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鲁小莫,我姐姐叫鲁大莫,小时候在村里,大家都说,看这姐儿俩,一个比一个俊。我的理解是:我长得比姐姐俊。
那时我的小辫上比姐姐多一对蝴蝶结,那是六岁的姐姐每早给我梳头戴上的。妈妈是村小学的老师,根本没有时间顾这些事,而将头发剪短我们又不愿意,于是姐姐就负担了这一重要任务。仅一个月,她已将为她和我编小辫的功夫练得让妈妈夸赞不已。
最有趣的是,有一次姐姐将我俩的小辫梳到一起,我们手牵手,小辫牵小辫,从村头到村尾,所到之处,人们笑弯了腰,说,这俩妞,顽皮得很。
姐姐大我一岁,因为要上小学时得了一场病:发烧,全身起满小疙瘩。所以第二年才背着书包和我成了一个班级的学生。
小学、初中、高中,姐姐的成绩总是遥遥领先。不仅如此,她还代表学校参加书法比赛,她是运动场上的冠军,她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听赞美声的。谁都说,鲁大莫人好,漂亮,聪明,优秀……和她一起回家,平日里严肃的爸爸,一见她,脸上便漾过春风,说,呀!大莫回来啦!然后对着我问,看你,灰头灰脸的,去哪儿疯的?
我心里无比失落,尤其上了高中,看到成绩好出我一大截的姐姐,更是经常在上自习时发呆,我好希望高考时一场台风,将所有人都阻在家中,避开这个挑战时机的到来。
高考前一个月,我们家还真出了点事。爸爸被车撞了,住进了医院。得知消息后我们一起去看爸爸,一心要照顾爸爸的姐姐三天后才回到教室,脸色苍白,仿佛经历了一场大病。我有些心疼,也有些担心。
高考那天,许多家长都来了。爸爸坐在轮椅上,也由妈妈推着来了。看到爸爸的瞬间,我眼一热,慌忙迎上去。他的眼神掠过我,停留了半秒,又开始急切地寻找。然后我看见姐姐,叫着爸爸,跑过去,蹲下,和爸爸手握着手。爸爸急急地对她说着什么,她不住地点头。爸爸用手拂拂她脸上的头发,神情里满是疼爱。
冷气从我的脚心漫起。我全身冰冷地站在原地。
我落榜了,这是意料中的事。姐姐考取了,却只高出分数线两分。她比我,更让人大跌眼镜。
那个夏季我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不是为落榜而泣,而是摊开书本,沉静地学习。我心里有了一个清晰的目标:来年,我要考一个比姐姐更好的成绩。
第二年,我如愿以偿。
我的金榜题名,让爸爸妈妈乐坏了。他们大摆宴席庆祝。席间,爸爸不住地说,小莫也出息了。这是我第一次听爸爸夸我吧。然后他又抖着报纸给大家看。看,大莫的文章。
我也凑过去看,又一个目标在心里成形:我也要发表更多更多的文章。
大学里我把课余时间,全部用于泡图书馆。记得在图书馆里看的第一本书是《三国演义》,当看到周瑜仰天长叹:既生瑜,何生亮!我忍不住地,在这句话下轻轻划了条横线。
随着一个个名字熟悉起来:雨果,巴尔扎克……我的心灵,历经着一次又一次的震荡。每当在书中有所感悟的时候,我便很想与人交流。我想到了姐姐。
姐姐和我,在同一座城市读大学,可我们并不常常见面。每个月,她来一次,送我的生活费。我和姐姐同时上大学,陡然增加了家里的负担。姐姐一边上学,一边兼做两份家教。我也做过一次家教,可不过一周,人家就辞退了我,说我对小孩子没有耐心。泄了气的我,愈发不舍地爱着那些书。
周末我跑到姐姐那里,意外地发现一位男孩。男孩高高大大,鼻梁挺拔,嘴角下有一颗痣。他是姐姐的男朋友。他大大方方地介绍自己,一只手,自然地搭在姐姐肩上。姐姐有些瘦,眼里却流淌着幸福。姐姐恋爱了,这个想法风一样袭过我的心。
我耷拉着眼皮,接过姐姐手里的钱,头也不回地离开。
