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象谷,男,原名王正祥,云南玉溪人,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玉溪市作协会员。现就职于玉溪市广播电视局,高级工程师。2001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在《飞天》《都市》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多篇。
一
老木说,他是火命,我是水命,他和我水火不相容。
我和老木的过节缘于三十年前那场酒话。
那年头流行打亲家,三十年前,两个朋友的交情要是玩到了铁哥们的程度,双方又正好有年龄相近的一儿一女,那就免不了要打一番亲家。至于日后会否一语成谶,那要看造化,他们并不认真,重要的是它是一场可期待性的游戏,能给铁哥们关系添花增彩。我父亲和老木当时就是这样的铁哥们,两人家境雷同,情同手足,却盘完祖宗八代也理不出一丝瓜头亲的线索。喜的是父亲有我这个儿子,老木有个小我三岁的女儿,觥筹交错时,酒润喉咙肉润肠,门当户对的铁哥们当然要过把亲家瘾了。
那天父亲和老木光着上身,躬身分站在一截固定在架子上的大木头侧面,持一把大锯子,很有节奏地你推我拉,你拉我推。锯片吃完墨线,解出木板,也将整个白天化为锯末。油灯里进晚餐,父亲说他在的机床厂,老木说他在的火车小站,我捏着筷子趁机偷夹土碗里肥嘟嘟的肉片。几杯苞谷酒下肚,父亲和老木的激情就在黑夜里熊熊燃烧起来了。先说单位的趣事,说完了就说彼此都认识的人、鬼故事。一说鬼,鬼就来了。我被鬼魇住了,黑暗里的鬼真是力大无比,我被拖向阴曹地府,我大叫:“鬼!”
“别怕,小姑爷,叔叔抱你过来。”
这句话点亮了油灯,也引爆了激情。父亲开怀大笑,说我还没提你倒主动了。老木面红筋涨,拿腔拿调地说,小姑爷在我手里,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喝过酒我就抱回家养起来。父亲嘬口酒,一脸正经地说哪有大儿子上门的道理,把你女儿送来我家养起来才是正理。老木说你这话正中我下怀,家里正愁吃饭的嘴多,反正也是白为你家养,不如趁早减张嘴,乐得我顿顿吃个全饱,我后天就把丫头送来,做你家的童养媳。老木边说边抚摸着我的脸,眼眸里满溢着爱心爱意。
那晚,我记住了老木的话。
之后两天,我手捏叔叔伯伯姑妈阿姨来我家过年时给我的五元压岁钱,站在村口的麦场上等候他们。
一天,两天,我把钱捏成了水,他们还是没有来。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酒话是不能认真的。“水”在指缝中悄悄溜走后,一身疲累的母亲找来了。当她知道我几天不去打猪草的原因是为了守候老木父女的时候,她哭笑不得地骂我傻儿子。当她知道我丢了她劳动十天才能挣来的钱时,她急了。她的第一反应是抓住场子上的每个小孩审个究竟,谁也不承认。她开始在麦秸堆里翻找,一遍又一遍,汗水浸湿了衬衣,她仍然一无所获。她绝望了,抓起一根木棍子,劈头盖脸就打下来。边打边骂,骂我,骂老木,骂父亲,也骂她自己。打呀打,骂呀骂,打骂得我浑身麻木眼冒金花耳朵聋了嗓子哑了不能动弹了,她才瘫坐在麦秸堆上,搂住我一起哭。
那是我记忆中母亲出手最重最疼的一次暴打。我的腿疼得不能挪步,嘴肿得像气球,全身上下满是紫痕。半夜我发起了高烧,恶汗不止。第二天母亲不得不撂下活计,背着气息奄奄的我上医疗站。
“骗子。”伤口消毒疼得咧嘴时,我肿胀的嘴含混不清地骂着老木。
“打死你打死你。”我在昏睡中大叫着醒来。梦中的我是鲁智深,我操着禅杖把老木打成了肉酱。
之后,读书,上大学,结婚,离婚。三十年过去了,我再没见过老木。时间冲淡了一切,也冲淡了对老木的恨,简单的回忆总是趋利避害,所以三年前母亲提到他时,我来了兴趣,问他家的情况。母亲说,老木退休好多年了,在和老伴王阿姨帮二女儿肖琼带孩子守书店。见我在听,母亲说,老木的三个女儿都结婚生孩子了,只是招赘的二姑爷好赌,输了大车还屡教不改,肖琼逼他离了婚。
他家三个女儿,我唯独没有见过肖琼。母亲说,肖琼小我九岁,人长得漂亮。漂亮这个词在我眼中开了花。母亲见我感兴趣,说肖琼搬新居时她和父亲去做了客。
“她爸说,你和肖琼都离婚了,想让你们见见面。”
这事当旁观者我很乐意,一扯上我就揭了旧伤。我眼前浮现出一张笑里藏刀的脸、一根挥得呼呼作响的棍子、浑身上下的道道紫痕。我甚至能隐隐感觉到当时那种剧痛。我恨恨地说,不见。母亲说,你爸爸和老木都几十年的朋友关系了,既然他开了口,你就去见一见,成不成不要紧,主要是不能损老木的面子。
见个面关系到两家父母的关系,这我就不止是不想见,是不敢见了。我一口回绝。
肖琼电话约我,我明白一定是母亲也很中意她才告诉了我的号码,我当然不见,我说我最近很忙,有空会和她联系。她很老实地等了几天,问我忙完没有。我说再等两天。两天后我回答还等两天。第三次来电话她直接问我还要等几天,我说只要有空我一定主动联系她。
再蠢的女人也该明白我的意思了。
隔天母亲叫我回家吃饭,上楼梯就听到有人在大声念我的名字,进门,一个穿中山装的老头目光如炬盯着我笑,那意思好像在说,看你能躲到哪里?母亲催我叫他叔叔,我绷着脸不出声。老头主动递烟给我:“三十年前你还是个小孩,记不得我了吗?”
“记得,你是肖大木叔叔。”我冷冷地说,之后便埋头吃饭不再吭气,他问一句我答一句,绕来绕去,他才捅破那层纸。
“你家的金枝玉叶我攀不上。”说完我撂下饭碗走出家门,心里有一股解了心头之恨的快意。老木气得将筷子砸在桌上:“没有教养!”
母亲不快,和老木拌了嘴。老木酒也不喝,忿忿地走了。
母亲责备我:“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没学会为人处世,这下两家人几十年的关系要被你毁了。”
我只得主动约肖琼见面。
二
打算做个了结,见面却大出所料。肖琼的姐妹我是见过的,五官端正但貌不惊人,所以当一个嫩呵呵、水灵灵的少妇在公园门口走上来问我是不是在等肖琼时,我问她肖琼为什么没来?
“我就是肖琼。”
“开玩笑,肖琼长什么样子我还不知道吗?”
“她长什么样子?”
“反正没你漂亮。”
“怪不得她三番五次打电话你都不见,她爸也被你损得灰头土脸。如果她有我漂亮,你还会拒绝吗?”
“那就是我天天主动打电话她也不见了。”
“那你干脆追求我算了。”
“你真是肖琼?”
“要看身份证吗?”
“做梦我都不敢这么完美。”
“见过面没看上我的男人还没有呢,没想到你连见我一面的兴趣都没有,所以我非要让你见见我,看看你究竟是哪方神仙那么拽。”
“我看上你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看不看得上你?”
“你要是看不上我就不会非要见我了。”我笑着说。
“看来你眼光不错,我上小学时就崇拜你了,我爸把你考上大学树为我们姐妹的榜样,可惜岁数相差太大,我小学还没毕业就做了你的结婚客,跟大猪离婚的决心就是听说你离婚才下定的。”
我一把牵住她的手:“三十年前我就在麦场上等你了。”
我和肖琼的感情以重力加速度冲向实质部分的时候,双方父母的关系却反其道而行之,两辈人的关系似乎来了个交换场地。
母亲告诫我,以后找谁也不要找老木的女儿,她太难处。
老木告诫肖琼,谁做我的女婿都行,就是不允许你和那个没教养的来往!
