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村官

2009-01-20 01:55史生荣
清明 2009年6期
关键词:老婆

史生荣

被一阵拍门声惊醒,感觉天还没亮,丁一二还是急忙起床。乡村乱七八糟的事多,半夜被敲醒,不是你家财产被盗,就是他家出了乱子。丁一二跑步出去,刚将院大门打开一半,村主任牛满田就跨了进来,也不管后面垂头丧气的章得中,背着手气咻咻地走进主任办公室。

牛满田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好,吹吹桌上的土,然后看眼丁一二,说,小丁,你是大学生,文化高,今天的事情你来处理。

丁一二猜不透村主任是什么心理,遇事总是说你是大学生,事情你来处理,但他处理过的事情,村主任又总是说不合适,然后总要纠正纠正,还总忘不了教导他几句,而且每次都是意味深长地说,不行啊大学生,只念书还是不行,本事还得从实际当中学。邓小平就说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以后你还得多跟着我学习实践。

村主任牛满田虽只小学毕业,用他的话说是文凭不高水平很高。丁一二虽然觉得可笑,但他能够理解,也不想和他比什么高低。他是大学生村官,具体职务是村主任助理。按规定,两年助理期满后,或者直接录用为乡镇干部,或者参加公务员考试享受加分和优先录取。主任让处理,咱就处理吧。丁一二在牛满田的办公桌对面坐下,然后问垂头丧气站在那里的章得中有什么事。

气愤和委屈让章得中眼睛都红了,他说,我已经和村长说过了,这种事我也丢人害臊得再说不出口。

牛满田虎着脸说,事情都做出来了还害什么臊,再说一遍,说出来让大学生给你评判一下。

章得中在椅子上坐下,由于愤怒,一下又激起了他诉说的欲望,也完全忘记刚才说的害臊丢人的话。章得中说他这些天每天晚上都在瓜棚里睡觉看瓜,今天蚊子多,天不亮他就回了家,进门发现秋和祥一丝不挂和他老婆睡在一起。他要打他,秋和祥反而把他打了。章得中带了哭音说,你们说说,世上有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这种事确实难办,村里可能也不好解决。丁一二小声问牛满田要不要到派出所报案。牛满田自信地说,这种男女都自愿的事叫通奸,通奸的事派出所不管,他们只管强奸偷盗等刑事案件。他们不管的事我们就得管。然后问章得中有没有证据。

章得中喊,他们都赤条条睡到一起了,还要什么证据。

乱七八糟的事,牛满田每年都要处理很多,但他最有兴趣的,就是这种男女之间的事情,处理起来不费力,男女之间的私情也可成为日后的笑料。牛满田点一支烟,说,偷萝卜偷牲畜,偷了就有赃物在,偷情这东西,穿上裤子就不认账,没有证据,如果人家不承认反咬一口,你怎么办。

章得中带了哭音说,我把他抓在了炕上,他身上有我抓破的伤痕,我也被他打成了这样,如果不是老婆把我抱住让他跑了,我就把他的那个东西割掉拿来当证据。

太阳还没出来,但天已经大亮。章得中的脸上有被打的青紫,好像鼻子也出过血,擦过的血痕还挂在脸上。这个秋和祥,睡了人家的老婆还和人家的丈夫打斗,简直是无法无天了,不灭灭他的威风,以后更不知要上天还是入地。牛满田威严地说,小丁,你去给我把秋和祥弄到村委会来。

丁一二来到西川村已经快一年了,最熟悉的人除了村主任,也就是秋和祥了。秋和祥是村里的能人,虽然是庄稼人,但常年在外跑,能贩卖什么就贩卖什么,能经纪什么就经纪什么,能捣鼓什么就捣鼓什么。用他的话说,只要是商品,我什么都倒腾。丁一二觉得目前的农村,最需要这样的人。按丁一二的想法,两年村官任期,不管怎么样,首先要干出点成绩。有了成绩,一方面可以证明自己的能力,另一方面也争取乡里县里能把他直接转为乡镇干部。西川村有种瓜种菜的传统,在他的建议参与下,成立了一个瓜菜协会,秋和祥担任了会长。成立协会时,村主任就不大同意让秋和祥当会长,原因很清楚,就是怕秋和祥超过他。秋和祥不争气,现在又出了这种事。

秋和祥家是新盖的二层小楼,也是全村唯一的楼房。秋和祥家的大狼狗也和丁一二熟了,丁一二来,不但不咬,还会迎上来摇头摆尾表示亲热。来到院里,丁一二有点不好意思进秋家的门。丁一二先在门外听听,里面没有吵闹声,表明秋和祥的老婆并不知道。丁一二又在院子里站了一阵,觉得秋和祥的老婆也该睡醒起床了,才敲门。和丁一二猜测的一样,秋和祥跑回来又假装在屋里睡觉。但脸上还是明显地露出了慌乱不安的神色。秋和祥招呼丁一二进门。丁一二小声说,村主任要你到村委会去一趟。

秋和祥问去干什么。丁一二说,章得中在那里。

秋和祥的妻子也出来了,而且是边走边整理衣扣。丁一二感觉秋和祥并不怕老婆,脸上没表现出一点慌乱。好在秋和祥的老婆也不问什么。秋和祥常年在外奔波来去不定,半夜回来天亮回来都是家常便饭。秋和祥对老婆说,村里有事要和我商量。然后转身往外走。

出了大门,秋和祥低声而恼怒地说,这种事他也管?现在改革开放了,男女恋爱自由,他算什么东西,这种事他能管得着吗?

丁一二解释说,人家是有夫之妇,你又打了人家,人家的丈夫告你,村里不管也不对。

秋和祥骂了几句脏话,边往前走边说,我不去村委会了,我去找何玉兰,让她把那个草包男人领回来。

这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丁一二也觉得这样最好。

村子建得有点乱。出了秋家的门,就是田间小路,正是大秋作物疯长的季节,两边的玉米长得让人感觉密不透风。秋和祥说,有些事你不知道,我和何玉兰相好已经多年了,我俩是真正的相亲相爱,这些事村里人都知道,章得中也知道,我老婆也知道,他们知道管不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了。

秋和祥的话让丁一二吃惊。丁一二不解,问为什么章得中还不饶。秋和祥叹一声,说,你还年轻不懂,这种事,不管是没办法管,不管并不等于不生气不愤恨。眼不见为净,抓不在床上就没事。昨天何玉兰叫我去看看她家的猪能不能出栏。我去看了,两头大猪正是长肉最快的时候,还可以再养半个多月,到一百五六十斤出栏最好。两头小猪又没打防疫疫苗,我就到乡里买来疫苗给打上。打完疫苗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玉兰又让回屋喝啤酒。结果喝得有点多了,就在她家躺一会儿。可能是太累了,结果我俩都睡着了,直到天亮章得中从瓜棚回来,我们都一点不知道。

丁一二不由得笑出了声。秋和祥问笑什么,丁一二说,章得中说的和你说的不一样,章得中说你和他老婆一丝不挂搂着睡在一起。

秋和祥笑着在丁一二屁股上拍一掌,说,傻瓜蛋子,男女睡在一起,哪有不脱衣服干睡的。

丁一二细看秋和祥,脸上似乎也有青紫印,但比章得中的轻得多,几乎看不出来。秋和祥高高大大,大概有一米八的样子,加上长得又壮,瘦小的章得中当然不是对手。可怜的章得中。

何玉兰家丁一二去过几次,印象也最为深刻。印象深刻的原因,是因为何玉兰的女儿章叶。章叶在镇政府的对面开了个理发店,手艺不错,生意也好。丁一二到村里后,头发长了,都是在章叶那里理的。章叶给他的印象是,特别的清秀,也很时髦,简直和电视里的那些明星差不了多少。由于喜欢章叶,对她母亲,丁一二也特别在意,当然也很是佩服。在丁一二的眼里,年过四十岁的何玉兰也很漂亮,还很精明,就是农村那种机灵又能干的女人。话说回来,这样的女人,章得中当然驾驭不了,而且从年龄上说,章得中也要比妻子大一些,给人的感觉几乎就是老夫少妻了。丁一二心里又不免涌出无限的感慨。世间的事,真的很难说清。

和秋和祥分手后,丁一二故意慢腾腾往村委会走。果然,丁一二刚回到村委,何玉兰就匆匆忙忙来到村委办公室,上前一把揪住章得中的耳朵,也不说话,拉了就往外走。

章得中坠着屁股使劲掰何玉兰的手。何玉兰低声而威严地说,如果你不回去,就永远别想进家门。

章得中还是委屈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地说,家里已经有人了,我还回去干什么。

何玉兰又揪住章得中的耳朵,然后使劲拉了继续走。

看着章得中被拉出村委大院,牛满田一下大笑起来。然后摇头说,看到了吧,村子不大,啥鸟人都有。

牛满田问秋和祥怎么没来。丁一二说,他说这是他们的私事,他们自己解决。

牛满田立即严厉地说,这不行,今天我要收拾的就是他。他欺男霸女伤风败俗,应该主动来认错检讨,然后争取宽大处理。他倒牛皮,叫他来也敢不来。

牛满田背着手恼火地在地上走了几圈,说,小丁,你再去找他。你告诉他,如果不来,后果自负。

章得中回去了,事情也算解决了,丁一二觉得没必要再找秋和祥。丁一二说,我觉得这种事,就是和稀泥的事,和匀了,抹平了,事情也就过去了。

牛满田惊呼一声,然后盯着丁一二说,村里的事,好像你比我还清楚。我和了几十年的稀泥,难道我还不懂和稀泥?但你也不想想,什么事都能和稀泥吗?这种事和了稀泥,章得中的冤屈没人给伸不说,村里的风气,也会败坏得没法收拾。家庭是社会的根基,家庭不稳定了,社会怎么稳定。

丁一二知道无法与他争辩,他也不想解释。牛满田当村领导多年,已经养成了一种霸气,在村里说一不二。他只是个助理,别说自己的话他不会听,即使他父亲的话,也未必会听。但丁一二心里还是不满。丁一二清楚,牛满田要收拾秋和祥,真正的原因,就是不服和嫉妒。秋和祥家的小楼压倒了他家那八间大瓦房,秋和祥的威信也越来越高,大有超过他这个村长的架势。这还不算,秋和祥挣到的钱,也远远超过了他,而且人家的儿子,也比他的儿子有出息。记得当初丁一二提出成立瓜菜协会并推荐秋和祥当会长时,牛满田就不同意,后来乡里也要求成立协会,而且村里再没有合适的会长人选,牛满田才被迫同意。但我丁一二也是上级派来的干部,又不是给你跑腿的通信员。丁一二站在那里沉默一阵表示抗议后,还是不得不再次去找秋和祥。

走在路上,丁一二心里还是委屈,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上面派下来的干部,不是被牛满田随意使唤的奴仆跟班。牛满田这种土皇帝,早不适应当村主任了。丁一二清楚,这样下去,牛满田会更不把他当回事。他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应该找个机会反抗一下,至少也要让他知道他不是跑腿的通信员。

秋和祥没在家,丁一二估计秋和祥很可能还在何玉兰家。他想去看看究竟在不在,更想去看看章叶,他想知道章叶知道不知道这件事,如果知道,她又怎么对待。

秋和祥果然在何玉兰家,而且何玉兰烙了油烙饼,煮了荷包蛋,包括章叶,四个人正围着炕桌吃得津津有味。丁一二一下明白了,秋和祥是章家的常客,在一起吃饭,也是习以为常的事。

丁一二的突然到来,让一家人不免脸红,一时都有点不好意思。好在大家都急忙让丁一二上炕吃饭,才摆脱了难为情的尴尬。丁一二想推辞,但还是觉得一起吃好。现在的乡下,吃喝不愁,你吃他喝他,那是看得起他,更何况丁一二也是有点身份的人,不吃不喝,那才是真的看不起人哩。

大家都默默地低头吃饭,章得中突然说,瓜熟了不少,今天得找辆手扶拖拉机,明天得进城卖瓜。何玉兰立即生气地说,那么多的瓜,靠你卖,都得臭在地里。他秋叔已经给联系了,到时有人上门来收。

章得中立即苦着脸低头继续吃饭。丁一二清楚,秋叔就是指秋和祥,章得中已经默认了。何玉兰这样的女人,虽然不是花妖狐仙,但比花妖狐仙更魅力无边,更变化多端,更妩媚柔情,遇上这样的女人,多么英雄豪杰的男人,也注定要软化成泥,更何况本来如泥的章得中呢。

大家低头吃饭,谁也不问丁一二来有什么事。秋和祥猜测,丁一二来肯定和他有关。吃完放下碗,秋和祥便下炕告辞出门。

丁一二急忙说等等,还有事,然后几口将碗里的汤喝尽,也急忙告辞往外走。

出了院子,丁一二对秋和祥说,村主任还是让你去一趟村委会。

秋和祥恼火地说,什么事都没了,我还去干什么。你回去告诉他,我们什么事都没发生,是章得中昨晚喝醉了酒发酒疯胡说。

丁一二为难地说,你最好去一趟吧,他说如果你再不去,他就放大喇叭广播喊你。

秋和祥骂几句脏话,还是转身往村委会走。

秋和祥突然站住脚,问丁一二村委换届选举什么时候搞。丁一二说,我听说要在秋收后农闲时举行。

秋和祥边走边说,牛满田这种人,已经跟不上时代,根本不适合再当村主任。他当主任,还是老办法老样子,不抓经济,不谋划怎么发展,整天就抓些鸡毛蒜皮,就知道管些老娘们的事情。他当村领导,村里永远也不会发展。你是上面派来的驻村干部,你应该把这些情况向乡领导反映反映。

丁一二觉得秋和祥说得很有道理,他也有类似的看法。牛满田的两个儿子都在县城工作,牛满田早就把自己承包的土地出租给了别人,每年收点地租,再加上村干部补助,日子过得也算宽裕。牛满田对自己的日子很满足,每天到村委会办公室守守电话喝喝茶,如果天气好,就到村里走走转转。至于将来怎么发展,牛满田很少考虑。用牛满田的话说,田分给个人了,谁的日子谁自己会谋划,过好过坏,那都是命。再说了,人民公社时我就是队长,费尽心机谋划,谋划来谋划去,结果是越谋划越穷。这样的话听起来有道理,但丁一二还是不能服气。现在是信息社会技术时代,信息不灵没有技术,什么干不成不说,还会越干越穷。作为村领导,别的办不到,至少可以给村民提供点信息,引进点技术。他曾经提出村里买一台电脑,除了搜集一些种植信息,也可以把村里的产品发布到网上,替村民们销售一些农产品。但牛满田不同意,说电脑是玩的东西,如果坐在家里能把东西卖掉,谁还会去菜市场受苦。这让他深深地感到,牛满田还是文化水平太低,思想太落后保守。他也有过向上面反映的念头,但牛满田和乡领导的关系不错,牛满田也是乡领导倚重的村干部,村子也是计划生育和社会治安模范村。如果向乡里反映,不但会把事情搞糟,自己也难在村里立脚。丁一二鼓励秋和祥向乡里反映。丁一二说,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乡领导也知道你是能人,你去反映,效果肯定更好。

秋和祥说,不瞒你说,我不仅要去反映,今年换届,我还要竞选村主任。我原来有点看不起这个村官,现在看来,不当也不行了。不当一是受气,二是自己的事业村里的事业都没法发展。

秋和祥当村主任,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秋和祥高中毕业,是全村文凭最高的文化人,也是全村走南闯北见识最多的能人,也是最能创业最不安分的人。他当村主任,即使不能让村民富起来,至少也能让整个村子活起来,改变一下目前死气沉沉的局面。但村主任要全体村民来选,牛满田在村里不仅家族势力强大,当村领导多年根基也深。丁一二说,要想让村民选你,你还得做很多工作,至少要让村民看到一些希望,得到一些实惠。如果没有实实在在的东西,你恐怕竞争不过他。

秋和祥说,我想过了,瓜马上熟了,过几天咱俩跑一趟上海广州,如果能把瓜推销出去更好,推销不出去,咱也要领几个经销商来,让全村的瓜卖个好价钱。然后再弄点小尾寒羊回来,咱们村种的玉米不少,用秸秆养羊,肯定是条不错的路子。

丁一二是在省城上的大学,除了省城,再没去过任何大点的城市。能去上海广州看看,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当确定秋和祥真要带他到那里推销瓜果时,丁一二一下有点脑袋发晕。他高兴地说,我早就知道你有办法,你这回竞选村长,我全力支持你,你要我怎么帮助你,我就怎么帮助你。

秋和祥说,你现在就应该把这些情况向乡领导汇报汇报,要不然人家也不知道我,更不知道我干了些什么事。

丁一二立即说,你放心,咱们从上海广州回来,我就写份书面报告,向乡里全面反映你的情况和你办的实事。

牛满田已经在村委会办公室等得不耐烦。秋和祥进门,牛满田便严肃下脸说,看来有钱人还真是难请,是不是要我敲锣打鼓才能把你请来。

秋和祥理直气壮地在牛满田对面的桌子前坐了,而且还跷起了腿,然后才问有什么要紧的事。牛满田立即惊异地说,你问我?你自己捅了啥娄子你还问我?

