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的一些事物

2009-01-20 01:55
清明 2009年6期
关键词:茶馆村庄太阳

老 鱼

旅 途

一天,我坐在一辆大巴上,去一个地方。我从南向北,去旅行,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非常快。因此,我所遇到的事物,只是一瞬间的。

我看到一辆货车,满载一车竹子,也是从南向北。我知道,这是从南方的某个地方拉来的。我看到车牌上,有一个“鲁”字,我知道这是山东的车。车一晃就过去了,我看不清车号,看见了也记不住。可我就想起了南方的那些竹林,那些竹林啊,漫山遍野的青绿着,浪漫,多情,还有些古典的意趣。可我在这儿看到它们时,它们没有了青绿,一根一根的,拥挤,颜色发黄,在车上与我一样,去北方。它们去山东,或者更远的地方。我就想,它们到了北方,或许去某个人家,挑起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在太阳下晒着;或许做成小竹椅,小竹凳,小竹床,或者做成竹筷子,做成风筝,这都是可能的。我想着想着,那辆车就被甩在后边了。那辆“鲁”地车,是我看到过的无数车辆的一个。

车子继续前行。车子到一个地方,就走不动了。这是高速,本该畅通无阻。可是,在这个时候,车子走不动了。那么多的车子一个挨着一个。堵了。车厢里有城市交通电台的广播,正在说着这里发生的事情。这里出了车祸,一个司机,驾驶着大货车,睡意沉沉,突然,也就是一瞬间,他把大货车开出了轨道,开到迎面而来的客车上了。这个瞬间的事情有些惨烈,那辆客车上人突然改变了人生轨迹,比如,他们该是去签定合同,该是去看望父母,该是去找朋友叙旧,或者该是去找情人约会,总之,他们本来有许多计划,许多打算,许多憧憬的,突然,司机瞬间的瞌睡,就把他们的一切改变了。有29人从此不在了,有几个人在医院里呻吟。

过了好久,车子走了。我就与那辆被撞得面目全非的客车告别。那些碎片只是在那一天在那一时与我有些关系。可是,我在那天所感受到的惊心动魄却让我记忆颇深。我在惊叹中继续前行。车子窗口依然是画框,我在这样的画框里又看到许多对我而言的一瞬间的事情:一个农人扛着农具下田,一个农妇抱着孩子喂奶,一个孩子在追赶一条狗,一块水田边有水牛在吃草,一群鸡鸭在咕咕咕嘎嘎地叫。这对我来说,肯定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可是,对那些地方来说,也是永远的啊。

在车厢里有些百无聊赖,电视里正在放一部糟糕的武打片,声音有些刺耳,情节有些千篇一律,人总会为一些他们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情厮杀:秘籍、藏宝图、阴谋、权位、美色等等。那些制片人就不厌其烦,一部一部地制作出这类片子,给无聊的人找点刺激,逗点乐子。我却看不下去,我看不下去并不是因为我怎么高雅,我也是俗人一个,可是,看得多了也会烦。

我就继续看窗外。窗外有一个村庄,在10月里,村庄一片秋色。村庄的房舍在10月的阳光下温暖、安静。树木们的叶子颜色驳杂,飞鸟在村庄的上空盘旋。这个村庄好熟悉,这个村庄又陌生。熟悉是因为我来自村庄,陌生是因为这个村庄只是我偶尔遇到,并且,很快就过去。但是,村庄在高速的城市与城市之间的存在,对我是一个洗礼,是一种安抚,是灵魂的镇定。看到在秋天的田野上的村庄,看到在秋天阳光下的村庄,看到色彩驳杂飞鸟盘旋的村庄,我会心情平静。

我看见了河流。我不知道这条河流叫什么名字。河上有船只,船只上有炊烟,有身着红色衣服的女人和腰里系一根绳子的娃娃。河流里因为船只而生动起来。河流的两岸,还是树木和村庄,画一样。