过了些天,肖琼让我搬去跟她住。我当然求之不得,但老木正对我一肚子气,要被他发现了后果将不堪设想。肖琼说,如果我前怕狼后怕虎的,可能就要后悔一辈子。老木这些天软硬兼施,逼她跟大猪(肖琼前夫)复婚。大猪这几晚也不去赌了,每晚都守在小区门口,见她下车就缠住她,拍胸膛发誓永不再赌,这两晚甚至拽着她的衣服要闯进家门,被挡在门外就扬言要报复我。
“趁早把生米做成熟饭,让他们都死了心。”
“好吧。”我惶惶不安地说。
三
搬进泰和小区肖琼新居的第三天晚上,老木、王阿姨、大猪带着他们的女儿娇娇来了。门铃响的时候,我和肖琼正如胶似漆地缠在一起。
你叫他滚出来,不然我打断他的狗腿。门一开老木就怒吼起来。
你滚出去。肖琼怒斥大猪。
你是我老婆,我不能看着你受骗。大猪赖脸闯进门。
你输光了家当还想把我输了不成?肖琼推大猪到门外。
娇娇大哭。
你给我滚出来。老木推开大卧室门吼道。
他走了。肖琼堵住老木。
肯定躲在卫生间里。大猪说。
我进去看看就知道了。王阿姨的声音很平静。
一张和善的脸对我温和地笑了笑,王阿姨拉上卫生间的门说,大惊小怪的,鬼都没有。
我明明看见他拉着肖琼的手进门的。大猪不甘心地说。
他只是送肖琼回家。王阿姨说。
以后你拿实在了再来叫我们,娇娇明天还要上幼儿园,回家吧。老木气咻咻地抱怨大猪。
我昨晚守到半夜都没见他出门。大猪不甘心地念叨着出了门。
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我决定在周末主动面对老木。
理发,沐浴,换上一身新买的运动服。穿衣镜里那个很酷的男人站在老木面前,我笃定他不给满分仅仅是因为不能原谅我对他的不恭。
“叔叔抽烟。”我递上一根,把一条精装玉溪烟搁在老木面前的收款柜上。
“你拿走,”老木哼了哼,“我不抽烟。”
娇娇兴奋地抱出一个玻璃烟灰缸:“大伯,这是我爷爷的烟灰缸。”
老木只得接了烟,我递上火,他深吸一口,面无表情地说:“进来坐。”完了把目光投向街对面人行道树下排成一溜的塑料充气动物。我拖个凳子靠近他坐下,无话找话地问书店的经营状况,老木要么答非所问地哼一声,要么干脆不答理。我无趣,只好逗娇娇说话。熬过一阵,救星来了。肖琼说厨房里需要帮忙,携我逃了。
晚饭时候,王阿姨极力调和,说两家人以前关系如何如何好。老木狠狠瞪了一眼,王阿姨的发声功能就被关闭了,她垂下眼皮端着饭碗躲出门外。我满脸堆笑说着客套话,老木却始终绷着脸不出声,哗啦哗啦扒完饭,碗一撂,像我上次在父母家对他一样,说了声:“我家攀不上你这个大知识分子。”走了。
老木的脚步声消失后,王阿姨才折回来,叮嘱我说:“他脾气大,千万不要跟他顶嘴。”
王阿姨让我把他当小孩对待,投其所好,他喜欢别人拍他马屁。
他对什么感兴趣呢?我望着书架上的一本《关系学》,抓挠着脑袋。
“我爷爷会算命。”娇娇唰地拉开一个抽屉。呵,满满一抽屉预测学方面的书。
“还有这个。”娇娇再拉一个抽屉,抬出一个写了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等字样的黄色圆盘。
离婚初期我对生活一头雾水,为寻个究竟,我曾用心钻研过两本预测学。玄乎的命理弄得我更是一头雾水,多个不眠之夜后的某一天黎明,我看到一束亮光冲破黑暗。我把两本书连同迷茫一起扔进了垃圾袋。
老木真会算命吗?
“找他预测的人很多,”肖琼说,“婚丧嫁娶、店铺开业、前途命运他都会算。”
“他预测过我和你的未来吗?”我笑着问。
“不知道,我也不敢问。”肖琼说。
我心里有了底。
这天我忘带家门钥匙到店里找肖琼拿,老远见老木正边翻书边掐指头,嘴里念念有词还在一张白纸上写写画画,侧前方坐着一个肚大腰圆的中年男人。我蹑手蹑脚走到老木身后做聆听状。掐算过程中,老木时不时瞟我一眼,看样子他并不想赶我走。算完,他笔一扔,活动了下肩膀,就着胖男人递上的烟比画着大声说,你选的卯时不好,要在午时开业才会生意兴隆。道理是卯时冲了什么午时合了什么云云。
很显然,如果不是刻意显摆,这种玄玄乎乎的事情,他没必要用那么大的嗓门。
那人千谢万谢扔下一包烟出店,老木叼上烟,我趁机递上火。
“没想到您很精通预测,我学了好长时间也入不了门。”
“你是不用心。”
“是我悟性差。”
“念过大学还没有悟性?”
“主要是没有高人指点。”
“高人多呢,有心要学,放下你的大学生架子,我给你推荐个人。”
“您就是高人。”我讨好地说。
“在你眼里我算个屁。”老木傲气地说。
“那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我现在就拜您为师。”我谦卑地说。
老木唔了一声,算是勉强同意了。他掐了烟,从书架底下拖出一个纸箱。易经八卦、紫微命盘、西方十二星座、四柱预测、奇门遁甲。他一本本摆开。或许是难得有这么好的听众,或许是刚才的兴头还没过,老木开口便声若洪钟,大谈特谈,似乎他和我之间根本没有过什么不快。
我点头如鸡啄米。
吐沫横飞了不知多长时间,老木终于显出些许疲倦,情绪也从高峰跌落到了低谷。他叹口气说:“可惜这宝贵的遗产没人继承。”
“遗产?”我一下清醒过来,笑了。意识到自己可能失态了,赶忙递烟递火。他很享受地深吸一口,猛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都出来了。他一下噎住了,半天缓不过气来。我害怕了,这口气要出不来就得出大事。肖琼说过他的心脏不太好。
他却一下呼吸平稳了,挥下手表示没事,袖子往鼻子上一揩,望着我,很严肃地说:“你会上网吗?”“会。”他眼睛一亮:“你学会了可以在网上算命,能发财。”
我说网上算命的很多。他说那些人有什么水平。我说我还不如那些人呢。他说你好歹是个大学生,人年轻,文化高,不像娇娇她爸,文化低不说,做梦都只见杠上开花,你不懂就来问我,半年就熟了。他挑出几本书,交代我先读哪本,哪些是重点。
“别以为你文化高就不用功,文化越高,越要谦虚,毛主席说,虚心使人进步。”
我表情肃穆,用老电影里战士向上级领导表决心的口气说:“您放心,我保证圆满完成任务。”
老木的一脸皱纹展平了。
之后我到书店,还在老远就听见他在叫小冬,我也老远就大声叫叔叔。我掏出烟盒堆起笑脸小跑着迎上去。他欢喜,我欢喜,我想起一张名叫“毛主席和他的战友林彪同志”的经典老照片,若不是有辈分之别,我会紧握住他的手使劲抖几下,说谢谢您为我养了个漂亮媳妇。
欢喜归欢喜,可不能误了大事,寒暄过后我们很快进入主题——一场有关人生命运的大讨论。说讨论,其实是他神采飞扬地讲,我恭恭敬敬地听。说一阵,他开始提问,我回答。之后我提问,他回答。我们旁若无人的嚷嚷影响了顾客。
肖琼嗔怪说:“你们再这样大声嚷下去,我的饭碗就该砸了。”
晚饭的时候最温馨。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我和老木免不了要来上两盅。都是不胜酒力的人,两杯黄汤下肚,就都兴奋起来了。老木开始讲他自己的故事,有他童年时设丝网绊斑鸠搬石头堵小河捉红尾巴鱼的趣事,少年时和王阿姨他们一起大炼钢铁的苦乐浪漫,青年时在火车站当造反派肆意挥霍激情一拳打落走资派满口门牙的辉煌历史。我要他说说和我父亲建立友谊的过程。老木说有一次几个跟他一般大小的人抢了他的牛粪筐子,他吓哭了,正好一个人骑自行车路过看见了,下了车帮他跟那些人要。那些人仗着人多势众,说他多管闲事,威胁说再不滚蛋就揍他。我父亲一怒之下一脚踹翻了一个,其他几个吓跑了。之后两人就亲如弟兄了。
“不管有理无理,做人要狠得下心才不会吃亏。”老木面色酡红,抬酒杯跟我碰一下,“声音大,气势雄,拳头硬,不服输,天王老子见了也要怕七分。”他攥紧的拳头随说话的节奏有力地挥动着。“你爸给我上了堂生动的课,以后我跟人斗再也没有输过。”
他气汹汹的自信让我不寒而栗,我突然预感到,这位霸权主义者将会让我吃尽苦头。
说到我和肖琼的关系,老木吞下两坨红烧肉,抹抹嘴说,书上说金花配银花,你们是天生的一对,但做男人要有理想有抱负,不能因为儿女私情而耽误了自己的大事业,等你学成能独当一面了,我自会安排一个体面的婚宴。
我乐坏了,抬起酒杯跟他狠碰了一下。这正中我和肖琼的下怀,我们同居后每次说起今后的关系如何发展,肖琼都说过着看,那张婚书不过一张纸,管不了感情。我开玩笑说你就不怕我厌倦你时甩了你?肖琼说没等你甩我我就把你给甩了。
有天晚饭时老木神情恍惚,问他是不是老毛病犯了,他摇摇头,问他要不要早点上床休息,他摇摇头。再三追问,老木叹口气说,都怪我老昏头,那次听大猪说你跟肖琼住一起了,我气得打电话到你家,话说得不好听,伤了你父母的面子。你和肖琼没好上的时候,你父母来镇上不论多忙都要来打个招呼,见了我和你王阿姨也是亲家长亲家短的,今天我见他们远远地走过来,正想去迎接他们,临到店门前他们却转身走了,我打电话叫他们来吃饭,他们说没空,还说大儿子当上门女婿不合情理,要我劝肖琼跟你分手。
我检讨说责任在我,我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说服父母,让他们重归于好。
四
天气骤冷,调频广播说气温气压的大幅变化易引发心脑血管疾病。
西伯利亚的冷空气果然厉害,父亲的血压冷不防就升到了两百一,服药也降不下来。进医院,居然比菜市场还热闹,我托关系才在第二天弄到一张走道上的加床。
安顿好父亲,我松了口气,觉得消除双方父母芥蒂的机会到了,只要让老木借机来看望一下父亲就解决了。电话过去,肖琼抽泣着。再三追问,肖琼才抽噎着说她妈突发脑溢血去世了。
我急忙赶过去。
老木坐在书店前,任凭家人跟他说什么也低头不出声。肖琼搬来个伶牙俐齿的老太太劝他,说你是一家之主,现在还不是坐着养精神的时候,丧事该怎么办你得安排呀!他抬头瞥一眼老太太,眼皮又垂下去,好像在抱怨老太太多管闲事似的。老太太故意抬高嗓门说,肖琼,你这个爹呆了傻了木了靠不住了,你们姐妹商量着自己安排吧。
他仍是木偶似地呆呆坐着,似乎老婆的死跟他无关似的。肖琼忿忿地对我说,自从她懂事起,家里的事他从来都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不能指望他做什么了。我说,要盖棺了,老婆的遗容总得最后看一眼吧,老辈人请哪些也得他说了名字吧?肖琼说他历来就是个胆小鬼,尤其怕见死人。他总不至于连最后见老婆一眼也怕吧?肖琼说,他要不怕,又何必坐在那里装聋作哑呢。
我决定亲自试试,叫了声叔叔,没反应,再大声叫。他身子震了一下,眨了眨眼睛,见是我,发现救命稻草似地一把抓了我的手说,你总算来了,你爸爸来了吗?我说他住院来不了,他的眼神又黯淡下去了。
连拉带拖把他请到了王阿姨灵柩前,他朝棺椁里匆匆扫一眼,忽然面如死灰,一脸的恐惧,眼睛惶恐地转向我。我明白他在求救,这个时候他太巴望有人拉他一把,指导他该怎么想怎么做未来怎么办。这个人当然非我父亲莫属。我当即拨通父亲的电话,让老木跟他讲。老木求救似地叫了声大哥,说肖琼妈去世了。
我以为父亲会很难过地说些体贴安慰的话。没有。手机里的声音很平淡,父亲说他血压高头晕躺在床上来不了。
老木恳求说,大哥你尽量来吧。
父亲说他下不了床,不可能来。
老木颓然跌坐在椅子里,两眼空茫茫的。
我没料到父亲会在这节骨眼上拒绝他,虽然我明白他说的是真话,但他至少可以在话语上委婉些。我尴尬地替父亲解释着。
老木眉头紧锁,全身直直地仿佛一尊冰雕。憋了好一阵,他脸上滚下两行眼泪,怨恨地滋出一句话:“什么铁哥们,女儿都跟你儿子睡了,你居然不来,你狗眼看人低!”
