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卿
小杨看见显示屏上是个陌生的号码,拿起电话听到的是丈夫的声音。丈夫告诉她晚上酒店要加班,不回来吃饭,让她早点睡。平时小杨说知道了知道了,没耐心听完的样子。小杨等丈夫说完,丈夫等着她的随时打断,却一片寂静,令他后面的话口吃起来,随口再说几句注意门户,液化气记得关好。晚上不打算回去似的。有些别扭。丈夫咳了几声清嗓子,给对方和自己留几秒空白喘息。小杨说去忙吧。挂上电话,小杨坐在椅子中,也不开灯,任暮色由浅变浓,包裹住她。后来她拿起电话,按刚才的号码。每嘟一声小杨的心就往上提一寸,提到喉咙的时候,对方接起来,是个女的。她喂了半天,没听到回音,隐约听到一个男的问谁呀?女的说不知道,没声音。男的说不管它,汤凉了。夫妻间的普通对话。电话挂掉了。一连串急促的嘟嘟嘟直逼小杨的耳膜。
是他,不会错。嘶哑,鼻音重。
小杨没吃晚饭。
丈夫11点回来,在这之前的四个多小时里,小杨思维空间又刮寒风又下大雪,无边无际。
她收起那部电话机。电话机是墨绿色,在灯光下一团污垢似地粘着桌子。
丈夫问起电话机。小杨说坏了。丈夫说改天买部新的。他换了睡衣就上床了。小杨不耐烦地推他说去洗洗。丈夫带着疲惫胡乱洗漱一下,又回到床上,拍拍小杨的肩说睡吧。这话好像对他自己说的,因为他很快睡着了,还打鼾。
小杨一夜无眠。
小杨一进办公室,迎面就是大杨的笑脸。她不得不回个难看的笑容。大杨的眼睛像探测器,马上有反应。她问怎么了?小杨知道一夜未眠的脸色一定不好看。没事,她说。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像怨妇一样声泪俱下,她不能说她的生活在一个七位数的电话号码上玻璃一样破碎。小杨发现其实生活的变化不是突然的,像表面光鲜的水果,如果不触动它,你不知道它的内核已千疮百孔。
电话机躲在大衣柜底层的旧衣服堆中。小杨看见它,透过厚厚的门和衣服。它怪兽般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扑过来,吞噬自己的身躯和魂魄。丈夫那般冷静,说明他欺骗惯了,甚至一丝愧意都没有。这不能不令一向自信的小杨感到深深的气愤和悲哀。
小杨沉默,大杨也就不再问。可不要以为躲过了,凭多年的交情,小杨知道大杨绕来绕去还是会绕回这个问题上,用借口也搪塞不过去。这令小杨十分不快。大杨去提开水,然后泡茶,端一杯给小杨。一种令人坐立不安的关切。大杨问怎么样,去电信局申请了没有?从混沌中射进一束刺眼的亮光。对了,就是她出的馊主意。说什么家里的电话机本身有来电显示功能,为什么让它无用武之地,说什么申请很简单,说什么一个月才多交两块钱月租,说到后面好像小杨是舍不得两块钱。小杨就去办了,办的结果就是用了一次,一次的结果就是小杨生活乾坤大挪移。小杨一时难平心中之恨,眼睛诚实地透露了这个秘密。大杨无辜地愣了一下,问怎么了?小杨垂下眼帘,挤出一道笑纹,没事。大杨问和他吵架了?小杨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大杨笑了,说夫妻吵嘴正常,吵过之后更亲热。能吵嘴多好,像我,跟公公婆婆住,都没办法大声嚷,更别说吵了。
正说着,小杨的手机“嘀嘀”两声,是短信。她很快拿起来摁,瞄一下,就删了。大杨问谁的?小杨说乱七八糟的广告。大杨就开始议论手机短信的泛滥,从黄色小段到商店的打折广告,无所不包。小杨听着,她不能说除了乱七八糟的广告,还有他的短信,“你好吗?睡得怎么样?”“昨天我在商场看到你了,你瘦了。”……总是这样擦边球的短信。发信人名称显示的是大杨。
