的,映照得灶屋墙壁一片明亮。母亲静静地望着那些快乐的火苗,心里竟也跟着快活起来。忽然双狗子慌慌张张地冲进来,把母亲心里的那一团快活砰地一声打碎了。伍师娘,快,梅杏,梅杏她要生了,您快点去看看好不好?我可是什么也不懂的啊……双狗子声音颤颤的,要哭的样子。母亲笑了,我当是怎么回事呢!不就是要生了吗?肚子刚刚痛吗?哪里啊,都熬了一晚上了。什么?痛了一晚上,你怎么早不说?可真够肉的!不是我,梅杏不让我晚上惊扰你。别说了,快点去请接生的四奶奶啊,梅杏这是头胎,可不能马虎。头胎,不可能那么快。你赶快去接四奶奶,这边我过去帮你盯着。其时母亲已明显感觉到我在她腹内的不安分,可她想总不至于那么快,就喊大姐起来帮着烧火,自己过梅杏那边看看。可是,刚走到门口,我就已经急不可耐了……
伴随着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村子里响起了我第一声啼哭,声音之响之大,无与伦比。父亲此时已年届四十,也算是老来得女,喜不自禁,当即为我取了一名:书慧。而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梅杏也生下一个女儿,双狗子乐不可支,抱着那样一个肉团团的小东西不撒手。五爷问,给伢叫个什么名啊?双狗子头也不抬,随便叫什么名都比叫我这个名强,就叫她五月吧。五月好,又是端午日,好日子。那个端午节过得可真是不同寻常,村里人都笑说,这娘俩赛着生伢呢!说得母亲一脸的羞,父亲只是个乐。
这梅杏不生的时候吧老是没个动静,可一旦生起来,好家伙!第二年六月,她又马不停蹄地给双狗子生下了第二个女儿:六月。村里人都笑双狗子,你狗日的可真够能耐的,一年一个!真能!要照你这么个生法,要不了几年,你那三间茅草屋可就盛不下了。双狗子浑身都是得意,哪能啊!不就两个丫头么?又不是儿子!天啦,双狗子,梅杏这么能生,只要你有劲,还怕梅杏不能给你生下儿子来吗?那是!嘿嘿嘿……双狗子傻笑。
可事情还真是个怪,梅杏一气生了两个女儿之后,就像踩了急刹车似的,再也没有为双狗子生下一个儿子或者又一个女儿。村里人就议论,说一定是梅杏那一下子把劲都使光了,就像那地似的,地下的肥力都拔光了,可不就不长庄稼了么?说归说,议论归议论,可到底怎么回事,谁也不清楚。直到多年以后人们才恍然大悟。
六月长到五岁,我和五月都六岁的那一年,梅杏的生活里出了三件影响她人生的大事:一件是那年的春天,双狗子“教牛”的时候叫牛给狠狠地顶了。真应了那句老话,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打死的都是教头(武艺高)。双狗子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败在这件别人羡慕他自己也骄傲的事上。
小时候,总听大人们聚在一起闲聊时说,要知道一头牛性子憨、温还是急、凶,就看牛的角。如果两只角像两个弯弯的月亮似的,那这样的牛一定很温驯,你可以随便骑它摸它戏弄它,没事;倘若那牛的两只角朝外翻,像两柄剑似的,你千万莫要惹它,因为这样的牛是极其凶狠的。你若是惹恼了它,它能一头将你顶个对穿。莫说人,即使别的牛见了这样的同类也要远远地避开,若是遭到挑衅就撒丫子逃。
可是那个春天的早上,双狗子他们驯的就是这样一头头上长了两柄剑的凶牛。一开始的时候,那家伙就非常不听话,几个人费了老大的劲,才把轭头给它套上,同伴们就提醒双狗子说小心点,这种牛凶。可双狗子并不以为意。结果在驯的时候,到拐弯的地方,任凭双狗子怎么使劲拽它的角,它就是梗着不动,横着一双牛眼瞪着双狗子。双狗子气了,踢了它一脚,骂道,狗日的,还跟老子拧,老子打不死你。不想这一骂一踢竟惹恼了它,只见它朝着双狗子猛地使劲往前一冲,双狗子根本来不及闪避,就被它顶了个正着,同时还将后面扶犁的带了一个大趔趄,犁头高高地翘了起来。双狗子重重地摔倒了,幸好只是刚开始,棉衣还没有热得脱了,否则真要将他顶一个对穿。可尽管有棉衣挡着,双狗子的肚子还是叫牛给顶穿了,肠子呼啦流了出来。把几个人都吓傻了,站在那儿直发抖,半晌才想起抬人回村。
双狗子在床上躺了有半年多,虽然捡了条命,可从那以后,再也见不得牛了,即使听见牛叫唤,他也要浑身觳觫不已。双狗子一下子衰了。
梅杏带着两个孩子,还要照顾一个病人,忙得四脚朝天,人也一下子瘦下去好多。可刚刚双狗子能起来稍微走动走动,梅杏也能歇一口气了,我大姐却又在那年的八月,桂花飘香的季节出嫁了,而且嫁得很远。这就是影响梅杏生命的第二件事。
我们这里有“哭嫁”的风俗,所谓越哭越发。通常都是结婚那一个月里,每天鸡一开叫,当母亲的便开始哭,边哭边历数女儿的种种孝顺,种种好处,以及以后的日子里该如何做人的种种道理,都从这哭里传导出来。等结婚的日子到了,当娘的头天晚上开始哭,一直哭到第二天女儿出门。那其中更多的是不舍与担心。与自己朝夕相处了二十几年的女儿,今朝起就远远地与自己隔开了,以后的日子会过成怎样也不知道,叫人怎能不越想越伤心呢。母亲伤心,家里人伤心,可还有一个人更伤心,那就是梅杏。自从大姐结婚的日子定下来那天起,她就开始偷着流泪了。不仅如此,她还偷着给大姐准备嫁妆,光鞋就做了四双:单的两双,棉的两双;除此而外,她还给大姐做了一件新棉袄,棉花絮得厚厚的;一件红底白花的罩褂,盘扣子;一条蓝的卡布的裤子,裤缝熨得笔直,像两条火车道……
大姐结婚前的头天晚上,梅杏把五月和六月都哄到了床上,双狗子也洗好睡下了,梅杏说,家英明天就走了,我想今晚睡她那儿……说着声音有些哽。双狗子说你去吧。梅杏就抱了那包东西出门,双狗子问,你抱的么东西?梅杏说,你别管。双狗子就没作声。梅杏拉开屋门,十月的月光如一盆水似的兜头泼洒了梅杏一脸一身。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随即心里陡地酸楚了起来。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才只有五岁,像六月这么大。那天晚上,也应该就是这样的季节,父亲在灯下看书,母亲则做着针线,弟弟梅江还只有一岁,正香甜地睡在摇篮里。她原是坐在父亲的怀里和父亲一起看书的,可不一会就睡着了。母亲几次让父亲放她到床上,父亲都不愿意。不知睡了多久,她被肚子里的一泡尿憋醒了,就起身去屋外上厕所,当她拉开屋门的时候,月光也是这样如水般地兜头泼了她一脸一身,她也是这样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忽然她看见他们家的大黄狗正卧在月光下酣睡,脱口喊了一句,啊呀,好大的雪喔,大黄在雪里躺着,冷死了哦!父亲和母亲都吓了一跳,连忙撵到门口,一看都笑了。母亲说,你这个小傻瓜,哪里有雪?是月光!父亲则抱起了她,连连亲她,说我们家的小梅杏多么富有联想又多么富有诗意啊!以后说不定能成个作家或者诗人呢!
可是,谁会知道这么好的父亲,这么儒雅而又温柔体贴的父亲会那么短命,早早地去了。那年她还只有九岁,在父亲的小学里读三年级。弟弟梅江五岁,六月那般大。正是六月里,门前的河塘里,荷花开得正好。那天,母亲正带着弟弟在河边洗衣服,远远地见村道上父亲的身影,又高又瘦,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往家走。其实那已算不上是走,只能说是在挪。母亲有些不敢相信,早上还见他笑着和女儿一同去学校的呀,怎么这会竟成了这副模样呢?母亲急忙扯了弟弟就朝父亲迎过去。
母亲扶住了父亲,一迭声地问父亲到底怎么了,父亲只是虚虚地一笑说,有些不舒服,回去睡一觉就没事了。弟弟也懂事地牵住了父亲的手。可是那竟是父亲最后的笑。
回到家后,父亲就躺下了,不一会就开始吐血。刚开始,只是一小口,像吐口痰一般地轻描淡写。母亲一见到血就紧张地哭起来,父亲摆了摆手,声音虚弱地说,不要紧的,我睡一会就好了。可是父亲却一点也没好,不大一会,父亲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起来。鲜红鲜红的血呀,从父亲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倒出来……其实,父亲早就吐血了,一个人偷偷地吐。怪不得父亲会那样苍白那样消瘦,简直瘦到了骨子里。有一次被同事看见说梅校长你这样可不行。可父亲却只是笑笑说没事,没事,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清楚吗?是的,他正是因为太清楚了,所以坚决不去医院,他知道大凡肺上有毛病到咯血这地步,就已经回天无力了,白白浪费钱有什么意思?