站一旁察言观色的大猪不失时机地递烟点火。
老木一脸欣慰地说:“关键时候还是你靠得住。”
大猪兴奋得直搓手。搓来搓去,他搓到了老木肩膀上。他边按摩肩膀边表功,说要是有他在家照顾,妈妈就不会累得发病,就是发病,也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抢救,市医院心血管科的王主任是他的铁哥们。见老木不吭声,大概觉得这话的药力不足,大猪一头跪倒在王阿姨灵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妈长妈短唱歌似地嚎叫着。
一个帮忙的女人凑近老木的耳朵,斜眼看着我似笑非笑地说:“大表哥,刚刚路过的李半仙说,表嫂不该走的,是你家里人做了什么冲菩萨的事。”
这话要在平常,都明白是挑拨是非,老木笑笑也就过了。可这时的他正六神无主忧愤难平。女人的话大大刺痛了他,他气得呼吸急促,继而右手捂胸,眼看就要倒下去,我赶忙去扶。大猪一纵跳将起来,推开我说:“不准你动我爸。”伸手掏出老木口袋里的速效救心丸,喂进嘴,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不明真相的肖琼表哥气汹汹地唬我说:“他有心脏病,你还不走开?你想气死他吗?”
“我帮着做些事。”
“在这里你只会添乱,大猪才是我表妹夫,以前的事可以不计较,以后你要再来纠缠肖琼,就别怪我不客气。”
老木恨恨地瞪着我。我身上爬满了众人的眼珠子。
我灰溜溜地走了。
五
后来才知道,大猪在打麻将时听到王阿姨去世的消息,当场推倒麻将对众麻友说,我回家的机会来了。他把出租房内唯一值钱的东西——离婚时分得的一台电磁炉——送给了那个称呼老木大表哥的女人,进灵堂前买了几包红塔山,见男的发烟递火,见女的七大姑八大姨一阵叫唤后,拍着胸脯在众亲戚面前保证,尽管父亲悲痛欲绝,丧事有他做主,大家尽可放心,过去他犯了贪玩的错误,从此一定洗心革面绝不沾赌。
丧事办完后,他以照顾老木和娇娇为由,顺理成章地住进了老房子。
失去顶梁柱的肖琼陷入被老木和众亲戚指责、被大猪纠缠的围攻之中。
为避免节外生枝,我和肖琼不再见面,只是每天电话联系,我鼓励她顶住压力,千万不要让大猪趁机钻进新房子。
过了些天,肖琼来电话说老木心脏病发住院,他想见见我。
我不情愿地说,有大猪在,我来不怕惹事吗?
肖琼说,大猪已被她爸赶走了,他赌病复发,把她放在老房子里的摩托车输了,她爸气得吃过速效救心丸也缓不过来,就送医院了,病床上他口口声声说还是我踏实。
吊瓶下的老木面色灰暗神情沮丧,他背靠枕头面朝窗外斜躺在病床上,眼珠子跟着一群鸽子慢慢转动。我猜想他的灵魂正追随鸽群翱翔在西去的路上,不忍也不敢惊扰他。
我蹑手蹑脚走过去坐在对面床上。他回头,眼睛一亮,紧绷的脸霎时活泛起来。哈!一个多月了,你也不来看看我,我都要死了。我说我今天才知道您住院了。他说是不是你王阿姨死了,你怕鬼缠身就不敢来了?我说不是。那就是怕来我家吃不饱饭喽?我说不是。你放心,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饿着,我的退休工资足够全家吃的。我无言以对,但我必须说些什么。我说这段时间单位事多,正想抽时间来看您呢。
嚯嚯!你别骗我了,你是嫌我家姑娘配不上你才不来的。
他的大嗓门引得护士小跑来问发生了什么事。老木厌烦地说有事会按铃的。
那就是嫌我家舍不得买肉给你吃喽?他的眼光芒刺一样,戳得我脸辣辣的。
我转头向门外找肖琼求救。
才来就要走了吗?当工程师这么忙,单位有没有给你提工资?
他的蛮横让我怒从心起,只得压住火气问他今天做检查没有。
早上做了,我死大概也就这两天的事了,这下你们可以称心了。他似乎被自己说的那个可怜人感动了,眼眶里湿漉漉的。
见我噎住,他和气了些,你文化高,去问问医生我还能活几小时。
医生笑笑说,能吃能睡声音大得像高音喇叭,像是有生命危险的人吗?
我回病房向他汇报好消息。到门口,我停住了。老木正一脸担忧地问肖琼:“他穿着那么土又不戴眼镜,医生会不会看不出他是工程师?”
呵,一辈子穿中山装的倒说我土了。
六
早在我主动去见他那次,他就嫌我的穿着土了。他斥责肖琼,说我那副样子根本不配做他肖家的女婿,是个连表面文章也不会做一下的书呆子孔乙己。
“舍不得买双皮鞋,穿什么球鞋,跟几块钱的解放鞋有什么差别?山里人砍柴才穿!”
他说我既然是知识分子就应该穿西装扎领带,而且必须戴眼镜。尤其是我背的布包就更丢人了,根本不像个工程师,“工程师必须提皮包的。”
我的震惊可想而知,第一次到书店见他,我在穿着上是动过心思的。崭新的阿迪达斯运动服专卖店花了将近两千元呢。八百多的鞋子他居然说几块钱一双,布包牌子差点,也是李宁牌的。在读书人中,我不是近视眼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呢,他居然更希望我近视。
出院那天我西装革履去接他,他欢喜地拉着我到各个病室告别,夸大其词地介绍我是某单位的总工,说我开单位给我配备的专车来接他回家了。有个病人家属问能不能顺路搭个便车,我正要应允,老木说挤着坐怕委屈她,等送他到家后再让我来接。那家属明白他的意思,只好说不用了。
一路上他很高兴,说以后不会再上大猪的当了,不听那个堂表妹的挑唆了,也再不给人搞预测了。预测来预测去,连自己老婆的死都没有预测到。
“主要是忙不过来。”他强调说。
肖琼在新房子里给他安排了一间卧室,他看着崭新的铺盖很满意,心情很好地唠叨着。到了晚上,他说要带着娇娇睡。他经常找借口说对水过敏,很少洗澡,身上汗味重鼾声又大。肖琼不愿让娇娇沾染,以锻炼独立能力为由不答应。他拉下脸说那我回老房子睡,你妈一人在那边孤单,我给她做个伴。
肖琼只好顺台阶下,问娇娇愿不愿意。小孩子正求之不得有个人让她呶,高兴得一骨碌滚到老木床上。
安顿下来的老木开始了他的新生活。他每日六点准时起床,之后在客厅外的大阳台上来回甩手臂三百下。吃过肖琼做好的早点,送娇娇上幼儿园,然后开店。肖琼买好菜,换他出去走走。中午肖琼回老房子厨房做饭,吃完后换老木。老木吃完重新回到店里,到娇娇放学时去接,回来再换肖琼,肖琼择菜洗菜等我回家一起做饭。晚饭后,肖琼和我守店,老木先带娇娇回家,安顿睡下,九点钟准时在阳台上练他的自创功。
开店太早没有顾客,肖琼劝他晚点去,他说送完娇娇后也没事做。
屁股一落在店门口的竹篾椅里,老木就像得了软骨症,肉团似地陷在椅子里无声无息。冬天的太阳暖烘烘的,老木闭上眼睛不多一会儿就开始打盹,有时候甚至鼾声如雷口鼻流涎,引得顾客和路人驻足观望。有时候他头歪在椅背上静悄悄的,胆小的路人以为他去了,边逃边叫人,胆大的伸指头到他的鼻下探查。认识他的人会拍醒他,问他哪里不舒服。他打着呵欠摇摇头,一副活够了的样子。
他说他懒得跟人答腔。
清醒的时候,他长时间呆望着一盏路灯出神。问他看什么。他说在回想王阿姨健在的日子。
肖琼说,他在怀念“出气筒”了。
王阿姨健在的时候,老木隔三岔五总要找岔子耍耍大老爷脾气,轻则骂一通,重则大打出手。这些行为都是躲在家里完成的,人面前他又是另外一副嘴脸,总是夸自己的老婆如何贤慧能干,如何让他心疼不已。
肖琼说,得赶快给他找一条宣泄的途径。否则,要么憋出病来,要么拿我们当出气筒。
这个问题对大多数单身老头来说算不上什么大问题,去老年活动中心晒晒太阳下下棋打打门球,东拉西扯一通,发发呆,时间一晃半天就对付过了。但老木心高气傲,说那些人都七老八十半死不活的没有共同语言,那口气好像他跟他们有代沟,还很年轻似的。
