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之死:士争的极端样本

2009-01-20 01:55侯卫东
清明 2009年6期
关键词:嬴政韩非李斯

侯卫东

一个人们早已熟悉显得老掉牙的故事,它发生在泾水或渭水一侧。

那时,泾渭的交汇处,两水既并行相汇又界线分明,暗合了一句成语:貌合神离。

《诗经》上说,“泾以渭浊,湜湜其沚”。也就是说,至少在两千多年前泾渭已然分明,只是那时泾清而渭浊,和一千多年后杜甫描述的“浊泾清渭何当分”的景观正好相反。

繁复的自然总以变化的看点,为新的解说提供可能。

韩非入秦

命中注定,韩非的秦国之行是一出戏,一出被策划的戏。

总策划不是别人,乃千古一帝秦始皇嬴政。是时,他还是年轻的秦王。

从13岁接替王位算起,理论上看,嬴政身为一国之君已经14年,但他真正加冠执政不过是五年前的事。从弱冠少年受人摆布的王,到真正成为执掌国政的王,嬴政的青春期,经历了九年漫长而苦闷的等待。亲政的路血雨腥风,在对叛党大开杀戒的戟戈奏鸣曲中,他完成了自己的登基礼。执政五年,相当于今天的一届政府,嬴政以年轻人特有的血性和少有的老成,解决了老相国吕不韦一党的问题,并大胆提拔使用了一批“关外”干部,如楚国人李斯,魏国人尉缭。策划和韩非会见,并非出于他的政治方略和干部培养计划,可以说完全源于一个偶然的甚至是心血来潮的动议;此前,他对韩非一无所知。

突兀的动议,是由秦王发愤学习引起的,它于偶然中拉开了一出戏剧的序幕。

嬴政的学习生活据推测是从少年时代,也就是从赵国回到秦国成为储君后培养的。说起来他会惭愧,一位特殊人物曾经安排过他的学业,那就是给他带来重要影响和心理阴影的吕不韦。读了近20年,如今他真正拥有选择书目的绝对自由,惟此他才有可能接触到韩非的《孤愤》和《五蠹》。

一生勤政的嬴政当是一口气读完韩非子的两大名篇,难以置信,他竟从内心产生了别人难以体察的巨大共鸣:

“哎呀,如果能见到此人并且与之交往,便死而无憾了!”

话说得夸张,但很难指责嬴政矫情。一是可以从他成长的心理角度看。大家知道嬴政曾经叫赵政,原因是他生在赵国;原因的原因,是他父亲在赵国作为人质期间演出了一出风流剧。为父母的风流付出代价,是嬴政青少年时代的宿命。小嬴政早年很苦闷,成长的路只见冷酷的风雨难遇温情的彩虹。小小年纪,他经历了在异国他乡寄人篱下的生活;四五年的时间里,他接连失去了曾祖父、祖父、父亲三代“先王”;亲政之后,他幽禁太后不仅造成“第一家庭”母子失和,而且引来血溅朝堂之上的种种非议。少年的精神重创和压抑,在塑造他作为伟大人物性格的同时,一定塑造了他孤傲的内心——仅就此而言,他和韩非心路历程何其相似。

二是可以从作者的角度,或是从作者读者互动的角度看。可以说,韩非子的文章就是为现在的秦王量体裁衣“定做”的;换一种讲法,试看战国末年的天下,也只有嬴政能把韩非的文章读得入木三分——读进心际脑海,把文章的思想溶进身体血液之中。这里不说韩非为文如何独出一帜,也不说词锋如何犀利,文理如何缜密,这些都是虚的。来实的,就看看秦王爱不释手的《五蠹》说了什么,对秦王有何用处,便能看出些许端倪。

譬如文中痛责儒生“以文乱法”,游侠“以武犯禁”,嬴政岂能没有同感?譬如对孔子的批评,嬴政怎会不觉得酣畅淋漓,发自内心地激赏之?