其时,梅杏还在学校里上课。放学后,她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迫切地冲向父亲的办公室,然后和父亲大手牵小手地一同回家。可是那天,父亲的办公室里没有父亲的身影。有老师告诉她,梅杏,你爸生病回家了。于是她立即飞一般地在村道上跑起来,将尘土和风都抛在了身后。可她根本想不到父亲竟然比她跑得更快,她始终不知道父亲究竟为什么要那么急于离开这个家。离开他宝贝的一双儿女,离开他深爱的妻……
一个令人称羡的堪称完美的家顿时破碎了。父亲不在家就塌了。母亲整日以泪洗面,终于一天,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的心和整个的世界都堕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小小的梅杏不得不辍了学……
泪水将梅杏的一颗心腌得生生地疼。月光下,桂花的香更加浓烈馥郁,如一双母亲的手,温柔地抚摩着她伤痛的心。她在我家院子里的桂树下立下,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桂花的香,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净,定了定神,推开了我们家的屋门。
梅杏打开包裹,将那些东西一件件地展开以后,父亲、母亲、大姐全都愣了,这得花多少钱啊!可梅杏家穷,哪来那么多钱呢?家英,喜欢不喜欢?喜欢,当然喜欢,怎么可能不喜欢呢?可这也太重了,叫我怎么好意思收呢?是啊,梅杏,这礼太重了我们收不得呀,母亲也说。娘,你就不要说这样见外的话了。当年我从这个门里出去的时候,你对双狗子说,梅杏是从我伍家门里走出去的,就是我伍家的女儿了,这句话我一直记着,而这些年娘也确实拿我当自己的女儿了;家英待我更是比亲姐妹还要好,这些我心里都有数。所以,娘,家英,你们也就莫要说什么礼重不重的话了。家英要走了,我恨不能跟了她去,还说什么东西……梅杏的眼睛立时就湿了,大姐的眼睛也湿了。母亲说,可你哪来的这么多钱呢?双狗子的身子才好了一些……娘,你不要操心这些了。其实这钱,说穿了,也是家英帮我挣的。娘,你想,要不是家英带我出去摘茶叶,我哪里能存到什么钱呢?
原来,我有个姑姑嫁在山里,那里出茶叶。一到春天茶季的时候,山里摘茶的人手不够,就要到山外找一些年轻的姑娘小媳妇进山去摘茶。大姐打从十岁起,就每年进山摘茶叶了。摘下的茶叶按斤两付账。每个茶季下来,大姐都要带回来一小笔收入。那时候十块钱就是大票子了,能做好多事。梅杏来了之后,大姐就带她一起进山摘茶了。想不到,梅杏竟然一点一点地攒了这么多。
大姐出嫁的那天,我们家可真是热闹啊。所有的亲戚七大姑八大姨的都来了,帮忙的随礼的,人吵马哄。屋里屋外都摆上了桌子板凳,整整十桌。那天我的两个哥哥家雄和家成挨家挨户地借桌子板凳,每张桌子每条凳子底下都用毛笔写上名字,以免出错;而梅杏则红肿着一双眼睛挨家挨户地借碗筷汤匙,也要一家一家地记清楚,以免还错了。灶屋里光煤炉就三四个,烧水呀,炖鸡炖排骨啊,天没亮就开始忙起。尽管日子并不富裕,但该有的礼数却是一条也不能落下的,桌上的菜那也是一道不能少的,什么红烧白切肉,鱼圆子肉圆子毛圆子,荤的素的,通通都不能少,还有油水更是要足。哪样少了,一出门便会有人边抹着嘴边的油边评论酒席的好坏。
那天最快乐的要数五月、六月和我了。虽然我已经六岁了,已经在那年九月一号和五月六月一起背起了小书包在村子里的小学堂里开始了人生漫漫的求学之路,而且已经认识了“上下左右土木人口”,但是对于婚丧嫁娶之类的大事却一概懵懂不知,意识不到从此之后,大姐就再也不会是我们家的人,而成了别家的媳妇,在那里生活直到死。所以大姐的出嫁尽管母亲哭了一天又一天,于我都没有什么影响。那天,我只和五月六月玩得昏天黑地,因为这样的热闹实在是太少了。我们不时地从灶间偷吃一些炸圆子或者喝一碗炖得酽酽的肉汤,再窜进大姐的房间,偷一把花生糖果,把我们的小嘴里口袋里都塞得满满的,然后又一阵风似的卷出了屋。
其时八月(农历)的阳光正当空照得一片火热,满院的桂香浓得仿佛要爆炸了一般。酒席已经开始了,一时间,八月火热的阳光、八月浓烈的桂香、辣辣的酒香与人们的快活搅和在一起,越来越酽越来越稠,那架势仿佛一锅正在炸着的苞米花,但等那嘭的一声巨响,快乐便会开成一粒粒的小花。
这时,院门开了,静悄悄地走进来一个少年,清秀、高挑、白皙还有几分腼腆的陌生少年。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只有我、五月、六月。你是哪个?我有些狗仗人势盛气凌人。我找梅杏。明显的上江口音,说完这四个字,少年白皙的脸顿时染上了一抹红。梅杏?我的疑问还没有出口,五月六月就已经沉不住气地边跑边喊起来了,姆妈,有人找你!姆妈,有人找你!这时人们才注意到这样一个标致得让人有些不敢多看的少年。顿时,这少年的出现仿佛一块凉爽的冰,刹那间冰镇了所有已然发酵的欢乐。
梅杏系了一条围裙,扎煞着两只手被她的两个小女儿五月六月拽着来到阳光猛烈的院子里。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美少年。许是阳光太猛烈了,刺得梅杏一时眼光无法适应,半晌她才反应过来似的,喃喃地叫了一声,梅江?那少年也喃喃地叫了一声,姐?这一声过后,两个人都一齐朝着对方跑起来。梅江!姐!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也哭在了一起。
形势的发展太出乎人们的意料了,一时间所有的欢乐与喧闹都猛地一个倒栽葱从高空扎了下来。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赶到院子里看那抱在一起哭在一起的一对男女。就连大姐都忍不住从房间的窗子里使劲朝外面瞅。还是双狗子跑过去在旁边小声说,今天可是家英的喜事,你这么哭,伍师娘会不高兴的(我们那里办喜事的时候,非常讲究,就连小孩子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碗或碟,主家都要不高兴,何况这样子地哭)。梅杏顿时噤了声,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也帮那少年擦了擦,然后拉起他的手,走到我母亲面前,娘,这是我弟弟梅江。来,梅江,叫娘。那少年尽管不知怎么一回事,可还是怯怯地叫了一声娘,一张脸又红得一片喜气洋洋。喜得我母亲一把扯过那少年的手,死死地握住,哎呀,多标致的一个孩子啊!快进屋!快进屋!双狗子跟在后面,嗫嚅着,伍师娘,今天家英喜事,刚才梅杏姐弟在你院子里哭,你老可别生气……双狗子,你这是说的么子话呀?梅杏姐弟今天团圆是大喜事,这叫喜上加喜。也是家英前世修来的福气,我高兴还来不及,还生的么子气哟!