肖琼说他不去的真正原因还是怕死。半年前老木曾扬言老年中心那块地入冬后阎王爷要收人,说不收则已,一收就是四五个。结果春节前去了一个,大年初三又去了一个,另外一个跟死神战斗到农历二月才放弃抵抗。
对一个稍有常识的人来说,老木这话就跟说“你家的床上有一床被子”一样毫无意义。上点年纪的人都知道,每年冬季都是老年人难捱的季节。但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关系到自己的性命大事,即便是头脑灵活、健康状况好得有望攀登一百岁高峰的老头,听了都不免惶惶然。都说病瓜熬倒一朝人,白天还大力饱气健步如飞的,晚上就去阎王爷那里报了到的比比皆是。年纪摆在那里,所以病的健康的谁都不敢松懈。他们一生劳碌奔波,过够了苦日子,好不容易遇上了太平盛世,谁都唯恐自己还没享受够改革开放的成果脚一蹬就走了。所以终于捱过了的,都很庆幸,都大吹特吹自己的保健秘诀,顺带也夸奖老木神算。有个说自己是趁阎王爷打瞌睡时逃跑出来的对肖琼说,他看到老木成天无精打采的,不如请他来老年活动中心,让大家启发启发他,顺带也请他仔细给大家算算。
肖琼告诉他们,正因为自己说不动他才来请他们帮忙的。
众老头欣然应允,伙同了来邀约他。
听说要他到老年活动中心,老木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你们想害死我呀,那地方我一去就没命了。众人不解。老木说,天意是不能透露的,一透露就要遭报应,老婆本来没事,却因为自己犯了忌,阎王爷来收他,他不在就把老婆收走了。
一个戴毛线帽和另一个龅牙老头心惶惶地说,看来那地方的确不吉利,你不敢去,我们也不去了。
七
赶不去老年中心,肖琼只得整天面对一尊等人供奉的泥菩萨。这可苦了肖琼,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挡在店门前,店面形象大打折扣,一些可进可不进店的顾客就被挡住了。
我们决定周末开车拉他去逛山,强行培训他对大自然的兴趣。
周六,我和肖琼对他来个霸王硬上弓,又拖又拽绑架似地将他塞进车。
老木嚷嚷着他哪儿也不想去。肖琼说我妈埋在哪里你都还不知道呢,去看看我妈吧。老木气得不说话,娇娇就按肖琼的吩咐逗他说话,说爷爷你不动动身体会垮的,鸡冠山很好玩的。
老小孩和小小孩是天生的玩伴儿,有娇娇作伴,老木每次都玩得很开心。老木不厌其烦地跟娇娇介绍,自己如她大的时候天蒙蒙亮就得饿着肚子跟大人来砍柴,悬崖边那棵老树那时候还只有她高等等。老木每次都带一只塑料桶,到悬崖下打了山泉水带回家自饮。
书店由妹妹肖燕守半天。
周日,我和肖琼很早就到菜市场采购一番,然后在厨房里蒸炒煎炸忙活一通,让老木大饱口福。
活动过筋骨又大快朵颐,泥菩萨动起来了,他开始重操旧业,异想天开地预测起彩票中奖号码。他问娇娇,中了五百万打算怎么花?娇娇不知道五百万有多少,问肖琼,肖琼使她问我,我逗她说可以买个大西瓜。
算出号码,老木并不去买彩票,他说要经过测试准确后才能下手。肖琼开玩笑说他光算不买,碰巧哪天那号码中了大奖,他不气死才怪。
两三个月下来,没听说他预测的哪个号码冒过一个泡泡,反倒因为他太专注,店里的书丢了好多。肖琼气愤,却不敢说他,只得雇了个帮手,打发他到姐姐肖玉家散散心。他去了,没几天,回来了。说放心不下书店。
回来后的老木有了说话的兴趣,平时街坊邻居过路免不了跟他闲聊几句,以前他总是嗯哼着应付过了,这时他主动跟人家打招呼了,他的倾诉欲望很强。他说王阿姨和他从小青梅竹马,过了一辈子很少红脸,他正计划带她上北京旅游,她却抛下他去了。她怎么能这么无情,居然忍心丢下他一个人受苦,丢下娇娇不管。那口气,好像王阿姨的死没有经过他的批准是对他的不敬,好像肖琼虐待他。他说最近用了几种方法做了预测,都表明老婆这个劫是可以化解的。他感叹阎王爷收错了人,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
“老伴儿的寿元应该八十二岁。”这句话他总挂在嘴上。
年轻时被老公抛弃的吴老太是他的忠实听众。老木恨不能替换坟墓里的老伴的叙述,感动得她不住地抹眼泪,说自己怎么就没有遇上这样的好男人呢。
老木听到夸奖,心里高兴,脸上却忧心忡忡,说好什么好,二女儿不听话,我的心都操碎了。
他的意思当然是指肖琼和我同居丢了他的脸。
买菜路过的李大伯听了不入耳,揶揄说,人家年轻人的事轮得上你操心吗?你是闲坐着没事干瞎操心!你除了守店,哪天见你像我一样成天忙着买菜做饭带孙子打扫卫生洗衣服做杂事?你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神仙日子还怨声载道,你都当老太爷了,还想上天不成?这话表面在谴责他,经他耳朵一过滤就只剩下了羡慕。老木得意地笑了,嘴上却说我成天孤单单死人一样坐这里,还不如脚一蹬躺进棺材里清静。李大伯说,这条街上谁不知道你最怕死,你连见棺材里的老婆都吓得面色煞白。你又不是没有腿没有嘴没有时间,心烦了,公园里逛逛,老年活动中心聊聊,搁得上跟个老太太嚼什么舌头?老木说,我命苦啊,这书店缺了我能行吗?
一来二去,两人对上了嘴,李大伯每天路过,都停下来闲侃一阵。渐渐地,书店门前集聚了一群好事的老头。谁家儿女不孝顺,谁得癌症住院了谁死了,房价,股市行情,国家政策,小道消息。老头们夸夸其谈吐沫横飞,一个比一个能,一个比一个拽,一个个都像专家似的。
老木是经过事的人,他不急于开口,他摆出一副坐山观虎斗的姿态。等那些人嚷得分不出胜负,纷纷要求他裁判时,他才冷笑着说,你们几个只知道锅碗瓢盆做家务带孩子,平时不看新闻不读书看报,胡乱嚷嚷什么?要在文革时期,你们几个早被收拾了,你们说的那件事应该是什么另外一件事又应该是什么。
这方面老头们服他,老木毕竟念过初中当过造反派,工作在外见过大世面,见多识广又口齿伶俐,说话能举一反三,想反驳都难。戴毛线帽那个老头说,你这么能说会道,是因为你除了守店,什么也不用做。龅牙老头呼应说,是你命好,这条街就你日子过得好。众人就都附和说,是呀,是你命好,你家祖坟位置占得好。
老木很受用,老年人谁不喜欢别人夸自己日子过得好呢,这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呀。然而说祖坟占的位置好自己就过得好,那就有点说他不劳而获的意思了,抹杀了他在家庭中的劳苦功高。这当然不行。他还要别人说他有本事,他问,你们谁知道我身份证上的年龄有多大?毛线帽说,我属马你属羊,你比我小一岁今年实岁64。老木打手势说停停停。毛线帽刹不住车,自顾自唠叨说,小时候你是个吃鼻涕的饿痨鬼,肚子饿的时候两管鼻涕淌到嘴皮上,你舌头一卷,哧溜一声就当米线吃了。老木说我不跟你扯那些,我问谁知道我的身份证上的年龄。龅牙说,未必会64弄成34吧,除非你还想骗个大姑娘做媳妇。老木掏出身份证。一个说,你1928年出生?几个就哇地叫出来,怎么可能?百货公司退休那个穿短汗衫的猜得快,78岁!你样子这么老实的人也会作假呀?老木说公安局能作假吗?见众人疑惑,老木说肖玉本来是顶不上他的班的,是他打通了哪些关节把自己的年龄改大14岁,做到这点跟放个屁一样容易,难的还是单位这一关,但他上上下下玩得溜溜转,家里困难一摆出来,大脑壳小脑壳都帮他,为他提前办了退休,大女儿顺利顶了班。
短汗衫鄙夷地说,你以前说的病退是蒙人呀?这种偷梁换柱的事你也好意思拿出来炫耀!其他老头本来还想说他本事大,被短汗衫的情绪一影响,就都气愤起来,也不知道是气愤还是嫉妒,都东一句西一句地谴责起他的行为。龅牙说,中国之所以强大不起来,就是因为蛀虫多。毛线帽说你四十多岁就拿退休工资吃人民血汗,心安吗?