韩非在文中举例说,鲁国有个人跟随君主去打仗,屡战屡逃,孔子向他询问原因,他说:

“我家中有年老的父亲,我死后就没人养活他了。”

孔子认为这是孝子,便推举他做了官。而韩非借此针锋相对地认为——父亲的孝子恰恰是君主的叛臣!所以孔子奖赏逃兵,鲁国人作战就轻易地投降逃跑。

守株待兔,韩非子文中写下这个著名的寓言,是想借以说明:如果还要用先王的政治理念来治国,无异于守株待兔。

据此,韩非直言不讳地推出自己的政治主张:君权至上,以法专权。

不遮遮掩掩,不闪烁其辞,誓为强权政治鼓与呼。韩非的文章虽写在竹简上,搅动的却是嬴政的心,撩拨起他“死而无憾”的仰慕之情。几乎在一夜之间,霸业未酬的秦王心甘情愿地成为了韩非的“粉丝”。

以后的事实证明,嬴粉丝要见韩偶像其实不像想象的那样困难,而见面的效果,却谈不上让他“死而无憾”,可见动机和效果总伴生着差距。晤面之前,秦王之所以出此感言,很可能因为信息不对称,在他记忆的搜索引擎中,无法“百度”到韩偶像是死是活,兴许压根就不知道韩非是谁,究竟是何方神圣。

事情说到这里,细心的读者就会发现一个问题:偌大的秦国,谁为一国之君安排学习生活?居然连书的作者都不向大王交待?因为早在周天子时代,就有尚书一职,和尚冠、尚沐等一起,负责安排君王的起居、衣冠和读书等活动。也许秦国暂时取消了这一职位,或者这一职位被后来的博士所替代?一串未解之谜有待去研究。如果一定要追究书的来历,在此我猜度,很大的可能,是秦王身边的宠臣或客卿敬献的;但这个人不会是秦王最重要的谋臣李斯。

韩非的文章好,对秦王这样的亚读书人是秘密,对李斯这种职业的士人来说,仅仅是常识而已。更何况,李斯和韩非还一起拜在荀子门下,对韩同学的文章水平,李斯早就发出过自叹不如的感慨。由此看出,李斯是个明白人,贵在自知之明。但也因为这一句感慨,在李斯的身后,给他不光彩的操行平添了几分恶评。

因为身侧有李斯可供咨询,秦王足可获悉韩非的诸多信息。聊得兴起,就会有一种凡夫俗子的冲动——既然已经见到了鸡蛋,不妨再见见下蛋的那只母鸡。秦王当然不可能自己亲赴韩国,去找寻思想“母鸡”来滋补心灵,按照排他法的逻辑推理,那只能请韩非动身来咸阳。

霸主出手,动作非凡。秦王“请”的方式很特别,他动用军队发动了一场伐韩的战争,目的就是“邀请”韩非到咸阳一聚。

蛮横无理,兴师动众,嬴政是为了好奇心而不计后果的国君吗?对于史书中或可存在的“添油加醋”,在我看来,也是对战国张扬武力、强权至上风貌的一种诠释和渲染,属于小写意性质。因为在嬴政看来,只要韩非活着,问题就会简单,只须“请他来”即可,而无须太在意“如何请”。对于弱国无外交的韩王来说,他既然后来能被迫献出国君的大印,请求作为秦国的附庸,被迫交出韩非又算什么?

莫名的战争烽火,就这样灼痛着韩王韩安的屁股。他一定很觉郁闷。对一个国君来说,落后就会郁闷,是一个不争的感觉。但相对于献印称臣的耻辱,让韩非出使秦国,韩安做此决定会轻快许多。兴许在他看来,韩非,这个多次写信给自己求取录用的家伙,除了卖弄思想早已百无一用。与其自己不用,不如顺水推舟,去让他退一次秦兵罢了!

随着韩非出使秦国,秦军解除了对韩国的进攻之势。像堂吉珂德一样坚守信念的爱国者韩非,竟然用这样一种方式,实现了对祖国的第一次真正报效。

入秦先要入关。

秦国在韩国西方,有两处关卡可供选择。史书没有记载韩非无关紧要的入秦线路。总之,入函谷关也罢入武关也罢,前方都能通达咸阳。但自己的前方是否就在咸阳,咸阳之后归宿又在哪里,咸阳和自己的思想方向呈现出怎样的角度和关系,揣测当时韩非的个人感受,这一段迫不得已的旅程或可会让他不安,不爽,茫然不知。

从何来,向何去,在他的韩国使团组建之前,韩非不会想到自己会领受一次蹊跷的西进使命,开始一次理由荒诞而又任务诡异的出行。可以断定,上路的韩非一直处于矛盾之中。对于一个在矛与盾中发现对立的智者来说,韩非知道,自己在强秦武力压迫下不得已的“和平”出使行动,无异于一个人同时肯定了两个不相容的命题,其结果就是他的矛盾之说——用你的矛来刺你的盾,结果会怎样呢?