大杨浑然不知,还在说,近乎自言自语。小杨盯着她看。大杨的嘴唇很薄。相书上说这种唇形的人很会说道。大杨岂止是会说,还很会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抹的唇膏近乎紫色,嘴唇显出不新鲜的猪肝色。本来眼睛就小,笑一下,就找不到了。这种胖笑脸容易让人丧失警惕。小杨多次丧失警惕和立场,怪只怪这工作太清闲。她们是资料室的,资料室在走廊最后的拐角处,这是个死角,又是个活扣。人们不会路过,很安静,安静跟寂寞是兄弟。整个屋子只有她们两个和书,聊天成了工作的一部分。不,几乎是全部了。聊天聊电视连续剧议论同事和上司。聊得最多最深入的是各自的家庭。当然了,人是奇怪的,往往言不由衷。说的和表达出来的意思截然相反。大杨说儿子调皮,其实是想表达他可爱无比,别人称赞他确实可爱,大杨便说他有多捣蛋。当别人认为他确实太捣蛋,需要好好管教时,大杨又回过头来极力维护儿子。再如小杨,批评丈夫乱花钱,买了一件衣服给她,橘红色,淡黄格子,方领,而她并不中意。旁人领悟到的不是一个花钱大手大脚的男人,而是一个疼老婆的男人。
大杨自顾自说了一会儿,小杨没有附和。她感到小杨与平日的不同。这夫妻俩的架一定吵得很火,一时半会降不下温。这使大杨莫名的兴奋,躁动不安,仿佛有事做了,不会闲得发慌。
这次小杨坚守阵地,滴水不漏。大杨悻悻不快,不过她的不满从心里升到脸上已成功转化为理解宽容的笑意。她绕开这个敏感的话题,说别的,尽是小杨感兴趣的内容。小杨倒意外,有些不好意思。几天后,大杨成功地拿下小杨这个堡垒,使她的生活赤裸裸地亮在自己眼底。小杨万分后悔,可她孤独郁闷极了,需要把满腹的话倾吐出来,需要有人倾听,需要一个同盟军。
小杨凝敛成一枚石子,潜沉河底,任水从身上流过。丈夫面前,小杨还是平时的小杨。一哭二闹三上吊,老招,傻女人才用。小杨自认为自己还是理智的聪明的。她拿不定主意下一步该怎么办。可她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小杨偷偷地观察她的丈夫,她的男人,她还从未如此细致、近距离地揣摩过他。
窗外一团漆黑,灯下的丈夫睡得跟小孩子一样,他倒睡得踏实。照理,做错事的人是睡不踏实的。这令小杨很伤心。在她印象里,丈夫是忠厚得近乎蠢的人。她和他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他是一家酒店清洁组的领班,整天带着一帮四五十岁的大婶级的员工洗洗涮涮,领班一干就是五年,一直没能提上去。小杨开始不愿意,这个他和心中的他距离太远了。对方倒热心,三天两头找她,接她下班,就默默地站在附近一棵凤凰树下。几乎成了一道风景。大杨赞不绝口,小杨的虚荣心气球一样膨胀。大杨责问小杨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小杨无法说她不满他没出息的工作,不足一米七的个子,只说她不喜欢他的小平头。这个理由太蹩脚,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别说大杨了。她真怕大杨一针见血地指出来,大杨经常这样,以示她的能耐。小杨又恨又怕。可这次大杨只是笑笑说叫他留嘛。那个他就留了一个怪怪的小分头。这么一年就过去了。那个他还是按时站在树下,没有甜言蜜语,没有玫瑰花,一辆自行车和他一起站岗。他从不歪在车子身上,总站得很直。小杨感到烦了,累了,这不是在考验他的爱情,简直是考验两个人的耐性。这一年里,小杨寻寻觅觅,没找到意中人,一回首,那人还站在凤凰树下。大杨又在耳边唠叨,好像错过这趟班车,就永远回不了家了。小杨投降了。
婚就那么结了。在婚姻开始的磨合期里,小杨总是占上风。丈夫也不和她多吵,像海绵一样吸收她的不满。没有对手的战争很难打,也没趣。再后来,小杨也懒得多说了。日子就平淡地过下来。