下个周末,我穿上牛仔裤,吊带小衫,将长发盘起,又放下,梳成俩小辫儿,垂在耳边。镜子里的我,青春逼人得如一片闪亮的绿叶。想起姐姐,炎热的夏季,还穿带袖的长衫。
再见到那位男孩,姐姐不在场。我歪歪脑袋,问,我们去溜冰?男孩站起,又坐下,搓手,连连点头。
从溜冰场出来,我们已经手拉着手了。
姐姐很长时间都不肯和我说话。送了钱给我,便转身离开。那次我追着她跑了很远,告诉她,我和那男孩,已经分手了。她点点头。我还想再说,她阻止,都过去了。我呼出一口气。
我和姐姐,话题越来越少了。我忙,她也忙,只是,我们像两个星球,在不同的轨道上运转着,就连假期在家,各自房间的门,也紧紧闭着。
爸爸有次到姐姐房间去,不知说些什么,姐姐再出来,眼圈有点红。问她,她不肯说。我想,她再也不是那个对我敞开心扉的姐姐了。
了解了真相,是在一个男人走进我们家时。那年我放暑假,姐姐已毕业。妈妈正端着饭,手里的碗“哐当”落地。爸爸表情复杂地看着来客。姐姐正在浇花,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头更深地低下。闻声而出的我,在那一刻呆住了,眼前的男人,和姐姐有着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
姐姐不是爸爸的亲生女儿。
爸,妈,还有那个男人,他们是同学。妈妈和那个男人,曾经是恋人。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获得一个出国的机会,喜不自禁,弃妈妈而去。而彼时的妈妈,已有了身孕。一直暗恋着妈妈的爸爸,担负起了照顾妈妈的责任,他们结婚了,八个月后,生下了姐姐。
小说里的情节,在我们家发生。这太不可思议了。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一真相,只有我,蒙在鼓里。
那个男人,去了国外,安家立业,却一直没有孩子,于是想到了当年妈妈的身孕。他回国后找到爸爸,希望爸爸能同意,让姐姐去国外读书深造。爸爸在抽掉一包烟后,征求姐姐的意见,她不同意。
这个男人,彻底失望后,在离开前,来到我们家,只想看姐姐一眼。姐姐倒茶,他却一把抓住姐姐的胳膊。他看到姐姐的胳膊上,起了很多小红疙瘩。
他说,这种小红疙瘩,不是普通的过敏,而是他们家的遗传病。当年,他急于出国,也是因为这种病症发作,在国内,尚无良好的治疗方法。在国外,他找到一位名医。这种病如不抓紧治愈,以后会越来越严重。
我们都倒吸了一口气。姐姐身上的小红疙瘩,时而发作。爸爸带她去看过医生,可一直查不出病症,往往十多天后,自己就好了。
爸爸又将探寻的目光投向姐姐。
姐姐要出国了。她去读书,治病。那个男人说,姐姐将来的去留,由她自己决定。
爸、妈、我,送他们去飞机场。一路上,我的眼泪流个不止,哭成个泪人。
飞机起飞,我的心,就在那一刻被掏空。从小到大,姐姐都被我嫉妒着。嫉妒是因为深深的羡慕。这个世界上,我是姐姐最忠诚的“粉丝儿”。姐姐一直是我的榜样我的目标我的方向我的参照。我和姐姐,是鸟的两只翅膀,姐姐走了,我又该如何飞翔呢?
泪眼模糊中,我看到小时候,我们手牵手,小辫牵小辫,姐姐替我挨打。亲爱的姐姐,我从来没有告诉你,为什么抢你的男朋友。遇到他的前一周,这个有着一颗黑痣的男孩,在大街上,跟一个女孩亲热黏在一起。可为什么,我们总是把最深的爱,用最痛的伤来表现……
飞机穿行在白云中,我在心里大声喊,姐姐,我爱你!白云深处有回音,妹妹,我也是!心有灵犀。我知道,那是姐姐的心声。
我叫鲁小莫。我姐姐叫鲁大奠。咫尺天涯,我和姐姐都是爸爸妈妈的手心和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