被动的行动,一向是生气勃勃思想家的大忌。在战国末年的思想版图上,韩非的思想自成雄峰;在思想和文字的碰撞中,他也一直扮演着智者的角色。他留下的寓言故事至今还让我们津津乐道,像滥竽充数、老马识途、自相矛盾等等。但思想家的行动,未必随思想的活跃而峰回路转、游刃有余;正如寓言家的人生际遇,有时就酷似一则寓言。

今天以我等读史者的眼光远远观察,恍惚中能够感觉到,走在入秦之路上的韩非,以守株待兔的身影,等待着螳螂捕蝉的宿命——一桩公案,此时已经埋伏在韩非的前途抑或叫历史的路上;历史年表上,即将增添了冷峭凶险的一笔。

公元前233年。秦帝国首都咸阳。随着韩国特使韩非的到来,战国末年的一出伟大会面宣告登场,这里姑且把它称作“咸阳会”。

一位是27岁的一代霸主嬴政,一位是当时最杰出的思想家韩非,还可以算上一位——既是秦王顾问又是韩非同学的李斯,三个响当当的人物聚首,多么了不起的盛事。

可历史偏偏让一曲欢乐颂,变成一朵苦菜花。

“咸阳会”

“咸阳会”最终有没有会成,是一个谜。

此时的咸阳,南北城区隔水遥相对峙,规模宏大的百年都会通贯渭水两岸,足以让东方六国的访客如韩非者惊羡不已。

早在百余年前,伴随着一对亲密的君臣来到此地,这座人间都市宣告破土。名叫商鞅的青年改革家,陪同渴望强国的秦国国君秦孝公,走到泾渭两水汇合处,在西侧的高高的坂原,他们启动了一座城甚至是一个帝国的奠基礼。

如你所知,滨河的新城叫咸阳。它是秦国的新都,同时更是一个波诡云谲时代的政治和军事中心。

从秦孝公和商鞅开始,寄托秦国一代代君臣强国梦的咸阳不断扩张。和天下的都会相比,它不仅以规模取胜,更在总体布局上不落窠臼,独树一帜。因为坐拥山川之险,或者是自逞其强,它没有采用内城外郭的惯常布局。由于没有横亘的大郭城墙阻隔,从地势较低的渭水南侧向北岸看去,坂原之上的老城区尽收眼底。跌宕有致的建筑布局,流露出大国之都的气度与端庄。

虽说韩非来到了咸阳,会晤的条件已经具备,但观众走进剧场,并不意味着大幕拉开。好戏是否开演,还是主角说了算。

一种可能是戏上演了,但效果不理想。要问问题出在哪,根源是因为韩非口吃,说不好话。你说嬴粉丝为什么要见韩偶像,其一是对“母鸡”有种本能的好奇,其二是有所期待,希望“母鸡”好蛋备出。而韩非的特点是,君子动手不动口,作文堪称一绝,表达只争下游。一个满怀期盼,一个辞不达意,中间的反差难免会让秦王不悦,至少会让他感到无趣。

还有一种可能是大幕不拉,韩非处于候场状态。秦王既然能大动干戈,把韩非折腾到咸阳,就能继续折腾出新的花样。最便捷的方式,他会选择用命题作文,考一考文章好手韩特使,顺便也可以刺激一下文字华美的李廷尉,可谓一箭双雕。体裁可能类似今天的议论文,题目大体会是他关心的——《秦国向何处去》之类的大问题。

两种可能,对韩非来说,却是殊途同归,那便是干老本行,以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给秦王上书。

于是乎,“咸阳会”变成了“咸阳上书”。这一变,关系全变了。

嬴政之于韩非,从开始的读者对作者的仰慕,转变成了君主对臣子的考察;而一旦嬴政不再粉丝,韩非又何论偶像?身份和角色的悄悄转变,让飘逸的读书生活回归战国争霸残忍的现实。韩非的性格,决定自己此时此刻不会放弃在秦王面前的发言权。

相对一般的奏章,韩非的“咸阳上书”颇有特色。

先是“夸”。韩非所述基本属实:“现今秦国疆域方圆数千里,军队号称百万,号令森严,赏罚公平,天下没有一个国家能比得上。”

