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益成
不晓得哪一天,我家楼下面来了一家子弹棉花的。三口子人:男人,女人,娃子。他们在马路对过靠墙根搭起了一个塑料窝棚。那窝棚,一米来高,顶呈坡形,门便更矮,人须弯腰才能进去。又在窝棚旁儿支起一架弹棉花的机器,便开始弹起棉花来。
那机器,实际上是木质的,仿佛是一架古代的物件,却挂着一个现代化的马达。
那男人,踩着机器,棉花就像蘑菇云似的在木槽里挤撞着,升腾着。女人便用一根细长竹竿,上面缠有红线绿线,在地上铺着的网套上划来划去,很有点儿男耕女织的样子。这时,那娃子便在旁边蹲着玩耍,也专心做着他的事儿。多祥和、幸福的一家子人哟。
日子漫漫。那弹棉花的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旁若无人,与周围的楼群无关,与嘈杂的闹市无关,竟也在这繁华都市的狭小天地里过起了悠然自在的生活。
有时候,几天狂风暴雨,那窝棚就闭得紧紧的,任凭雨水从顶上、旁边浇流着,就连窝棚下面的缝隙里,也淌着缕缕泥水,而窝棚里的人,似乎一连几天也不出来。那窝棚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蜗牛,一动不动,直到灰云消散,太阳露脸,那里面的人才又探脑伸腰出来劳作。
其实,他们干的活儿是很辛苦的,每每顶着烈日,冒着酷暑,连大热天也常常戴着大口罩。热气蒸烤,自然捂得难受,常常看到那女人把口罩抹到下巴上,大口喘着粗气。但仅一会儿,就又赶紧干起活来。
他们从早干到晚,好像从未见过他们吃中午饭。待到夕阳西沉,暮色浓浓,才见他们就地支起一个小煤油炉。这时,便听到刺喇喇蔬菜下锅的声音,而头顶,正好是楼上人家的阳台,刚刚能够挡风遮雨。
偶尔,锅里还会煎一条大鱼,劈劈剥剥地响,很是招惹。锅前马路上的雨水哗哗流淌着,那鱼香在雨水的潮气中飘漫开来,还真有点儿鱼米之乡的味道。真是错把北方当江南哟!
这时候,他们也不躲进窝棚,吃罢饭,一家三口就坐在阳台下面,男人专注地吸着烟,女人抱腿呆望着,静静地享受生活,安详地等待着又一个天晴的日子。
而天朗日爽,他们的日子就过得更有滋有味了。他们从垃圾口拣了个别人扔掉的大沙发,那沙发布破了几个洞,污黑油亮得已失去原来的颜色,他们把它置在阳台下面。劳累了一天,暮晚,全家人吃罢饭,那女人在桶里刷完脚,然后就蜷腿斜坐在那沙发上,身子袅袅的,竟也有几分动人。而那男人竟不晓得从哪里抽出来一把旧胡琴,搬只小凳坐在窝棚前,小门里有柔柔的烛光透出来,那男人便在光影里吱吱扭扭地拉起来。那女人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瞅着男人,沉浸在男人拉的曲儿之中。那情景真是无比的温馨,无比的幸福了。
他们的生活在人们面前完全显山露水,而他们却不卑不亢,不吭不哈,默默、静静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和任何人没有来往。
其实,他们的人缘却极好,过往居民时有和他们打招呼,或是唠嗑儿的。他们的模样便很谦恭,往往是别人说啥,他们就顺应着说啥。有时,人们也会叫那男人,给临时帮个忙,搬个东挪个西的,那男人也总是有求必应,不计报酬,放下活儿就去了。看得出,他们是竭力搞好邻里关系,只是默默做,不言语罢了。他们说一口湘音,和我因是老乡,见那男人的赤脚从鞋里憋出来,那女人的鞋也开着花。我卖过鞋,有一些剩鞋,便说给他们两口子一人送一双。那天,我回得晚了,见塑料棚关得紧紧,想必他们困乏一天,早早歇了,或正做些夫妻的事情,便不敢惊扰,轻手轻脚,将两双鞋像小船儿一字形搁在那静静的港湾。第二日,问,说拿上了,那男人已把鞋穿在了脚上。他们夫妻俩很高兴,弯着腰,连道谢谢。我因是家乡人,又是这样的劳苦人,有了这份沟通,很是欣慰。
