骟牛

2009-01-20 01:55周世久
清明 2009年6期
关键词:大塘大水马虎

周世久

大陈庄的少东家富贵弓着背从茅坑蹲板站起来的那会儿,他的两头牛还在“哞儿、哞儿”地叫。他咳了一声,扯下搭在肩膀头的白老布带把大腰裤扎好,低头出了茅房门。富贵两手笼进袖筒,两脚塞进牛皮木套,“咔嗒、咔嗒”地就朝牛栏那边走。他要瞧瞧这两个畜牲到底搞什么名堂,大清早的,狗日的就一声长一声短,比死亲娘老子还伤心。

富贵的目光穿过牛栏栅门,看到小水牯正把头越过半人高的墙,两眼灯笼似的盯着隔壁大水沙的屁股。大水沙两边摆动着尾巴,尾巴根下一条尿线丝丝缕缕地淌了下来,像破壳的鸡蛋淌出的蛋清。富贵好像闻到一股臊味,“啪”的一声往栅门地上吐了一口痰。“奶奶的,等天暖和了,老子就一刀把你两个骚牯卵子给骟了!”

富贵一边骂,一边趿着木套“咔嗒、咔嗒”地往回走。富贵准备进屋,见他大蹲在屋檐边晒太阳,就挨着身子靠了过去。“大,等告(教)会了小水牯,就把它两卵子个骟掉。”富贵凑着他大耳朵说。

“嗯,是要骟,留它作怪!”富贵大把烟锅里的烟丝抽得咝咝响。

“叫二甩子来骟,他刀快。”富贵直起腰,朝手心哈了哈气。

“用二甩子的刀?”富贵大叭哒叭哒地吮着烟嘴,两道眉毛锁在一起。“二甩子?他骟牛,海口。”富贵大伸出一只手,大拇指和二拇指圈成了一个圆圈,“两个卵子要一块袁大头!”

“嗟,要许多,两斗米呀!”富贵瞪圆眼睛,嘴巴不停地“啧、啧”咋舌。

“那狗东西,人心无足蛇吞象!”富贵大朝鞋底板磕了几下烟锅,顺手把那两拃长的烟筒往后脖里一插,起身就往屋里走。

“不要他骟?”富贵跟着他大屁股后头问,“哪个骟?”

“老子自己骟!”

“自己怎么骟?”

“扎!”富贵大把两只手的虎口箍在一起,好像捏住了小水牯的两个卵子。

富贵家有两头牛,一头是大水沙,一头就是小水牯。富贵记得,大水沙产下小水牯的那天,富贵大捻了捻白花花的山羊胡,一双罗圈腿绕一大一小两个畜牲转了三圈,眯缝起眼睛呵呵笑,“我操,还是个带把的!”他见水漉漉的小牛犊颤巍巍站了几次没站起来,就用烟筒朝富贵点了点,“伢,别看它现在风都吹得倒,过上三五年,看吧,就成一头壮实的大牲口了,不过要想犁田有力气哩,就得骟!”富贵好奇,偷偷探过头朝小牛犊胯裆瞅了瞅,没看到,又扭过头瞅了瞅,还是没看到。

小牛犊跟富贵田上田下地吃着嫩草,膘来得快,没三年工夫,豆大的卵子突然就像两只鸡蛋在胯间晃荡起来,头上也显现出牯牛的犄角。

这年秋天,小水牯长出了四牙。富贵大把手伸进小水牯嘴巴摸了摸,对富贵说可以告了。想不到富贵告会了牛,他大却一头栽进田沟,以后再也没有站起来,当然,他也没有完成那一“扎”。

告牛那天,父子俩刚吃完半锅绿豆粥,灰蒙蒙的天突然就飘起丝丝细雨来。富贵大拴上牛别儿,要富贵和他一起去告牛。富贵大是种田的好把式,富贵跟他大靠班学,也是种田的好把式。除了两头牛,他们还有二十亩良田,一个长工,四个短工。田是七层畈田,三层板田,畈田插水稻,板田种旱粮,年年都有好收成。在大陈庄,他们是数一数二的富实人家。