秋和祥问捅了啥娄子?牛满田恼火地说,你还要捅啥娄子?你伤风败俗,捅那么大一个窟窿,你还嫌捅的娄子小呀,我告诉你,如果章得中不饶你,告你强奸他老婆,我就让派出所的人来处理你。

秋和祥平静地说,你可别诬陷好人,我可是什么也没干,不信你去问章得中。如果你再乱说,我就告你造谣诽谤。

牛满田意料到发生了什么,但还是严厉地说,我告诉你,章得中一早就来告状,说你强奸他老婆,人证物证都在,你还想抵赖不成!

秋和祥故意笑出了声,然后说,章得中什么时候说我强奸他老婆了?你现在去问问他,如果他说我强奸了,或者他说我捅娄子了,我立即就去自首,如果他说没有这回事,你就得承担造谣诽谤的责任。

牛满田知道是章得中彻底软了。章得中被老婆拉回去,肯定是被老婆制伏了。这种事,如果章得中老婆不承认,章得中也没办法,如果连章得中也不承认,村委会更没办法。牛满田这回真有点恼羞成怒。他青紫着脸摸出一包烟,抽一支叼到嘴里。点火时,又意识到了什么,然后再抽出一支烟扔给秋和祥。也许秋和祥想使矛盾缓和一下,便掏出自己的好烟,整包扔到牛满田的桌子上,说,抽这个,这个烟好抽一点。

牛满田缓和了口气说,民不告官不究,民告了,官就得管。这件事我要再问问章得中,等查清楚了,我再处理你。

秋和祥起身说,好吧,你就去查吧。然后出了门。

农忙时,乡下人吃饭就没了谱,有时午饭干脆就胡乱凑合一点,只有晚饭,才算正式吃饭。但晚饭却是真正的晚饭。天黑后收工回屋,先得喂牲畜,把牲畜安顿好,才开始生火做饭。吃过饭,还有点时间,就乘乘凉休息一会儿。丁一二呆在村里,但又不种田,就有点城不城乡不乡。但他还是按村里的时间吃饭作息。如果天黑后没人请他吃饭,他才谋划吃什么,到哪里吃。他清楚,村里人请他吃饭是可怜他,但他更清楚,这种可怜是善意的,并没有小看他的意思,可怜他,是可怜他远离家乡独自一人,这种可怜当然是人性善良的体现。基于这样的认识,不管谁家来请,不管认识不认识,只要来请,丁一二都会愉快地跟着去吃,吃好吃坏,都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今晚秋和祥老婆来请,丁一二心里更高兴一些。秋家生活条件好,饭做得也好,家里收拾得也干净,不论吃什么饭,都让人感到舒心愉快。

和所有的村民一样,每次请他去吃饭,也都是些家常便饭。今天竟然摆了一桌子的菜,有手抓羊肉、有清炖草鱼、有热炒菜、有凉拌菜。感觉好像有什么大事。但想想又觉得不会有什么其他事情,如果有事,也可能是秋和祥要他帮忙竞选村主任。丁一二心里不免有点发虚。按他目前的能力和地位,不一定能帮上秋和祥什么。秋和祥能否当上村主任,关键还是村民选不选他。但他可以给秋和祥出谋划策,毕竟他是大学毕业生。丁一二的腰杆硬了起来,饭也吃得心安理得。

吃过饭,秋和祥要和丁一二出去走走。

村子在一片狭长的平原上,一条小河从村边流过。河上有一座木桥,桥不算长,但为防洪水,桥建得很高,称得上全村的制高点。两人并肩走到桥上,手撑桥栏看河水。秋和祥说,今天请你出来,我是有话要说,但这个话我真有点张不开嘴。

秋和祥不再往下说,丁一二吃惊地盯着秋和祥的脸,但今晚月色不是很好,秋和祥的表情看不大清楚。秋和祥低着头一动不动老半天才说,我想让你带章叶去趟广州,去广州跑跑,看能不能把村里的蜜瓜推销出去。

为什么让他带章叶去,而且是去那么远的地方。丁一二满腹疑惑,也担心章叶会不会去,和章叶商量了没有。秋和祥又沉默半天,问丁一二喜欢不喜欢章叶,感觉是在给他介绍对象。丁一二反复斟酌,还是给自己留了余地,说他喜欢章叶但还不了解她。秋和祥说,我知道你喜欢她,我今天有件事要告诉你。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章叶其实是我的女儿。

丁一二半天合不拢嘴,同时十万个为什么在他的脑子里快速地旋转。秋和祥继续说,我最近发现章叶和秋文保有谈恋爱的迹象,所以我让你带她去。我知道你比秋文保强,你如果喜欢章叶,他俩就不会再谈。

秋文保是秋和祥的儿子,如果章叶也是他的女儿,那么秋文保和章叶就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这太戏剧性了,真的就是一部戏剧。丁一二吃惊得不知该说什么。秋和祥点一支烟,将屁股坐在桥栏上,说,那年冬天何玉兰去县城看病,因等待化验没赶上班车,只好到城外搭顺路车。那天我骑摩托车进城办完事返回,正好遇到了她。当时天已经黑了,又刮着大风,又是寒冬腊月,她骑在我的摩托上当然太冷。我让她穿上我的皮大衣,她不肯,她说她在我的后边,有我挡风,她抱紧我就不冷了。一路上,她果然紧紧地抱着我的腰。把她送到她家时,她要我进她家烤烤火暖暖身子。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我心里也特别不想分手,这样我就跟她进了她家的门。那天恰好章得中不在家,玉兰说章得中到外面打井去了。我这才想起来,章得中和村里几个人组织了一个打井队,走村串乡,专门给农户打手压水井,十天半月也不一定回来一次。章得中不回来,家里也没有别人,取暖的火炉早就熄灭了,屋里冷得如同屋外。她急忙找来木柴。我帮她生着火炉,然后又帮她做饭。吃过饭,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不少人家已经熄灯睡觉。你看到了,玉兰长得很漂亮,其实年轻时更漂亮。我当然不想走了。感觉她也没有让我走的意思,而且脸色和眼神也有点不对,于是我就坐着不走,有一句没一句地胡扯。突然玉兰开始铺床,铺好后又把门也插上了。我知道她要留我过夜,这样我们就睡到了一起。

睡到一起并不能说明章叶就一定是你的。丁一二问是不是做过亲子鉴定。秋和祥自信地说,不用,一切都很清楚。玉兰十九岁就嫁到了章家,一直怀不上娃。和我好时,玉兰已经二十五岁。你知道,在农村,女人结婚五六年怀不上娃,那就是天大的大事,自己也没脸见人。当然你也知道,如果男人能和女人睡觉,怀不上娃就不是男人的责任。玉兰后来多次哭着给我说,说她几年来四处求医,喝掉的药水有几大缸,到后来,见了药就想吐,见了孩子就想哭。那天到县城,就是去检查为什么怀不上娃的。那天晚上过后,我几乎是天天往她家跑。过了一个月,她就怀上了。以后,她又怀上了儿子小宝。

两个孩子都是秋和祥的,竟然有这种事!丁一二吃惊得脑子里都有点乱响。但他最关心的还是章叶,秋和祥是要把章叶嫁给他还是让他搅和一下,把事情搅黄就行?他委婉地问去广州的事和章叶说没说,章叶什么态度。秋和祥说,我也想把话挑明。我觉得你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稳重,聪明。其实我们章叶也很优秀,也很聪明,也特别能干。你不知道,镇上有三四家理发店,别人家的都生意冷淡,连维持下去都有点困难,只有我们章叶的生意特别好,常常是晚上八九点了还不能下班。如果你娶了她,肯定要享受一辈子。

仿佛血都涌到了头上,激动、意外、羞涩,连自己也说不清,丁一二只感觉到心在狂跳。他确实喜欢章叶,而且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去想她,想不去想她也办不到。见秋和祥在盯着看他,他知道秋和祥在等待他的回答。他想知道章叶同意不同意?丁一二问这事和章叶说了没有?秋和祥说,我得先问你,得先知道你的态度。如果你同意,一切就好说了。

丁一二说,我喜欢章叶,但婚姻大事,你让我考虑考虑。

秋和祥说,我的意思和你一样,你们先接触接触,看能不能合得来。男女结合,如果能合得来,将来日子就能过好,如果合不来,一辈子都是麻烦。我知道,你现在顾虑的是章叶没有正式工作。其实这些考虑都是多余的,章叶挣的钱,绝对要比你多,也比乡长书记挣得多。你娶了她,不但一辈子不缺钱花,而且立即就会过上富富裕裕的好日子。将来你如果到城里工作,我就出钱帮她在城里买间理发店铺,如果生意做大,她还可以雇几个徒弟。但你如果娶一个和你一样工作的女人,你俩挣的那点钱,过日子都紧张,别说在城里买房,更别说养活父母了。

这些话确实有道理,丁一二不住地点头表示同意。秋和祥说,如果你喜欢她,明天就去找她,一是商量一下去上海广州的事,二是让你办一件大事,就是由你来告诉章叶她是我的女儿,然后让她和秋文保断绝来往。

回到村里,村里已经家家熄灯一片漆黑。两人虽然走得轻手轻脚,但还是惊动了谁家的狗。一只狗叫,立即引来一片狗吠。但狗都拴在各家的院子里,并不担心扑出来咬人。和秋和祥分手后,丁一二便一阵猛跑,跑回了村委的宿舍。

丁一二感觉口干心烧,他想喝水,但暖壶里空空荡荡。提起烧水的壶,又无心去烧。好在还有啤酒,打开一瓶一口气喝干。他知道,今晚他将无法平静,也无法入睡。

若娶章叶做妻子,他还是不甘心。在他的理想中,未来的妻子不仅漂亮文静,而且应该是个知识分子,应该有份体面的工作,至少也应该是个中小学教师。而章叶只是个理发的,整天给人家洗头剪头,感觉连个临时工都不如。他想给父母打个电话,问问父母的主意。

是母亲接的电话,母亲可能已睡着了,听出是儿子的声音,立即惊慌地问出了什么事。丁一二说,没出事,但有件事我想和你们商量商量。

丁一二刚说想谈一个对象,母亲立即问是干啥的,家在哪里,人怎么样。丁一二有点开不了口。他犹豫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说,是个理发的,家就在我住的村子里。

母亲立即高声问为什么找一个乡下姑娘。母亲着急地说,你大学毕业又是未来的国家干部,都说你要找一个城里的女干部,现在找个理发的,你让我怎么能说得出口,你是不是被人家骗了?

母亲虽然识点字,但终究一直呆在乡下,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的见识和高明的主意。父亲的情况和母亲也差不多。丁一二觉得他并不是向父母讨什么主意,只是想看看他们的态度,他们毕竟是父母,他们反对,事情也麻烦。丁一二解释说,她理发的手艺特别好,每天都有人排队等候理发,挣的钱也不少,人也长得特别漂亮。

母亲沉默了,然后便和父亲商量。父亲接过电话,又问了一些情况。父亲同样不大愿意,但父亲没有坚决反对,他犹豫地说如果人特别好特别漂亮挣钱又多,就领回家里来让大家看看再说。

挂了电话,丁一二的心一下由喜悦跌入烦乱。理智告诉他,这件事确实得好好想想,而且得用科学分析的方法来仔细分析一下。首先要分析一下弊。弊是什么呢?第一是工作不好没有铁饭碗。但对一般人来说,工作也就是挣钱生活过日子。章叶挣钱不少,没铁饭碗也不是什么问题。第二就是文化程度低,但文化程度和文凭程度应该是两回事,文凭低不等于文化低。他多次去章叶那里理发,每次去都说说笑笑,感觉章叶的谈吐并不俗,社会知识也不少,和大学里的那些女同学比,感觉也差不多。如果说知识是多种多样的,那么章叶的社会知识也是很有用的。在大学,他也谈过一个女朋友。女朋友各方面都一般,却高傲尊贵得像个公主,什么事她都自有主张,什么事都要她说了算,什么事都要他让着她,都要他捧着她,稍不如意,就说他没有绅士风度。但当个绅士也太难,他感觉很累,慢慢也就疏远了。好在两人都抱着实习的态度,散伙倒也是一种解脱。但和章叶就不同,他感觉很爱她,想到她就会立即兴奋。也许这就是爱情?

还得分析一下利。利是什么呢?漂亮聪明、性格开朗、举止大方、待人热情。除去这些还有什么?当然是挣钱不少。娶妻过日子,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优点。挣钱不少却没社会地位,从功利的目的看,也许是一件好事。没社会地位,就不得不依赖有社会地位的丈夫,也容易把全部的感情投向有社会地位的丈夫。想想看,有一个体贴漂亮小鸟依人的妻子,看一眼就高兴,一进门就舒服,这样过一辈子,你还要什么?