小杨刚洗完澡出来手机又来短信。她搓着头发,让丈夫把手机拿来。她希望丈夫边拿边顺手打开看看短信。可丈夫没有,直接拿给她。小杨不接,让丈夫帮她看。是一则广告短信。小杨把手机放在丈夫旁边,自己到房间里。没等头发吹干,又“嘀嘀”两声。小杨不出来不作声,丈夫也没吭声。等小杨出来,手机原地不动,丈夫沉浸在刀光剑影的连续剧里。小杨莫名生出愤恨,说手机响,你怎么不看?丈夫说是你的手机呀。小杨突然觉悟到对配偶手机的不过问有两种情况,一是信任,二是不在乎。以前认为丈夫是信任自己,现在可笑地发现无非是不在意,枉自整天守着手机,还把那个人的手机号显示成大杨的名字,担心丈夫发现且误会。
而自己却一直信任他,或者说没想到过要怀疑他什么。小杨发现自己原来从未了解过丈夫。她感到悲哀。这个世界你能信任谁?一觉醒来,突然发现朝夕相处的人其实是陌生人。只是用双手抚摸过他的肌肤,人最表面的那一层。不敢设想,这层表皮下掩盖的是怎样的五脏六腑。小杨关了灯,把自己埋在一片黑暗里,开始无声的哭泣,因为压抑着,这悲伤就显得更为深沉。到后面,她也不知道哭什么了。生活一下子乱了,好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司机,在路口处打了左灯,车子却往右面拐去,司机一下子懵住了,方向盘像一张嘲笑的大脸。
小杨的眼皮肿肿的,她解释说临睡前开水喝多了。不同的是,丈夫相信了她的话,大杨不信。女人通常是骗不过女人的。
小杨陷在椅子里,拿着一本书看,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必须显得有事做,不能对着天空发呆。大杨塞过来一包瓜子,她抽屉里总有许多零食,这也是她体重高居不下的原因之一。小杨不希望她来打扰自己,自己现在太脆弱,不经一碰。可大杨是无孔不入的,以各种方式。她热情地强迫小杨吃东西,又说刚才科长问你怎么还没来,我说来了,上厕所了。小杨勉强笑笑,表示谢意。大杨继续跟她说科长今天洗的淋浴露是草莓味的,昨天是苹果味的,她大概希望别人把她当水果吃了,可惜这水果不够新鲜。大杨吃吃地笑,跟小杨东拉西扯。小杨心不在焉。她今天迟到是跟踪丈夫去了。丈夫穿戴好,刚要走出门。小杨说你今天不是补休吗?丈夫噢了一声说旅游局要下来检查,今天得加班。小杨咬咬唇。丈夫问你的眼睛怎么了?小杨说开水喝的。丈夫说菜是咸了点,最近盐便宜。这并不幽默。丈夫说我走了。小杨叫住丈夫说你不想和我说什么了?她幽幽地说,幽幽的眼神盯着丈夫。小杨觉得自己像沉没之前伸向天空的手,还试图抓住什么。丈夫眨眨眼睛,还想了一下,摇摇头。小杨说走吧。连根稻草也捞不到,小杨只好往下沉了。
入秋的早晨总有些凉意,每个细胞孔都浸透了秋的气息,湿湿的。小杨跟着丈夫拐过两条街,丈夫没有东张西望,没有回头,一直朝前走,走了千百回一样的熟稔。丈夫终于在一条铺满石条的巷子里停下来。他停下来是因为碰上一个女人,她手里提着一个菜篮子。几棵青菜嚣张地探出头来。小杨看见他们相视而笑,看见他们低头看篮子,似乎在讨论买了什么。丈夫顺手接过篮子,女人亦顺手掸掸丈夫的肩头。他们隐入一道漆成绿色的门里,和家里的电话机一样的颜色。女的穿着一件橘红色上衣,淡黄格子,方领。似曾相识。小杨想起来了,自己也有一件,丈夫买的。只是,她穿起来好看,自己却不合适。
石条路湿漉漉的,小杨差点滑倒。