富贵大把小水牯牵出栏,叫富贵背上犁。父子俩戴上斗笠,披上蓑衣,一前一后,中间夹着小水牯,沿着弯弯扭扭的田埂,一路往小五斗走。“这畜牲跟你一样,长大了哩!”富贵跟着笑。小五斗是畈田,土质松软,告牛不花力气。富贵把轭儿往小水牯脖子上一架,再套上犁,向后腾了几步,一手把住犁梢,一手牵着牛鼻绳就开始告牛。“牵着!”富贵拽了拽牛鼻绳,小水牯就往里边走。“撇着!”富贵又把牛鼻绳朝牛肚抖了抖,小水牯就朝外边走。“走沟里!”富贵的吆喝声透过丝丝密密的细雨,在小五斗的上空盘旋着。富贵大叼上烟袋,心是晕晕的,眼也是晕晕的,像喝醉了酒。两个时辰的工夫,小水牯就告熟了。

“这家伙精倒是精,可是不骟,不够劲哩。”富贵大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被小水牯翻动的黑土。

“嗯。”富贵看到脚下的泥土波浪一样一层层的翻开,心想它还算有劲。

“你看它,前肩厚,后股小,够不上力,骟掉两个卵子屁股就长膘,就有后坐力了!”

“嗯。”富贵朝小水牯的后裆看了一眼,觉得那卵袋真是太大了。富贵正吆喝着,突然小水牯扭头翘屁股,四条腿树桩一样插在土里不动了。富贵又吆喝,小水牯还是不动。富贵扬起鞭,鞭梢在头顶划出一道闪亮的弧圈,“叭”地一声甩在小水牯的屁股上,“哞——”小水牯屁股朝下蹲,像要屙屎。“叭!”又是一鞭,“这狗操的!”父子俩顺着小水牯扭头的方向看去,田畈大坎那边呼呼地突然冲出一彪人马。

“我伢快跑,土匪来了!”

富贵是从两个马虎帽的胳腋窝里把他大背回家的。

那天,富贵正估摸小水牯为什么不听吆喝,突然听到他大一声叫喊,富贵撒手就朝湖边奔。半里路后富贵才发现他大还在田里。富贵回过头,看到七八个戴马虎帽,穿黑夹袄,手拿长枪短棍的汉子从田沟里把他大往上拽。富贵转身往回跑,“我大吔!我大吔!”富贵看到这帮人清一色把马虎帽拉齐脖子,两个眼洞射出逼人的光,心想这回完了,他的小水牯也完了!“我的牛吔——!”“喊么东西喊?我们又不是土匪。”一个马虎帽嚷嚷。“你大就要死了,快把他背回家吧,还有牛……”一个拿盒子枪的大个子扯下马虎帽对富贵吼,急切切地,话还没说完就朝另外几个马虎帽挥了一下手,“刘邓的侦察员马上就到了,大家快点接应!”几个马虎帽一股黑烟似的向菜子湖渡口溜去。

富贵大这回是中风,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秋种就要开始了,富贵见他大斜眼歪嘴,脸扭的像麻花馓,心里一愁他大,二愁小水牯还没骟,明年开春就不好犁田。他大不能说话了,整天窝在床上,“喔喔喔”地像条老草狗。富贵舍不得花一块袁大头请二甩子,可他也不晓得什么是“扎”。富贵那个急呀。

富贵老婆春香做小媳妇三年了还没生伢,人长得细皮嫩肉,眉毛吊吊的像两片柳叶。富贵大没得病时,一双眯缝眼总爱在春香身上溜达,看那凹凹的肚皮可有凸的迹象,就像富贵盼望小水牯的卵袋早早瘪下去一样猴急。

太阳还有一丈高的时候,春香趁着屋外的亮光,坐在门槛石墩上纳鞋底,半大不小的两只脚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富贵见老婆悠闲自得的样子,心里想,八成烧锅的巴不得老东西早死,死了,少东家就成大东家了,自己就是少奶奶了。富贵朝大门口瞥了一眼,不管烧锅的怀什么心吧,现在最要紧的是问他大怎么“扎”。富贵从堂屋条几上拿起烟袋,见他大几天没吸上一口了,就用两指捻了一锅烟丝,凑着纸煤点好送到东厢房里。

“大,叭一口吧。”富贵跨上踏板,坐在雕花床边沿,把烟筒往他大嘴里送。富贵大歪着嘴巴抖抖嗦嗦地衔住却没法吸。富贵干咳一声,“大,小水牯的两个卵子怎么扎?”