那天晚上,宾朋散去的我们家油灯一直亮到了半夜。我、五月、六月早累得三只小狗一般齐齐地在大姐的床上睡得死死的。大人们则都齐齐地聚在油灯下听少年梅江细说从头,母亲陪着梅杏哭一阵笑一阵的。
原来梅杏走后,她弟弟梅江也就辍了学。本来他母亲是要他继续学业的,好歹要读到初中毕业吧。不是有你姐的那二百元钱吗?可是梅江不愿意。第二年过完年,十二岁的少年梅江就把瞎眼的母亲一人撇下,独自去了十几里地以外的一个村子里学木匠手艺了。所谓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嘛,有一门绝活走哪儿都能活人。
一学就是三年,除了吃饭而外,分文不取。少年梅江跟着师傅勤奋刻苦地学习钻研木匠手艺,果然成了方圆百里都小有名气的木匠师傅。不仅人长得好,东西打得精致,而且雕得一手好花。这在当时确实少见。十年后,少年梅江就凭着这一手精湛的木匠手艺带着六月率先打进了城里,成为那个年代城市里室内装潢的先锋……那是后话。
梅江在外学手艺的三年里,他的母亲因为眼睛瞎了,干不成什么事,就在家里为人家搓纳鞋底子用的细麻线。搓得又细又匀。用她麻线的人都说,梅家阿娘搓的麻线比明眼人搓的还要好。虽然挣不了几个钱,好赖她还觉着自己活着有些意义,加上梅江的出息,所以老人心里还是比较平静的。唯一让她时时想起来愧疚的就是梅杏。早知道梅江能有今天的出息,当初就不该将梅杏叫人带了去,也不知道这些年过得如何?倘若不好,岂不是误了她一辈子么?想想这些,老人就常常一个人偷偷地掉眼泪。梅江知道母亲的心事,于是就依着当年张格爹爹丢下的地址找到了这里,果然找到了……
八年了!梅杏来我们村已经八年了。八年里梅杏从来没有回过一次她的娘家。她甚至很少提她的从前与往事。这么多年来,她苦巴巴地和双狗子过着一份日月,竭力用她这八年的岁月一点一点地稀释她曾经的那十五年。以至于在村里人的心目中,已然忘记了梅杏是从别的地方移植来的,有自己的根和与根紧密相连的枝枝叶叶,岁月已把梅杏身上所有与往日相连的东西都淘净洗尽,包括乡音、包括容颜。人们以为她从来就是这里土生土长出来的。漂亮少年梅江的出现,让人们顿时意识到,梅杏,这个女人,也是有历史的。她的历史在远远的上江,由一个名叫梅江的少年千里迢迢地送了来,鲜亮亮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于是人们对这个似乎生来就该受气的小女人梅杏有些刮目相看有些羡慕了。
可是谁又能知道埋藏在梅杏心中的那些担忧与思念呢?她走了,舍下瞎眼的母亲与只有十一岁的弟弟,叫这娘俩怎么生活?张格爹爹究竟给了母亲多少钱然后带走了自己,梅杏不知,也不说,可她心中是有怨恨的。她以为自己完全可以代父亲照顾好母亲和年幼的弟弟,可是母亲执意要她离开。一笔为数虽然并不多的钱至少能帮母亲支撑一些日子。能怎么样呢?她是姐姐而且是女孩,牺牲是天经地义的。
于是这些年,她刻意忘却过去忘却故乡忘记那一江春水相连的另一个村庄。她努力地生活着,希望有一天,她能光鲜鲜地回去,让母亲知道,她活着,而且很好。回去,一直是她整年忍辱负重忍气吞声奋斗的最终目标,虽然她从来都不说。可是这么些年来,她一直也没有攒够回娘家的路费和必要的礼物。于是不知道有多少个春潮滚涌的季节,她一个人一边在江边的芦苇深处打猪草,一边偷偷地哭得昏天黑地。这件事没有人知道,包括我大姐家英。但是除了二明。
二明也是无意间撞见的。那还是梅杏来我们村第二年的春天,二明正在江边放牛,很无聊地躺在青草地上被春天的阳光晒得昏昏欲睡,忽然他被一阵细若游丝的哭声吵醒了。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与芦苇在低声絮语,沙沙,沙沙,一阵一阵忽远忽近。可这分明是一个女人的哭声,而且这样伤心,是哪个?二明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也有些好奇。于是他扒开茂密的芦苇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声音的出处探询,终于他看到了被大明和自己推来推去最终成了他的堂嫂的梅杏。不知为什么,那一瞬间,二明的鼻子发酸了,有些想哭。他没有惊动梅杏,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可是那一次以后,二明有了心事。梅杏那伤心的哭声深深地楔进了他的心里。所以当双狗子打梅杏的时候,二明的暴怒也就可想而知了。
少年梅江的出现真的就像一轮红日一般照亮了梅杏灰暗的生活。我大姐家英的缺失并没有在她的心里留下太多的空白,就迅速地被少年梅江填补了。自此以后,感觉梅杏真像一朵花似的,一下子就开了。她原是瘪梭梭,以为行将枯萎了呢,却一下子灿烂了鲜艳了。说话的声音也响了,笑声也多了,对双狗子也不似以前那样畏畏缩缩的了,敢在众人面前反驳他,甚至还能听到她对他的呵斥。这都是曾经的日子里所从未有过的。而双狗子呢?却仿佛一下子在她的光环里萎缩了。那只淘气的牛毁坏了他的身体,而少年梅江又侵略了他的精神,他萎了,枯了。他再也不能像往日那样一边吆喝着牛干活,一边响亮地唱着山歌,声音很远很远地飘,那是一个人的精神头。可是现在的他看到牛就害怕得浑身发抖,即使牛远远的一个喷嚏,也要让他哆嗦半天。村里人说,双狗子好好的一个人愣是叫牛给毁了:不能用牛了,可他也不能如别的男劳力那样干一些粗重的活儿,那次的伤彻底地败了他的元气,虽然活过来了,可病恹恹的,没有了活力。于是,平时只能和妇女们一起做一些轻巧的活儿,自然也只能拿到妇女的工分。唉,总而言之,才四十出头的他仿佛一夜间衰老了,头上还有了白发。而梅杏呢?越发的汁液饱满光彩夺目。
那一年里,村子里出现了另外一件大事:实行土地承包了!从此,每个人黄汗淌黑汗流,都是为自己了。这可是从来连梦都没有做过的事啊!那些个日子,每一天都被村人们炒得火热,成天沸沸扬扬的,议论,疑惑,欣喜,憧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等等等等,整个村子都快翻过来了。当真从今往后,我他妈爱干就干爱歇就歇,再也不会有人整天拿哨子追着你的屁股后头吹着催了么?当真地里收下的五谷六谷,除了交公粮就都可以收进自己的稻仓,想吃多少就留多少,哪怕通通留着自己吃,也不会有人来找你的麻烦了么?当真再也不用眼巴巴地望着队长分粮的日子了么?真他妈的要过这样的日子了么?真的么?可不就是真的么!会都开了好几轮了,先是自个儿队里头开,然后大队来人了,接着公社又来人了,还有上面县里的工作组,走马灯似的,在村子里蹿。最后终于尘埃落定了,就在那年的冬天。田归田,地归地,抓阄决定。只有江边的芦苇还归着集体,跟往常一样统一收,统一分。
唯一与这种喜悦格格不入的就是双狗子,他首先受到了刺激。想想以后,真的分田到户了,四个人口的田地,少说也得有七八亩吧。自己已经是个病秧子了,梅杏再怎么说也是个女人,以后犁田打耙这些男人的活计都靠哪个?再说了,以后哪个还顾得上哪个么?
梅杏却一点不以为意。你真是喜欢操心,又不是么子大不了的活儿,不都是平时做惯了的么?有么子难的呢?多搭些工夫总差不多吧。多做些又做不死,有么子好担心的呢?不就是犁田打耙那些活儿吗?学呗!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还就不信,女人就捉不得鞭杆子。说得轻巧,学?你想学未必就有人有闲工夫愿意教你!双狗子继续牢骚。那你说么样办?未必你一个人说不想承包?都一样是个做,死不了人。双狗子就噤了声。
梅杏说的铿锵,做的也铿锵。第二年春耕生产的时候,梅杏还真就找出双狗子的鞭杆,开始学犁田打耙这些活计了。师傅不是别人,正是二明。白天忙,他们就趁有月亮的晚上。一个用心教,一个用心学,海口还真叫梅杏给夸下了,也就半拉月的工夫,梅杏还真就真刀真枪地扶犁上阵了。那一天,村子里再一次沸腾了,啊呀喂,这年头,女人都能扶犁,那改天母鸡就该打鸣,男人在家生伢了。大伙都笑,梅杏不在乎,自顾扛着牛轭头,牵牛下地,不慌不忙地给牛上轭,扶犁挥鞭,熟练地吆喝:走沟里。当第一行泥土被梅杏和她的牛笔直地翻过来之后,全村人都在心里佩服:真好一个女子!那个时候,我已经和六月一起到十几里地以外的中学读书了,有时下午放学从田野的小路回家,总能见梅杏站在耙上,挥舞着鞭杆子,牛带着她在犁过的土地上起起伏伏,田野的风拂动着她短短的发,那样子,在我的眼里就是一个女英雄。我常常看得发痴。因为大姐和梅杏关系密切,因此很自然地就把对大姐的思念移情在了梅杏的身上。我说,六月,你姆妈要是在战争年代一定是个女游击队长,比韩英还要厉害。韩英是电影《洪湖赤卫队》里的女主角,是我那时心目中的女英雄。六月却不屑一顾,嘁,会干粗活有么子了不起?你知道吗?我舅舅他们那儿,男男女女都在工厂里做活。晴天不用晒太阳,雨天不用走泥地,那才叫厉害。告诉你,小慧,我以后肯定不会在农村里干这种粗活的,我要活得跟我舅舅他们那儿的人一样,一年四季皮肤白嫩嫩的,衣服干净净的,那才是人过的日子。你整天“我舅舅、我舅舅”的,怕早你没有那个福气!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同样不屑。哼,不信,等着瞧吧。六月说着习惯地昂起了她漂亮的脑袋瓜子。我不得不承认,六月的好看是我和五月都望尘莫及的。可五月,她再也不能和我一起上学放学了,土地承包了,她家里活儿太多,五月不得不辍学帮家里的忙。五月辍学的那天,哭了。我也哭了。我喜欢这个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五月,她善良忠诚厚道体贴。我真希望辍学的是六月。可谁让五月是姐姐呢?她姆妈梅杏说,姐姐为妹妹牺牲是天经地义的。她自己不就牺牲了么?