小杨被大杨推了一下。大杨说我叫了你好几声了。小杨嗯了一声。大杨搬了一把椅子,紧挨着小杨坐下,拉过小杨的手,不再嬉皮笑脸。她说小杨,我们认识多久了?小杨愣了愣,说记不清了。大杨肯定地说七年,七年吧?一个婴儿经过七年也都变小学生了。有点绕,她也不容小杨多想,说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我是你的朋友,我很想帮你。小杨被大杨眼中的真诚感动了。大杨说当然,你确实不想说,我也不勉强,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关心你。小杨就说了。其实她在大杨面前几乎无隐私可言,她认为最为隐秘的事都跟大杨讲了。隐私本来是应该藏在保险柜里的,可世上的事就是怪,有时隐私会变成向对方袒露心扉的表示。那是小杨读高中时候的事了。她那风度翩翩的政治老师,是许多女学生将来的择偶标准。该潇洒的时候不深沉,该深沉的时候不幽默。政治课不再沉闷单调,他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总是女学生课后的话题。那时的小杨梳两条辫子,搭在微微凸起的胸前,辫子上有漂亮的蝴蝶结。政治老师在欣赏蝴蝶结的同时,不得不注意她青春的胸脯。小杨很苦恼鼻梁边几个小小的青春痘,政治老师却觉得很可爱。他给她念普希金的诗,给她买各种蝴蝶结,带她下馆子,带她回家。带她回家绝对是个错误。政治老师诉说他的婚姻不美满,妻子没情趣,不爱他,不理解他,他很苦闷。小杨刚一进他家的门就看到墙体正中设一精品花台,射灯下,空间清莹透亮。小杨记得老师说过,新房子都是妻子一手设计装修的。一个没有情趣的女人会将家设计得如此美轮美奂?一个对丈夫不热爱的女人会花这么大的心思打扮两个人的世界?疑问还未成形,就被老师温柔地摁在床上,小杨看见了墙上师娘的照片,那种笑叫优雅,那种仪态叫高贵。小杨自觉萎缩成了墙角的一粒尘埃。她猛地推开身上的人,逃了出去。这个夜晚可以说是小杨生命的转折点,甚至是里程碑。她变得寡言,谨慎,对周围的人和事持怀疑态度。她一直没交男朋友,直到29岁那年嫁给了现在的丈夫。她对自己在意乱情迷时还能及时清醒很骄傲。大杨对她这段往事一直很感兴趣。可小杨觉得大杨更感兴趣的是那晚她到底有没有和政治老师发生实质性的接触。关于这一点,小杨是解释不清的。大杨也不用她解释。历史有时根本不需要当事人的证词,后来人可以添砖加瓦地构筑。这会使往事更如烟如雾,扑天盖地的耐人寻味。
大杨头一遭,静静地听完小杨的陈述。没打断没插嘴。她愤怒了,出于同情的愤怒,出于同为女人的愤怒,她将小杨丈夫及那女人,足足谴责了一小时,想像中的那对男女已是体无完肤。小杨的思想突然出差了,她想到了大杨的丈夫。
虽然大杨并非鞭挞她丈夫和自己,但小杨感到浑身一阵发热。
在大杨的口里,她丈夫一会儿优秀一会儿蠢笨,一会儿大方一会儿小气,一会儿有才干一会儿庸人一个,后来小杨慢慢体会了大杨的正话反说,反话正说的风格。丈夫提不了正科,她就说丈夫太老实;丈夫买菜上小商贩的当,她就说连买菜这么小的事都做不好,只会写一手好材料有什么用,笔不能当筷子用。小杨去过大杨家几次,大杨的丈夫憨厚地笑着泡茶递茶,话不多。大杨喊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不小心把茶洒了,大杨说你看你,笨手笨脚,去去去。小杨替他尴尬,他也只笑笑,就真走开了。让小杨吃惊的是一次朋友的婚宴。她看到大杨的丈夫坐在对面桌上谈笑风生,和同桌的每个人都碰杯,聊得天马行空,整桌都是他的连珠妙语,弹珠一样滚动,逗得女人们咯咯笑。他还跑到主桌上跟新郎新娘纠缠半天,要他们喝交杯酒,不依不饶。像硬币一样,两面皆不同,却是同一枚。判若两人的男人到最后才发现小杨看外星人似的盯着他。他像下坡刹不住车,过来和小杨碰杯。那天晚上,他送小杨回家。天上有月亮,又大又圆。树枝就显得很多情,影子在地上缠绵悱恻。小杨发现这个硬币男人并不木讷无趣,也聊得不错。分手时,硬币男人迟疑了一下说:“别告诉她好吗?”