“喔、喔……”

“用刀扎?”

“喔、喔、喔……”富贵大死鱼一样的眼珠朝大门口翻。春香还在纳鞋底,细长的麻索正一面反一面地抽来扯去,发出嗞嗞嗞的响声。富贵不晓得他大在喔什么,以为要春香手脚快点,他好穿上新鞋早早上路。

富贵觉得不骟是不照了。犁麦地那天,富贵用小水牯,长工陈大麻子用大水沙。半下昼的时候,富贵喊大麻子,说肚子咕咕叫了,回家歇会喝口水,再吃块锅巴打个尖,两人放下牛自管去了。太阳捱到尺把路的工夫,富贵回到地头一看就愣了,小水牯蜕下轭儿,正一步步往大水沙屁股后面逼。“狗东西,不想干活,却想干那事。”富贵举鞭就往小水牯后裆上抽。“不骟不照了,不骟真的不照了!”

九月油菜十月麦。富贵犁、耘、拢,又一双双地点凼、下种、磕火粪,农活做得比他大还精细。九月没完富贵就种了油菜,十月才到富贵又下了麦种。寒露一过,日子就一天短一线地过得飞快。富贵大见阎王爷的那会,富贵已经忙完秋种。富贵披麻戴孝埋了他大,一边守孝,一边寻思怎么骟了小水牯。

富贵给他大宴了末七。七七四十九天过去了,他还没想到“扎”的门道,天就扯起了连阴雨,待天泛晴,季节已近立冬。富贵错过了当年骟牛的大好时机。富贵晓得怎么“扎”是第二年春末夏头的事。

那天,富贵给春香洗澡擦背,发现烧锅的右膀头长了一只绿豆大的瘊子,就用指肚捻了捻,说这东西碍事要割掉。春香解开大辫子,顺手拽下两根长头发递给富贵,说帮我扎掉。富贵捏住发丝,目光木棍一样直戳春香,一拍大腿,惊叫一声,“老天啦,我晓得怎么扎了!”

第二天,富贵拣出一把上好的白麻往春香怀里一塞,春香问做么事?富贵说搓麻索!春香问上鞋底?富贵说骟牛!春香问用麻索骟?富贵说扎!春香问怎么扎?富贵说跟扎瘊子一样扎!要搓扎实,跟钢丝一样扎实,还要搓细,跟你头发丝一样细!春香想不通,麻索和骟牛两个根本不搭界的事偏偏被富贵连在了一起。

民国三十七年四月二十八,大陈庄的大东家富贵要骟牛了!

“麦黄禾哥——麦黄禾哥——”一大早,富贵就被禾哥鸟叫醒。他拿出春香搓好的麻索,死劲拽了一下,手割得生痛,又朝格子窗射进的阳光照了照,麻索打了几层蜡,亮亮的,黄黄的,像钢丝,像挂面,也像胡琴弦。富贵把那团麻索绕在反手的胳膊肘和虎口之间,绕完后又掂了掂,估摸长度够了就喊,“春香,拿碗来,我要接牛卵。”

富贵从牛栏牵出小水牯,小水牯扭头,朝大水沙哞哞地叫唤不走。富贵用力一拽,差点就拉豁牛鼻儿。富贵把小水牯牵到大塘前沿的一棵大树下。

塘是大陈庄的当家塘,在村子南口。春天雨水多,清汪汪的塘水足有两人深。树是百年枫香树,树根铁爪一样抓进草地。富贵把牛拴在一根凸起的槐桩上,从箩筐里一个个往外掏稻草疙。草是用温水浸泡过的,草疙里包着黄豆,黄豆也用温水浸泡过。富贵把草疙送到牛鼻子底下,自己好像也嗅到一阵阵香气。“奶奶的,今朝你比老子过年吃得还要好!”