那天晚上,双狗子弄了一些酒菜,吩咐五月去把二明爷叫过来吃饭,感谢他教梅杏用牛。五月去叫他时,二明没答应,说告你大大就说我已经吃过了。五月回来照搬,双狗子说,扯!哪有这么早就吃过的呢?再去喊。五月又去了,二明还是不来,双狗子说五月真够没用的,喊人吃饭也喊不来。最后双狗子只好亲自出马,二明还推辞,说一家人还那样作礼,搞得跟外人似的……双狗子就坚持。五爷说,双狗子喊你,你就去呗,一家人就是不帮着干活,一起吃个饭也没么子要紧的,紧是推脱,反倒显得你不懂事了。去吧,我看梅杏也忙活老半天了。二明这才松了口。临走,双狗子说五爷也一起过去喝一杯?五爷说,我就算了,还是你们在一块吃自在些。我随便对付几口就行了。
二明这小伙子这些年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三十好几的人了,到今天连个老婆也没寻上,高不成低不就的,也不知要娶一个怎样的天仙回家。村里人都取笑他,说二明,那董永该死了吧,你干脆把七仙女接回家算了,也别嫌弃人家是寡妇。哈哈哈……大伙一阵暴笑,二明像不是说他一样的,纹丝不动。大明早就结过婚了,两个儿子都上了小学。弟兄俩早就分了灶,二明和他大大一块儿过。五爷也真够命苦的,早些年,家里寡搭搭三条光棍,日子过得没颜没色的。好不容易给大明娶了房老婆,指望这下家里有个女人出入,日子会过得鲜光一点,可谁知道,大明的老婆前脚进门,后脚就吵着分家。那个吵劲,母亲说,五爷这个媳妇弄的,教坏了乡风。没奈何,只得分了。父子俩分得两间房,不消说做饭的地儿没有,就连吃饭的地儿也没有。没办法,父子俩只得和双狗子一起在屋头现搭了一间披厦,烧饭吃饭都在那里将就。
晚上兄弟俩酒喝到四五分的时候,就都放开了。双狗子说,二明,你也不麻不跛不丑的,怎么就不娶房老婆呢?好歹也念过几年书,不像我笆斗大的字也识不得几箩筐,找个老婆要容易些。可你倒好,见天地就知道捧了本书看,未必那书里能看出老婆来?唉,这日子啊,有女人才有滋味。你看你跟五爷过的,唉,那还是日子吗?眼看五爷就老了,你也趁早弄个女人回家,好让老人跟着享几天福哇。唉,哥,跟你说一句掏心的话,是个男人他哪个不想讨个老婆回家,可是有哪个愿意嫁我呢?钱没有钱,屋没有屋,再说了,要是讨一个跟大明老婆那样的女人,别说享什么福了,连命说不定都要搭上。说着,二明喝了口酒又说,这世上像梅杏一样的女人能有几个?也是噢,双狗子也跟着喝了口酒。这时屋子里的三个女人都已经吃罢了,在里屋的灯下,梅杏教五月纳鞋底,六月做作业,只剩下两个男人在外面喝。哥,你说,要是当初我没把梅杏让给你,现在会是个么样光景?二明附了双狗子的耳朵低声说。那哪个知道呢!兴许,现在光棍一条的就是我双狗子而不是你二明了。说罢,双狗子大声地笑了,笑得很开朗;二明也跟着笑了,可是却有些苦涩。双狗子端起酒杯和二明碰了一个响,就为这,二明,哥哥我谢谢你。来,干了。二明说,自家兄弟,谢么子谢。也端起酒杯干了。想想这世间的事,真他妈好玩得很,跟唱戏似的……说着自个儿笑了,可笑着笑着,却哭了。呜呜的伤心得很。双狗子说,二明真是个没用的货,这点小酒,就醉了。回头朝里屋喊,梅杏,二明醉了,我送他回去。你把桌子收拾收拾……梅杏没有做声。
我和六月离中考只有一个月的时间的时候,六月却突然不见了。
那天,我放学回来,已经吃过晚饭,开始在灯下做作业了,五月突然急三火四地跑来我家,说小慧,六月今天没和你一块么?我正陷在作业里,有些茫然地看着五月,没有啊,她好久都不和我一块了。以前我们都是一路上学放学的,可最近不知她整天在忙些什么,老是见不着她。她今天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我姆妈急坏了,让我来问问你,五月一脸的着急。我说她能去哪儿咧?说不定去同学家了,明天我到学校看看。告诉梅杏姐让她放心。
第二天,学校里根本就没有六月的影子,晚上放学回来后,我家门都没进就直接去给梅杏说。梅杏正和五月一个锅上一个锅下地烧火做饭。双狗子在堂屋里坐着抽黄烟,那样子已经是一个十足的老人了。梅杏一听当下里就呆了,立在那儿发傻。五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跑到自己房里。五月和六月两人睡一间房一张床,但却一人一只箱子。平常六月的箱子上总是落一把锁,五月笑话她,说不就几件破衣裳吗?用得着这样锁来锁去的吗?也不嫌麻烦。六月却说,我乐意!要你管。奇怪那天六月的箱子竟然没有上锁,打开一看,只是些杂七杂八的零碎,几件好一点的换洗衣服都不见了。五月急急喊,姆妈,快来看。梅杏一看,当即哇地一声哭了。双狗子撵过来问,么事?么事?六月,六月的衣服都不见了,一定是跑了呢……双狗子当下就火了,哭!哭个屁啊!我早说吧,这丫头生就是赔钱的货,你却非要给她念什么书,怎么样?怎么样?出事了吧!跑了吧!老子要是把她搁家里跟老子泥一趟,水一趟地做活,看她还有劲跑。家要败,出妖怪呢……双狗子骂得嘴角白沫堆得像只发怒的螃蟹。
我拉了梅杏去我家。五月也一块儿跟来了。母亲听了事情的原委,也呆了,说平常你们哪就一点也没觉察?哪里会觉察她啊!我们一天到晚累的臭死,哪有心情管她呢?心说,你只管把书念好就成,而且她一直都和小慧一块,哪个会担心她什么呢?梅杏哭得泪人一样。那个晚上,大家都愁着,谁也没心情吃饭,父亲的黄烟袋一直没断火,把自己扎扎实实地埋在烟雾里。双狗子还在家日天日地地骂着,声音大得全村人都能听见。母亲说,双狗子这头猪,小点声他会死么?嚷嚷得一村人都知道了。父亲把烟袋在自己的鞋底子上磕了磕,说我去止止他。梅杏说,爷,算了,随他吧,这样的事瞒得了初一,也瞒不了十五啊,早迟人家都是要知道的。真是不假,家要败出妖怪呢……最后还是母亲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梅杏,格不是六月那丫头跑她舅舅那里去了?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梅杏猛然醒悟过来一般,真是的呢,六月这丫头平常就和她舅舅对脾气,说不定真是去了呢!县城码头下半夜两点就有一班大轮,现在就动身肯定赶得上。梅杏说着就要动脚走。可摸摸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情绪顿时低落了下来,嗫嚅道,钱都在双狗子腰里别着呢,他要知道是去寻六月,未必会肯。母亲起身去到房里开了箱子,摸出一个小手帕包,从里面数出三张十元的票子,递给梅杏,够不够?梅杏说,够了,够了,大轮票只要十几块钱呢。母亲想想又数出两张,说,回去么,怎么着也得给你姆妈买点吃食带上吧。梅杏叫了一声娘,泪就又落了下来。其时已经夜里十点多了,母亲说,话就别说了,赶紧上路吧。四十几里地呢,再快也得要三四个小时。五月,你陪你姆妈一块?五月答应着,抬脚要去。却被梅杏拦下了,不用,深更半夜的,我走了,丢下她一个人在码头我不放心。叫上双狗子?父亲说。梅杏摇了摇头,爷,他怎么肯?没事的,娘,我一个人行的。不行,这大黑的天,一个女子走那么长的夜路,叫娘怎么放心?母亲依然坚持。不如叫我二明爷吧,他平常和我姆妈对脾气,五月突然说。母亲立即赞成,对哟,五月,快,快去叫上你二明爷。梅杏迟疑着,娘,不好吧,这么晚了……有么子不好?二明不是你本家的叔爷么?有么子不好?五月去叫,母亲说的喀嘣脆。五月见梅杏没再反对,就一溜烟地去叫二明。二明已经睡下了,一听五月叫,立即从床上爬起来,五爷问,么事啊?二明说,梅杏要去找六月,伍师娘让我送她去县城坐船。哦,路上小心着。五爷叮咛,别忘了带上那把大电筒。二明答应着走了。
六月果真去了!可是梅杏母亲告诉她,六月是来过了,可是又跟她舅舅走了,去哪儿,没说。不是你让她来找她舅的,说是想找个事做的么?