章叶也是有手艺的手艺人。家有千万,不如薄技在身。人人都要理发,章叶有一手理发的好手艺,走到哪里都能挣钱,今后的生活还愁什么。

丁一二兴奋得想到院子里走走。但出了门,村委会的大黑狗就跑过来,又摇尾又扯他的腿,真是讨厌。他想把狗拴到狗窝,但到了晚上狗是要放开看门的。丁一二只好作罢。

该睡觉了,明天他去找章叶。休息好精神足,明天朝气蓬勃地去见她,给她一个惊喜。

睡下,丁一二又想章叶会不会喜欢他。他觉得这不会有问题。章叶能看上秋文保,就不会看不上他。秋文保的情况他也了解了一些。秋文保读了个电力中专,然后靠老爹使钱出力安排在乡农电站工作,具体的事情也就是爬电杆出力气。至于秋文保的长相,有点像母亲,比父亲差一点,也比他差一点。但明天怎么和章叶说?他一时想不出最好的方案。秋和祥反复说过,章叶是他女儿的事,除了他和何玉兰外,没有别人知道,如果让别人知道了,章得中没法活,他家里也会闹翻天。既要让章叶明白她和秋文保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又不能让她接受不了大哭大闹,确实是要点艺术策略。

突然听到有人开大门的声音,丁一二急忙起身趴到窗前往外看。是村主任牛满田来了。丁一二急忙穿好衣服迎出去,牛满田边开办公室的门边说,又出事了,章老三家的儿子打死了人,章老三的老婆去监狱看儿子,却突然死在了看守所门前。你写封介绍信,明天带上他家的几个亲戚进趟城,同时代表组织和公安局的人商量一下看怎么处理,然后把尸体拉回来。

章老三家丁一二也知道。章老三老两口就一个宝贝儿子,据说儿子也是四十几岁时抱养的。章老三前年就中风瘫痪在家,章老三老婆却很硬朗,六十出头的人了,走路却像一阵风,而且待人也很热情,特别是对丁一二,有点好吃的,就请丁一二过去吃,丁一二也亲切地叫她章婶。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死了。章婶的儿子丁一二见过一次,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章婶多次说过,她的儿子人小志气可不小,初中毕业后就不顾父母的反对跑出去打工,后来倒腾小生意,这两年一直在县城摆摊卖水果,虽然没发财,但比种地好,一年也能挣一万多块钱。章婶说再挣两年,娶媳妇的钱就攒够了,到时好好给儿子娶一个漂亮的媳妇。丁一二不禁一阵悲伤,他问为什么打死了人。牛满田叹口气,说,详细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听人说是为了争生意,和邻摊另一个卖水果的打了起来,一时兴起,拿起水果刀把人家捅了一刀。消息传到家里,章老三老婆连夜赶到县城,天亮时找到公安局,得知儿子关在看守所时,又跑到看守所。看守所不让进,就抱着大门哭,刚哭了几声,就倒地不动了。送到医院后,医生说是心脏病突发猝死。

这么大的事,丁一二觉得还是牛满田亲自去一趟好。牛满田说,我也想去,可明天到乡里有个要紧的事要办。

丁一二觉得牛满田是不想掺和这种倒霉事。其实他丁一二到乡里才有要紧的事。章叶和秋文保已经谈恋爱了,如果不早点制止,两人的感情就会陷得太深,如果再发生点肉体方面的事,那就太没伦理太残酷了。丁一二想半天,觉得自己还是不能去。但一时又编不出不去的理由。丁一二只好说,我太年轻了,没经历过这种事,我去了恐怕办不好,主任还是您去一趟吧,要不就另派一个人,这么大的事,您不去,我去了也拿不了主意。

牛满田说,人都死了,还拿什么主意。人是自己死的,人家又没打她骂她,你不必说什么。别的村干部都忙,也没人去。再说都是一帮庄稼人,进了城不知东南西北,你去了就是给他们引引路找找人,然后把尸体拉回来。我刚从章老三家出来,明天要去的人我也安排好了,要去的车我也联络好了,你明天一早就到章老三家,然后领他们一起去。

虽然十二分不想去,但丁一二知道再没法推辞。找章叶的事,只能推后一天了。他想给秋和祥打个电话说说,但确实太晚了。还是明天一早先到秋和祥那里说一声,然后再到章老三家。

第二天,还是醒晚了。丁一二没去秋和祥家,便急忙往章老三家跑。章老三家已经聚了很多人。丁一二一眼就看到秋和祥也在里面,正充当主人的角色安排事情。章老三虽然只有一个儿子,但还有兄弟姐妹,章婶也有娘家亲戚,该来的,都已经来了。丁一二代表村里去,他一来,亲戚们立即提出一大堆要求。首要的是要村里买口棺材。亲戚们说,没有棺材,光身子怎么能拉回来。

确实是个问题,但这样的事,得村主任决定。丁一二给牛满田打电话,牛满田立即说,你什么也不能答应他们,村里根本就没有这笔钱,出这笔钱也没有道理。你告诉他们,她儿子卖水果挣了不少的钱,现在儿子坐牢也不用娶老婆了,拿点钱出来到城里买口棺材,然后把死人拉回来。

这样的话丁一二说不出口。刚才既然秋和祥在指挥大家,不如把村长的意思和秋和祥说说,让他和亲戚们说,同时也把隔天再找章叶的事也告诉他。当然,秋和祥能和他一起去城里更好。去办这样大的事,丁一二确实有点胆怯。

秋和祥骂牛满田滑头。然后秋和祥来到亲戚们中间,给亲戚出主意说,村里没钱买棺材,就让村里砍一棵大树做棺材,反正村里有的是大树。

人已经死了一天多了,大热天的,做棺材有点来不及。秋和祥又出主意说来不及没关系,把大树卖了,再到城里买棺材。

亲戚们再一次围住了丁一二。丁一二知道,秋和祥今天要在村民中树立威信,也是成心要和村主任牛满田较劲。丁一二再次要给牛满田打电话时,亲戚们却一下激动愤怒起来。这没良心的村主任,不给点钱不说,竟然躲了不来。有人愤怒地说到主任家里去找。一帮人便骂骂咧咧往村主任家走。

丁一二当然不能去,他也不想阻止大家去,来到屋外,院子里有棵大枣树,枣树下有个条石凳。石凳不知存在了多少年,表面已经磨得油光发亮。在石凳上坐下,才发现秋和祥也没走,正站在大门口看着远去的人们。

丁一二起身来到秋和祥身边。他要说说去上海广州的事。秋和祥说,去上海广州的事我又仔细考虑了,那里太远,运费成本又高,即使能把瓜推销出去,也挣不到钱。我觉得还是到北京天津跑跑稳当。

到上海确实太远,运输成本太大,这些丁一二也想过。但他的理解是秋和祥让他和章叶去,实际目的是让他和章叶去发展感情,瓜能不能推销出去关系不大。现在看来还是真要他推销蜜瓜。推销就推销吧,到北京天津推销确实最合理。再说,这些城市他哪个也没去过,去哪里都一样,去哪里也能发展感情。

丁一二答应后,秋和祥又说,还有件事你也得考虑考虑,还得向乡里反映反映。村里有一个林场,有二百多亩林地,大多是五六十年代栽的,现在都是一抱粗的成材大树。树虽然是村集体的,但护林员是牛满田,管理者也是牛满田。这就有点像既踢球又当裁判。村里年年都要砍点树卖掉,但究竟砍了多少卖了多少,只有牛满田一人清楚。你说,这样的事合理吗?

丁一二只知道河滩老坟湾那片林子是村里的,别的事他也不清楚。丁一二说,会计那里不会没账吧?按规定,账目是要公示的。

秋和祥冷笑几声说,公示倒是公示了,公示说卖了几棵树卖了多少钱,但谁又去核实是不是卖了那么多树,卖了那么些钱。再说,就是核实,砍掉的树桩,谁能分清哪个是今年砍的,哪个是去年砍的。

这确实是个问题。但牛满田当村领导多年,和乡里哪个领导的关系都不错,万一反映后让牛满田知道了,自己在村里很难呆下去不说,还会影响他挂职期满后的去向和前途。但这样的事不反映一下也不行。可他还是感觉秋和祥是拿他当枪使。其实,村民去反映更合适,因为这涉及的是他们自己的切身利益。丁一二问村民们为什么不向上反映。秋和祥说,能不反映吗?可反映了谁又认真去管。

乡里不管,他这个村主任助理当然也无能为力了。丁一二只能低头沉默。

沉默一阵,秋和祥说,我是这么想的,等秋收后能不能召开一次村民大会,在大会上,我发动村民讨论讨论林场的问题,你看怎么样。

召开村民大会当然好,但怎么召开什么时间召开,都要由村主任或者乡里说了算。但秋和祥带头闹一闹也好,要不然村里没有民主不说,牛满田也太霸道太一手遮天了。当然,丁一二也明显地感觉出,秋和祥发难,也是为竞选村主任作准备:推翻牛满田,他才有可能成功。丁一二不禁心里感叹,看来这个小小的村子,并不像表面那样平静。丁一二说,开会的事,你到时可以向牛满田提出要求。

亲戚们很快就回来了,而且高兴地说村主任答应过后砍一棵大树补偿。

一行人来到县城,丁一二就不能不说话,不能不拿主意了。按亲戚们的要求,得先到县公安局讨个说法,让他们去埋人。丁一二虽然觉得没道理,但牛满田也有这个意思,再说不去亲戚们也不饶。这真是个破差事,难怪牛满田不来。丁一二只好硬着头皮来到县公安局。

公安局说他们没有一点责任,自然不会承担什么。但十几个亲戚都坐到大门口堵了大门后,局里的领导不得不出面来谈。

得知丁一二是大学生村官时,局领导马上转向了丁一二,要丁一二说出个道理。

来到公安局,丁一二就有点胆怯。他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丁一二当然说不出来闹事的道理。见丁一二低了头一言不发,局领导开始教训丁一二,并要他劝导村民回去。这让丁一二左右为难。局领导说得对,再穷也不能不讲道理,不能无缘无故地讹人,更何况自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但人死了,亲戚们也伤心委屈,也要找个地方出出气。丁一二不知该怎么办,委屈很快就变成了恼火,丁一二什么也不说,恼怒地转身便走。

丁一二出了公安局大门回头看时,亲戚们也都垂头丧气地跟了出来。

再来到县医院,却要收一千四百多块钱的抢救费和停尸费。这回亲戚们气炸了肺。丁一二也觉得有点过分。公安局的人说章婶送到医院就死了,死了还抢救什么?但硬抢尸体也不是办法,闹出大事来,他要负责任。丁一二觉得这回可以找公安局,如果他们不管,亲戚们怎么闹自己也不管了。

再次来到公安局,不知是急的还是累的,此时丁一二已经满头大汗。公安局领导也有点感动,看了医院的收费单后,立即给院长打电话。经过好一阵交涉,医院终于同意免去全部的费用。

将章婶的尸体拉回村里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大家都累得要死。将尸体放到灵堂里,大家便各自找地方去休息,丁一二乘机悄悄地溜了回来。

章叶的理发店只有一间屋,中间用布隔开,里间住人放东西,外间理发。外间也不大,放两个理发椅,一个洗头池,一张让顾客坐的沙发,就再没有多余的地方。今天来理发的人不多,毕竟小镇连着农田,正是秋忙,镇里的闲人就少,整条街道都不见几个人影。不论冬天夏天,章叶都穿件白大褂,也不论天冷天热,总是将袖子高高地挽起,露出两截又白又长的胳膊,看起来有点像外科大夫。丁一二已经想好了,到店里先理理发,磨蹭到中午,就请章叶到饭馆吃饭,如果她答应,就说明她对他有好感,然后借机说明她和秋文保是兄妹,把他俩的恋爱关系割断。

但还没等丁一二理完发,秋文保便提着饭盒给章叶送来了午饭。

一股热血迅速从丁一二的脸上蔓延到了全身。这样看来,章叶和秋文保的关系,已经不一般了。

像一家人一样,秋文保进到里屋,一边取碗一边说,米饭炖排骨,你口味轻,今天有点盐重了。

丁一二的心里莫名其妙地难受,而且还想发火,就像章叶已经是自己的恋人自己的老婆。不行,得立即阻止。

理完发,章叶要去吃饭。丁一二立即说,章叶,你出来一下,我有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章叶满脸疑惑跟出来,但街上人来人往,要说的话毕竟重大离奇,如果章叶冲动起来,不保密不说,还会引来人们围观。丁一二说,我要告诉你的事对你至关重要,得找个没人的安静地方说才行,而且你听了还要保证冷静不许哭闹。

章叶吃惊得有点不知所措,但看丁一二的脸色,感觉确实有重要的事情要说。章叶问是不是家里出事了。丁一二摇头,他环顾左右,说,要不咱们到那边的旧戏台说吧。

东面几十米远就是旧戏台,戏台虽然破旧,但还有破败的围墙,倒是一处没人的地方。

进入破围墙的豁口,章叶便不再走。丁一二拿不准是直截了当地说还是过渡一下再说。直截了当说太突然,她可能一下无法接受。如果她冲动起来,后面的话就无法去说。再说,他也有点张不开口。他决定先从去北京推销蜜瓜说起,看看她会不会跟他走,是不是也喜欢他。丁一二刚说了一起去北京推销蜜瓜,章叶就立即表情轻松下来。然后笑着问为什么要和她去。这话问得有点直接。丁一二的脸一下红到了脖根。但看章叶,并不生气,而且是很高兴的样子。今天的事,本来就不能遮遮掩掩,况且人家一个姑娘直来直去地问,我一个小伙子还害怕什么。但话还是难说出口,丁一二说,你妈和秋叔知道你和秋文保谈恋爱,觉得你们两个不合适,希望我和你谈恋爱,然后和秋文保断绝关系。

章叶愣一下,然后笑了。章叶想说什么,但又将话咽了回去。章叶欲言又止,丁一二知道她想问什么。但章叶没有问,只是用怪样的眼神看着他,好像他今天有什么不对劲,或者他古怪得不可理解。丁一二觉得是告诉她真相的时候了。丁一二清清嗓子,然后用认真而深沉的口气说,那天秋叔专门叫我去吃饭,饭后我们一起到大桥上,然后他告诉我,说你是他的亲生女儿,不能和秋文保谈恋爱,然后让我告诉你这件事,还要我好好安慰你,让你别难过,而且要我带你到外面去散散心解解闷。

章叶呆呆地看着他,待反应过来,她相信这是真的。从她懂事起,就觉得秋和祥对她不一样,对妈妈也不一样。长大后,她就明白了母亲和秋和祥的关系。最直接的就是那天下午放学早,回来后门是锁死的,她用钥匙也打不开。正当她以为锁坏了时,门却突然开了,母亲低着头红着脸。进门后又看到秋和祥装模作样坐在沙发上往笔记本上写字,说今天帮她家卖了多少多少茄子。但秋和祥和她家的关系太密切了,简直就像一个家里的人,而且多年来她也习惯了秋和祥。尽管如此,此后每当秋和祥来,她还是不给他好脸色,也不给母亲好脸色,有次她还故意摔了一个盘子。再后来,她就看淡了。毕竟秋和祥给这个家也给了她不少的关心,而且父亲好像并不在乎,他俩的关系好得就像是亲亲的兄弟。想不到她竟是他生的。章叶突然捂了脸,转身往回跑。

秋文保就在不远处监视着,他急忙跑过来问章叶怎么了,丁一二把你怎么了。章叶不回答也不停步。秋文保愤怒地转向丁一二,两眼冒火问丁一二什么事,是不是想找不痛快。丁一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他。但秋文保如此凶神恶煞,丁一二反而没有了顾虑。他想直接告诉他,彻底打击一下他的嚣张气焰。但张嘴要说时,还是有点说不出口,话也变成了你去问章叶。说过又觉得不够,又说,你还可以问你爸去,你爸会告诉你一切的。

秋文保仍然凶狠地说,我就要问你,是你惹了章叶。

这家伙,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丁一二狠下心说,你爸让我告诉章叶,说你和章叶是兄妹。

秋文保一下没反应过来,不假思索说,兄妹又怎么样?待想清了,一下定在了那里。但只几秒钟,又发了疯似地往理发店跑。

看着秋文保跑进理发店,丁一二只好扭头往镇政府走,他决定到镇政府去一趟。行政工作,就得主动去做,就得不怕跑腿不怕磨嘴。今天去找找民政助理老贾,问问章老三这样的事怎么办。章老三瘫痪在床,老伴死后,谁来照顾他,民政部门管不管,怎么管,这些都得问清楚。

丁一二和老贾也算熟悉,老贾几次到村里,都是丁一二陪同。老贾爱喝酒,有次喝醉,就住到了村委丁一二的屋里。那天老贾半夜不睡,然后突然哭了,痛说自己的家史。说他如何当了兵,当兵后如何努力,转业后又如何奋斗,结婚后又如何在城里买了房,又如何把妻子调到县城医院,后来又如何发现妻子和别的男人偷情。说到这里,老贾泣不成声说,为了买房子,为了把她调到城里,我省吃俭用,花了多少钱,跑了多少腿,求了多少人。房子买好了,老婆也调到城里的好单位了,满以为她会幸福,会感激我,我也有一个漂亮的老婆幸福的家,可谁能想到,一切都没有了,一切都成了别人的了,我他妈的是给别人做窝给别人娶老婆,你说我伤心不伤心。那天丁一二也流泪了,也痛彻地感到人生真是无常。老贾虽没离婚,但从此再不回家,就住在办公室。丁一二敲敲门,老贾问是谁,说他正要睡觉。丁一二犹豫了一下,还是报出了姓名。