这样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瞬间的事物。我这样的旅行并不多,我也不会在同一条路上有多少这样的经历。因此,他们或者它们注定将是我生命中的悬念。我呢,我在这儿匆忙出现,匆忙消失,我也该是这儿的悬念。我们的这个世界,可能天天都会发生这样的瞬间的事物。我能记得这样的事物,真是微乎其微。想想,好像会有许多悲伤似的。

太 阳

阳光从窗口闪射进来。我醒了。瞬间的一些事物。

我不知道这是阳光对这扇窗子的第几次光临,这一次,它照亮了我的思想。我抬起头来,感受这轮朝阳,心里涌流着它的光热。我睡在一个漫长的冬夜里,此时我仿佛听到血液解冻以后的激情发出的脆响。我也像树木一般,从指头上抽出了新的芽孢,我想在阳光中开放点什么。

我一直有一种感觉,我觉得太阳比博物馆里锈迹斑驳的青铜器更古老,事实上也是如此。可太阳从来不会陈旧,不会显示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怪模样,不像哲学家额头上老年的斑纹。它每天都是新鲜的。它是一个脚步健朗的青年。它把光洒在村庄上空,村庄就孕育小麦、大豆、水稻这类谷物的香醇。这不知有多少年了。我的曾祖在葛套时,曾祖和阳光一道,创造了东北地的收成;祖父在阳光里栽下了那棵枝叶繁茂的老榆树。我想到那些时,我对那些时候的阳光就有一些怀念和感恩。

我的骨头刻上了太阳的年轮。我晒了多少年的太阳,通过骨头可以查验得出来。我在太阳下抽枝展叶,在太阳下走动。我还会在太阳下慢慢地老去。我会和爷爷一样,最终消失在太阳的运行中。爷爷的那条腿,曾经踩乱过太阳的光谱,光线在他的腿下作不规则的跳宕。最终,爷爷熬不过太阳。7年前,我接到那个电话,我知道爷爷消失在太阳里了。我曾经在爷爷离开他的太阳之前,与全家一道在那个冬日的太阳下照了爷爷的最后一个相。现在,那些光线凝固在照片里,爷爷却没了。

太阳把我们照耀得像树木一样。

太阳照在我身上,我立即有一个影子投射在地上。

这是20年前的一个瞬间。我那时走在葛套的那条东西方向的路上,我看着我的影子。我的影子在太阳的光里跳荡,是很有些活力的样子。我觉得我在太阳光下,我的骨骼发出声音,像雨后的玉米地,发出拔节的声音。

那个影子是如此的清晰。如果那条路能够为那天的影子存盘,并且现在我能够把它复制出来,我一定会认不出来了。那是我吗?

那是我。太阳照耀着葛套,照耀着我。我脚步干脆,不会拖泥带水;我心跳有力,血糖不高,血脂不高。在葛套的阳光里,我健康、挺拔。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去那样一个地方。在梦里。

那是一次地下之旅,入口处有台阶,里面墨黑一片,没灯火。我跳下去,踩着台阶。好像愈往里走,愈有些光亮似的,竟至于好像能看见一条隐隐约约的路。与我同行的许多人,有我熟悉的,还有我不熟悉的。我熟悉的人来到我的梦里,我觉得有些道理;那些陌生的人也来到我的梦里,我就弄不明白了,或许这就叫缘分。

我们往里面行走。地下道突然堵塞,只剩下一个扁平的入口。我不知道意味着什么。我们通过这个关口真是有些困难。我感到挤压的胸闷。可最后,我们过去了。然后,是一片大厅似的空间。我们走过去,终于走到了出口。

走到出口,外边一片明朗。

据说,在梦里见不到太阳,可我看见了太阳。

太阳在梦里是那么明亮,那么温暖,那么亲切。外边有那么多果木,上面的果实在太阳下闪光。葡萄、香蕉、苹果、石榴、荔枝。这些在不同地区不同季节的果木,都同时在我的梦里成熟。我在梦中走在太阳下,幸福无比。