几天后梅杏从家乡回来,立马找到我妈,娘,你说,梅江能把六月带去哪里,真能找着事做吗?六月才多大的一个伢呢。梅杏依然担着心。母亲说,你呀,跟娘一样都是操心的命。儿孙自有儿孙福,是她自己作怪要跑,你能怎么样她?随她去吧。再说了,你们家六月可是个作怪贼,精着呢。小慧、五月都不如她。走哪儿都吃不了亏的。话又说回来,不是还有梅江吗?你还信不过自家兄弟吗?梅江也都二十好几了吧?可不,二十八了。他比我小四岁嘛。眼看就奔三十了,也不找个女子成个家,好歹也让我妈享几天清福……梅杏说着,眼窝又红了。母亲说,唉,说你是个操心的命嘛。梅江是多好的一个小伙子,要相貌有相貌,要多懂事有多懂事,指不定漂亮姑娘一大把跟后面追着呢,只怕挑花了眼睛。要你操这份淡心?说得梅杏笑了,说,娘,你可真会开解人。
还别说我母亲真跟神仙似的,预料得丁点儿不假。六月在家里还是个花骨朵,可到了异乡就哗啦一声开了。虽然那年她没有回来过年,可寄了信跟钱回来。信里说她跟她舅梅江在省城做事,一切都好,请家里人放心。事多,就不回来过年了,寄点钱算是孝顺了。一张汇款单上赫然写着两百元。啧啧。把一村人的舌头都咂断了。说,双狗子这个女儿了得,才几小的一个黄毛丫头,竟然出去几天,就寄了两百块钱回来。两百耶,么样的一个数字喔。又说,他妈的,这人真是讲不到,你说双狗子那样一个人,想当初,穷得卵子打得板凳响,偏就白拣了那么好的一个老婆,生了那样两个女儿,都会挣钱。大的在家里扒(那个时候五月已经取代她姆妈去山里摘茶了),小的在外面扒,当心双狗子那两间破屋叫钱给挤炸了。又有人说,瞎讲,到时,双狗子还住这样的破屋吗?他不能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地住着,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么?双狗子那份得意,见天喝着小酒,一个人偷着乐,说六月,嘿,六月……梅杏就骂,瞎性,再不日天日地地骂了么?双狗子嘿嘿笑着,嗨,老子不是屁也不懂么。
一连几年,六月都不曾回来过过年,可是每年都有汇款回来,而且数目一次比一次大,有一次竟然一下就寄了五百块,村里人就说,他妈的,双狗子照这样,坐在家里不出几年就坐成了一个万元户。双狗子那个得意,喝着酒说,他妈的,万元户怎么了?不服气也生一个呗!老子要不是被那头倒霉的牛顶坏了身体,家里这点活儿,老子不是一二二的事吗?何须把五月也绑在家里,放出去跟六月一块干着,万元户,算个卵啦……就逗引得村子好些家的女孩子都跑来找梅杏希望也能去省城找六月也得一份这样的工作。那些年,六月真是把她一家人的面子挣得足足的。倘若她一直不回来,这份荣耀就会一直闪着亮着,花着村里人的眼。可是,她偏偏要回来把一切打碎……
六月回来是在我高三的那年春节。
我们那里过年是最热闹的,即使再穷的人家,过年也要做豆腐,一般的都要杀年猪杀鸡杀鸭杀鱼,直杀得鸡飞狗跳鸡犬不宁;后就是炒,炒花生炒豆子炒糯米炒冻米炒米角子炒山芋角子,炒得空气爆炸;然后就是炸,炸肉圆子炸米粉圆子炸山芋圆子,炸得天翻地覆;然后又是熬,熬米糖熬山芋糖;再又是做,做豆腐做粉丝做米面做糖做花生糖芝麻糖冻米糖炒米糖……总之,一个字:忙!似乎积攒一年的力气和钱都竭力在这一年最后的几个日子里把它挥霍光。至于来年,嗨,来年自有来年的运气嘛。大人忙,小孩子乐,乐有好东西吃有新衣服穿有鞭炮放……总之,年的味道浓得让人透口气都难。
只有我似乎在一切的忙碌之外。这个年让我心惊胆战。过完这个年,也就几个月的时间,我就要上战场了!我能挤过那条独木桥吗?那年的雪很大,屋外白茫茫的一片,什么活的东西也没有,只有呼啸的风畅通无阻地四处横行。那天已是年三十了,母亲一早起来就忙开了。大哥、二哥也在父亲的指挥下忙着写春联贴春联。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整日地偎着火,看书看得头发炸,就抬眼朝窗外望去。我的房间窗户正对着屋后的大坝,大坝似一条白色巨蟒向东西两边延伸着,厚厚的白雪铺着,一种单调的美。我的眼睛迅速地就疲劳了。正要收回目光的时候,忽然从大坝的西边远远的一撮鲜艳耀眼的红色跳进了我的视野之中。我的眼睛立时兴奋起来死死地盯着那一抹红色,越来越近了,越来越明显了,原来是个穿了大红滑雪衫的女人,抱了个穿着同样大红颜色衣服的孩子,旁边还有个穿白色滑雪衫的男人,个子很高,拎了两只奇大无比的包,在一尺多深的雪里艰难地走着。
我家屋后原有一条细细的被经年的脚踩踏出来的小路上坝,厚厚的白雪遮盖着,一点痕迹也不见,一般不熟悉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可是大坝上的那三个人却在路的位置上站下了,啊,他们果真下来了……啊,天啦!竟是六月!是六月抱着个伢!旁边的那个男人,正是她的舅舅梅江!六月回来了,还有个伢!
几乎一个村子的前门后门都在这个时候打开了,挤着看热闹。最初的惊喜过后便是疑虑,这抱的是谁家的伢?六月的?还是她舅梅江的?一定是梅江的!六月怎么可能!她才几小的一个女伢子?村里人都这么断定。
然而事情的变化还是出乎村里人的意料之外,也就半个多时辰的光景,就听见双狗子暴烈的声音,滚!你们都给老子滚!丢人现眼的东西。双狗子这么些年了,一直都是一副病病恹恹的样子,这样的怒吼,村里人几乎没有见过了。接着就听见哭声,先是孩子的哭声,接着是梅杏的,然后是六月的,再然后是五月的,一团糟。所有的门,再一次打开,所有的人又都挤在一起看热闹。就看见六月抱着孩子从屋里走了出来,梅江拎了包跟在后面。那两只硕大无朋的包或许还没来得及打开。他们低着头,丧气的样子,很是可怜。这到底是怎么了?
原来那伢竟是六月自己的!
到家后,梅杏和五月都聚拢着来抱六月怀里的伢。梅杏一边逗着伢一边说,梅江,怎么不声不响就有伢了?也不跟姐姐说一声?他姆妈呢?怎不跟你们一块来呀?妈高兴坏了吧!双狗子那天也是十二分的高兴,还拿了杯子给他们泡茶。忽然六月咚地一声跪到了地上,哭着说姆妈,大大,对不起,女儿给你们丢脸了……梅江见六月跪下,也跪到了地上,说姐,都是我不好,我没有替你们照看好六月,让她出了这样子的事……梅杏和五月都吓坏了,说做么事喔?双狗子手里一把茶叶还没有来得及放进茶杯里,提溜着扭头看地上的那一双人,么事啊?六月只是一个劲哭,梅江只顾低着个头。那站着的三个人都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不知道这跪着的一双人究竟搞的么子名堂。双狗子说,有话痛快说,要急死个人么?大大,姆妈,这伢,伢,是我的……么话啊?!梅杏吓得像被手里的小人儿烫了一下似的,想都没想就将那伢扔了,幸亏五月手快,接住了。孩子还是吓得哇地一声响亮地哭了。梅江,六月说的都是真的?梅杏的声音抖成了一疙瘩。是的,梅江声音和头都低到了底。那男的是谁?双狗子一声暴喝。是我手下一个做事的。已经被我撵走了……老天,我倒是作了什么孽哟!……梅杏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呆了。然后也哇地一声哭了。双狗子哗啦一声将手里的茶杯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滚!都他妈滚!……
两个人进门后水都没有喝一口,就灰沓沓地滚了。这时,已有性急的人家响起了鞭炮。年,开始了。可以想见,那个年三十的晚上,六月给大家带来了多么好的一道调味菜啊。而她自己一家又陷入了怎样的一种尴尬与羞耻之中。
吃罢年夜饭,母亲便打发我去看梅杏。双狗子已经负气睡下了,五月陪着她姆妈梅杏坐在黑漆漆的堂屋里。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梅杏姐,梅杏又哭了,声音不大,却有着无尽的伤心。哭你妈个头啊,双狗子在里屋一声喝,梅杏吓得立马噤了声。养了这么一个现世报的女儿,还好意思哭,干脆爬长江里死了算了,明天拿什么脸见人……双狗子说着也哭起来,声音像老黄牛。我拉五月去我们家,她不肯。梅杏轻声说,去小慧姨家歇歇吧,顺便把婆的鞋送去。每年都是大年初二,拜年的时候梅杏自己亲自送过来的,看来梅杏心里是不打算过去拜年了。唉,她竟连我母亲也不想见了呢。那晚,五月就睡在了我们家,我们一夜都没有合眼,睡不着。我知道,梅杏一定也一夜都没有睡。不知为什么我真的心疼梅杏。唉,她才过了几天消停的日子啊!六月呀,六月,你怎么这么糊涂呢?叫你姆妈日后怎么做人啊!