小杨愣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怜悯地望着他说:“好。”后来他曾发短信说那晚她的眼神让他心里一颤,他知道这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后来他经常发些有趣的短信,或一些问候。她也回了一些。像熟人似的。开始时她觉得不自在,好像对不住谁似的,后来便习惯了,还格外的觉得兴奋和刺激,想想看,在跟对方发些和暧昧擦边的短信时,对方的老婆就坐在你对面织毛衣,嘴里数着几针。相当于在监考人员眼皮底下抄袭,在警察身旁偷盗一样。你虽有些忐忑,却掌握乾坤,而对方还在为毛衣织什么花色烦恼,你洞察一切地微笑,神秘得跟蒙娜丽莎有得一比。小杨差点忘记了自己的痛苦。
大杨终于想到要来点实质性的帮助。她很干脆地说离婚!小杨说你说得太容易。她得考虑周全一些。大杨说你傻,离婚是威胁他的。她掏心掏肺地继续说欲擒故纵呀,其实我们是快四十的人了,当然不能离婚,离了婚再找也不容易。小杨说万一他同意……大杨坚决地说不会,他没有跟你提出离婚,证明他对你还有感情,有感情就好办了,就有回旋的余地。听我的,没错的。
小杨的目光游离窗外,为了建综合楼,那棵凤凰树早就被砍倒了。物不是以前的物,人也非以前的人。
大杨口渴极了,喝了很多茶。她想叫小杨喝点。小杨在发愣,目光空洞,一缕发丝垂在额边,随风飘一下,她蓦地苍老很多。大杨怜悯她,同时又庆幸自己的生活多么稳定安逸。大杨觉得心情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轻松愉悦,但她不敢表现出来,陪着小杨沉默,时不时捏捏她的手,仿佛要往小杨身上注入力量。
墨绿色的电话机重新摆在桌上。丈夫说修好了?小杨说没坏。丈夫不明白地看着她。这时电话铃响了,他就近拿起电话,看见上面显示的号码,他匆匆讲几句就放下电话。小杨说有一天你从一个居家的电话打来说你要加班。丈夫停了一下,说你都知道了?小杨说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们离吧。丈夫看了看她,叹了口气说好吧。小杨设想过丈夫的种种反应,就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痛快,根本没让她向后退或往下走的趋势,对话和婚姻似乎就此可以打住的样子。小杨一口气没上来,怔在那里。古时结婚拜天拜地拜父母,等于跟神明跟父母承诺天长地久,而现在只需领一个证,小杨想法律承认的那小本子还不如拜堂来得管用。当时至少原配夫人的地位固若金汤,小老婆只能低眉顺眼。小杨说当初你站在树下,一站就是一年。丈夫说也许就是那时耗尽了我的所有。有一天我打定主意明天永远不再来了,可就在那时你从楼上下来,一直朝我走来,说我们走吧。
丈夫走出家后,小杨放声痛哭。哭了很久。
资料室比往日安静,又比往日不宁静,像一个从桌上摔下来的热水瓶,外壳好好的,里面的玻璃胆已碎得不可收拾。小杨和大杨两人没讲话。小杨爱理不理,像摁门铃半天没人开,摁了好多家都一样,这使大杨十分寂寞,她便经常带着零食窜到别的科室。渐渐的,空气中便飘浮着关于小杨的闲言碎语。
离婚后的小杨出乎意料地胖了,资料室添电脑以后,她整天沉浸在网络里,如鱼得水。这个虚拟的世界什么都有呀,且都掌握在自己手指间。大杨虽然对电脑热爱不起来,但还是非常不满小杨霸占着电脑,且她一进网络,就把别人当透明人,好像网络里的世界和人才有血有肉有舌头。所以大杨很深刻地理解电脑的正确功用是工作,不是娱乐和聊天。有个活人在眼前你不说,跟机器说,那简直是对活人的侮辱。