临涣散记

临涣这地方有一条河,原来叫涣水,可不知什么原因,涣水改名叫浍水,临涣没有跟着改,一直还这么叫着。

四月里的一天,我们去临涣。

春天在这里,是用淡紫色的梧桐花和洁白的槐花打点的。这些花木属于木本,且有点平民化的味道。我们到时,它们正向空气里释放着被诗人们称之为芬芳的东西。挺新鲜。新鲜的花木下面掩映着一道长堤,据说这是临涣的古城墙。

这城墙原是土坯垒的。时间让它变成了一道堤。堤上长满树木,2000年前的临涣就不露一丝蛛丝马迹。它成了一道陈年的旧梦。

临涣在淮北,不在江南。江南的古镇,在唐诗宋词里早已被酿制成了醇厚的酒。河渠,乌篷船,石板路,春雨后卖杏花的姑娘,雨巷里迷茫的行吟诗人,临水而居的高士,深宅大院里的巨贾等等。临涣没有这些,临涣粗旷豪放。风景是平原的风景,但临涣不是一个普通的古镇。

比如说那些建筑吧。

文昌宫建于唐代,先叫昌帝庙。供菩萨,三进院子。粗茶淡饭破衣烂衫的临涣人在这儿寄放灵魂。1948年11月1日至11月13日将文昌宫载入了史册。淮海战役总前委在这儿,当然,刘伯承、邓小平、陈毅也在这儿。文昌宫的墙上,还挂着一张1948年11月的军用地图,在我进去的一瞬间,我听到了地图上的枪炮声。那上面,有100多万人在进行着战争。临涣的青年路,叫得让人摸不着头脑。这里是老宅的集中地。那些老屋,低矮、陈旧、苍老,也有小楼,矮小而狭窄。这条青年路上,到处都是可以上演明清电影的宅院。那门口有睡觉的猫狗,觅食的鸡鸭,有一两位顶着白毛巾在堂屋门口晒太阳的老太太。这场面有些恒久的味道。

而且,临涣的茶馆,就在这一带。而且,我们来临涣,茶馆是一个重要的因由。我一直觉得有些奇怪。在我的生活经验和阅读经验里淮北少有这样的茶馆。而临涣,一个小镇竟然有十几家。

我们去了一家茶馆。茶招在屋檐下微微地招摇。当门是烧茶的大灶,灶上坐着铜质的水壶,水壶里盛着据说是甘甜爽口的龙须泉水,龙须泉水在临涣的茶灶上也不知沸腾了多少年。到这几来喝茶的,没有多少周作人一类的文人雅士,大都是上了年纪的庄稼人。这场面让我们想起沙汀笔下的其香居。茶叶也不是很讲究,不过有一种外地不常见的棒棒茶,价钱便宜,经泡,一壶棒棒茶,消磨大半天,茶味依然。

我们去的时候,茶客们正在进行的消闲方式,除了茶以外,尚有:瓜子、花生豆、葵花子、大鼓书。据说有的茶馆里有河南坠子,就让我们很感兴趣。大鼓书对我来讲只是一种童年记忆,没想到在这儿还有这么多听众。这是草根阶层的传统艺术。我想这怕也是临涣之所以是临涣的一个缘由。临涣的古朴,需要茶馆里只有浓厚的地方色彩的鼓书韵味来诠释。时间在我们身边悄悄流失,我们只是时间的匆匆过客,不管我们怎么追赶时尚,实际上我们永远不能确定我们到底需要什么。临涣的茶馆以及茶馆里的说古论今的鼓书,给我们显示了生活中的某些恒定的东西。

可能从都市的潮流里来到这里的人,一时间会觉得这里的一切闭塞落后保守什么的。其实,粗茶淡饭也可以把日子打发得有滋有味。临涣茶馆里的那些老人,已经习惯了那种简单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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