可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和五月年三十晚上的那一次抵足而眠,竟是我们最后的亲热。从此之后,我们就只能阴阳两隔,要想见除非梦里了。
我们村是靠近长江的圩区,山离我们很远。只有在夏季暴雨洗过的日子里,山才把它那高峻的影子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我常常都要看着那些连绵起伏高低错落的山出神,想像着有一天能登上其中的一座。那时大姐和梅杏经常在春天去山里的姑姑家摘新茶,我便羡慕得不得了。后来,看电影《刘三姐》里面的采茶姑娘们穿着鲜艳的衣服,一边双手翻飞地摘茶叶一边愉快地唱着山歌,我就更是对山里充满了渴慕。后来,五月也进山采茶了,我问过她是否采茶真的那么浪漫,五月只是笑,却什么也没说。五月的死我才知道,一切并不是那么浪漫而富有诗意。
茶季采茶的时候,一般天还没有亮就得上山,采带露水的茶叶。春天好困,边走边打瞌睡。早饭和中饭都在山上吃,只有到晚上才能吃一顿热乎饭。还要拣茶(就是将新采的茶叶里枯的枝和叶拣干净了,再下锅炒)到很晚。白天太阳晒,手又忙,根本没有什么心思唱什么歌。上午还要好一些,中午吃过饭以后,人困得恨不能随便躺哪儿睡上一觉。那条漂亮的却奇毒无比的竹叶青蛇就是在这样的时候袭击了五月!尽管大家七手八脚地扯了五月头上的长头发死死地捆住伤腿,想控制毒血上流,可还是迟了,待大家手忙脚乱地将五月弄下山,五月已经全身青紫……
五月去了,梅杏整个人呆了。魂飞了,魄散了。一个人不吃不喝不说话也不哭,在院子里坐了整整三天。任谁说劝都无济于事。直到第四天轰然倒地,人事不知。双狗子则把梅杏的祖宗八代甚至九代、十代都骂了个遍,她也充耳不闻。骂梅杏是丧门星、扫把星,一个女儿叫她弟弟梅江给带坏了,一个女儿又叫她给克死了,总有一天,你把我克死了,这个家算是败到了头。梅杏倒了,双狗子则彻底与生活诀别了,整天除了喝酒就是咒骂梅杏,别无他事。不分白天黑夜,什么时候睁眼,什么时候开骂。哪个也不敢说他什么,五爷曾经说了他两句,他跳起来要打五爷,老子已经是活死人一个了,你少管老子。吓得五爷再也不敢发声。田里的事都撂了,幸而有二明没日没夜地操持着,才没有荒掉。
母亲私下里和五爷说,双狗子这么个咒法,会不会把梅杏咒跑了啊?五爷吧嗒着烟袋,叹了口气,哪个晓得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都是命。可是梅杏并没有跑,只是聋了哑了枯了木头了。每天二十四小时至少有十二小时以上待在田地里,无论什么样的天气,她都呆在外面。村里人都说,梅杏累死在田地里,也比被双狗子磨死强。
我去田畈里看梅杏。那是个阴天,她正趴在田里给新栽的秧苗耘草。田野里四处都是趴在水田里耘草的人。我想五月要是在的话,一定也这样趴在水田里耘草的。这样一想,我的眼窝就湿了,心里皱皱巴巴的,好似一洼水,被风吹过,生生地疼。我在田头坐下等梅杏耘完这一垄。到头了,我喊梅杏姐。梅杏一惊,直起腰来,一双手上都是泥和草,分明是看见我了,可那双大得出奇的眼睛里却分明只有茫然、愣怔与恍惚,似乎真是有些呆傻了一般。我又叫了一声梅杏姐,似乎直到此时她的魂魄才回到她的身体里边来。她甩掉手里的泥和草来不及洗一洗就爬上田埂,一把扯过我的手,小慧,五月,她没了。五月她没了呀,小慧。都是我造的孽,都是我造的孽呀!老天这是挖我的心啊,慧……梅杏哭了,仿佛夏天的雷阵雨一般地毫无征兆突然就风雨大作了。我也跟着哭了,说梅杏姐,别这么说,关你什么事啊。梅杏却只顾哭着说,你不知道,慧,都是我作的孽,老天罚我,要我遭报应啊,慧……
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大学,临走的前一天,我去五月的坟上看她,桂花还没有开,我摘了一把青青的桂枝搁在她的坟头。五月和我一样都是喜欢桂花香的。五月的坟上草还没有长齐,黄土裸露着,有些狰狞有些丑陋。我知道这些都不是五月喜欢的。可是五月喜欢的她都牺牲了舍弃了,活了十八年的五月究竟有多少她喜欢的东西被自己拥有过呢?我考上大学了,她一定会为我高兴。她似乎总是在为别人高兴,她自己究竟有过多少可以高兴的事却被别人忽略了呢?我用手轻抚石碑上“秦五月”三个稚嫩的名字,仿佛抚过她年轻嫩滑的脸,五月,我的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姐妹啊!
临走那天,我执意一个人去上学,不要任何人送我。我拎着行李一个人在走了十几年的上学路上走着,这一次是要坐船去更远的地方。拐过那个大弯,村子就远远地被抛在了视线之外,剩下的就是异乡的旅程了。我伤感起来,眼睛模糊了。忽然我看到一个人抱了个小包袱站在大坝的拐弯处,是梅杏!真是梅杏!我蓦地高兴起来,奔跑起来,书包打得我的屁股生疼。梅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气喘吁吁地说,梅杏接过我手中的行李说,我送你。替五月送你。
到码头的时候,梅杏让我在候船室里坐着,她去给我买船票,然后一直陪我到检票上船。船要开了,梅杏这才递给我一直拿在她手里的那个包裹。是两双布鞋,一双棉一双单。是五月的。梅杏说完扭身就走了,我知道她一定哭了。望着她瘦弱的背影,我泪如泉涌。我哪里知道那竟是我们最后的见面呢?