炫耀不成反受辱,他急了。他说要是我当国家总理,非把你们这些——说了半句改了口,说他要是当国家总理,人民生活将如何好,社会秩序将如何稳定。这个别人当然不同意了,人家还认为自己才是当总理的料呢。于是他自夸,人家也自夸。谁也不服谁,于是吵起来。一吵起来,便开始拿实在的事较劲。老木说你信不信我能如何如何?毛线帽说你跟我一样黄土埋到眼眉毛除了能去阎王爷那里报到还能如何?老木说我年轻时候是钢筋铁骨,现在也还能扛四十公斤走五里路。龅牙说这方面你就不能跟我比了,我现在还能扛五十公斤走八里路呢。老木说那是因为自己有严重的心脏病。龅牙说我的腰子切除一个你是知道的。老木说,我几次死去了又用意念活过来,你们谁能?毛线帽说,我切了半叶肺走路照样像个正常人。老木说,看,你不能了吧,我就能,你知道人昏死后如何用意念活过来吗?毛线帽说养阵子就活过来了。老木说,那是表面现象,有的人昏死后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为什么呢?你要不懂我现在告诉你,这要经过多年的修炼,学会用意念控制灵魂飞出身体,飞到天花板上看自己,再让它回到身体上。短汗衫说,万一回不到身体上呢?老木说,那就死翘翘了。
说到玄乎的东西,老头们就不敢造次了,他们的文化水平大多只是高小毕业,能写好自己名字读读报纸就不错了,要把什么子丑寅卯天干地支鬼鬼神神念得像喝稀饭一样顺溜,他们下辈子都不敢想。他们被唬住了。
静默了一阵,短汗衫不服气地说,都说你老婆在的时候,一句话不入你的耳你就拳打脚踢,以前你好像样样都牛,现在你要是能当大家的面给你二姑爷一个下马威我们就服你。
老木先是一愣,继而哈哈一笑吹嘘起来:“我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这时我正蹲在他身后修收款柜,印象里他们争论的时候我进店时他还闪身让了一下,莫非他没注意到是我?也说不定他是故意说给我听。
毛线帽指了指他的身后,摇了摇头。
老木顺指头扭过头看了看我,再看看几个一言不发的老头,觉得关键时刻不拿出点实际行动,就会让这些在婆娘儿女面前没骨头的老家伙们看扁了他,他要让他们知道,他当初对老婆可以颐指气使,现在在家中照样一语定乾坤。但他似乎还不敢确定我会不会反戈一击,所以他口气软和地试探说:“笨手笨脚的,半天都弄不好。”
想到他刚才被奚落的可怜样,我装聋作哑。
见我不回嘴,他大概觉得自己刚才的谨慎完全是多余的,一个让这群甘愿任子女们随意践踏的、杂草一样活着的老头们对他刮目相看的大胆决定涌上心头。他要用电视新闻上看到的一把手现场办公时那种派头告诉他们,在这个家中他可以随意支配一切,他想镇压谁就镇压谁。他清清嗓子,拿腔拿调地说:“看你笨的,敲钉子都不会,还大学毕业呢,还工程师呢,你还是一边歇着去吧。我不动手是吃不了这伙食了,你们如今这些年轻人啊,读书破万卷,就是不会做事。”
我蓦然起身。
老木身子抖了一下,见我没回嘴,他底气不足地说:“还没好啊,你怎么就不动手了呢?”
我不理,点根烟站一边。我心里说,我累了,轮到你表演了。
老木只得硬着头皮蹲下身。一堆花白脑壳凑上前来。老木颤抖着手扶住木屉,另一只手高高举起锤子,很利索地砸下去,偏了。再一锤子,他叫了。小锤砸在了大拇指上,指甲盖里渗出血来。他抱着那个指头直吹气,眼泪疼出来了。
老头们偷笑着溜了。
晚上回家的路上,肖琼说这些老头都知道他爱说大话不做实事,是故意让他出丑。我说也该让别人教育教育他了,但今晚他肯定要跟我过不去了。
谢天谢地,那晚老木只是阴着脸不理人,看不出有对我采取行动的征兆。
肖琼打趣说,这次你的小人之心遇上君子的大肚子了,我不好意思地说确实不该小看了你这个爹。
丢了脸,面子当然要扳回,这可不容易,但老木有绝活。第二天他提出无偿为老头们预测。一听无偿,老头们眼前就出现了雪花般飘落的大米,都争着先预测自己。结果自不待言,给他面子的毛线帽、龅牙和另一个山羊胡子老头,老木很顺溜地念些口诀便给出了好结果,毛线帽95岁、龅牙89岁、山羊胡子87岁,有大关口,如果从此开始吃斋念佛行善积德就有可能突破百岁大关。
让他出了丑的短汗衫,他眉头紧锁掐了很长时间指头,直到短汗衫都等不及一催再催了,他才一脸凝重地给出结论,三个月内有大关口要过。短汗衫惊了,说自己好好的过什么关口?老木说自己的悟性有限,算不出,也许是被车撞成植物人,也许是死在婆娘身上。短汗衫哭丧着脸问有什么办法破解?老木一脸同情地摇摇头,我只会算,不会解。短汗衫似乎突然明白了老木在报复他,冷笑着狠拍一下老木的肩膀,你简直是胡说八道!老木也是一脸冷笑,说得好,我就是胡说八道,你知道胡说八道这个成语怎么来的吗?胡指的是谁?八道指的是哪八道?短汗衫当然不知道。老木说,胡是指北方的胡人,胡人讲经,称为胡说。八道呢,说了你也记不住,入道学道访道修道得道传道了道成道。
短汗衫真正被吓住了,高手说的话想不相信都不行,来日无多,他哪还顾得什么道不道,他乱了分寸,哭丧着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给我个破解方法,花多少钱都行。
老木摇摇头,一脸的爱莫能助。
金钱失效,短汗衫开始掏心掏肺,我昨天说话戗你,是因为好长时间做不动那事被婆娘踹下床心里窝火。
众老头哄然大笑,你都七十挨边的人了,还老牛吃嫩草娶个年轻婆娘,三个月后才去见阎王算你有本事了。
短汗衫痛苦地摇摇头,咋办呢?离婚吧,她要我的房子。
吃伟哥吧,龅牙幸灾乐祸地说。
众人轰然大笑。
老木做个打住的动作,一脸同情地说,你找找李半仙,她阴阳两界都通,肯定有办法化解。
八
那天的晚饭老木兴致盎然,他嚼着红烧肉,大谈预测这门学问不能丢。
我听到了脊梁骨放松的声音。这才是他的正常状态,一个人有所追求,就不至于对身边的人寻气找恼,这对我和肖琼是真正的实惠。
乐观了几天,一个消息把我推到了冰窟里。老木对那些老头们散布说我并不是真心和肖琼过日子,是想骗钱。说我很懒,不做家务,每天开着车拉女人到处玩,经常晚上不归家。
看来我原先的小人之心没有错。他不是不记恨我,只是太狡猾。快刀斩乱麻收拾过短汗衫,再用软刀子来剜我的肉。
过了几日,又有坏消息传来,肖琼的一个没有见过我的朋友说,她去书店找肖琼时遇上了老木,老木说我又老又丑。
说我老,我承认自己和肖琼站一起的确显老些,九岁的差距写在身份证上,我没他的本事去篡改。但要说我丑我就不愿意了。我当然和漂亮男人沾不上边,但五官至少可以说得上是端正的。我最自信的是身材,如今40岁的男人肚子多是地球,我的身材却可称得上倒三角。
肖琼忍不住提醒他羞我也是羞辱他自己。他大光其火,指着肖琼的鼻子说,你现在翅膀硬了就吃里扒外,把个四六不着调的外人当爹侍候,把生你养你的亲爹当外人,不听老人言,你吃亏在眼前!
晚饭时老木阴着脸进门,我和他互不理睬。埋头扒饭的时候,我想起了第一次和他在餐桌边的情景,那时他尽管不理我,有王阿姨在中间调和,我也主动给他赔笑脸,进餐的气氛是温和的。这个时候却是冷得空气都凝固了。我有意把身子转向厨房避开他,他却正对着我边扒饭边研究动物行为似地上下打量,我逃到门外。他吃完,饭碗一撂,筷子啪地掼在碗上,经过我身边时,示威地哼一声走了。
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也会的,既然你说我懒,那就懒给你看看。我决定还以颜色。
我不再做他最爱吃的红烧肉,连续几顿饭,摆上桌的主菜是他忌讳的土豆丝土豆片(他年轻时吃土豆芽中过毒),他只得黑着脸就干咸菜扒两碗干饭。
周六我也不再主动邀他上车。往常每次邀他逛山,他都要拿一番姿态,随便地叫他上车对他是大不敬的,他会拿出替我们着想的口气说,我和肖燕守店,你们去。只有我主动提起他的塑料水桶、恭恭敬敬地称呼他、诚恳地邀请他,他才拗不过我似的把我发的烟夹在耳朵上,磨磨蹭蹭上车。现在出发前娇娇也会叫他去,他假意说不去了,身子却是不由自主地跑到店外,眼睛直往街头搜索。不见肖燕,他知道没戏了,阴着脸跟娇娇说再见。
我们回到店里,他装作不在乎地问娇娇,没有爷爷带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好玩?童言无忌,娇娇快活地说,好玩,太好玩了。哪里好玩?水最好玩,还有虫子,蜻蜓。爷爷你看,这蜻蜓漂不漂亮?
不——漂亮,很漂亮,老木干笑着说。
看得出来,他其实是想说不漂亮的,又怕心肝宝贝不高兴。
策反不成,他说公园里有更漂亮的大蜻蜓,明天爷爷带你去捉。
九
老木对肖琼和熟悉我的街坊邻居说,他是火命,我是水命,他和我水火不相容。水克火,我会克死他。
老木对吴老太说,他要毒死我,明知道我吃土豆会过敏中毒,还故意只给我土豆吃。
老木对毛线帽龅牙山羊胡子说,看见没有?他们牵着手去买水果了,每次买了后都藏起来不给我吃。
娇娇跑上前纠正说,大伯和妈妈是去厕所,不是去买水果。
老木说,他不是你爸,他心毒得很。
说千说万,老木最后都指明目的,请大家帮忙把我从肖琼身边赶走。
信了他的话的,规劝肖琼不能一错再错;不信的,叫肖琼顶住压力;半信半疑的,饶有兴致地观察分析做观众。
我和肖琼装聋作哑,遇见他还故意牵上手。
他出招,我接招。大家都在演戏。
表面上,我一点都不怕他,对他总是一副“有种你就放马过来”的架势,实际上我一见他心里就打鼓,尤其单独一人去书店时。
我怕他刀剑般的逼视。那眼神老远就能被我的身体感知。头皮有点麻,脸上有针刺感,鼻子酸了想打喷嚏,总之是哪个部位不舒服了,就必定是他在盯着我看了。那目光很冷很硬,像有倒刺的鱼钩,勾住我,就别想挣脱。我移动,它移动,我走曲线,他旋转着机座似的花白脑袋,眼珠瞪得像两颗钢弹,随时可能蹦出眼眶砸向我的脑袋。
我如芒在背,呼吸不由地紧张起来。但我没理由躲开,店主人是肖琼,我到店里是义务也是权力。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得去。
好吧,你爱咋看就咋看。我给自己打气说,念你是个老头,我不跟你计较;更念你是我的准岳父,纵然你的目光是刀是剑是子弹,我都照单全收。惹不起,我躲得起。我假装不知道,我低头回避,我把你当作木偶。总之,我刀枪不入,我毫发无损。
一次两次我可以昂首挺胸作视若无睹状,每次都这样我就撑不住了。我不招惹你,你凭什么肆无忌惮地盯着我不放?怒气一旦升起来,我便不再顾及自己的晚辈身份,瞪起眼,以其人之凶光还敬其人之老脸。
他呢,没感觉似的,眼光更加锋利。
我听到“当啷”一声,眼珠被击落在地的声响。
我败下阵了?