他们的棉花想必弹得好,来弹的人很多,看得出,他们收费很便宜。而看他们弹棉花织网套,又不失为一种极好的艺术享受。那男的背着大弓,用木棒击打着弓弦,发出极美的乐声,碎棉花宛若一群白衣仙女,在弓下舞袖弄姿、翩翩起舞,而那女人织着网套,竹棍在棉絮上飞快划动着,像是编织着一幅精美图案,又像给一块田地精耕细作。那男人手中的大弓,又使我常想,它是否就是远古时候的弓箭演变来的呢?古人们用弓箭狩猎,用弓箭征战,仗打完了,军队就在边疆屯田垦荒,安居乐土。入夜,将士们围着篝火,举弓舞蹈,弹弓歌唱,箭击着弦,发出美妙的音乐。无意也将地上的兽毛、杂草弹起,这便突发奇想,制成大弓弹松结板潮硬的棉被。我似乎看见,艳阳下,那些将士,裸着上身,背着大弓,弹着棉絮,军营里处处洋溢着宽松和平的气氛,真正是化干戈为玉帛了。我便想,这弹棉花最具有和平的象征意味了。这种劳作方式是任何劳动也无法替代的。以至几千年后的今天,每每望着那弹棉花的劳作场面,男人弹,女人织,街邻们围在旁边嘘寒问暖,娃娃们跟前嬉戏玩耍,那景象,真是祥和与富足呀。然而这弹弓却被元朝王桢所著《农书》记载:弹弓,为农器。这弹弓,实为小农经济农耕社会遗留下来的最后几件生产和生活工具呀。我便又想,社会愈发达,这种古老的劳作方式还能延续下去么?
街道上管事的大嫂也不时移来,时不时投出几声赞叹,对他们的生活也显出十分的关心和同情。喧完之后踅到边儿去,却不知交头接耳在说什么。我仿佛有某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有一天,我刚回来,就见那几个街道大嫂站那儿,正促他们拆棚搬走呢。我便想,这深巷陋院,也有碍市容么?我们是要环境,还是要肚子呢?便替他们难受。呆呆立那,看他们夫妻。他们忙活着,却笑得灿烂,说,走啦!
他们刚搬走第二天,便见有民工放了好些泡沫预制板靠在墙上,不晓得要盖啥房子,却迟迟又未动工。但能看得出,把弹棉花的撵走,只为自已能干些啥。这块地方原来空闲,谁也没想到能生啥效益,见人家火了,就眼红么?我委实替弹棉花的抱不平了。
过了些时日,有一晚回得迟了,月光下,见两个黑影,一个蹲上,一个在下,正吃力地挪那些预制板。细一看,是弹棉花的夫妻。我便诧异,问,咋回来啦?又能干了么?他们虽累得气喘,却爽爽笑着说,给了他们点钱,又能干啦!我恍然有所悟,便也很高兴,像是见到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又能生活在一起了。
然而过了没多久,我见那几个街道上的大嫂又戳在马路上,旁边还有一两个大盖帽,瞅着他们拆窝棚。我的心不由一揪。看看他们,他们也看看我。都默默的,没有吱声。
我深晓,这次他们搬走,就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果然,第二天,那地方就有民工把那些板子盖成几间屋。接着有人弄成了烟酒铺、大饼店、液化气站。但生意却不景气,冷冷清清。
我木木立在那儿,左顾右盼,思想那对弹棉花的夫妻现在又在何方,但我想,他们仍会像壁虱一样,顽强地生存在城市的夹缝里,他们一定又会在什么楼群旮旯里搭起他们低矮的塑料窝棚,仍然以一种悠然自在的“男耕女织”的方式过着他们在都市里的“田园生活”。
果不其然,我又见到那弹棉花的,时常或扛着,或扶着弹棉花的大弓,立在巷口子、马路边。仿佛是部落里推举出来射九日的后羿,又像是浪迹江湖的背着大弓的侠士。那张大弓就是招牌,就是广告,仿佛告诉人们,欲弹棉花,此弓为证!而那样子,又常常使人想起远古时候人们的打渔与狩猎,这种古老的生活方式或手工劳动现今社会已所存无几,与日益发达的现代社会相比也显得愈加落后与苍凉,但却常常使我萌生对他们的敬意和感动。
但我又想,存在就是合理的,人人家里都有棉被棉絮,人们生活又是那样需要它们,这些弹棉人千里迢迢从南方来到北方,来到这里顽强地打着工,艰难地养活着一家人,而且也给城市人民带来舒适和温暖,带来祥和与兴旺,他们不是和城市也很融洽么?
不是么?稍稍地留意,在城市的大路小道,街头巷尾,我又经常看到背着大弓的弹棉花的,一种风尘仆仆的样子,就像是古时候那些行侠仗义的江湖好汉。
责任编辑 张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