老贾只穿了裤头来开门。现在秋凉天短了,老贾还正儿八经地睡觉,可见还是有点消极颓废。老贾解释道,昨晚没睡好,中午补一觉。

人家要睡觉,那就长话短说。丁一二说了章老三的情况,老贾却说,我老了,可能还不如人家。

想不到老贾竟然联系到自己,看来老婆给老贾的打击确实不轻。这让丁一二突然感到当一名乡镇干部确实也不容易,如果自己将来在乡镇工作,就不把老婆单独放到城里,再说也不能找一个比自己地位高的老婆,像章叶这种情况,正好适合他,不担心,不受气,还能当真正的家主。

老贾说,像章老三这种情况,可以给他五保,你回去写个材料,我们给他办五保。

丁一二问五保能给多少钱。老贾说,每月最多不会超过二百元。

二百能干什么?章老三得雇人侍候,别说吃饭,光雇人就得五六百。老贾说,这也没办法,这是政策规定。现在够好了,如果是过去,根本不会管,是好是歹,全由村里自己负责。

村里出钱肯定也困难。丁一二问能不能送到养老院。老贾说,乡里没有养老院,县里才有,但那条件就高了,章老三根本不够格。

丁一二知道,政策这样,老贾也没办法。老贾的钱也是上面拨的。

还有牛有才的事。牛有才生了三个女儿,女儿都出嫁了,家里只剩了老两口,那天也到村里诉苦,要村里给困难补助。老贾听了立即说,这种事不能管,他又不是无儿无女,日子也不是过不去。他的情况我清楚,他的三个女儿,日子一个过得比一个好,特别是二女儿,自己有工作,每月挣一千多,牙缝里省点,也够老爹老娘花了。他这样的再哭穷,别人就没法活了。

牛有才家丁一二去过,房子破得四面都用东西顶着,家里黑乎乎的什么都没有。丁一二说,我看报纸,说要应保尽保,你能不能给争取一下。

老贾立即不满地说,什么叫应保尽保?如果按美国的标准,你我也应该保。但如果和过去比,谁都不用保。过去我们过的什么日子?不光吃不饱穿不暖,有块遮羞布就算不错了。记得我上中学时,有一次过来一辆拉砖的拖拉机,我就扒了上去,然后美滋滋地坐在砖上不想下来。搭了一段路,谁知本来就补了补丁的裤子又被颠簸的砖磨了个大洞。我当时没发现,到了学校,同学们都笑我露着屁股。我当时羞得恨不能钻到地下,坐在凳子上就再没敢起来,一直坐到天黑没人才跑回家,而且差点让尿憋死。现在,哪个没衣服穿,哪个没饭吃?

这老贾,好像有忆苦病,逮住机会就诉苦。也许是心灵受了创伤的原因。丁一二原以为和老贾关系好,通融通融办几个低保,也算给村里办了点实事,也算他的一点政绩。丁一二不甘心地说,你能不能给争取一下,把他家的情况报上去,给不给是另一回事,不给,咱也有话回人家。

老贾说,报上去也不行,他有三个女儿,再说年龄也不大,根本就不符合条件。不符合条件,你说怎么报。

这个死脑筋老贾,看来再说什么也没用。丁一二再闲说几句,便告辞出来。

中午的乡街人影稀少,虽是秋天,太阳仍晒得人皮疼。丁一二的心又立即飞到了章叶那里。章叶现在怎么样,她在干什么,会不会哭闹,会不会出什么事,秋文保又在干什么,会不会仍然死缠着章叶,会不会两人抱头痛哭?丁一二决定立即去看看。

来到理发店前,丁一二又有点胆怯,秋文保会不会发疯撒野,如果秋文保要打架怎么办?如果打架,他可不是对手,他也不可能打架。扭头往回走几步,他又站住。他觉得没有必要怕秋文保。章叶又不是他秋文保的老婆,再说他也是为他们好,近亲都不能结婚,何况兄妹,再搞下去就是乱伦。

店里却只有章叶一个人。章叶呆呆地在那里坐着,也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痛苦,只是在发呆。丁一二轻轻敲门,章叶见是他,立即起身开门,然后又坐回原处。

丁一二猜不透她现在是一种什么心情。他站在那里也一动不动,表情复杂地盯着看她。章叶突然问,真的是秋文保的爸让你来的?

丁一二立即说,是他让我来的,如果他不说,我怎么知道。

章叶不再说话。但章叶的表情如此平静,这让丁一二有点不解和惊奇。丁一二在沙发上坐下,但他不知该说什么。章叶又突然问凭什么说是他的女儿。丁一二清楚,如果不进一步给她讲清,她不仅会怀疑,也不会和秋文保断绝关系。丁一二看着地面说,那天秋叔说你母亲结婚几年不生,吃了好多药也不管用。他和你母亲相好后,很快就怀孕了,那时你父亲在外打井不在家。

章叶红着脸打断丁一二的话,然后说,他为什么不告诉他的儿子,而是让你来说。

好像原因他已经说过了。丁一二猛然明白了,她想知道为什么他来,他来为什么。丁一二有点不好意思,但这话迟早是要说清楚的,不说怎么向人家求婚。丁一二说,他的意思是让我和你好,然后让你和秋文保断绝关系。

章叶再次保持沉默,沉默一阵,又问丁一二你自己是什么意思。丁一二说,我当然愿意,我也喜欢你。

章叶低了头不再说什么。空气仿佛一下凝固了起来,屋里静得能听见心跳。丁一二想打破沉默,但章叶不表态也不说什么,他也没法说什么。沉默一阵,章叶突然站起身,说,刚才没给你刮脸,来,我给你刮刮脸剪剪鼻毛。

也许是自己的鼻毛露出了鼻孔。丁一二不好意思,又很听话地坐到椅子上。

章叶开始工作,丁一二觉得她是那么细心,那么温柔,就像在精心绘制一件心爱的艺术品。丁一二一下觉得浑身温暖,浑身发酥。觉得被女孩子关心真好,有女朋友相爱更好。长这么大,这是第二次被女孩子关心。上初中那年,一位同学拿了把弹簧刀在手上剁,说自己有气功,刀枪不入。他说是刀太钝,他也敢。拿过刀在手上剁几下,感觉刀确实是钝,于是便用力。可能是拉了一下,刀一下割破了手指。当时血流得很猛,但同学们都开心地哈哈大笑,只有班上的一位女同学立即拿出了自己的手绢,然后给他包扎伤口。他当时特别感动,突然手指一点都不疼,不但不疼,还感觉麻酥酥地好受。这位女同学并不漂亮,但她美好的形象,却种在了他的心里,生根发芽无法抹去。可那位女同学初中毕业就再没上学,后来听说她很快就嫁了人。今天,他终于有了女朋友,而且感觉比那次包扎伤口还要好受,让他浑身酥软心动神摇。丁一二甜蜜地闭紧眼,任凭她摆弄。

终于修理完了,仿佛是在梦中。当他再次坐到沙发上时,肚子却咕咕地响了起来,章叶也听到了。他这才想起到现在还没吃饭。他估计,秋文保送来的饭,她也没吃,她肯定也饿了。丁一二干脆大方地说,我还没吃饭,我想请你一起去吃。

章叶说,我一般都是到对面那家饭馆吃,想吃什么就让他们做什么。你想吃啥,我让他们做好了送来。

一般在饭馆吃,就说明她不是经常和秋文保吃。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是有意表白她的清白,还是她真的就在饭馆吃?但不管怎么样,章叶是喜欢他的,有这就够了,更何况她要和他一起吃饭。丁一二急忙说,不用太麻烦,随便吃点就行,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章叶出去时间不长,就和服务员一起端来两碗肉丝面,一盘肉片炒青椒,一盘蒜拍黄瓜。但秋文保送来的饭还放在里屋,这让章叶有点难堪,也有点难受,她故意不看那个保温饭盒。丁一二也不看,但那个饭盒还是像放在了他的心上,压得他心里很不舒服。章叶似乎感觉到了,她无声地将饭盒提起放到桌子底下,然后招呼他坐下吃饭。她一直让他吃这吃那,感觉她的心情还不错,甚至有点谈恋爱的味道。看来,她接受了他,至少是可以接受他。丁一二突然兴奋起来,要说话的念头一下那么强烈。他想向她表白,他想向她求爱,但他还是控制住了,他清楚,现在不是时候,也不合适。他也热情地给她夹菜,让她多吃一点。

饭吃完了,章叶将盘碗送到饭馆回来,已经有人等着理发了。章叶对丁一二说,你回去吧,别的事以后再说。

找民政助理老贾虽然没办成什么事,但这也是他主动去干了的工作,应该向村主任汇报汇报。牛满田一边翻报纸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然后说,贾老抠这人,你不了解,如果不用好酒把他灌醉,根本不可能从他手里抠出钱来,等过几天我有了空,看我怎么收拾他。

也许牛满田真有办法,也许老贾天生就属核桃,不砸不开口子。丁一二再将话题转到章老三身上,章老三躺在那里没有人管确实是个大问题。牛满田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乡下人,天生就是石头蒿草,命哪有报纸上说的那么金贵,一天能有人给他送两顿饭,能给他倒一次屎尿,就不错了。如果像公家干部病了那样侍候,别说一两年,半年花的费用,咱全村人都拿不出来。

但不管命贵命贱,章老三躺在炕上不能动弹,总得有人管有人侍候,丁一二问究竟怎么办?牛满田说,章老三有三口人的土地,土地出租出去,每年可以收五六百斤粮食的租金,足够他吃了。五保后每月那两百块钱,完全够雇人侍候他了。我想过了,他的哪个亲戚愿意照顾他,那两百块钱就归哪个亲戚,如果没人愿意照顾,就让大背锅来照顾,反正大背锅也享受国家的五保,也那么大年纪了,说不定哪天躺倒,也需要别人来照顾,如果他不愿意,他五保的那两百块钱也不给他,他动不了时,村里也不派人照顾他。

大背锅就是大罗锅,因为罗锅太大,几乎九十度看着地面走,所以一直一个人过日子,也算五保户,现在的年纪,大概有七十岁了。但大背锅身体很好,自己养三四头猪,生活过得还很宽裕。有人说大背锅有六七万块钱的存款,还放话说要娶一个能侍候他的老伴,美丑不管,身体好就行。如果大背锅能侍候章老三,这倒是个好办法,用时髦的话说,这也叫互助养老,好像上海那个地方就搞过这种形式的养老。丁一二笑了,他不得不从心里佩服牛满田,这种有实践经验的干部,遇事确实有办法。

牛满田爱喝罐罐茶,喝这种茶很费工夫,喝了又有滋养功效,所以又叫功夫茶。牛满田的茶具和茶料都放在办公室。因为天热不生火炉,牛满田使用一个小电炉。把小电炉插入插座,将五颗小枣放在电炉上烤熟,然后将沙罐放在电炉上,添半罐冷水,将枣放入,再劈一块砖茶。慢火熬半个小时,将茶汤倒入杯中,然后再添半沙罐凉水。熬六七罐,喝一两个小时,牛满田的茶瘾才算过足,脸上也有了生气。近来牛满田又有了革新,在沙罐里放了黄芪,说黄芪补气。从牛满田的脸上看,罐罐茶还确实有点效果,不仅脸色红润印堂发亮,快六十岁的人了,腰板笔直,说话声音洪亮,走路也看不出一点迟缓。牛满田专心喝一阵茶,要丁一二去叫大背锅。牛满田说,不征求章老三亲戚的意见了,他那些亲戚,没一个有善心的,这么些天没人来找,说明也没人愿意侍候。就让大背锅侍候吧。

丁一二刚要走,秋文保突然闯了进来。秋文保什么都不说,对准丁一二的鼻子就是几拳,打得丁一二几乎要晕过去。好在有牛满田,牛满田急忙起身呵斥阻挡,秋文保才转身离去。

鼻血像漏水一样往下流。丁一二担心鼻梁骨断了,急忙用两团卫生纸将鼻孔塞上,摸摸鼻梁,感觉没断。牛满田追问到底是怎么了,要不要去卫生所。丁一二摇头表示不用。牛满田骂几句秋文保,然后又问为什么。丁一二捂着鼻子说没事。

秋文保又没疯,没事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打人。牛满田一定要丁一二说出为什么。丁一二知道不说不行。只好轻描淡写说,我昨天去乡里,可能得罪了他。

去乡里怎能得罪了他?这成了更大的谜团,牛满田更认真地追问。丁一二只好说,我去章叶的理发店理发,和章叶多说了几句话,他就起了疑心。

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怀疑。会不会是丁一二怎么了章叶?如果是这样,问题就大了。牛满田穷追不舍,但丁一二又不能实话实说。丁一二一口咬定没什么,就是他怀疑我看上了章叶,也怀疑章叶对我好。

牛满田笑了说,恋爱自由,但不要闹出事。你是干部,闹出事,影响可就大了。

丁一二不想再和牛满田纠缠。感觉鼻血从鼻子里流到了嘴里。不行,塞是塞不住的,得到伙房的自来水管子上冲洗一下。丁一二从嘴里吐出一口血,然后捂了鼻子往伙房跑。

还没将鼻血完全止住,就有村民跑来报告,说秋和祥和老婆打架,老婆跳了河,要牛满田快去解决。

丁一二一下惊得没有了流鼻血的感觉,他本能地跑出来。见牛满田跟着村民急忙往外走,便也快步跟在了后面。

秋和祥家的院子里已经围满了人,也乱成了一锅粥。秋和祥的老婆已经让人救起抬了回来,就放在院子里,正长一声短一声地哭,能哭就没事。牛满田拨开众人来到秋和祥老婆身边,秋和祥老婆全身仍然水湿,还沾了不少的泥土,而且衣服也撕破了几处,衣扣也开着,一只乳房白晃晃地露出。见村主任来了,秋和祥老婆一下坐起,然后双手拍地,呼天抢地说她不能活了,也没法活了。牛满田定定地看着,也不发问,目光好像盯在露出的那个乳房上。秋和祥老婆继续哭喊着说,我早就知道老不要脸的和那个狐狸精不清白,可我做梦都想不到,他给人家弄出两个野种来,害得我儿子也没法活人,这个老不要脸的。

秋和祥和何玉兰的事谁都知道一些,但说野种还是让牛满田感到吃惊,他当然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牛满田威严地高声说,是不是泥汤水喝多了撑得胡说,他给谁留了种,你是怎么知道的?这种事情,没有证据乱说,是要负责任的。

秋和祥老婆哭喊着想说,但巨大的悲伤让她几次憋过气去,事情也说得颠三倒四,但大家还是都听明白了,章叶是秋和祥的种,因此秋和祥不让秋文保和章叶谈对象。

居然有这种事,牛满田正要问秋和祥哪里去了,秋和祥从屋里跑了出来,他谁也不看,上来提起老婆便往屋里拖。老婆乱踢乱打,但秋和祥根本不管这一切,死死抓住老婆的腿,一直把她拖回家。

牛满田环视左右,感觉大家都清楚了,也差不多了,事情该他来解决了,但屋门已经关死,牛满田用力拍门要秋和祥打开。拍半天,躺在地上的秋和祥老婆起身将门打开。

丁一二也跟了进来,他也想劝劝秋和祥。秋和祥本身就有错,还对老婆如此残酷如此霸道,也太不像话了。

秋和祥脸上青了几块,嘴唇也肿得翻了起来。看秋和祥老婆,身上倒看不出明显的伤,按秋和祥的霸气,老婆不可能把秋和祥的脸上打成这样。果然,秋和祥老婆拉住牛满田的衣襟要他给评理时,牛满田严肃地要秋和祥老婆坐下,然后说,你也不是省油的灯,你看你把人家脸上打成了啥样。你先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秋和祥老婆说,我能打他?是他儿子打的,作孽做出了让儿子打的事,你说他还有什么脸活下去!