小杨给硬币男人拨乱反正,验明正身,手机上显示号码,并频繁地发短信。这样一来,硬币男人的短信倒少了。好像吓住了,后来缓过神来,也就频频回复。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这些个战略战术在和平时期完全适用于人际关系,特别是男女关系上。小杨乐此不疲,发现自己还有点文字功底。像羽毛撩拨着,有理有节,却欲罢不能。手指在按键上蝴蝶翻飞。小杨问硬币男人就不怕大杨误会吗?硬币男人说我们发的哪条短信是见不得人的呢?小杨冷笑一下。不知道是男人愚蠢还是男人以为女人愚不可及。大杨问你整天发什么呀?小杨还是笑一下,说没什么。说什么也别说没什么,这只能激起大杨更大的好奇心。零食能够分享,秘密却不能共同品尝,零食和秘密不能等价交换,这也是大杨想不通的事。
科长最近显得比较关心资料室,平时资料室总像身上的某些器官一样,只有疼的时候才知道它是身体的一部分,比如阑尾。但目前不能割,只能保守治疗。从大杨海阔天空的聊天中,科长明白了“阑尾”为什么发炎。她的丈夫和大杨的丈夫在同一系统工作,虽然有点八竿子打不着边,但世事难料,九竿子也许就打着了,所以,大杨对她的沐浴露呀衣着发型等方面的高论,科长便是张一只耳闭一只耳。科长在会上强调了电脑在工作中的重要位置及用途。会议精神显然没有吃透,各科室的电脑继续干着八小时以外的事,有的聊天,有的打游戏,领导一来,手脚快的马上把屏幕灭了,手脚慢的或电脑运行慢的,游戏的画面就无可奈何停顿。科长很生气,自己的话竟然如耳边风,当自己是傻子还是空气呢。
小杨认为自己还是比较低调的人,虽然因为一些风言风语让她成为人们喝茶时的茶点,饭前的开胃菜,但只要她不理,巴掌也拍不响。没想到科长会先拿自己开刀。小杨很不满,她想告诉科长她是活火山,不是死火山,她想告诉科长她这个柿子也不是软的。但她什么也没说出口。科长说都是老同志了,给年轻人带个好头。小杨说好。科长没想到事这么顺利,很高兴,就聊天,说:“就是嘛,我们这个年纪聊什么天,现实中的男人都不可靠了,何况是网络的。”她说这帮年轻人要是再让电脑影响工作,她让上头把网络关了,甚至电脑也不要了,以前没电脑的时候不也是这么过,没耽误工作。大杨早就避开了,只是不彻底,一会儿进来拿热水瓶,一会儿来找资料。拇指上被蚊蝇叮了一口,痒痛难当,小杨用指甲掐,在痛中感到快意,她盯着科长,手上的小动作一刻不停,越掐越痛,越痛越掐,像鸦片一样令人上瘾。科长自说了一阵,单调,就走了,走之前她让小杨有空到她那里坐,声称有一包龙眼干要送她,很补。
小杨急上厕所,手机忘在桌上,她返回时听见有短信声。她急走两步,突然在门口缓下来。玻璃窗模糊地反射出里面的柜子和人。大杨叫了一声小杨,见没人应,就拿起小杨的手机,看一下,放下,大杨回到自己桌前织毛衣。小杨静静等着。大杨终于站了起来,喊一声小杨。然后拿起手机,摁了起来。小杨转身背靠着墙,闭上眼,从来没发现自己手机按键的声音原来这般清晰和尖利。她的肚子因为忍耐而加倍疼痛。小杨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知道她又一次没握住方向盘。车子已经失控。她上完厕所回来,大杨在拆毛衣,一下一下扯。
后来,同事们都说没想到,以前因为加工资的事,小杨跑到工资科为大杨讨说法,大杨也为小杨跑到工会主席那里争过权益。两人关系多好呀。资料室门紧闭,借不到资料的同事回来说里面有响声,好像是那个唯一的热水瓶碎了。“婊子!”是大杨从牙缝间迸出的词,像射出膛的子弹,像甩在脸上的巴掌。同事们过后议论说骂得太难听了,朋友间有什么意见说嘛,泼妇一样骂街总是不太好。但正因为骂得不好听使得内容的想像空间更有嚼头而意味深长,故事能够继续和拓展。人们很期待。
责任编辑 张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