接下来是“诱”加上“赌”。韩非竟然以自己的项上人头作赌注,以争取在秦王面前的话语权:

“我鲁莽地冒死渴求见您一面,是想说一说破坏各国合纵联盟的计略。您若真能听从我的主张,那么,您如果不能一举拆散天下的合纵联盟,占领赵国,灭亡韩国,使楚国、魏国臣服,齐国、燕国归顺,而不能令秦国确立霸主的威名,使四周邻国的国君前来朝拜,就请您把我杀了在全国示众,以此告诫那些为君主出谋划策不忠诚的人。”

上述载于《韩非子》的上书叫《初见秦》,顾名思义是作者初次觐见秦王的一篇奏章,文章力主秦王凭借有利形势图王霸大业,行强道,运用战争一统天下。因为司马迁在韩非传记中未加提及,也因为奏章所及的时空物事含混错乱,学者颇以为假托,亦有人持不同意见。故在此引用极小一部分,仅以此来“复原”韩非入秦之后的心境语态。

看了韩特使的上书,秦王心情不错,但是高兴归高兴,他在干部任命上还是比较谨慎,没有给韩先生安排什么职务。

以我看来,对自己上书游说的效果,韩非自我感觉良好,否则他不会赌上自己的一命。但在秦王面前赢得话语权的同时,韩非并没有在意到,他的身边已经险象环生。命运即性格,谁也无法改变。

韩非的星座大抵是狮子座。

以我一知半解的认知,狮子座的人最具权力欲望,最霸道;因为理想高远和才华出众,希望受人瞩目并引为自豪;长期处于任人恭维的态势和期待中,拥有过分敏感的自尊心。

当然,以上判别只是一种含混的推测,属于胡适先生所说的“大胆设想”。接下来的“小心求证”,要透过史书上的信息和他遗存的文字,或许能看到他的性格特征和狮子座颇多契合之处,比如——

诸事敢于发表自己的独特见解;

有较浓的哲学、宗教意识;

善于说服和引导别人到自己的轨道上来;

过高地估计自己的优势,易走极端;

不宽容任何错误,等等。

罗列了这些性格特征之后,我们一起来看韩非的“咸阳上书”及其前后的言行举止,一起求证,韩非是否落入狮子星座的运程宿命之中。

秦国向何处去,在当年的咸阳王宫,它是一个特别突出的话题。秦王嬴政的议事圈里,既定的策略是动武和间谍活动双箭齐发,而兵锋所指的第一个国家便是韩国,这是以李斯为代表的秦国政坛主流观点,在朝内几成共识。

大势之下,韩非提出先打赵国的策略,因为赵是处于四国之围的“中央之国”,有其特殊的战略意义。他的不合时宜,他的较真,难免犯了众怒,也让论敌找到了置其于绝境的突破口。

二是对人事的议论。韩非在秦王面前告了大臣姚贾一状,认为姚贾利用办外交搞间谍的机会,擅自动用大笔“机要费”,不为国谋利而是为自己在国外拉关系。接着翻出姚贾的档案老底,说他出身低贱,父亲是一个看城门的下等人,自己当过小偷,属于别人驱逐的货色。如此揭人老底,看来韩非已做好了和姚贾翻脸的准备。

以满足一己之私利而损害国家利益,其人品出身污点斑斑,韩非弹劾姚贾的两条理由都很厉害。或许在韩非看来,有这两项指控,干倒姚贾这个下三烂不成问题。

可以想见,秦王闻言一定不快。但他并没有因为大怒而乱了分寸,放弃调查研究。而是召来姚贾当面质问,给姚贾申辩的权利。

作为从社会底层混出来的外交大臣,姚贾对答如流自在情理之中。他当然会说花重金拉关系,是为国“公交”而非“私交”,是分化敌人阵营的既定国策,是列入财政预算中的有效“投入”。对于出身问题,他旁征博引,以古论今,以一个个鲜活的例子批驳了反动的“血统论”。大意想说出身低微没有办法,但它绝不会影响有志之士对革命道路的选择。

该说的都说了,有理有据。没准,他还巧借申辩之机而大倒一番苦水,让秦王更加宠信呢。

比还姚贾清白更重要的,还是先打谁的问题。先取韩国还是赵国,表面上是军事话题,但在举国进行战备动员的秦国,那些谋臣士大夫,完全可以把它巧妙地过渡成大是大非的政治敏感问题。更何况韩非还是韩国使臣,他的酣畅淋漓的议论,不会使自己超脱成局外人。按屁股决定脑袋的习惯思维,他的献计献策一定是包藏祸心。