我所生活的村子多少年来一直都是一个平静、安宁、偏僻、寂寞的小村庄,民风淳朴,村里人虽然有些农民的狡黠与促狭,但都善良本分。可是那年芦絮一片白的时候,这个偏僻的小乡村却出了一件惊天的大事。
有人夜里闯进双狗子家想要杀死双狗子!凶手不是别人竟是二明。
那天晚上,双狗子照例喝了一腔子酒,醉醺醺的,睡到半夜的时候,或许真是祖宗显灵,他忽然被一阵渴给折腾醒了。正要喊梅杏给他倒水,就听见堂屋的门吱扭一声被打开了,接着一条影子闪进了他的房间。他还没有来得及问是哪个,那条影子就蹿到他的床前,紧接着一个沉沉的东西朝着他的头重重地砸来,他本能地将头一歪,头没砸着,砸在了肩膀上,立时疼得大叫起来。影子见没砸着,正准备来第二下,却被梅杏一手挡了去,同时低低地喝了一声,还不快跑!影子一愣,扭身跑了,慌乱中将凶器丢在了屋里。双狗子当时疼得昏了过去,醒后却格外麻溜,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拾起凶器,一路小跑着去了县城。
第二天一大早,警车呼啸着开进了村子里。把一村的炊烟都惊得四散奔突。人们更是面面相觑,不知究竟是哪个犯了哪样王法,连公安局都惊动了,于是跟着警车涌到了梅杏家的院子里。梅杏正在灶间做早饭呢,看见公安局的人来了,她却一脸的平静。案情太简单了,基本不费什么周折,很快一目了然。凶器是一个用一条四方头巾包着的大秤砣。头巾是梅杏惯常用的蓝底白花的头巾,全村人都认得;而大秤砣则是五爷家的,全村人也都认得。当凶手再次行凶时,梅杏说了一句还不快跑,则毫无疑问她与凶手熟悉……二明并没跑而是缩在自己屋里睡觉,吹灰的工夫都没费,两个人就都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梅杏和二明被一车带走了。
村子里顿时炸了锅。五爷喊了一句,造孽呀!一口气没上来,过去了。大明这边还在为二明的事心里扑通着,那边老父亲一命归了西。可怜的老人忠厚一生勤俭一生辛劳一生,七十多岁了,到了竟连一床贴身的“千金被”都来不及准备。还是母亲看不过,拿了家里的一床新绸子被面替老人遮了身。大明整个人昏了,一头跪在父亲面前不直腰,伍师爷,帮我。父亲也一脸的泪,扶了大明起来,开始着手安排后事。吩咐人给五爷的三个女儿报死讯,又吩咐了人扯白布做孝帽孝袍。本来五爷这么大年纪的老人也算是高寿了,殇了也是“喜丧”,至少得在家停三天,接受全村老少以及所有亲戚朋友的拜祭。可结果除了老人的三个女儿外,其他亲戚一个没有通知,草草停了两天,就急急地上路了。村里人哪个不唏嘘不已?多好的一个老人啊!哪个知道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五爷的几个女儿连滚带爬地回来扑在父亲的棺木上,哭得那叫一个惨!怪哪个?还不是梅杏那个狐狸精丧门星!于是一个个都把梅杏恨得透透的,骂得毒毒的。老人上路时,脚上穿的是梅杏为他做的新鞋。大明要把它脱下来扔了,我父亲说,那就让你老子打赤脚走吗?大明这才噤了声。那天,棺材准备出门的时候,本来瘦精精的一个五爷,棺材里除了石灰包也没什么,可任凭四个大汉怎样用力棺材就是起不来。父亲冲着棺材喊了一句,五爷,您老放心走吧,二明的事村里人会照应的。说也奇怪,这样喊了一嗓子过后,四个人立时感到肩上一轻,畅畅快快地就上路了。于是又惹得一片声地哭。
村里人到现在才终于明白了两件事:一件是,二明那小子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不娶老婆,情愿打光棍,原来都是为了梅杏;第二件是,为什么梅杏前后脚生了两个女儿之后,就像踩了急刹车似的,再无动静了,原来是那条牛彻底地毁了双狗子。他做不成男人的事了。可双狗子别看他日里头病病恹恹的,晚上却活得很,尽管干不成事了,却会变着法地折磨梅杏。掐她,咬她,拧她,法子都使尽了,而且尽打在一个女人身上最私密的地方,梅杏想诉说都无法让人知道。梅杏也不敢给别人说,只好一个人偷偷地受着。最大的发泄就是躲到江边的芦苇深处哭它一个痛快淋漓。有一次,又被在江边栽油菜的二明听见了。只是这一次他没有悄悄地走开,而是轻轻地叫了一声:梅杏。梅杏正哭得泪人儿一般,二明的一声叫令她魂飞魄散。梅杏,你是不是想家了?二明的关切令梅杏更是悲不可抑,再次哭得肝肠寸断。突然间她有了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望。不是用嘴而是用手。只见她缓缓地动手解自己的上衣扣子,一粒,两粒,棉衣,衬衣,终于露出了她玉一般温润白皙的肌肤,二明的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这可是他长到二十多岁第一次见到女人的身体。他慌慌地闭上了眼睛,气都出不畅了。半晌,才睁开眼,可是,他却在那白皙温润的皮肤上面看到了什么?是一块块青的、紫的、红的掐痕!二明的心顿时因为心疼而颤抖了,他情不自禁地把梅杏搂在了自己怀里,然后动情地用手一点一点地抚摩那些斑斓的伤痕,忽然两滴泪滴在了梅杏温润白皙的肌肤上,像两颗透明的露珠……
两个人的恋情犹如山洪暴发一样势不可挡了。尽管后来梅江来了之后,梅杏有了倚仗,双狗子对梅杏也有所收敛,但他们的感情却自此一发而不可收了。那时因为他两家一直住隔壁,巴掌大的地方,幽会是很困难的。因此江边的芦苇洲就是他们幸福的天堂。芦苇站着的时候,他们就在它的深处。芦苇砍倒的时候,他们就在芦苇棚子里见面(芦苇砍倒以后不是立马就分或卖,须得等晒干实了再处理。通常都是将打成捆的芦苇竖起来,互相靠在一起,像搭了棚子似的。我们那里管它叫“棚柴”)。洲上紧临着芦苇地的还有一大片不长芦苇的耕地。由于每年长江汛期一到,这些地方就是汪洋一片,所以大多只栽一季油菜,第二年能收多少是多少。每次,梅杏去到洲上做活的时候,她都会系上那条蓝底白花的蜡染四方头巾。二明一看就知道了,于是也就乘人不备悄悄地厮跟着去……二明也曾要求梅杏离开双狗子和他做夫妻。可是在那样的年月那样闭塞的地方,离婚,怎么可能呢?一旦真的离了,唾沫都会把他们齐齐地淹死,哪里还能有他们存身的地方啊!与其那样鸡飞蛋打,不如就这样厮混一日赚一日。就这样十几年来,竟然没被人知道。
谁知道会出六月那档子事情呢?双狗子将责任都推在了梅杏身上,折磨又开始了。白天骂,晚上打,真像母亲说的那样,梅杏再也没有舒心的日子了呢。可那时五月还在,梅杏被逼急了,就经常晚上和女儿睡在一起。碍于五月,双狗子还不能放肆;及至五月出事后,双狗子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他竟然用曾经打过梅杏的那根麻绳把梅杏绑在床上用烟头将梅杏的身上烫得伤痕累累……本来六月的事情以后,梅杏心里一直有个疙瘩,以为一定是她和二明的事,遭了报应,老天在惩罚她,让她的女儿糊里糊涂地做出了伤风败俗的事。于是和二明之间有所收敛。五月出事之后,梅杏这种罪恶感更加强烈了,她一方面用极度的劳作来惩罚自己,另外仍对双狗子的折磨悄然忍受,她以为这都是她罪有应得。然而谁知双狗子会拿烟头烫她,不仅烫她的上身,还烫她的下身……当梅杏在公安局脱下她的衣服,连那些女民警都禁不住泪水纵横,气愤地骂双狗子畜生。梅杏实在忍受不了了,才在那天下午,裹上了那条搁置已久的蓝底白花的头巾去了芦苇洲上。当二明看见梅杏那已无一寸好皮肤的身体时,愤怒简直要把他整个焚烧了。这头猪,我一定要杀了他!那天晚上,梅杏故意多炒了几个好菜,双狗子也不要人劝自顾将自己喝得醉醉的。双狗子死沉沉地睡下以后,梅杏给二明留了门……
寂寞僻静的小乡村里,这样偷情、杀人的事真是几百年也难遇上一回,一时间那个议论真的像洪水一般泛滥。敢情是双狗子让梅杏守了这么多年的活寡呀,有人不乏同情地说。可立马就有人补上,她守的什么寡,不是有二明顶了缺吗?当大家知道双狗子那么丧心病狂地虐待梅杏的时候,又有人说,梅杏也真是的,双狗子那个畜生,就让二明一秤砣砸死他算了,做么事要替他挡那一下?这样的人活着都是祸害。又有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好歹他们也是二十年的夫妻了。双狗子做的那些事,哪里还当他们是夫妻,简直不拿梅杏当人的嘛。唉,梅杏也真是命苦……那些个日子,整个村就像一锅滚开的水一般翻腾,成天都有人七条舌头八张嘴地议论着,人嘴两块皮,颠过来倒过去地说,末了都只一个意思,那就是前世的结,今世的命。
梅杏没多久就放出来了,她无处可去,仍然只能回村里的家。奇怪的是,在梅杏的脸上根本看不到什么诸如悔恨、羞耻等等表情,相反,却一脸的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回到村里以后,她没有主动和别人说过一句话,甚至连我母亲也不愿搭理,平常碰见,也只是一低头就过去了。母亲向父亲抱怨,父亲说,叫人家和你说什么嘛!村里也没有人说什么,只有大明的老婆每天对着梅杏的窗户骂一些难听的话,可梅杏却充耳不闻。