秋和祥说,牛主任,这是我们家里的事,我们自己解决,你还是忙村里的事去吧。

牛满田不高兴地说,家庭矛盾也是社会问题,上面多次明确指示,要重视家庭矛盾,要解决好家庭矛盾,只有家庭和睦了,才能构建和谐社会。

秋和祥说,我们家没矛盾,刚才的话,是她昨晚吃多了屎胡说。如果有矛盾,我会请你来解决。

牛满田一下被噎得不知该说什么,脸红脖子粗了半天,才指着秋和祥老婆,问事情要不要解决?见秋和祥老婆低着头不做声,牛满田恼火地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家出了人命,我也不会再管。然后气冲冲地出了门。

丁一二也想走,又觉得这样走了不好,应该劝劝秋和祥。还没等丁一二开口,秋和祥说,昨晚我家那个畜牲不知在哪里喝醉了,回来闹了一晚。现在不知又到哪闹去了。你到章叶家去看看,看看畜牲在不在那里。

畜牲当然是指秋文保。秋文保这样失去理智疯狂地闹,看来确实是对章叶爱得很深。如果是这样,秋文保很可能在章叶家。那么,他到章叶家会干什么,是哭闹?是死缠着仍然不放章叶?丁一二心里不免有点着急,更不知章叶怎么样了。丁一二转身便往外走。

快走一阵,丁一二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从昨天章叶的表情看,章叶并不很爱秋文保,章叶对这件事表现得很平静,不能和秋文保结婚,好像也不是件什么大事。既然章叶没事,秋文保就不会闹出什么事,更不会把章叶怎么样。来到屋前,丁一二有点胆怯。如果秋文保在,他去了肯定又是一场打闹。他警惕着小心翼翼地来到章叶家的屋后。仔细听,确实有哭闹声。好像章叶的父亲在哭,在骂。另一个更大的哭声好像是秋文保,还有章叶。突然章叶大声喊着说,你来这里哭什么,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害臊。要哭,就到你们家哭去,你那个老子说不定已经死了。

听到一声门响,便有摩托车发动的声音。感觉是秋文保跑了出去。丁一二绕到屋角去看,果然看到秋文保骑着摩托发了疯一样冲出了大门。

丁一二低着头走进屋,看到章得中抱着头缩到沙发上哭得痛不欲生,章叶和母亲也在哭。见丁一二进来,章叶突然哭着对父亲说,你哭什么哭,如果你觉得我不是你亲生的,如果你不想要我,我现在就走。

说完,章叶果然起身收拾几样东西背了包就走。丁一二一下不知所措。听到摩托车发动的声音,章得中追了出来,想阻拦,章叶已经出了大门。章得中回头见丁一二也追了出来,说,你快跟她一起去看看,小心出什么事情。

丁一二快跑着追出大门,但已经无法追上。正当丁一二停步不追时,摩托车停了下来,好像是等他。丁一二跑过去时,章叶便驾车缓缓前行,感觉是要他也上车。丁一二跨步骑到她的后面,还没坐稳,章叶便猛加油门,摩托车怒吼着向前冲去。

章叶始终不回头,但车开得很快,好像以此来发泄什么。丁一二真担心摩托车翻倒,但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紧紧地抓住后座,开到理发店,章叶才停了下来。

进了理发店,章叶又自顾进入里屋坐着发呆。丁一二也跟进去,在她对面站一阵,安慰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人们的事,我们也管不了。

章叶仍然不吭声,表情痛苦麻木。丁一二只好拉过一个小凳,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

呆坐一阵,章叶突然说,这么丢人的事,我以后怎么见人?

章叶的话让丁一二感到意外,他原以为她在考虑和秋文保的婚姻,原来是怕丢人。看来和秋文保的事她已经考虑好了。但丁一二无法问,他只好安慰道,其实也没什么,男女间的事本来就很复杂,从古到今,谁也说不清。再说,你妈也是没办法。

章叶打断丁一二的话,说,人们肯定要骂我是野种,我以后还怎么出门?

丁一二说,现在人们的素质也高了,肯定不会有人当面说你,再说那是父母的事,和你也没什么关系。

章叶再次一声不吭。又呆坐一阵,丁一二想问她和秋文保的事怎么考虑。还没开口,章叶却突然说,最可怜的是我爸,辛辛苦苦了大半辈子,突然发现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是他的了。

章叶哽咽着无法再说下去,她小声地哭泣起来。丁一二的鼻子也有点发酸,但他得安慰章叶。丁一二说,你不要难过,其实我觉得亲生不亲生倒不重要,关键是有没有感情,只要你和你爸的感情仍然和以前一样,我想你爸也不会太痛苦。

章叶不赞同地说,你说得倒轻巧,这么大的事,落在谁的头上,也是很难接受的大事。

说得也是。丁一二沉默一阵,觉得是该问问她和秋文保的事了。丁一二说,秋文保到你家闹,他要干什么?

章叶说,干什么,他能干什么,他再傻,也不会要求和他妹妹结婚。他再恨,也只能恨他那个造孽的老子。

是呀,他们是兄妹,怎么可能再结婚,恋爱也不可能再谈。丁一二的心里一下轻松了下来,而且轻松得想笑。丁一二高兴得脱口说,其实秋文保也不应该恨他父亲,过几天他就想通了。再说,他多了你这个妹妹,他该心满意足了。

章叶粗暴地说,屁,我们算什么兄妹,如果秋和祥让我认他这个爹,我立即就给他一个耳光。

丁一二不想多说什么,这一番折腾,章叶肯定口渴了。他起身想给章叶倒一杯水,但暖壶是空的。丁一二问章叶喝不喝水,他去买点饮料。章叶摇头拒绝。突然有人上门理发。章叶对丁一二说,我心里特别烦,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静静地坐一坐,想一想。

也好,那就到县城,然后找个茶馆安安静静地喝茶。章叶却摇头否定。章叶说,我想到沙漠公园去,那里人少,天也不热,去那里正合适。

沙漠公园丁一二听说过,但没去过。丁一二高兴地说好。

章叶打发了来理发的人,丁一二要去买饮料和吃的,章叶说,那里什么都有,不用带。

沙漠公园在县城东南,距这里五十多公里,骑摩托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沙漠公园实际也就是一片沙漠,只是在低洼地带种了一片树林,又在中间挖了一个人工湖。树和湖的面积都不大,树大概有一百多亩,湖也就是几十平米。但树林里有养殖区,养了鸵鸟梅花鹿等草食动物。湖里也有游乐设施,可以划船,可以观鱼戏水。湖的周围是一圈蒙古包,在里面可以打牌打麻将喝茶,也可以吃饭住宿。丁一二建议包一个蒙古包,章叶说,我想爬山,我想爬那座最高的沙山。

顺章叶手指的方向看去,她说的那座沙山确实很高,也很远。丁一二说,望山跑死马,要走到那里,估计得一个小时。

章叶有点撒娇,说她就想去。

想去就去吧,反正今天出来就是游玩的。丁一二买了两瓶水,两人向着那座沙山跋涉。

沙丘连绵起伏,其实眼前的沙丘也不矮,翻过两个沙丘,章叶已经气喘吁吁。章叶将运动鞋脱下,将鞋带挽到一起把鞋挂在脖子上,然后拼命向另一个沙丘爬。爬一阵,突然趴倒,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丁一二追上来问怎么了,章叶没有一点声音。丁一二急忙扶她坐起时,章叶突然猛推一把,将丁一二推得向下翻滚了十几米。好啊,原来你在耍我。丁一二叫喊着手脚并用猛追猛爬。终于追上了章叶,而且抓住她的脚将她拖了十几米,在高耸的沙丘上拖出一条深痕。

追逐嬉戏到沙丘顶,章叶坐下不再动。丁一二也挨她坐下。章叶突然神情肃穆地说,你说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像我爸,累死累活拼命劳作,就是为了家,为了让我妈高兴,让我高兴,结果怎么样?老婆不是他的,儿女也不是他的,他什么也没得到!

章叶的眼里又有了泪花。丁一二叹口气说,人这一辈子,很难说清。不过你也不要难过,人各有各的不幸,如果想开了,也没什么。比如你爸,老婆还是他的,儿女也是他的,他什么也没少,什么也没丢,反而多了一个为他操心帮忙的秋和祥。

章叶一下笑了。捣他一拳说,你这家伙,倒会说话,如果事情压到你的头上,你怎么办?

丁一二说,那我就勇敢地扛着,但我不会遇到这种事。

沉默一阵,章叶开始问他家里的情况,问他上大学的情况,对他的大学生活,章叶很感兴趣。章叶说,可惜我上高中时不懂事没用功,这辈子也没机会上大学,只能一辈子给人理发了。

丁一二说,人各有各的活法,我上了大学,不也来到了村里,今后干好了,也就是个小干部,一辈子循规蹈矩按人家的意思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两人都叹口气,然后陷入了沉思。感觉太阳晒得人皮疼,看眼表,已经正午,该返回了,两人默默地返回湖边。

吃过饭,又划了船。太阳西斜时,两人动身回家。路过县城时,丁一二觉得转了一天,没给章叶买点东西,不够男子汉。总得买个什么留点纪念,也试试章叶对他的想法。丁一二提出转转商店。章叶笑笑,就将摩托车骑到了最大的百货商店。

让丁一二难堪的是今天一早走得急没准备,现在身上只剩几十块钱。没有钱还怎么逛商店。好在来时他看到章叶从理发店里拿了些钱。丁一二从章叶肩上摘下她的背包,说,我知道你这包里有钱,我得向你借点钱用用。

这个举动章叶虽然感到有点意外,但她知道他今天没带钱,只穿了那件平时穿的半袖衫。丁一二的诚实坦然让章叶感到高兴,她就喜欢这种遇事不藏藏掖掖的人。章叶压住心里的高兴说,钱都让你抢去了,还说什么借不借。借多少,打个借条来。

丁一二说要借一千。章叶问借这么多干什么,丁一二说,给我的女朋友买件衣服。

这样没皮没脸,章叶脸红到了脖根。她羞涩地说,真是没脸没皮,给女朋友买衣服用我的钱。都在包里,全借给你,给我好好背着。

转了几个小时,章叶只买了一件羊毛衫,但也坚持给丁一二买了一件衬衣。

回到理发店,已经是晚上九点多,章叶坚持不回家,说再不回那个家了。丁一二觉得不回也罢,过几天她心里平静了再说。但丁一二一个人回,章叶又不放心。怎么办?章叶背过身说,干脆住下,天亮再走。

丁一二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他不清楚是不是要他和她一起住。见章叶不再说话也不转过身来,他只好拼命控制住乱跳的心问住到哪里。章叶仍然头也不回说,你想住到哪里就住到哪里。

一切都明白了,一切都落到了实处。如果不喜欢他,如果不同意处对象,如果不是已经达到了一定的程度,怎么会让他住到这里。这突然的结果,反倒让丁一二有点准备不足不知所措。章叶偷偷看一眼丁一二,说,你睡我的床,我睡外面的沙发。

丁一二急忙说他睡沙发。丁一二说,我上大学假期回家,火车那么短的坐椅,我能睡一晚不醒。

真要睡在一个屋里,两人心里还是紧张,不知再说什么。章叶默默地把被褥几乎都抱到了沙发上。丁一二立即说不用,他只盖一个被单就行。两人推来让去,其间多次有身体的接触,但每次接触,好像是触电,都立即躲开。睡下后,丁一二的欲望一下点燃了,里间和外间虽然隔开,但没有门,只有一个布帘,实际就睡在一个屋里。睡在一个屋里,如果就这么白白睡着,那也有点傻瓜。他猜不透她是什么想法,是不是也愿意或者等待着他。丁一二咳一声。对面没有一点声音,连呼吸都听不到一点。丁一二颤抖着声音问她睡着了没有。回答没睡着。丁一二听出她的声音也有点颤抖。再想一阵,丁一二直接说,我想和你睡。

章叶立即说不行。然后说,才认识几天,你怎么就这么说,你是不是有过女朋友?

丁一二矢口否认,他解释说,主要是太爱你了。

等待半天,章叶才说,不行,你好好睡吧,再不要说话。

也好,反正意思已经到了,该明白的,两人心里什么都明白了,至于睡在一起,那是迟早的事情,不用着急。

秋文保离家出走后就再没回来,手机打不通,亲戚家也没有,好像突然从人间蒸发了,哪里也找不到,没有一点消息。儿子死活找不到,老婆又要死要活地闹,秋和祥的日子可想而知。原来说好的去北京天津联系推销蜜瓜,但秋和祥这个样子,哪里还顾得上。丁一二心里不免有些着急,到村里已经大半年了,还没给村民们办一件实事。为村民们推销蜜瓜,当然是最实惠最实际的一件事情,错过这几天,一切都晚了。

丁一二早饭也不想吃。来到院子里,看一眼村主任的办公室,门开着,牛主任正在熬罐罐茶。牛主任也看到了他,但没喊他进去,看来今天没什么事。

丁一二想到村里转转,和村民们说说话聊聊天,看村民们有什么想法,他能为村民们办点什么事。

今年村里种的蜜瓜不少,瓜已经成熟,黄灿灿的有点壮观。有村民招呼丁一二吃瓜,丁一二想吃,但和人家不是很熟悉,不能随便吃。再往前走,手机响了,是章叶打来的。章叶有点激动地说,刚才秋文保给我打了电话,他还活着。丁一二问他在哪里?章叶说,他不告诉我。

秋文保给章叶打电话,很可能还要纠缠她。丁一二问他打电话想干什么。章叶说,就是问我怎么样,家里怎么样?我告诉了他,他就挂了电话。

应该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秋和祥。那天他去秋和祥家,秋和祥刚打完老婆。老婆见有人来,胆子又壮了起来。她上前抱住秋和祥的腿,要他赔自己的儿子。让他吃惊的是,秋和祥一脚就将老婆踹到了一边,然后恶狠狠地说不想活你就去死,死了老子肯定敲锣打鼓厚葬。当时他禁不住想,如果娶了章叶,自己一定要好好待她,不但不打她,还要想尽办法让她幸福。他不能让秋和祥再这样打老婆,他将秋和祥拉到外面。秋和祥哭了,秋和祥说他有种预感,秋文保已经不在人世了,然后又说婚姻,说这回他要下决心离婚,然后和章叶的妈结婚,真正夫妻一场,正正经经过一家人的生活。丁一二当时不仅觉得事情重大,也觉得麻烦,肯定又是一场风暴,风暴不仅要牵扯到章叶,还会牵扯到他。章叶说过,她决不会再让母亲和秋和祥来往,这不仅是因为丢人现眼,而是她不允许秋和祥再欺负她父亲。他知道,在章叶的心目中,章得中才是她真正的父亲,至于秋和祥,章叶也说过,说他算什么,即使他真的生了我,又能怎么样,就像种田,是谁家的种子有什么关系,关键是耕种和收获。章叶不认秋和祥这个父亲,他丁一二当然也不会认;章叶反对父母离婚,秋和祥就不可能和何玉兰结婚。他劝秋和祥还是好好过日子。秋和祥哭着说,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儿子没有了,已经家破人亡了,还有什么盼头。现在秋文保终于有了消息,秋和祥知道后还不知要怎么高兴。丁一二急忙往秋和祥家跑,跑一阵,突然想到打电话。丁一二掏出手机拨通秋和祥的手机。丁一二刚说秋文保打回了电话,秋和祥就立即问儿子在哪里,说了些什么?丁一二不想说章叶说的那些原话。丁一二说,他只打电话问章叶家里怎么样,就挂了电话。

可能是太激动了,秋和祥又打来电话,说能不能再问问章叶,看秋文保说了什么,现在在哪里,然后又要丁一二到他家来详细说说。

秋和祥和老婆都站在大门口张望,丁一二是走田埂小路来的。他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时,秋和祥上前一步就拉住了他的手,然后问秋文保是从哪里打来的电话。丁一二只能摇头表示不知道。秋和祥说,你快打电话问问章叶,看文保是从哪打来的电话,我刚才又打了文保的手机,仍然是无法接通。

打通章叶的手机,章叶说她看了,区号是本市的,他很可能就在市里。

秋和祥很高兴,说,有消息就不怕了,也再不管他了,是死是活,由他去吧。

秋和祥说饿死了,要老婆快去做饭,他要吃摊煎饼炒鸡蛋。

秋和祥拿出一瓶酒,说,只要他活着,就不管他了,这些天把人折磨得够呛,今天咱们喝几盅。

在基层工作不会喝酒就是一大缺点,酒量不行,也没法和人家打成一片。来村里挂职后,丁一二就做好了在基层工作一辈子的准备,他学着喝酒,也有意锻炼自己的酒量,慢慢发现自己的酒量天生不小,和什么人喝,都没醉过。有时一天喝几场,虽然摇摇晃晃,但也没呕吐出丑,更没胡作非为。丁一二应邀上炕盘腿坐了,秋和祥说,瓜也熟了,去推销的事还得抓紧,还按原计划,你和章叶去北京天津,我明天就去省城,顺便到市里再找找我那个小畜牲。

丁一二问明天一起走行不行?秋和祥说,只要你们能准备好,明天走当然更好,钱我也给你们准备好了,带三千块不知够不够?