一仗还没结束,韩非已经落了下风。

以一息之念义无反顾,哪怕一意孤行,或者坚守内心原则而不计不想后果,理想主义者如韩非,完全可以以决绝之态不流世俗。但过度孤傲和自信,会带来对对手实力和阵营认识的局限,而举措失当的后果是——失去招架之术。

在韩非主动出击,以及在韩非和姚贾的口舌官司进行之时,一位有心人一直按兵不动,当然他在等待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时机。而这一只狡猾的黄雀,正是韩非的同学李斯。

李斯是搞法律工作的,他不会满足从口头上告某人一状去获得小人得志的快感。他要通过法律途径置人于死地而后快。

同门之争

论及师承或是论及政治主张,尤其是不法先人而力主严刑峻法和决绝态度,李斯和韩非是一路人,所以后世通称他们是法家。一位是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一位是践行法家思想的实务大臣,两人之间的不容,到底出于什么原因,又昭示着什么?

相对一般的士子,李士子比韩士子早已登上了一个新台阶,迎来了一个新的境界:他们不再满足表达主张、发表议论,因为他们是掌握“帝王之术”的“法术之士”,有参政、辅佐君王的强烈诉求。二者的不同之处是,李斯出身低微,没有精神负担,对自己的祖国楚国看不上眼,慷慨陈辞、毅然决然地告别老师荀子,投奔国力强盛的秦国,走上了良禽择木而栖的阳关大道。而韩非也一定懂得贤臣择主而事的道理,但他出身不同,乃公子贵族,身上有王室血统,流着韩门的血便生是韩国人死是韩国鬼。面对胸无大志的韩王,韩非退而求其次,提出国君即便能力一般照样可以治理国家的理念,但有一条底线,那就是只有通过“抱法处势”的方略,才能达到治国的效果。

一旦结束“士无定主”的闲云野鹤生活,一旦确立自己的政治归属和阵营,同学情同窗谊自然不值一提,武将如孙膑、庞涓如此,文士如李斯、韩非亦然。

一为秦国重臣,一为韩国王室子弟,加上两人都是“国家建设”和强权秩序的鼓吹者,于身处交战国的国家利益而言,在战时的特殊情势下,二人的天然分歧不足为怪。

战国末期是士阶层人生地貌形成并迥然纷呈的时期。相比孔子和孟子坚守信仰的山地气质,作为心情急迫的“入世者”,李斯和韩非,都属于“下游型”河流气质的“知识分子”。他们都积蓄了主动出击的能量,顺势而为毫无羁绊:他们都不甘寂寞,可以冲垮脆弱的堤岸,奔向来自低处的引诱和召唤。略有不同的是,韩非因为身份和性格的原因,在河流中还呈现出了一种“孤岛”性情;而李斯的河流气质更加典型和纯粹。

所以,李斯和韩非不仅是同门,更是同一类别的“知识分子”,二人之争,特别具有样本意味。

试想当时咸阳,不排除李斯和韩非把酒言欢,但那只限于接待韩国来使的外交礼仪。如若韩非朝上议政,不由李斯不高度敏感,在鸡蛋里挑骨头,然后上纲上线寻找杀机。

所以从韩非到咸阳开始,无论秦王是什么态度,李斯和韩非的角逐已经开始,这是士争的第一步:从政治上先把你搞臭,也只有政治,才能痛快淋漓地置人于死地。

当然,一向老练的李斯不会主动挑起事端,也不会鲁莽地败坏秦王的兴致,大凡的士争都是不着痕迹,暗藏玄机,一旦发动,理由也是冠冕堂皇。作为早已入仕,涉足政坛多年的士子代表,李斯深谙其道;相比之下,一直有参政愿望而无行政之实的韩非,则显得书生气十足。

对于韩非入秦后,给政坛带来的种种论争,《史记》中只字未提,《战国策》和《韩非子》中披露出大致脉络。司马迁舍弃这段材料,是出于不信,还是觉得无关宏旨?