你永远不会赢。这样给自己打着气,我正对着他迎上去。他挺直身子收掌成拳。我飞起一脚踹得他四脚朝天。这当然是一瞬间的意念。到他跟前我收住了脚步,俯视着他很响地哼了哼鼻子。他却依然故我,以高射炮的姿势仰对着我开无声炮。我突然觉得这场景很滑稽,心里不由地升起一个作弄他的念头。我身子突然一弓脸凑到他眼前,张开大口做了个夸张的鬼脸。他啊了一声,一脸的恐惧,眼睛虽然还盯着我,却空空的木木的没有了能量。我忽然有些于心不忍,有些怜悯他。一个黄土埋到眼眉毛的人,他再怎么对我也是可以原谅的。或许他并不真的恨我,只是把我当作一个怪物研究玩玩;或许他盯我不放只是为了提醒我,他是长辈,是我心上人她爹,我必须尊敬他,主动跟他打招呼。
这要求当然不过分,我想跟他主动和解,退后两步摸出烟盒。却听“啪嗒”一声,他打着火机自己点了一根。
他的身子在抖,衔在嘴里的烟也颤抖着。
十
他放话给肖琼,他要分开单独过。肖琼说没人做饭给你吃。他说大猪早就巴不得来服侍我了。
肖琼的记忆里,老木从来没有做过饭。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经常说男人生来就是做大事的,吃喝拉撒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就得女人承担,婆婆妈妈的男人一辈子成不了气候。
老木没有盼来大猪,却盼来了派出所的警察。警察说大猪骗卖了朋友的一车货,要他提供线索。
老木再也没有提分开吃的话,尽管他住进了老房子。
好长一段时间,老木没有再来泰和小区。我们松了一口气,尽管娇娇的接送需要我和肖琼承担,但晚上再也不用为避免在新房子里和他大眼瞪小眼的尴尬,而在泰和小区里绕来绕去,熬到他关了灯才敢回家,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开大电视机音量音响音量,大声唱卡拉OK了。我和肖琼体会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我面对他不再紧张,不再需要跟他说话了。
肖琼除了必须说的话,也是多一句也不跟他说。
不知是因为我潜意识里刻意要忘掉他,还是胜利了就忘乎所以,我经常会忽略了他的在场。有一次饭后,我叼上烟了才发现他在扒饭。饭后发烟可是我对他唯一没有取消的恭敬之举。下次他以牙还牙,点上烟深吸一口,对准我的方向喷来。我心里暗笑,装作视而不见,我对他的所有待遇都可以取消了。
又过了些时日,老木终于坚持不住了,旁敲侧击地跟肖琼念叨他可能生病了,这段时间胃口一直不好。
一口气能吞两大碗饭还说胃口不好?他是肠子生锈想吃我做的红烧肉了!
“你就做吧,别跟他计较了,他怪可怜的,你就当做给我和娇娇吃。”肖琼笑着对我说。
转眼到了山上长蘑菇的季节,老木开始念叨了,蘑菇是山珍,味道好营养价值高能抗癌防癌。
肖琼买来蘑菇,老木说不如山上的好吃。
他在暗示我们他想逛山了。
我要肖琼告诉他,要想带他逛山的条件是不再损我,肖琼说,我哪敢呀!
使娇娇去说,娇娇受了大人的影响,任凭怎么哄,也说不敢。
这天周六早上,肖燕来店里换他,说让他跟我们上山玩。老木二话不说,急急忙忙拎上早已藏在收款柜下的竹篾提篓,等不及我按遥控就去拉车门,那样子生怕我们撂下他一溜烟跑了。
老木发了根烟给我。这是他第一次发烟给我。
回来的路上,娇娇问老木,下星期还去吗?老木慈祥地说,娇娇去爷爷就去。娇娇说,那你以后别骂大伯了。
老木岔开话,捡蘑菇要眼睛好鼻子灵,娇娇你这两样都好为什么捡不到蘑菇呀?
恢复了待遇,老木似乎懂得了珍惜。他暂时收起了对我的信口雌黄,别人问他这段时间女儿姑爷对他怎么样。他避开正面,说过得很开心,娇娇这段时间懂事多了,长大了肯定会成器。
以心理上的隔膜为界,敌我双方进入了互不侵犯的和平共处时期。我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无话找话地奉承老木,肖琼决定店里家里的大小事,也不必再像以往那样,为了让他有在这个家里说了算的感觉,而象征性地去征求他的意见。老木似乎放手了,似乎也是乐得清闲。他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他主动要求回到新房子住,说他醒得早又不用上班,可以送娇娇。
我有些感动,他居然能为我考虑了,早上我又多了二十分钟赖在床上的时间。想到他的好处,我觉得老木尽管虚荣好强爱面子,对家庭却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再怎么吵闹,他从不会撂下书店不管;对我和肖琼有再大的不满,他始终记挂着孙女。我忽然有一种感觉,老木的虚荣好强、对王阿姨一直不好,或许和王阿姨没给他生儿子有很大关系。问肖琼,她说她也不知道,老木一直对她们姊妹三个都很好。有天遇上李大伯,我问了,李大伯想了想,说恐怕还真是这个原因,生肖琼她们三姐妹,每生一个,老木的眉头就皱得更厉害一次,生肖燕的时候,老木从单位赶回家,听说是女儿,连医院也不去了,躲在家里抽了一屋子烟,任谁敲门也不开。后来脾气就越来越坏,对王阿姨颐指气使,人也越来越固执。我不由地暗自感叹,一家人就他一个男人,传统的传宗接代观念让他抬不起头来,他有满肚子的委屈,他的确不容易。
不过事情得一分为二地说,理解归理解,都说人生是一场戏,当观众我可以理解他,我却是他戏中的人物。他的许多做派,戏中的我是难以接受的。譬如肖琼去店里换他回来吃饭,一旦他看到喜欢的菜还在菜盆里或砧板上,他马上折转身,二话不说就去了包子店。又譬如他撂下碗的时候,如果我没及时递上烟,他还是当我的面掏出自己点上,还对着我坐的方向喷烟。
“做了一辈子的老太爷,能做到不惹事生非就不错了。”肖琼总是以这样一句话来宽慰我也宽慰她自己。
是呀,对于这样一个人,能做到井水不犯河水,你还想要求他做得多好呢!