这次去花人家的钱,当然是能节约就节约了,这点章叶肯定也能理解,三千块也够了。但几杯酒下肚,秋和祥又说,我再给你们加五百块吧,出门在外,还是钱宽裕点好。

如果明天走,今天就得准备好。吃过饭离开秋和祥家,丁一二给章叶打电话,说了要走的事,章叶也很高兴。丁一二劝章叶回家,丁一二说既然你的父母不闹了,你也就别再闹了,然后说要去接她回家。章叶说不用了,天黑后到她家等她。

天黑后,丁一二来到章叶家,事情却发生了变化。

章叶的母亲当着丁一二的面说认识没几天,双方的大人还没互相见个面,也没说成一定的准话,就成双成对一起出去,让亲戚邻居们知道了笑话。见丁一二有点发愣,章叶母亲解释说,按我们这里的风俗,男方看上了女方,男方的家里人就要请媒人来说媒,三媒六证说好了,女方家里人还要去男方家里看家,看看家里的情况怎么样,厚道不厚道。人家看好了,男方还要下聘礼。聘礼就像现在的定金,聘礼下了,双方才算是正式有了恋爱关系。现在什么都没办就一起出去,让人笑话是一回事,我们不守规矩也是一回事。

话说得虽然也有道理,但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女儿愿意,父母也没意见,又何必讲究那么多的规矩。再说,提前在一起多了解了解,也不是什么坏事。丁一二解释说,我们一起出去,也不是去干什么,主要是去推销蜜瓜,也想在一起互相了解了解。

章叶母亲立即说,了解可以慢慢来,推销可以和别人去。再说,对你的家庭情况我们一点都不了解,如果你真想娶我们章叶,就定个时间,带我和章叶去你们家看看,和你的父母见个面,也让你的父母看看章叶。

章叶母亲态度如此坚决,丁一二明白,再说什么也没用了,而且章叶的父母对他对他家还有许多顾虑。稳妥行事,当然也是必要的。丁一二只能点头服从。

告辞出来,丁一二的心里又空落落的。章叶不能去,他一个人去又有什么意思。他想给秋和祥打个电话,要他和章叶的母亲说说。但很快又觉得不妥。闹出的事情还没平息,章得中还躺在炕上不起来,再让秋和祥去掺和,肯定不合适。再说,章叶的母亲能说会道,是那种当家作主的女人。牛满田说过,章得中从来都不敢不听老婆的话,听惯了,也就从来不敢违抗,这样一来,老婆就更无所顾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干什么事都要由她说了算。这样性格的女人,也未必肯买秋和祥的账。

第二天一早,丁一二就和秋和祥来到了县城。一起到饭馆吃一碗牛肉面,两人便分了手,秋和祥转车到市里去找儿子,丁一二去火车站买票,但只买到第二天的火车票,丁一二只好找家旅馆住下。

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上车走了半天,却接到秋和祥的电话,说他在市宾馆找到了来贩运蜜瓜的客商,价格也基本谈好了,要他立即回来。他急忙说已经走到半路了。秋和祥说,半路也不用去了,去了没用,找个车站下车,然后返回来。

当丁一二第三天返回村里时,秋和祥已经领着客商进了村。

客商是几个山东人,常年往各地贩运瓜果蔬菜,对各种瓜果蔬菜都很在行,用他们的话说,只要是人能吃的东西,没有他们叫不上名字的,没有他们不知道价格的。客商对瓜的质量比较满意,价格给得也不错。往年蜜瓜上市,拉到城里每斤能卖五毛左右。如果在地里收购,每斤就是三毛多点。现在客商出价五毛六,确实是个让人意外的价格。但客商的要求也是严格的,小了不要,太大了也不要,长得不圆不要,颜色不匀也不要。开了口裂了纹不要,有了斑点虫眼儿更不要。客商在村里住了一天,挑选出一车标准的样板瓜,然后就把挑选收购的任务交给了秋和祥,要他负责收购。客商的要求是每天收购三十吨,当天将三十吨发往北京,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少了都退回。这样一来,秋和祥实际上就成了代收购商。

今年村里种的瓜多,又赶上这么一个好价钱,比往年每斤足足多了两毛钱。村民们算算,每亩地产六千斤瓜,就能比往年多卖一千多块钱,真不是个小数字。但让村民们心慌的是每天只收三十吨。全村三百多户人家,种的瓜恐怕要有上千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收完。夜长梦多,且不说过几天人家再收不收,价格还变不变,就说哪天老天一场大雨,瓜不烂掉也要泡出水疮。如果下一场冰雹,那就连一分钱也没了。人们自然要争先恐后地卖瓜,一时争着卖瓜的村民将秋和祥家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村子是几百年的村子,大家不是本家就是亲戚,先收谁的后收谁的,都不好决断。秋和祥对丁一二抱怨说,早知是这样,我就不出面,让你来办。远来的和尚好念经,你无亲无故,又是村干部,谁都不会说你六亲不认偏三向四。

秋和祥说过,他这次给村民们推销蜜瓜,主要是想出点政绩,挣点声誉,为秋后的村领导选举打下基础。这样争抢的效果,也许正是秋和祥求之不得的。从秋和祥掩饰不住的兴奋看,也证实了他的判断。丁一二提出抓阄。秋和祥摇头否定。秋和祥说,我看要不就限量收购,每天每家收一两百斤,你看怎么样?

这倒是个好办法。每天卖一点,成熟一点卖一点,既不争抢,各家也不忙乱,可以轻轻松松慢慢来卖。这样做,无疑会得到村民更多的赞誉。

收瓜验瓜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每筐瓜都得验,每筐瓜都得过秤。秋和祥毕竟老了,他也想装出个大老板的架势,具体的事,便都交给了丁一二。丁一二倒也愿意。他来锻炼,就是该干点事情,蹲在村办公室已经让他觉得闷得发慌,能给村民们干点事,能接触认识一下村民,也是一件很有意义很难得的事情。丁一二干得很认真,也很卖力。当然,他也没少受到恭维和巴结,因为虽然有言在先每户只收一百斤,但哪个村民挑来的瓜都是只多不少,有的还远远超过了一百斤。特别是未来的老丈人章得中,前面挑来一百多斤,收购后又挑来一百多斤。虽然有人指出已经收过了,但丁一二还是装聋作哑收了下来,因为他知道,不仅是他,就是秋和祥,也得讨好章得中并且对他百依百顺。

第四天,丁一二突然接到牛满田的电话,说村里有事,要他速回村委会。

这几天收瓜,丁一二就在秋和祥家吃喝,回村委会睡觉时已是夜深人静。丁一二急忙赶回村委,进门就问牛满田什么事。牛满田一脸不高兴,也不回答。丁一二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出了什么事。想想这几天,他也没办错什么事。丁一二便拿出个干部的模样,大大方方在牛满田的对面坐下。

牛满田恼着脸专心熬一阵罐罐茶,才问丁一二知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见丁一二一脸迷惑一脸不高兴,牛满田说,你是上面派来的村主任助理,你不是秋和祥雇佣的长工。你一个村干部,整天给秋家干活给秋家打工,村里人笑话不说,也怀疑你有其他的动机。

真是天大的冤枉。他原以为是给村民办好事办实事,却被理解为别有用心。丁一二刚要辩解,牛满田立即打断他的话,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你比我更清楚,秋和祥明明是在自己做生意赚大钱,你一个村干部,却给他使唤,秋和祥有钱可以雇别人,雇我们村干部,就是在打村委会的脸,就是在长他自己的威风。

丁一二突然明白了,牛满田对秋和祥,已经不是一般的不满,也不是一般的嫉妒,而是把他当成了政敌和对手。人都有判断力,聪明人又有超前的判断力。牛满田当村长多年,在这方面他有足够的超前判断能力。秋和祥早已不甘寂寞跃跃欲试,牛满田不会看不出他的图谋。就像猴王,为了保持王位,它会时刻注视着猴群里那些身强力壮的竞争对手。在村里,秋和祥不仅仅是身强力壮,而且已经羽翼丰满,随时都有可能兴风作浪。牛满田当然不能容忍他这个主任助理去助理别人,而且这个别人还是政敌。面对这样的局面,丁一二清楚,他只能离开秋和祥,甚至要从表面上和秋和祥划清界线。丁一二说,我原以为闲呆着没事,就为村民们办点事干点活儿,既然你觉得不合适,那我就不去了。

牛满田说,我没想到你待在村里没事闲得慌,我还以为你会嫌工作太多太累。其实村里有许多事可干,许多事我们还没干好干细。那这样吧,一会儿乡卫生院的要来孕检和查环,你去协助他们登记一下做点工作。

孕检环检那是计生部门的事,村里也有专管此事的妇女主任。按规定,计生部门的医生每月都要来对适龄妇女进行一次检查,戴了环的查环,没戴环的查孕。查完检完,登记造册,然后发给被检妇女两块钱。这种事让他这个未婚男子汉去干,丁一二觉得有点耍笑他。丁一二红着脸说他不好意思去。牛满田立即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去的,你又不动手不动嘴,眼睛也不用往那里看,就是帮助她们提提东西写写名字,如果遇到难缠的,你再做做她们的工作。这种事看起来简单,其实最能锻炼人的能力。你不是要好好锻炼锻炼嘛,这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也是基本的功夫,更是最难搞的工作。这样的工作你不干,就等于你没在基层呆过,也没干过最艰苦最艰难的工作。

干就干吧,其实他到村里前,就有人说过,去了主要的工作,就是和妇女们纠缠,干一干也好。丁一二答应后,牛满田又严肃地小声说,有人反映,说她们多报冒领环检费,明明只检了十个,却登记造册二十个,多领的费用,被她们挪用了。你去了多留个心,如果有这回事,你不要声张,悄悄和我说就行了。

来查环检孕的有乡卫生院的两名大夫,乡计生专干,村妇女主任,清一色的女人。加入他这个青年男子,一时都觉得有点别扭可笑。尽管丁一二总是站在门外,但还是不断地被人开玩笑,特别是那个中年女医生,竟然要丁一二也来看看,看看她们的工作怎么样,像不像他小时掏鸟窝,有没有小时候掏鸟蛋那样有趣。丁一二不知道女大夫是真要让他看一看还是故意和他开玩笑,但那个年轻女大夫却不时笑眯眯地偷看他一眼,这让他更加脸红不好意思。后来才知道,年轻女大夫姓王,叫王菲,是去年才从医学院毕业的。这样说来,他们也算同年毕业的师兄妹了。

丁一二很快就愉快起来,让他愉快的还是这个王菲。他感觉王菲长得特别清秀,气质也特别文静,即使不说话,但那眼神,举手投足,都让他觉得特别美,特别舒服。而且他明显感觉到,她的一颦一笑都和他有关。丁一二一下对自己充满了信心。检完查完,把她们送走,丁一二的心情还好了半晚上。

今天的牛满田心情也格外好,一路哼着歌来。进了办公室,牛满田就大声喊丁一二,要他过来一下。

丁一二刚进门,牛满田便得意地说,上面派你这样一个大学生给我当助理,你说说为什么?

这样没头没脑的话,让丁一二不知怎么回答。看牛满田的表情,不像不满也不像有什么坏事。丁一二只好说,那还用说就是帮助你干点事呗。

牛满田说,错了!然后说,这就是认识上的错误。帮我干点事的人太多了,他们都比你有力气。要你这个大学生来,就是要用你的脑子,要你给我多出些主意。不知你想没想过,有什么好主意要告诉我。

丁一二一下明白了,肯定是牛满田又有了什么自认为好的主意,然后才这样得意地埋汰他。丁一二不温不火地说,我的想法,不一定能对你的心思。如果我要提议,就是村里应该拿出点钱来,搞一个图书阅览室。如果钱再多一点,就搞一个文化体育活动中心。

牛满田一阵大笑,笑声震得丁一二耳朵都嗡嗡乱响。牛满田说,到底是年轻学生,我让你出点挣钱的主意,你尽给我出花钱的点子,而且这些点子和农村人的观念与需求完全不一样。在农村,信奉的是勤俭持家。我小的时候,天不亮,父亲就把一家人叫起来,老大扫院子搞卫生,老二割草喂羊,老三拾粪积肥,一家人都要干活,各负其责,基本上是眼睛一睁忙到天黑。这样才算是治家有方。这样的家庭才算合格的家庭。我能有今天,就是父亲从小教育得好。你倒好,给我出主意让我反着来,让人们吃喝玩乐。你看看今天,凡是坐牢的老婆跑掉的讨吃要饭的,哪一个不是不好好劳动,整天游来荡去不务正业的。

这样评论他的建议,这样认识文化科学知识,让丁一二感到气愤和心寒。这样落伍的人当领导,村里能富起来才怪!丁一二想给牛满田上一课,告诉他知识就是潜在的生产力,没有知识,就不可能持续发展,而且发展也不是只为了吃饱穿暖,最终目的应该是精神愉快和谐美好。但他清楚,牛满田一向感觉良好,这样良好的感觉是他当村领导多年滋长起来的。在西川村,牛满田说的就是对的,牛满田的头脑就是最聪明的头脑,甚至牛满田就是主宰,就是真理。村主任也确实该换一换了。丁一二还是压住满腔的不满什么也没说,静等牛满田再说什么。

牛满田将罐罐茶泡上,才严肃认真地说,经过长时间的思考,我给村里搞了个发展规划图。昨晚和村里其他几位村干部商量了一下,他们也觉得非常正确,非常高明。

牛满田不急于说规划图是什么,丁一二也不想问。他知道牛满田会说的,把他叫来,肯定就是要说他的宏伟规划的。果然,看着罐里的茶煮开,牛满田说,我决定向林业部门打个报告,把林场的树采伐个几千方,然后用这笔钱办一个大型砖瓦厂。我仔细想过了,办砖瓦厂,一是有东岗那堆土资源,二是农村发展了,都要盖砖瓦房,产品不愁销路。这个计划我已经和乡领导说了,他们也同意。