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是,身为韩国使臣的韩非来到秦国,是否肩负着破坏秦国战略的秘密使命?破解这一谜底,《史记》里倒有蛛丝马迹,说的是李斯向秦王建议首先拿下韩国,以此来恐吓其他国家,于是秦王派李斯出使韩国。韩王为此而担忧,就跟韩非谋划如何削弱秦国——

韩王患之,与韩非谋弱秦。

这句话很关键,它表明韩非颠覆秦国的行动并非空穴来风;也就是说,李斯等人后来对韩非的指控并非“莫须有”,那也就不能判定为“陷害”。

但司马迁叙述大有“文章”,其笔法或可称之为高明,或可说留下了破绽,因为这一小段的记载,年代显得含混,让人弄不清楚:韩王君臣这一次的“弱秦”计划,是否与韩非在公元前233年的出使有关。

司马迁可以含糊其词,而李斯、姚贾之辈,在这个问题上却绝不会有半点马虎。

韩王“弱秦”,并非是他们自不量力的主观臆想,他们曾留下案底,有过“不良记录”。秦国人并不健忘,在十年前,曾出了一个轰动朝野的“郑国间谍案”。郑国不是国,他是一个人,是韩国的一流水工。来自近邻的这位水利工程专家,受韩王指派,游说秦国在泾水和洛水间,穿凿一条大型灌溉渠道。表面上的理由好听,说是可以发展秦国农业,真实的小九九,是要耗竭秦国实力,实现其“疲秦”目的。

人算不如天算。间谍案东窗事发之后,审时度势的秦国政治领袖并未停下这项宏伟的水利工程。他们采取优待“俘虏”的宽大政策,继续重用郑国,终于修成了郑国渠,让强大的秦国又拥有了新的粮食生产基地——关中粮仓。坏事变成了好事,“弱秦”演变成强秦,那是秦国的造化。但秦国的“政治记忆”,不会让韩国使坏的印象一笔勾销。

所以韩非一到秦国,就会被警惕的眼睛注意着。而法术之士的眼光,从来都是直取一个人的思想动机,策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和氏之璧”

韩非输在过于自信上。

一个很少有实务经验的理论家,展示其思想学说自是没有问题。自圆其说,见解独到,这方面的本事,韩非轻车熟路,很少能有士子望其项背。但说归说而做归做,理归理而事归事,中间的是非曲直,岂是可以“理论”清楚的。

法、术、势,韩非的理论武器是一柄三合一的利剑,十年磨一剑,韩非用心血打造这柄剑,不是自己的私物,而是为帝王定制的利器。有人不解,韩非都懂得治国驭人之道,难道连一个姚贾都对付不了?其实生活中,能当教练不能做选手的情况比比皆是,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再一点特别特别重要,一个弱国的使臣,一无权,二无势,三无关系网,却在强国的政坛挑战一位重臣,若再无君王的绝对信任,岂不是飞蛾扑火一场?

兴许,韩非做好了扑火的准备。

有人把韩非的境遇,归结于法家的宿命。因为法家的头面人物命运多舛,韩非远远算不上第一人。

就说轰轰烈烈的商鞅变法。尽管在秦孝公时代,商鞅得到君主的绝对信任,一时风光无限,连太子犯法都能太岁头上动土,办了储君的师和傅。但孝公一死,商鞅的命运逆转直下,最终被车裂,五马分尸。惨不忍睹的处刑方式,让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真正意义的改革家无善而终,也令后人感慨万端。法家的报应,改革家的下场。满受损的人生怪圈,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政治轮回,制度的殉道者……千百年来,拿商鞅说事的人很多,清浊混杂,莫衷一是。

商鞅也不是第一人。无论是作为承担风险的改革派,还是作为法家思想的传播者,从权力巅峰到惨死,商鞅之前还有吴起。

吴起在楚国为相,因为有楚悼王撑腰,他严明法令,撤官吏,废公族,得罪了许多楚国的贵族。谁知改革政策只推行一年,楚悼王抱憾终天。楚王之死,为权贵的反攻倒算找到了契机,公族大臣叛乱纷起,吴起死于乱箭之下。

楚不用吴起而削乱,秦行商君法而富强。

——韩非以一正一反的例子,借以说明变法、确立新政的重要性:立则国家富强,废则国土减削国家混乱。既然吴起、商鞅的观点已经被证明是正确的,但是吴起被肢解而商鞅被车裂又是什么原因呢?韩非自问自答,其结论是因为大臣苦于严明的法律,百姓厌恶国家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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