十一
骡子再怎么像马终究也是骡子,指望老木不再干涉我和肖琼的生活,无疑是要求骡子变成马。虽然他对我不再虎视眈眈,不得已开口说话,也还心平气和,但背过身,他又是另外一套话语,永远在翻来覆去地念叨,命理上我克他,我是披着羊皮的狼,我比大猪狡猾等等。
这生活要过得像过生活,必须让他闭嘴,或者引开他的注意力。
闭嘴是不能指望的。我和肖琼决定给他物色个老伴儿。
肖琼一提他就火了。
“你想赶我走就明说!”老木厉声叫道,“我这辈子就认准了你妈,虽然她先我去了,我生是她的人,死还是她的鬼。”
肖琼耐住性子说道理给他听,告诉他有个老伴照顾如何如何好。
“你以为我要缠着你过吗?我只是在替你看家,免得外人把你卖了你还帮人家数钱。”老木说。
“这个家有你这个败家子就够了,还要拉你爹下水,你安的什么心?”老木说。
“我和你妈辛辛苦苦一辈子挣了这些家当,凭什么让外人来享受?”老木说。
肖琼被骂得狗头淋血,一句也不敢回嘴地逃了。
肖琼跟李大伯说了这件事,李大伯给出主意说,他这个人的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明明是肉体凡胎,他非要装出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样子;明明是看着你和小冬恩恩爱爱他心里嫉恨,却非要装出对你妈忠贞不二的样子。
李大伯说,你们要怎么怎么做他才会高兴。
邻县的周叔叔来看望老木了。周叔叔是老木的同事,退休后两人偶有来往。随周叔叔来的还有一个五十出头的女人,我们叫她迟阿姨。玩了两天,周叔叔要走了,临走时建议老木说,他这大把年纪还天天守店很辛苦,迟阿姨也正想找个事做,能不能让她留下来帮忙?老木心里高兴,嘴上却说要征求肖琼的意见。
肖琼当然说这样再好不过了。
肖琼安排迟阿姨在老房子住,想让他们相互了解一段时间,再慢慢靠近。老木说那怎么行?会让人家见外的。
肖琼收拾书房给迟阿姨做卧室,老木说书房还是留给小冬用吧。肖琼说总不能让迟阿姨睡客厅沙发吧?老木一脸无奈地说,算了,就先让她跟我挤着睡吧。
肖琼小心翼翼地刺探阿姨,迟阿姨笑眯眯地说,也行,天气冷了,两个人捂着暖和些。
呵,这两个人比我们还开放,怕是早就商量好了。我和肖琼惊得咂舌。
迟阿姨是个闲不住的女人,说平日里在田地间忙惯了,成天坐着不习惯,要做具体事。
没田没地,具体事自然是买菜做饭了。
迟阿姨上手很快,忙活一个上午,就把厨房收拾得窗明几净地板发亮。从这天开始,厨房成了迟阿姨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她每天不是炖猪腿炒猪肝,就是炸里脊蒸排骨,把个厨房弄得热火朝天,跟过年似的。
荤菜顿顿有,素菜油水大,像是专为滋补房事过频的新婚夫妇而为。这两人在吃方面算得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二十斤一袋的大米以前可管一家四口一个月,现在十天左右就被彻底消灭干净了。
我和肖琼却腻得直皱眉。
半月过去,迟阿姨把自己养得白嫩丰满,颇有些徐娘半老的风韵。
肖琼说我是个大骗子,我不解,她拎出一提兜补肾壮阳药。
迟阿姨说,药是买给老木的,但他不吃,只好故意让肖琼看见,想让她劝他吃。
肖琼说他不吃就算了。
迟阿姨说不过夫妻生活她不好睡,但老木好像不会做那事。
肖琼很策略地劝老木吃药,老木说他身体好得很,当造反派时一人打翻过三个。
肖燕谴责迟阿姨,都五十多的人了,又不是老流氓,我爸心脏不好,你别难为他。
迟阿姨满脸羞红,第二日说回家跟子女交代一下再来,走了。
过了十多天,迟阿姨没有来,老木坐立不安了,叫肖琼打电话问周叔叔。
周叔叔回话说迟阿姨说不合适,子女不好处。
老木怒了,说她算个鸟,老子还看不上她呢!之后便成天阴着脸。
肖琼交书款现金不足跟老木借,老木回家取,回来时一脸猪肝色。
藏枕头里的一千五百块不见了。
好几天,老木枯坐在店门前,出神地望着路灯发呆。
又过了半月,老木的初中同学要老木邀请他吃饭,说带新寡的小姨妹给他看看。
这同学为彻底消灭我和肖琼准备的瓜果鱼肉,带来了一支部队——他的老婆、小姨妹、孙子孙女侄子大小四个孩子。这支部队像是为这场战斗准备了好些时日,进门还没来得及简单地客套几句,大人便操刀子勇杀以西瓜为首的水果,孩子们活捉冰箱里的熟食饮料及一切可食之物。霎时间吃声阵阵。水果饮料吃够喝够了,小孩子们开始玩玩具,敲古筝,大孩子开电脑打游戏,闹得家里像游乐园。那小姨妹体壮腰粗嗓门大,嗑着瓜子巡视一遍房间就进入了女主人角色,说布沙发该换皮的,玻璃茶几换树根的才上档次,老木房间的床头柜太旧该换,床的方向摆错了要调成南北向才有利于健康,窗帘太薄不遮光影响老年人的睡眠。老木见小姨妹为他打抱不平,拿出穷人翻身做主人的姿态走进厨房,对正忙活的肖琼说,好好听你张阿姨教你怎么做人。那小姨妹得了势愈发来了劲,拿了块西瓜倚到厨房门框上,边啃边指点,两条鱼不够吃,老年人抢不过小孩子。吃猪肚要有花椒盐,素多荤少人吃了没力气,芹菜要凉拌,炒腰花葱要新鲜。
这家人大吃大喝够了,又连拿带抓顺手牵羊拎了两塑料袋回家。
家里遭贼抢了,肖琼痛心地说。
老木板着脸一言不发。
第二日那小姨妹来电话,说打算搬来了。老木吓成了美尼尔氏综合症疑似病例,抖着手递话筒给肖琼。
肖琼说,你跟她说不合适。
老木鼓起勇气说了,对方显然不同意,老木递话筒给肖琼,说你张阿姨要跟你说话。肖琼不接,说我忙不过来。老木胆怯地说女儿忙不过来。话筒里哇啦哇啦一阵叫嚷,老木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肖琼一把夺过来压了。
那同学上门谴责了一通,这事才算了结。
再次相亲,老木声言要本分的,没有拖累的。
很快有人带来个给人当保姆的老太太。这老太太衣着朴素低眉顺眼,一看就是个逆来顺受的角儿。她轻声软语说了自己的坎坷经历。
老木落泪了,近乎“字字血声声泪”的控诉触发了他的菩萨情怀。老木说话声音都哽咽了,大妹子你受苦了。他抬起袖子抹了下鼻涕,吃过苦的人才懂得什么叫过日子。老木坚定地说,必须快刀斩乱麻。老太太没看见乱麻在哪里,一脸迷惑。老木叫她马上辞工搬来,保证让她吃香喝辣穿新衣过好日子。老太太受宠若惊,答应回去跟主人商量。老木急了,说多在那家一天,就多当一天丫头,他不忍心让她再受剥削。
老太太感动得不知所措。隔天,介绍人来电话说,老太太说一见老木就觉得眼熟,回去后想了大半夜,才想起他像毛主席,问哪日可以搬来。
老木喜不自禁,转身问肖琼哪天可以来?肖琼说星期日吧。
我拍着肖琼的嫩脸,深有感触地说,你爹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啊。
肖琼叹气说,这老太太太老了,脸老得像搓衣板,也亏他能看得上。
我们的惊讶未定,老木让我们见识了雷厉风行的N次方。
周日一大早,我和肖琼正在菜市场采买,娇娇气喘吁吁地跑来说,打架了!
书店门口围了好多人,大猪拽着个年轻男人,威胁说,你敢动我爸一指头我叫你见阎王!
这件事情过后,我们从老木和围观者处还原出真相:老木见老太太带了女婿女儿来,一下子勾起了迟阿姨偷钱、同学家来扫荡的回忆,想法即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容争辩地说,不要了。
你活一大把年纪还出尔反尔,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那家女儿弄明白他的意思后,火了。
老木冷笑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婚姻法》翻开说,婚姻自由你懂不懂?
那家女婿大怒,一把夺过书扔了,揪住老木的衣领,气呼呼地要他说个究竟。
碰巧去赴赌局的大猪经过,送上门来的表现机会他当然要大大发挥一把了。那家人被吓萎了。
肖琼赔了半天不是,给了老太太两百元误工费,打发走了那家人。
老木很威风地接过大猪递来的烟,很享受地吸了一口,咳嗽着拍着大猪肩膀说,关键时候还是你靠得住。
肖琼压着火气说,你以后别找了。
我本来就不想找,是你们逼我的。老木反戈一击,肖琼哑然。
话虽这样说,介绍人还是络绎不绝,老木把皮球踢给肖琼。肖琼不好拒绝,也不能拒绝,要想过好日子,别无他法。
那段时间,几乎每个周末我们都是倾巢出动,肖琼把书店托给肖燕守,我和肖琼带上娇娇,开车拉老木到四面八方寻觅知音。这些日子里,老木每天都神采飞扬,不用肖琼催就主动洗澡剃须,主动“对镜贴花黄”,穿戴干净整洁。一路上他兴致盎然,不断地介绍着车窗外他小时候的村庄、田野、风俗人情。
见女方时,老木的主角戏唱得自信大方。面对女方的亲朋好友,他口若悬河盘古论今侃侃而谈,语气既客气又有派头,他向他们讲授各方面的知识,他对女方不幸的经历深表同情。他成了主角,他吸引了众人的眼光。我不由地想起电视里大领导下乡扶贫送爱心的场面。
每次见面后老木都说,再看看有没有更合适的。
折腾来折腾去,我和肖琼终于明白,他并不真心要找老伴,他是去演讲或者布道,他把这事当作了生活方式。
肖燕有意见了,抱怨说又不是选妃子,催促他快快定下来。
老木笑呵呵地说,人生大事急不得的。
谢天谢地,折腾了两个月,老木总算看上了一个。那女的虽然已从美女集团退居二线,但她打扮入时,浓妆艳抹。远看,连我都觉得她很有风情,可算是中年以上男人的杀手。我和肖琼一见就觉得滑稽,说介绍人没谱,这样的老美女老木怎么对付得了,就等老木或对方回绝了打道回府。没想到他们一谈就是两小时。老木说她像他初中时的一个同学,老美女故作矜持地追问细节。晚饭时间到了,老美女说要回家,老木说要在公园的罗非鱼馆招待她。老美女说她对罗非鱼过敏。老木说你选择吧。老美女说她喜欢吃丽都大酒店的海鲜。老木弄不清四星级的丽都大酒店吃海鲜很贵,一口应承。饭毕,老木抢着付款,服务员说不够,我叫服务员到一边付了。
回家的路上,老木一语定乾坤,说以后不用你们嫌我烦了,定了,就要这个。
为迎候老美女的大驾光临,肖琼特地请来一个当厨师的同学,蒸炒煎炸炖准备了大半天,色香味俱全的一桌眼看全部上齐,介绍人自己一个人来了,说那女的有急事来不了。老木像一个鼓胀的气球挨了戳,瘪了。
再次约时间,介绍人摊牌,那女的嫌他太老。
我条件这么好,她怎么会嫌弃我呢?介绍人走后,老木恨恨地说,肯定是介绍人自己看上了她,故意不让她来。
肖琼说介绍人自己有老婆,再说他要看上了,又何必介绍给你?
肖琼没敢告诉老木,那老美女是嫌老木没钱,那天突然不来吃饭的原因,介绍人说是一个年龄比老木大的老头开富康车把她接走了。
老木如丧考妣,背过身不住地抹眼泪。
十二
不要再找了。
不找了。
真不找了?