丁一二立即意识到这是针对秋和祥的。看来两人谁也没闲着,谁也不让谁。收购蜜瓜,秋和祥有点得意忘形,见人就宣传他的治村方略。说如果他当村主任,首先就要把村里的林场承包给个人或者分到各户。秋和祥说,如果承包,每年的承包费至少要交二十万。每年有二十万,他就可以给大家办许多事情,比如医疗,比如孩子上学,甚至年龄到了六十岁,每年就能拿到不少于二千块的养老金。这个承诺自然很有吸引力,有些村民听了高兴得拍手叫好。问到二十万的承包费会不会有人承包时,秋和祥算了一笔账。秋和祥说,林场有二百多亩,而且都是几十年的成材林。如果每年更新砍伐十亩,至少也能卖二十多万块钱。二十几年砍伐完后,第一年砍伐后新栽的树木也有二十几年了,又到了能砍伐的年龄。这样世世代代都砍伐不完。也有人提出干脆分到户,秋和祥答应也可以,说最近他从广播里听到了,说集体林场可以承包,也可以分到户,而且是七十年不变。丁一二听了也很兴奋,觉得这真是个致富的好主意。林场虽然是村里的,每年也零星砍伐点树木,但卖树的钱干了什么,村民们不清楚,也从没分到过一分钱,因此村民们意见很大,丁一二了解民意时,几乎所有的村民都提到这事。但丁一二赞成承包。承包后集体会有一大笔承包费,如果是分到户,零零星星形不成合力不说,弄不好你也偷伐他也偷伐,很快就会毁掉这片林子。秋和祥的治村方略当然会传到牛满田的耳朵里,看来牛满田也坐不住了。竞争确实是好事情。如果办一个砖瓦厂,一是可以加快村经济的发展,二是可以解决村里的富余劳动力,也是个好主意,只可惜这些主意都来得迟了点。丁一二点头称是。牛满田说,你现在就向县林业局写一个砍伐报告,就说有些树木已经百年,已经老死空朽,急需采伐更新。写好后,我今天就去跑乡里,然后再跑县里,争取明年春天,就把砖瓦厂建成。

牛满田拿了报告走后,丁一二又忧虑起来。牛满田这一招,很可能使他在竞争中再次处于优势地位,也很可能保住他村主任的位子,因为秋和祥无权无职,他只是嘴上说说,而牛满田却立即能让大家看到实际的东西。丁一二从心眼儿里不愿再让牛满田当村主任,毕竟思想太老化了,干的年头太长了。秋和祥有文化,年富力强,见多识广,又有干劲。这样的人当村长,村子才有可能出现大的变化。但现在的情况对秋和祥不利。秋和祥也太沉不住气了,离选举还早,他就跳了出来而且把自己的致命武器也亮了出来。丁一二觉得应该把今天的消息透露给秋和祥,让他赶快想应对的策略,赶快再想一个什么高招,在秋后的选举中出奇制胜,一举当上村主任。

因为牛满田不让他到秋和祥那里去,丁一二已经多天没见秋和祥了。今天来,秋和祥这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热闹。秋和祥说,对瓜的质量要求严格,符合要求的瓜并不多,已经差不多挑完了,挑剩的瓜还得到市场上出售。

算算,卖瓜也有十多天了,也该接近尾声了。丁一二提出回屋里歇歇,秋和祥说,正好我也和你算算账。

秋文保回来了,虽然只回单位不回家,也发誓再不认这个家这个父亲,但儿子总算是回来了,而且就在咫尺的乡里上班,老婆也不再闹了,秋和祥的心情已经恢复了平静。秋和祥说丁一二帮他挑选了几天瓜,也应该得点报酬。秋和祥说,瓜商每斤给了我点提成,有钱大家花,这五百块钱你拿去,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丁一二估计,这次秋和祥肯定赚了不少,当然他娶章叶,也算他的女婿,给点钱也应该。丁一二将钱装入口袋,说,刚才牛满田让我写了个报告,他要卖树办砖瓦厂。

丁一二想看到秋和祥吃惊的反应,但秋和祥却表现得很平静。秋和祥说,这事我已经知道了,我要让他办不成。

这回轮到丁一二吃惊了,牛满田昨晚才和村里其他领导商量这事,今天秋和祥就知道了,可见村干部里也有秋和祥一派的人,也有反对牛满田的人。可见秋和祥也不简单,也有一定的群众基础。丁一二说,办砖瓦厂是件大好事,群众肯定真心拥护,这样你就没了竞争优势。

秋和祥说,许多事你不知道。生产队时,村里就搞过砖窑,但村民照穷不说,还更累更忙。改革开放后,村里又办过几个企业,有炒货厂、制革厂,但没一个能办成功。办不成功不说,还把村民的集资款打了水漂。这些都是牛满田干的,他这次再办厂,没人相信他能办成功。至于砍树的事,我也想好了,我也要给乡里县里的领导写个报告,除了把林场的事彻底说清,还要求承包整个林场。

看来秋和祥确实有点头脑。丁一二提醒秋和祥光写报告不行,你写报告,村里也写报告,上面当然相信村里的,再说牛满田在上面也有人有门路。秋和祥笑着说,这些我早考虑好了,只写报告,人家即便认真对待,按正常手续也不知要研究到猴年马月。我要先礼后兵,现在有些事你不闹,就没人管,我要拉点人闹一闹,让他们不解决不行。

看来秋和祥和牛满田都不是等闲之辈,都比他丁一二高明一头,他还得好好向人家学习。

秋和祥要丁一二帮忙给他写份阻止牛满田卖树的上访信。这当然不行,他不能纠缠到里面,而且在秋和祥与牛满田的斗争中,他至少要在表面上保持中立。丁一二撒谎说还有事,而且他也没写过这种信。

从秋家出来,丁一二想去章叶家看看。

章叶家这几天在收玉米,先把玉米棒子掰回来,码在院子里晾晒,然后再把玉米秆割倒拉回来,很麻烦,也费工。尽管章叶家谁也没叫丁一二去帮忙,有空丁一二还是主动去帮助干点活儿,而且在心理上,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章家的女婿。

章家院子里静悄悄的,大黑狗早已经认识了丁一二,见丁一二来,便立刻迎上去又摇头又摆尾,显得比章家的主人更高兴。丁一二摸摸黑狗,看看院子,大半个院子堆满了玉米,十几只鸡在玉米堆上随意啄食,鸡屎也随意拉在了上面。丁一二将鸡赶到后院,屋里也没人出来,但大门没锁,屋里应该有人。屋门果然也没锁,丁一二推门进屋,喊一声叔,传出了章叶的声音:就我一个人在屋里。

章叶在卧室里躺着,丁一二问怎么了?章叶说,肚子疼。

丁一二俯身细问,章叶说,不知怎么了,昨晚疼了一晚上,现在才好了点。

丁一二揭开章叶的被单子看,章叶竟然只穿了裤衩胸罩。雪白的身子让丁一二的大脑嗡的一下,浑身也跟着发麻。丁一二虽然已经拥抱亲吻过章叶,那天也抚摸了她的乳房,但一览无余,还是第一次。他的眼睛一下被她的乳房牢牢吸引,无法移动。章叶害羞地用被单子捂住。丁一二还是站在那里无法动弹,嗓子也干得没有一点唾液。他还想看看,更想摸摸,他要给她揉揉肚子,将手伸进被单子里时,章叶并没坚决反对。揉几下肚子,他的手便到达了他想要到达的地方。突然章叶呻吟着移到了一边,把半截床明显地空给了他。他感觉是那个意思,便立即脱衣上床,用力挤进她的被单子里。

章叶不停地呻吟着喊他傻瓜,然后引导他达到了最后的目的。

躺下喘口气,他又想认真看看她的身子。细看时,突然想到她没有出血,她不是处女了!

丁一二的心一下缩成了一团,鲜血好像全部从心里挤压出来,眼前这具雪白的肉体,是那样的丑陋,那样的让他厌恶。他愤怒地穿上衣服,愤怒地下了床。发现她仍然紧闭着眼睛,好像并没发现他的情绪变化。丁一二愤怒地骂,不要脸的东西,想不到你这么不要脸!

章叶一下睁开了眼睛,见丁一二不像在开玩笑!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好像是神经病人突然发作。章叶一下坐起,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身子,然后惊恐地看着他。

丁一二愤怒地喊,我还以为你作风正派,没想到你已经和人上过床,已经和秋文保睡过觉了!

章叶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捂着脸哭起来。哭几声,她突然喊道,滚!既然你嫌弃我,你就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来见我。

丁一二气呼呼地出了门,但愤怒仍然让他不知该怎么办。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母亲作风不正派,她又是这个样子,母女一模一样,那他将来注定就是章得中的下场,戴绿帽子,还养野种。

丁一二气急败坏猛走一阵,才发现来到了河边。

在土堤上坐下,他更加憎恨秋文保。这个畜牲,刚和人家谈恋爱几天,就把人家睡了,而且还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

不行,得问问秋和祥该怎么办,为什么是这样!这是谁的罪过!

起身快步走一阵,丁一二又觉得不妥,站着想一阵,又不甘心。他很想宣泄,决定用电话和秋和祥说。掏出手机打通秋和祥的手机,还没开口,丁一二突然呜的一声痛哭起来。

秋和祥糊涂了,接电话时,来电显示的是丁一二,但感觉却是儿子秋文保。这些天儿子有点神经不正常,不定什么时间就突然打来电话,不是骂他就是痛哭。秋和祥问你是谁。问半天,丁一二才说,你为什么不早制止秋文保和章叶。

确实是丁一二,秋和祥急忙问怎么了。丁一二再次强止住哭,喊着说,他俩已经上床了!

秋和祥连说不可能,然后问是谁说的。悲伤再次像洪水一样涌上来,丁一二悲痛地合上了手机。

手机很快响了,他知道是秋和祥打过来的,他知道秋和祥更急。果然,秋和祥着急地问你们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是谁说的。

秋和祥说,肯定是谣言,他们两个不可能上床。

丁一二哀伤地说,不要说了,是真的。

秋和祥追问得更紧了,丁一二厌恶地说,是章叶自己说的。

沉默一阵,秋和祥立即予以否认,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她怎么会说这样的胡话。

丁一二不知怎么去说,和章叶上床的事他也说不出口。他再次默默地合上了手机。

电话又打了过来,这次秋和祥开口就问你们是不是上床了?丁一二想否认,又没有撒谎的勇气,不否认当然就是默认了。秋和祥改用语重心长的话语说,年轻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冲动,一时冲动干出的事情,也是可以原谅的。我觉得夫妻过日子,最主要的是感情,现在章叶真心爱你,章叶已经忘掉了文保,既然文保在她的心里没有了,你还计较什么?我的判断从来都是很准确的,我早就判断出来了,你和章叶结婚,肯定会幸福一辈子,章叶一辈子也不会再爱别人,更不会再和文保怎么样。只要你幸福了,以前的事,又不可能留下痕迹,你何必这么计较哩。

说得倒轻巧!如果是你,你怎么办?但丁一二还是什么也没说。秋和祥喂几声,知道他在听,接着又说,你和她不是也上床了吗?既然已经上了床,你就是她的男人了,她也是你的老婆了。你如果咽不下这口气,你就骂我,或者把气出在我的身上。

秋和祥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在威胁他?丁一二觉得有这个意思。是呀,既然和人家上了床,问题就变得复杂起来。这事还得好好地想想,看来也是麻烦。丁一二突然觉得今天就不该给秋和祥打电话,更不该说这些。他恨自己太冲动太不成熟,丁一二又想哭,他再次挂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出的嘟嘟声,秋和祥猜测,丁一二很可能是和章叶吵闹了,说不定章叶的父母也知道了,而且章叶全家都卷了进来,全家人现在正闹得鸡犬不宁。秋和祥决定打个电话问问,看看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玉兰家的电话在客厅的电视机旁边,半天才有人接,因为带了哭音,秋和祥以为是玉兰。问出了什么事,对方却什么也没说,然后挂断了电话。

真是莫名其妙,不管出什么事,也不应该一句话不说就挂断。合上手机,秋和祥又觉得接电话的不像何玉兰。不管多委屈,这么些年,玉兰还从来没给他这样耍过脾气。如果不是玉兰,那就有可能是章叶。章叶这孩子,确实让人心寒。不知自己的身世时,一口一个干爹,叫得和亲爹一样亲切。知道了身世,反而像见了仇人,一句话不说,还见了就躲。不行,不管怎么样,终究是自己的女儿。考虑再三,秋和祥还是决定到玉兰家去看看,他已经好多天没去她家了。

他轻手轻脚来到院门口,听听看看,感觉屋里没人,进了院里,发现屋门也是开着的。他咳嗽几声推门进去,推了几个门,才看到章叶刚急急忙忙穿好衣服,眼睛都哭得通红。这闺女受委屈了,秋和祥满怀感情地想安慰几句,章叶却气冲冲地扭头就走,然后进入爹妈的卧室,砰地一声关死了门。

秋和祥站在门口,他想让章叶开门,他有许多话想对她说,但哀求几声,章叶毫不理会。他知道章叶不可能开门,也不可能听他说什么。沮丧地站一阵,秋和祥还是决定找找玉兰。章叶不去上班呆在家里,爹娘又一个都不在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何玉兰和章得中果然是在玉米地里干活。这些天章得中应该是愉快的。章得中家的蜜瓜不仅早早卖完,每次来卖,他还有意给多算几斤。章得中今年种了六亩瓜,估计至少也卖了一万多小两万。那天在电话里,玉兰说章得中彻底服气了,也彻底想通了。秋和祥问是怎么想通的?玉兰说,他怎么能想不通,如果没有咱们的事,他哪里来的一儿一女。那天晚上我揪着耳朵问他,女儿儿子可爱不可爱,女儿儿子孝顺不孝顺,他都点头说好。我问他儿女是哪里来的,他不做声。我说既然都好,既然儿子女儿都一口一个爸地叫你,你还有啥不满意?我告诉他,如果你不满意,觉得日子过的不舒坦,我们就走,反正你不承认我们是你的。最后他彻底的服气了。秋和祥也看出章得中确实是服气了。那天见到他,脸上表情很平静,他主动打招呼,他也热情回应,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章得中家的玉米棒子已经掰完,章得中和玉兰正在割玉米秆,也看不出闹矛盾或者不高兴。秋和祥下到地里,说该休息了。见章得中扔下镰刀走过来,便掏出红塔山烟,给章得中一支,说,玉米长得不错,看来今年你是丰收了。

章得中点燃香烟,说,再丰收也是个种田的,哪像你,大老板,轻轻松松大钱就来了,你看,连烟都又上了一个档次。

秋和祥将整包烟递到章得中的手里,看着章得中将烟装入口袋,说,钱倒挣了几个,但钱挣得也不轻松。

何玉兰也走了过来,秋和祥想问章叶怎么了,又感觉也许他们不知道丁一二和章叶闹矛盾的事。秋和祥心里轻松了许多,说,最近我想做笔大买卖,想和你们商量商量。刚才丁一二找我,说牛满田要卖树办砖厂。这事很明显,他又要糟蹋那片林子,最后的结果是砖厂办不成,卖树的钱也打了水漂。秋和祥说,这回我得站出来,不能让他卖树。那片树,我要承包!我公开叫价每年二十万承包费,然后把这笔钱每年分给村民。如果牛满田不同意,我就组织村民闹事,看乡里怎么解决?