小水牯头朝大塘,屁股顶着枫香树,四颗牙齿磨一样悠悠地嚼着,白白的豆汁淌了下来,富贵用手接住又往牛唇边擦了擦,见小水牯吃得贪,富贵就点着了一堆草,草上架着马柴,马柴上架着铁火钳,尔后又转身向塘口走,“一、二、三、四……”富贵每走一步心里就默念一次。富贵从牛屁股到大塘口来回走了三趟,“嗯,三丈,就那么三丈。”在准确计算两间的距离后,富贵就用树杈在离塘口还有一个牛身的塘边沿划了道杠杠,“这就是下牛卵的界了!”

富贵把索根在大枫树根茎上系死,索绳一圈圈盘在地上,一手捏住索头,一手慢慢伸向小水牯后裆的卵袋,麻索打了个活结,轻轻地圈上了卵根。

富贵揉面团一样轻轻地揉,轻轻地摸。富贵觉得这粉红的袋袋温润、滑腻、硕大,一边摸,一边扎布袋口一样紧麻索。富贵摸一次,就紧一次麻索,紧一次麻索就对小水牯说一句话。“小水牯呀小水牯,不是老子要让你断子绝孙,不骟你,不扎你,你能犁动我的大板田吗?不把这家伙弄掉,你咋有劲干活?我要靠你再多置一些田亩家业呢。”富贵还是轻轻地揉,轻轻地摸,一丝丝、一毫毫慢慢地紧麻索,一句接一句说些小水牯听不懂的话。渐渐地,麻索嵌进芝麻深了,嵌进黄豆深了,嵌进枣子深了。日头快照顶的时候,小水牯的卵袋慢慢地涨了起来,像鼓满气的红皮球就要爆炸了。

麻索把牛卵袋扎成拇指粗的当口,小水牯向后踢了两脚,又仰头朝天空哞了两声。“火候到了!”富贵解开拴在槐桩上的牛鼻绳,从柴火堆里拿起红彤彤的火钳,朝小水牯的卵袋死劲蛰去,“嗞——”一股蓝烟夹着煳焦味钻进富贵的鼻子,富贵不觉朝后退了几步。“哞——!”小水牯巨痛,飞身直往塘口狂奔,四只蹄子扬起了一片片尘土。小水牯的卵袋拖着麻索,拖出一尺了,拖出一丈了,拖出两丈了。小水牯越跑越快,富贵的心也越跳越快。就在小水牯前蹄凌空水面的眨眼间,富贵听到了一阵皮肉撕裂的声音。富贵两手往裤裆一捂,哦地一声倒在地上。

大陈庄大塘口,一只血红的肉皮囊在地上跳了两下。

小水牯一头扎进大塘,又疼得它“哞——哞——”地从塘沿冲上岸,镰刀一样的牛角直朝富贵顶来,富贵左边一闪,右边一闪,来回闪了几个回合,情急中一把勾上了大枫树。小水牯没顶到富贵,昂头直奔大陈庄,小水牯疯了!那天下午,疯牛小水牯用两角和四蹄造成村人伤亡六七个。傍晚,富贵挨家磕头,磕了三天三夜,哭了三天三夜,“我是罪人!我赔!我赔!我倾家荡产也要赔!”

以后几十年,兽医师陈富贵一直没忘记老族长拖着长长哭腔念契书的样子——

长工陈麻子获赔:畈田十一亩,瓦房三间。

短工陈二狗获赔:畈田三亩五分,瓦房二间。

陈驼子:畈田两亩八分,瓦房一间。

……

作为地主的富贵从那天起,就不复存在了。而让富贵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奇特的骟牛方式却改变了自己后来的命运。

两年后,大陈庄村搞土改,穷得两个卵子叮当响的富贵夹人缝里乱窜。工作队队长一把拉过富贵,说富贵,你是贫农,又读过私塾,有文化,到乡里工作吧。富贵笼着袖子摇摇头,不干!队长又说到合作社工作?富贵还是摇摇头,不干!队长问那你想去哪块?富贵说我想去兽医站!队长问你去兽医站做么事?富贵说我想学骟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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