真不找了。
一遭被美女蛇咬,百年怕女人。玩怕了找对象的游戏,老木开始重操旧业。
他立志,静下心来,将预测进行到生命的终点。
或许是经历了风风雨雨他开悟了,或许是老天为了弥补他爱情的失意,自打终止了找对象游戏后,找他预测的人越来越多。以前十天半月来一个,现在是一天两天就来一个,有一天甚至来了五个。有反馈说他预测的准确度,已位居本市所有预测先生总排名第二。以前人们都称他肖师傅,现在要找他预测,都尊敬地称他肖先生了。
肖先生心情越来越好,他面色红润,神情内敛,语气平和,对我不再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晚饭时总要跟我来两小杯。经历过诸多磨难,他似乎真的百虑偕忘,超凡脱俗了。
他感慨地对我说,他这一辈子都在跟人较劲,小时候跟伙伴较劲,工作时跟造反派较劲,结婚后跟老婆较劲,这两年跟老头子、跟女儿、跟你、跟女人较劲,一辈子斗来斗去真不知是为了争个什么。
其实都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自己跟自己较劲。说这话的时候,夕阳的余辉映得他微醉的脸膛红彤彤的。看着这张曾经肆无忌惮的脸,我仿佛看到了沙暴过后夕阳西照的沙漠,那是一片静谧、安详、幸福、充满温情的土地。
老木说他总算想通了,人要活得好,就得心态平和顺其自然地过日子。
我累了,再也不跟谁较劲了。
老木没有想到,他这话只不过是一厢情愿,他不想跟别人较劲,未必别人不想跟他较劲。半月后,有人主动找他较劲来了。
是短汗衫。这人一年多不见了。街坊邻居都知道他不听儿女劝告,非要逼小媳妇一起去她的四川老家做生意。毛线帽说真实原因还是要逃避老木说的关口,去四川是李半仙给他支的招。
这天上午九点左右,书店像平时一样,也是空空寂寂的没有顾客光临。老木坐在店里给一个五十上下的农村女人预测。医院下结论说她儿子得的是晚期骨癌,她不相信强壮如牛的儿子会得绝症。掐算过程中,女人不断地强调她只有这个独生子,这个儿子平时身体有多健壮,她下个月就要抱孙子了。
肖先生您一定得仔细替我算算。
女人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她潜意识里更希望老木是一个神医,给出儿子有救的结论。
受命于危难之际,老木像所有恪尽职守的医生一样,使出浑身解数,尽心尽力推算。
短汗衫来了,短汗衫这时已不穿短汗衫,他穿了件光亮亮的柒牌夹克,一条牛仔裤,脸上白乎乎的似乎抹了点粉。擦得锃亮的黑皮鞋踏进店门的一瞬间,就以它对太阳的反射光通知老木,你的冤家来了。
柒牌夹克并没有马上打搅老木,他只是悄无声息地踱到老木身后,夸张地伸小拇指掏掏耳朵作静听状。老木或许没感觉到皮鞋的提醒,但他肯定闻到了浓浓的香水味。他动了动身子,意思是告诉来者,我知道你来了,我也知道你来的意图,我不在乎你是谁,最近常有你这样的来者,你们都是好奇的窥探者,很快就会变成我的崇拜者、宣传员。实际上,老木这时也无暇顾及他是谁,生死攸关的大事,容不得他出半点差错,尽管结论已经出来,他还得再仔细核对两遍。
确认了结果,老木长叹了口气,他抓挠着脑袋,斟酌要怎么说才能让这个倒霉的女人既明白结果,又不至于太绝望。他用舌头舔了舔上唇。这时,柒牌夹克抢先开口说,小妹子,准备棺材吧,你儿子死定了,十天之内。
女人惊恐地说,这位大哥,我儿子跟你前世无冤后世无仇,他只是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伤了骨头站不起来,你怎么咒他死呢?
柒牌夹克得意地笑着说,我说出的就是他算出来的结果。
老木转头,认出了这个抢他话头的人。他这时没心情责备他,他觉得不让女人彻底绝望才是眼下最最重要的事。他一脸平和地说,你别吓了这个大妹子。
柒牌夹克笑呵呵地说,小妹子你应该高兴才对,他算出你儿子必死无疑,结果肯定是转危为安。柒牌夹克说到这里打住了。
女人不解地看着他,她对“转危为安”的意思不太明白。
一年前他算出我三个月内要死翘翘,你看我现在怎么样?雄赳赳气昂昂的大活人一个!柒牌夹克捏起双拳抖了抖。
女人的黑眼圈里闪出一束亮光。大哥真是这样的吗?
柒牌夹克拉链往下一扯就要发表高见,老木抬手阻止,说,免开金口。
柒牌夹克讪笑着说,你算累了,我看你怪辛苦,帮你解解卦。
当女人的面来揭他的短,老木明白,柒牌夹克是报复来了。要在以前,他马上就兴奋起来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凭他的应变能力,再来一个两个他更兴奋。但这个时候的老木已看淡了,他自认为自己的心胸是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人了,他并不怎么在乎柒牌夹克将自己的军,他只是不忍心这个可怜的女人充当他们的炮灰。所以他不想兴奋都不行了。他居然为报私仇拿无辜的女人做垫底,这怎么行呢?老木找到了生气的理由。一生气,他的心态和反应跟以前是没有什么两样的,他噌地站起身,一张脸涨得通红,目光对准柒牌夹克那张白乎乎的脸一聚焦,两束光芒立时变成利剑刺向目标。柒牌夹克没料到老木的眼光这么厉害,他惶恐着倒退两步,心虚地说,你牛眼睛瞪着我干吗?
反击初见成效,老木笑了。但他这时已停不下来了,这时的他已回到了当初那个战斗的老木,他要乘胜追击,把这家伙彻底打垮,让他在他面前永世不得翻身,让他闻老木丧胆,见老木抱头鼠窜。他启动闲置已久的战斗程序,经过瞬间的千万亿次高速运算,他对敌人射出了一颗威力无比的核弹头:还是伟哥伟医生的医术神呀,不但帮你扛过了关口保住了性命,还制服了小老婆,买名牌给你穿了。
柒牌夹克咧咧嘴,脸上变换着无奈、尴尬、痛苦、狼狈的神色。
这次女人听懂了,她兴奋了,她儿子有救了。大哥,前天我家请大神,神婆说华佗转世了,找到他我儿子就有救了,这个伟医生这么厉害,他一定就是神医华佗了,您给我介绍认识一下吧,我现在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点菜您拿去。女人说着,拎起脚边的一个提篓往柒牌夹克手里塞。
柒牌夹克厌烦地甩手说,不要不要。
女人含着泪花说,大哥您就别嫌弃我寒酸,收下吧,这些鸡蛋是我养的鸡下的,我这些鸡都是放养的,吃的都是山上树窠里的虫子,从来不喂饲料,是你们城里人说的生态鸡蛋,您只要告诉我,伟神医在哪里,医好了儿子,我带着儿子领着媳妇抱着孙子来给您磕头!
柒牌夹克尴尬地笑着说,这个……这个……你别听他胡说。
老木哈哈大笑,你就别拿架子了,告诉大妹子吧。
提篓已挂在柒牌夹克的手腕上,他不得不难为情地接了。
女人渴盼地望着他。
柒牌夹克嘴角抽动一下,再抽动一下,他挖空心思地想着该怎么应付这个局面。嘴角第三次抽动到一半的时候,转成了冷笑,他冷笑着说,小妹子呀,这是很保密的事,我怕说了他不高兴。
女人转脸向老木,脸上挂了两行泪珠。
老木揶揄说,你就别卖关子了,你说了我要不高兴我是乌龟王八。
柒牌夹克说,你说话算话?
老木鄙夷地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堂堂男子汉,还怕你吃了我不成?
女人的脸转向柒牌夹克,两行眼泪呈平行线连到了地下。
柒牌夹克冷笑着说,小妹子你听好了,伟医生他名叫小冬,是他二姑爷,不但救了我的命,还治好了他的疯病。
老木先还是笑着,慢慢的那笑容就像是遇上了寒流,他的脸色从微红转向涨红转向猪肝色,他怒火中烧,指头戳到柒牌夹克的鼻子上吼道,你满口喷粪!你胡说八道!
你这个老疯子,老骗子,柒牌夹克哈哈笑着边退边骂,老疯子老骗子,老骗子老疯子!
老木转身就要冲出去,被地上的小马扎一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女人吓成了木偶,老木痛苦地指着胸口,嗫嚅着说药——药药!女人反应过来,慌忙摸出他口袋里的速效救心丸,问吃几颗。老木勾了勾指头。女人全倒出来,见数量不多,全部喂进老木嘴里。
女人端过收款柜上的杯子递到老木嘴边,一手拍着他的背,说,肖先生你消消气。
大喘了一阵,老木在女人的帮扶下费力地硬撑着站起来,女人扶他坐进了竹篾椅。
几个人围过来看,问老木伤着没有?老木瞪眼望他们。这一望就望见了柒牌夹克,他躲在那几个人身后,正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窥视。
女人也看到了柒牌夹克,这时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她要替肖先生出口气,她准备言词的时候,老木做了两个深呼吸,鼓足劲,噌地站起身。啪!头撞到了女人的牙齿上,老木疼得唔了一声,本能地一闪头,又是啪地一声,撞在了女人鼻子上,两人同时叫了一声。
老木破口大骂,烂女人,你这个玩烂女人的!
被撞得昏头胀脑的女人听清了“烂女人”,以为老木在骂她,她呆了。一摸牙齿,血,她木了。再摸鼻子,一大把血,她傻了。呆了木了傻了一会儿,她醒了。她恍然明白,这整个过程中自己才是最大的无辜受害者,不但求医的虔诚被这两只斗红眼的老公鸡当成了皮球踢来踢去,还被撞伤,被骂成烂女人。或许她还想到了气息奄奄的儿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的孙子,可怜的自己。她受够了,她再也不能忍受了,她要发泄,她勃然大怒。她抓起一本厚书砸向柒牌夹克,脏词乱语泄洪开闸似的喷涌而出,你们这两个丧尽天良的老杂种,我咒你们挨千刀遭万剐,断子绝孙,呸!烂良心的老杂种,呸!生儿子孙子不长鸡巴的老杂种。
柒牌夹克身子一缩,开溜了。女人追出店外,早没了影子。
女人更怒了,她还没发泄够,就像一泡尿还没尿完就强迫她收住。她收不住了,她抓起柒牌夹克撂下的鸡蛋砸向他逃跑的方向。砸了两个,她想起了是自己的鸡蛋,她舍不得砸了。她撂下提篓冲进店,拽下书架上的书,一小摞的,一本两本的,胡乱地扔,胡乱地砸,扔到街上,扔到地下,砸向老木,砸向这个虚伪冷漠的世界。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