二十万确实是个不小的数目。章得中问怎么才能挣到二十万,如果靠卖树,树卖完了怎么办?秋和祥笑笑,然后掰了手指算账。

章得中一生都想挣大钱,也一生苦苦挣扎,这样挣大钱的事对章得中自然冲击不小。章得中再算一遍,确实是个挣钱的好买卖。现在那样大的一棵树,价钱远不止一百五,卖二百也有人抢。每年伐二十亩树,卖三十万都不止。章得中急忙掏出那包红塔山,给秋和祥敬一支,说,要不这事咱们合伙干,合伙承包势力大一点,成功的可能性也大一点。

秋和祥说,现在的关键不是谁包,是怎么阻止不让牛满田卖树,然后怎么逼上面同意承包。同意承包了,你包我包咱俩合包,都不是问题。

章得中兴奋得有点激动。掏出打火机将烟点着猛吸几口,说,我觉得这事还是我来办合适。牛满田卖树是为钱,承包也能得到钱,他不会不同意承包。如果你公开叫价承包,就有人要和你竞争,闹不好就承包不到,即使承包到了,价格也会太高。我和牛满田的关系不错,他家的儿媳又是我的侄女。有这几层关系,我再带份厚礼,或者答应赚了钱给他分一点,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咱们就把事情办妥当了。

秋和祥摇头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秋和祥说,你想想,牛满田也不是傻瓜,他的账算得比谁都精。如果他继续当村长,那片树就归他管,就是他的摇钱树,他绝不会搞什么承包。承包了,收多少钱也在明处,他自己想拿也拿不走,他才不会干这种傻事。你给他送礼,能送多少?你送多少也不如他卖树挣的多。

章得中要解释,秋和祥打断他的话,说,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斗争。只有把牛满田斗败了,咱们斗胜了,牛满田斗下台了,咱们斗上台了,承包才能实现,一切好事才能实现。

章得中听明白了,秋和祥的意思是要当村主任。他当了村主任,咱自然能得到好处,别说占点小便宜,承包那片树林的大便宜,也是一句话的事情。但怎么才能当上村主任,章得中觉得也不容易。秋和祥说,选举秋后就要进行,咱们联合起来串通村民,答应给他们分钱,给他们办养老院,办合作医疗,办许多事情。只要让村民们尝到甜头,他们就不会不选咱们。

何玉兰还在算承包林场的账。她说不光是卖树,在林子里还可以养羊。何玉兰说,夏天林子里有草,冬天林子里有树叶,一年四季有东西吃,养二百只羊没一点问题,光养羊,一年也能挣几万。

账越算利越大,利大舍命。谁都会算账会争利,看来事情还不是那么简单,承包林场当村主任,都不会容易,看来得好好想一个万全之策。老话说得好,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就受一辈子穷。没有一个绝妙的策略,事情恐怕很难办成。秋和祥再给章得中鼓一阵劲,才心事重重地往家走。

西川村自然条件不错,虽然不富裕,但也丰衣足食。这样的日子让不少当家的男人感到满足,也感到小有成就。每年秋收一过,看看满院满仓的收获,自然要有一种庆贺的想法。这个季节,也是男子汉们最快乐的季节。杀一只羊,打一桶酒,把想请的亲朋好友都请来,热热闹闹吃喝一天。第二天,又该轮别人请客了,一轮吃下来,也快过年了。今年秋收虽然还没完全结束,秋和祥已经等不及了,他觉得自己今年应该首先请客,利用请客的机会,把村里所有应该说的事情和大家说说,把所有能鼓动的人也鼓动鼓动。把群众发动起来了,他才有可能当上村主任,也才有可能承包到林场。当然,他请客还有几个理由几层意思。一他是蔬菜协会的会长,二今年瓜菜卖得不错,三感谢乡亲们对他的支持帮助。秋和祥要把全村所有的人都请上。但请不请村干部,秋和祥还是有点为难。如果村干部在场,发动群众的许多话就不能明说。如果不请村干部,显然又不合情理,甚至有点像搞阴谋诡计。反复考虑,秋和祥决定写几份通知贴出去,村干部们看到后想来就来,不来更好。至于那些有头脸的村民,他再悄悄上门去请。

天完全黑尽,秋和祥才揣了三张通知,拿了一瓶胶水出了门。来到街上,他突然就有种地下党张贴传单的感觉,虽然他竭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心里还是止不住有点发虚,生怕被什么人看到问起。好在天有点阴,感觉四周一片漆黑。秋和祥低头一路快走,碰到人,也装做没看见。他将两张通知分别贴到村子的两头,然后才将最后那张贴在了村宣传栏里。

通知是用整张红纸写的,很醒目。牛满田看到通知时,还是感觉有点突然,还没看完,愤怒就充满了他的胸膛。村里的宣传栏是宣传张贴公事的,而且要通知的事,都应该经过他,即便不经过,也要告诉他一声。这种私人的事,竟然也贴到了村委会的宣传栏里,简直是明目张胆的挑衅!简直是公开跳出来夺权。虽然他早就知道秋和祥会向他挑战,但没想到如此之快,如此之直接,如此之大胆。牛满田骂一句脏话,然后愤怒地去撕通知。胶水贴得很牢,费了好大劲,还是没有撕干净。

牛满田气急败坏来到办公室,背着手在地上走一阵,然后大声喊丁一二,要他过来一下。

牛满田如此愤怒,让丁一二感到害怕。牛满田也不看丁一二,说,敌人终于跳出来了,而且是公开下挑战书。好吧,既然你公开挑战,我也只好应战了,咱们走着瞧,看谁能斗过谁!

丁一二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凭直觉,他觉得敌人不是他,好像是秋和祥。丁一二只能一言不发地站着。牛满田又背着手在地上走几圈,说,你通知所有的村干部,要他们迅速到村委会开会。

突然开会,总得告诉人家什么事。牛满田说,你没看到秋和祥贴出的通知吗?他已经下战书了,已经坐不住上蹿下跳了,已经拉帮结派要篡党夺权了。

秋和祥写通知的事丁一二知道,起初秋和祥要他写,他怕牛满田看出他的字迹,才以字写得太丑婉言谢绝。牛满田把问题也说得太严重了,什么篡党夺权,完全是文革语言,充其量也就是个竞争村领导,这完全符合党的方针政策。为这么一件事就召开村委会,小题大做不说,也有点以权压人的感觉。丁一二不情愿地说,秋收完了,今天又是大集,大多数人都去赶集去了,现在通知,恐怕也没人在家。

牛满田烦恼地说,集市又不发钱也不唱戏,怎么会都去赶集。

会不会去赶集丁一二也不清楚,但他还是说,忙完了,也丰收了,人们都想去转转看看散散心,也有的人去打听一下行情,看自家地里产的那些东西能卖个什么价钱。

平日丁一二是听话的,不知今天哪来的这么多话。牛满田疑惑地看着丁一二,说,别的不要说了,你赶快去通知。

村干部家里都有电话,通知开会,打电话就行,电话就在牛满田的办公桌上。丁一二看着号码本挨个打,还真让他说准了,七位村干部,六位家里都没人接电话。

会议只能在晚上开了。

牛满田独自坐在办公室想一阵,他觉得人家已经活动了,自己也不能坐以待毙。他猜测,秋和祥不仅仅是贴通知请客,说不定早已经在村民中串联了,也说不定已经搞了什么鬼,许了什么愿。也说不定已经到上面活动了,早已得到了哪个乡领导的支持。秋和祥收购蜜瓜已经收买了不少人的心,如果任凭他再闹腾下去,不仅威信会超过自己,人心也会完全偏到他的身上。

牛满田再起身背了手在地上急走一阵,觉得针锋相对迎接挑战还远远不够,首先把对手打倒才是上策。秋和祥劣迹斑斑,生活作风问题就是他的一个死穴,抓住这一点,不仅可以粉碎他的村主任梦,还可以把他搞倒搞臭,让他在村里成为臭狗屎,遗臭万年!

男女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不说秋和祥欺男霸女,单说伤风败俗败坏村风,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如果这样的事不管,以后的社会风气如何了得?家庭不像家庭老婆不是老婆人人没有安全感,这日子还怎么过?更可恶的是秋和祥作风败坏不说,还给人家整出两个野种,让人家一家人不算一家人,亲父子不是亲父子。这种罪孽深重民愤极大的事,村里早就应该管了,拖到今天,也是他这个村主任的失职。

以这件事整倒秋和祥,必须要受害人章得中出面才行。这个缩头乌龟男人,让老婆一整治,就不敢再和秋和祥闹,而且一下被整治得哑口无言。

牛满田决定去找找章得中,和他谈谈,好好给他讲讲利害,不仅要他作证揭发秋和祥,也要他把秋和祥告到乡里告到法院,而且再讨要一笔赔偿金。他了解章得中,章得中爱财如命一生贪图小便宜,之所以甘当乌龟,也是得到了秋和祥的不少小恩小惠。只要让章得中得到钱财实惠,章得中不会不动心。

老六家开了饭馆,牛满田决定请章得中喝酒吃饭。

牛满田再将丁一二叫过来,要他去请章得中。牛满田说,让他马上到老六家的饭馆,就说我请他吃饭喝酒。

得告诉人家为什么请吃饭。牛满田霸气地说,你就说请他吃饭,什么事来了我告诉他。

感觉牛满田今天吃错了药,丁一二不敢再说什么,虽然心里窝着火,还是出了门。

在丁一二心里,他已经把章得中当成了老丈人。现在看来,能不能成为老丈人还难说。那天和章叶闹翻,章叶再没找他,连个电话都没有。虽然觉得闹翻也好,这样的女人确实不能要,但他心里却希望她来找他,别说道歉,来向他解释一下也行。但遗憾的是没有,章叶至今没有一点消息。现在他主动到章家,章叶还以为他服软了。

丁一二看眼表,已经上午九点多了,估计章叶去理发店上班了。再说,咱是有公事找章得中,又不是找她。

家里却只有章叶,而且见了丁一二,章叶竟然生气地将脸转了过去。丁一二也冷了脸硬邦邦地说,是村主任让我来找你爸的,你爸到哪去了?

章叶头也不回,说不知道!

什么道理,伤风败俗和人家上了床,还好像有了理,简直是不知廉耻。怒火一下使丁一二脸都涨得通红。他想狠狠骂她几句,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只好愤怒地转身就走。

盲目走一阵,心里平静了一点。他感觉今天章叶始终背对着他,也没看清她究竟是什么表情。是恨他,是不愿见他,还是故意撒娇?但丁一二发狠了想,不管怎么样,这样的女人是不能要了,要了,将来也是麻烦。

秋庄稼基本收尽,田野开阔了许多。章得中家的地丁一二清楚,章家种了点秋萝卜,也到了收获的时节,估计章得中应该在那里。还没走到,章得中便发现了丁一二,然后远远地迎了上来。

可以看出,章得中是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的,而且还有点迫切。丁一二也快走几步。两人面对面站定,丁一二说,村主任要请你吃饭,在老六家的饭馆,要你马上就去。

章得中深感意外,一双小眼疑惑地盯着丁一二看半天,才问有什么事,丁一二说不知道。章得中更加疑惑,说不到中午就请吃饭,是不是听错了?丁一二只好说,他是有事请你去商量,什么事他没告诉我。

既然是商量,就不会是坏事,章得中坦然了许多。在路上,章得中突然说,这么多天你也不来,是不是和章叶闹矛盾了?

闹不闹矛盾章得中当然能看得出来,这事也没法隐瞒。但为什么事闹矛盾,章叶肯定不会告诉父亲,自己也不能告诉任何人。丁一二不想说什么,他低了头默默地往前走。章得中说,章叶不懂事,脾气有点犟,但心特别好,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如果是别的事,他倒可以原谅,但和别人上过床,怎么想心里都发痛,怎么想都无法原谅。丁一二不知该说什么,但不说也不行,丁一二只好说,你还是问章叶吧,她会告诉你的。

到了老六家的饭馆,牛满田已经坐在了那里,而且酒瓶已经打开,四个下酒的凉菜也摆在了桌上,就等章得中的到来。章得中有点受宠若惊,立即躬腰作揖表示感激。丁一二不知要不要他作陪,待章得中坐定,丁一二说,你们吃吧,没事我就回去了。

牛满田指了座位要丁一二坐下,然后让丁一二倒酒,说,今天你也参加,咱们一起吃,一起谈。

牛满田只管招呼吃喝,也不说什么事。这样的吃喝让章得中很是不安,连丁一二都着急了,牛满田才说,咱们村的老会计当会计也有十几年了,人老了不说,脑子还有点不太灵活。再说会计这营生,也不能干得太久,干久了,就知道怎么作假怎么贪钱了。我想好了,会计得换一下。牛满田又喝一杯酒,吃一口菜,突然对章得中说,我想让你来当会计,你愿意不愿意?

章得中从来没想过这事,他有点反应不过来,待明白过来后,一下高兴得有点不知所措。急忙站起身给牛满田连敬几杯酒,说,我上小学的时候就跟老师学过算盘,我的算盘打得最好,给你当会计,我肯定能行。

牛满田说,现在已经用电脑了,会用电脑才算本事,但会用什么都不重要,村里也没多少账可算,唯一重要的,就是要听话。人们都说会计是村长的老婆,只要听话,只要一条心,就行。

章得中小学毕业,能不能当会计,让人怀疑。但牛满田已经说得很露骨,让章得中当会计,就是要让他成为亲信,而且要牢牢地控制在手里。丁一二隐隐约约感觉到,牛满田拉拢章得中的目的,还不仅仅是要他听话,很可能要鼓动他和秋和祥斗。果然,章得中赌咒发誓表达一番忠心后,牛满田得意地说,我没看错人,我早就知道你和我最投缘,你我肯定能合得来,咱们肯定能成为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既然成了朋友,你的事情我就不能不管。不管,我心里也窝得难受。

章得中急忙起身再敬酒,然后讨好附和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大哥,我的事,你当然得管,还要管好。

牛满田知道章得中没理解他的意思,但他正好顺着继续往下说。牛满田喝干敬酒,说,我首先要替你撑腰的,就是秋和祥欺负你给你戴绿帽子的事,这件事不管,连我心里都堵得难受。

章得中红了脸急忙说这件事就不用管了,这件事,我们已经私下处理好了。

牛满田问怎么处理的。章得中无法回答,因为这件事老婆再不许他提,女儿也再不许他说,就只能捂烂在心里。

牛满田给章得中倒一杯酒,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也知道你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更知道你孤单一人怕斗不过他们。这回有我撑腰,你不用怕,你明天就去法庭告他,我明天就开大会批他。一告一批,他秋和祥即使不坐牢,也臭得没脸再呆在村里。

这可不行,章得中有点急了,这件事不光是老婆和女儿不让他闹,他也仔细算计过了。如果闹下去,不仅老婆会离他而去,女儿和儿子,也都真的不是他的了。这绝对不行!不管儿女是不是他的种,他苦熬了这大半辈子,就熬出这一个老婆和一双儿女。如果一下都没有了,他还有什么活头?牛满田却笑着说,说你聪明,你有时也真是糊涂。你不想想,儿女都是你养大抱大的,都喊了你十几年的爹,感情多深你当然清楚,就凭一句话,他们能不认你这个爹?如果不信,你让章叶叫秋和祥一声爹,看她叫不叫,她能叫得出来算她的本事。儿女没事,老婆就更没事。玉兰已经过了风流的年龄,眼看要让儿女养老了,她能扔下儿女丈夫跑掉?你打了让她走,她也不会走的。

章得中还是觉得不行。现在日子已经安稳,那口恶气也能咽下,何必再找麻烦。章得中连连摇头说算了,和为贵。牛满田说,我也知道和为贵,我也是为了和。我早就为你想好了,只有彻底整倒秋和祥,让他痛哭流涕跪在你面前给你认错,那时,才有真正的和。要不然,他一直骑在你的头上,一直和你的老婆勾勾搭搭,你怎么和。

话是对的,可整倒秋和祥也没那么容易。但章得中相信牛满田,甚至有点崇拜牛满田。他知道牛满田有多大的力量,只要牛满田要整的人,没有整不倒的;只要牛满田想干的事,没有干不成的。真的整倒了秋和祥,秋和祥真的跪在他面前道歉,那时,他才算出了一口气,才能说真正活了一回男人,活得像个男人。但他只同意在村里整治秋和祥,不去法庭告,更不把秋和祥送进监狱。如果把秋和祥送进监狱,不仅他的良心不安,玉兰也要和他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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