五爷“五七”的时候,五爷的三个女儿都回来了,给五爷“做七”。我们那里一般“五七”亡人是不吃自己家里饭的,通常都是由女儿做。给亡人扎的纸屋也要在那一天烧,所有的孝衣孝帽也都在那一天从烧纸屋的大火上扔过,从此就不再穿了。本来是要请了和尚或者道士来做法,最后一次超度亡灵。可也免了。鞭炮声天还没亮就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火也点起来了,一时间哭声如潮。人们手里拿着桃树枝围着火堆拼命地边跑边打,桃是能避邪的,意在不要让别家的孤魂野鬼抢了房子去,谓之“跑四方”。谁也不会想到梅杏,也根本没有人给她预备孝衣,可她却也早早地爬起来去给五爷“跑四方”。别人都着白,独有她一身黑,戳戳地夹在队伍里。五爷的女儿们本来就气得够够的,看见梅杏那个不要脸的竟然也夹在中间,都气得不给五爷赶鬼,而要赶梅杏这个活鬼。一时间她们手里的桃树枝狂风暴雨般抽打在梅杏身上,她却不躲不藏。一边打还一边骂,可怜的梅杏被抽打得奄奄一息。几乎全村的人都出来看热闹,包括双狗子,可就是没有人愿意出来制止,最后还是我父亲出面将她抢了出来背回了家。母亲哭着说,你是痴啊,眼睁睁地跑去讨打么。你到底什么投的胎啊,怎么就这么命苦呢?梅杏没有哭。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里没有一滴泪,甚至没有痛苦忧伤,只有望不见底的空洞。
那年的冬天,二明以“故意杀人未遂”罪判了七年徒刑,被送往玉仙湖劳改农场劳动改造。之后不久的一天夜里,梅杏就离开了村子,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再有没有回来过。临走的那天晚上,我母亲半夜时听到窗下一阵响,朦朦胧胧地问了一声,哪个?没应,就没在意,第二天早起,看见我家的青石板门槛上,端端正正地摆了两双鞋,一双棉,一双单。母亲一见,眼窝就湿了,她认得那是梅杏给她做的。全村的女人只有梅杏才能做得出那么讲究的鞋,纳鞋底子时,用了一块手帕包着,鞋底子始终白生生的。那也是梅杏给我母亲做的最后两双鞋。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在那年放寒假回来母亲告诉我的。我真的不敢相信我们这样闭塞而又淳朴的小乡村竟然能发生这样的凶杀案,而且作案人竟是我喜爱的人……天哪!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第二天我去了五月的坟上,我想问问她会不会相信她姆妈和她二明爷能做下那样的事。五月的坟边新立了五爷的坟。我的眼泪下来了。五爷真是一个好人。五爷家和我们家前门对着后门地住着。我读初中那会,村子里每每会在有露天电影的晚上而人去村空。而我因为要做作业和功课,常常独自一个人守着一个空村子。五爷不爱看电影。五爷不爱看电影还有一个笑话。早年时村子里来了放电影的,放的是《喜临门》。说的是北方农村的故事。北方人管父亲的父亲叫爷爷,管自己的父亲叫爹。正好和我们这里相反,我们这里管父亲的父亲叫爹爹,管父亲的弟弟叫爷。例如五爷其实就是五叔。五爷当时看了气愤愤地走了,说都么些乱七八糟的事啊,辈分都闹不清有么子好看的么。说得一村人都笑。可从此五爷再也不看任何电影。因此放电影的晚上整个村子里就只有五爷和我这一老一小。五爷怕我一个人害怕,一个晚上总要到屋后来好几趟,也不说什么,只蹴在自己的墙根下,吧嗒吧嗒地抽着黄烟袋,不时咳上一声,那意思是让我知道,丫头,莫害怕,五爷陪你呢!善良的五爷一定不会怪罪梅杏的,只会叹息她的苦命!而五月也一样不会怪罪她苦命的娘的!这么好的五爷、这么好的五月,如今都不在了,他们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底下,再也不管这人世上的纷争与冷暖了。
那一年年后,我就萌动了要寻找梅杏的想法。首选她的家乡,梅杏一定回她的娘家了。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一块温暖的地方,她还能去向哪里?不管怎么说,六月也都是她亲生的女儿,梅江是她嫡亲的弟弟,都是她的亲人。毕竟血浓于水,亲人间能有多大的仇恨?
可是我去了之后只见到落了锁的三间屋,梅杏并没有回去。而且她母亲也已经去世了,梅江依然在省城讨着生活,六月是否依然跟着他,我也不得而知。我真的很沮丧。其时我还不知道,就在那年的四月,茶叶开始飘香,村子里许多女人都结伴去山里摘茶的季节,双狗子一天晚上喝了酒之后,用一根麻绳将自己吊在了里屋的门框上,死了。麻绳就是当年打梅杏绑梅杏的那根,上面还沾有梅杏身上的血迹,已经成了一点一点的黑色。双狗子死了有多少天,都没人知道。因为他经常都这样屋门锁起躲在家里喝酒睡觉,村里人已经习惯了。直到有一天,住在隔壁的大明闻到一股尸体腐烂的臭味,才猛丁想起来,双狗子这头猪,已经多日没见动静了。屋门弄开……
一个家就这样说败就败了,跟放电影似的,弄得人眼花缭乱。真应了双狗子那句话:我死了这个家也就败到头了。可不就败到头了么?母亲在和我叙说这些事的时候,少不了唏嘘不已长吁短叹,我知道,对于梅杏,她和我一样一直都恨不起来,相反,总有一种隐隐的担心。慧,你晓得不?大明“双抢”前去玉仙湖农场看二明,说是在玉仙湖农场的街道上看见一个背着冰棍箱卖冰棍的女人很像梅杏呢,不晓得可是真的。我一惊,那大明没有撵过去看一个明白?大明说当时他只是无意中扫了一眼睛,觉得有些个像,待走出老远才又想看个究竟的时候,已经不见人影了。
我的心忽地动了,第二天天还不亮我就悄悄地爬起来,匆匆收拾了一下就准备出门,母亲问这是要去哪里,我说上同学家玩玩,母亲追着问,晚上回不回来,我连头都来不及回,还是风把我的声音送给了母亲,我说,讲不定!
当我换了好几趟车风尘仆仆地赶到玉仙湖农场的时候,已经太阳当头照正午时分了。早上走的匆忙,饭也没顾上吃,此时已是饥肠辘辘。我来不及犒劳我的胃,就在玉仙湖农场的街道上急急地寻找起来。我不知道假如我真的见着了她,我要跟她说些什么,要不要说些什么,我一概模糊,我只有一个意识:那就是想找到她。
说是街其实也就一个“丁”字型的两条街道而已。上面的那一横上倒是密密麻麻地排列了店铺,卖服装的,水果的,小吃的,小饭馆,理发铺一个挨着一个,挤得有些透不过气来,至于下面那条长长的腿只是一条通向农场的柏油马路而已。马路的一侧是条河,很宽,一定也不浅,另一边就是一望无际的农田。马路上时不时有骑着摩托车的警察飞一般地驶过,出来进去,就只有这些穿制服的人。拐弯处,立着一个岗哨,隔老远都能看见端着枪肃立的哨兵。我花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将那一横细细地梳理了一遍,根本就没有见着什么卖冰棍的梅杏。卖冰棍的倒有几个,可都是年纪大的老妇人。我失望极了,拖着疲惫的步伐走上了那条长长的路。望着远处一望无际的农田,看看眼前森严的岗哨,我心里无限伤感。七年啊,在这样的地方,除了绝望还能有什么?二明他能坚持下去吗?
当我的胃再一次对我的虐待行为提出强烈抗议的时候,我才拐进一家小吃店,要了一碗面。店不大,门脸被左右两边卖衣服的摊位挤着遮着,光线很差,看上去有些脏兮兮的样子。可生意竟然还挺好,吃饭的人很多。几只老吊扇在头顶懒洋洋地转着,吹送着热乎乎的风。我也顾不得讲究,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我正在埋头用桌上的餐巾纸使劲地擦着桌上的油腻时,忽然听见后堂厨房里有人喊,梅杏,青菜用完了,快点到街上去买两把回来。哎,好咧,我这就去。我一惊,转头朝后面望去,正正地看见急匆匆地跑出来一个白褂黑裤系着一条蓝底白花长围裙的女人。果然是梅杏!她瘦了,很瘦很瘦,原先的瓜子脸没有原则地削下去,到下巴那儿只成了尖尖的一条,或许整张脸只剩了一双大眼睛了;原先的短头发已经长长了,随便扎了个马尾搁在脑后,两边的头发由于太短,不听话地掉了下来,胡乱撩在了耳后,被汗水浸着湿答答地粘在裸露的脖子上:围裙勒出来的腰似乎只有盈盈一握……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梅杏,我苦命的姐姐呀!
我面条也不吃,急惶惶地走了。我不想让梅杏看见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慌乱地逃。或许我是不想打扰她内心的安宁吧。
我在街上随便买了只馍边啃边再次走上那条长长的路。谁说这里只能生长绝望呢?起码二明不是,他生命的希望之花正在悄悄地生长,由一个名叫梅杏的女人看护着。他们都在等着它开放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