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雪挥 马 莉
“前门楼子九丈九,四门三桥五牌楼”;“前门楼子九丈九,九个胡同九棵柳”,“前门楼子九丈九,王口花炮晌上头”。解放前,老北京的前门地区曾经非常繁华,很多老百姓在那里置办了自己的私宅。
1944年,20岁左右的少女包璋,嫁到了前门附近的孙家。孙家在当时的前门,颇有几处房产。光绪九年间,孙家的祖上曾购置了北孝顺胡同4号、5号、甲5号,三个院落共占地一亩八分,约合1200多平方米。
婚后的包璋过着和美的日子。夫婿孙继昌是家中独子,夫妻俩受着中国老式家庭礼仪的熏陶,对双方老人都很孝顺。孙继昌一进岳父家的门,每次都先揭缸盖,看见没粮食了就赶忙去买了送来。包璋娘家也是个大家族,包璋的曾祖父曾位列包氏宗谱,是正宗的包公后裔。不过,到了包璋父亲包桂荫这一支,家道已经败落了。子女多,吃饭的嘴也多,常常遭遇亲族白眼,包璋父亲一气之下,领着全家人到外面租房住,但没过几个月就交不上房租了。孙继昌索性把岳父母一家都接来住。人口增加了,孙家搬到了位于北孝顺胡同的祖屋。坐北朝南的三个院落里,住着夫妻双方的亲眷20多人,是标准的四代同堂,有老祖、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包璋夫妇以及孩子们。
包璋识大体、贤惠,而且待人接物周全,她将大家庭中成员间的分寸拿捏得十分妥帖,周围人对她都十分敬重。虽然有点祖产,孙家生活其实并不宽裕。包璋结婚时,新人穿的婚纱、西装都是向外人借的,刚办完喜事主人就催着讨还,新妇包璋不得不为一家生计终日辛苦张罗。
1949年初春,解放军浩浩荡荡进入北平。前门这一大家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新社会。1949年5月,北平市军事管制委员会颁发《布告》,依法保护市区内各阶层人民的房地所有权与合法经营权。1953年,新中国政府给孙家发放了房地产所有权证,确认了孙家自前清时候置下的房产。孙家自此安居乐业,夫妻双双进入了北京市曲艺团工作,包璋担任舞美,负责管理服装,孙继昌则做会计。两人一起步行上下班,感情非常好。
房荒
解放后,北京以继承祖产为主的私房占多数,一度达到了总房源的67%。私房房主多为普通大众,有教授、医生、工程师、商贩、工人等。民国时期,城市普通老百姓尚买得起房,根据社会学家陶孟和的调查,1927年素称“寒苦”的小学教员月薪是38元至50元,年薪大约是500元左右,在城里买栋四合院攒两年工资就够了。这些私房,有的自住,有的出租。有些人专靠出租私房为生,俗称“吃瓦片”。孙家没有“吃瓦片”,但也指着房子“生养死葬”。1962年,为给婆婆预备寿材,包璋卖掉了草V-"条的半边院子,此外哪怕手头再拮据,包璋也没考虑过卖房。都是血汗钱,一栋自己的房子,就意味着老百姓的一条活路。
祖上传下来的房子当中,到底还是有一部分房屋从包璋手上“经租”给了外人。1958年6月,北京改造,采取“经租”的办法,即将城区内15间或建筑面积225平方米以上的私有出租房屋,交付国家统一经营收租、修缮。孙家并未出租过房屋,但是因为拥有两处房产,也成为被改造的对象。
“经租房”名义上由国家代理经营,但实质则是国家对城市房屋的管制。进行管制的主要原因,则是为了应付城市越来越严重的“房荒”。房荒主要是历史原因造成的。先是抗日战争,之后是国共内战,战火毁了不计其数的城市私有住宅,也使处于战争年代中的人们很少有投资盖房的意愿。新中国建立后,多数城市空地多,空房少,市民居住十分拥挤。而北京市则由于军队和机关纷纷进城,大量外来人口突然涌入城市,更加剧了“房荒”的紧张。
新中国成立之后,由于当时的财政主要向工业等领域倾斜,北京市政府大规模增加住房供应的条件尚不具备。“今天国家的资财主要是用于进行人民革命和用于恢复和发展生产,不可能投下大量资本来修筑房屋。”1949年8月12日的《人民日报》刊文称。
北京建国后兴建一批中央机关大楼,部分商业及文化设施,如扩建了北京饭店和国际饭店,修建了中国美术馆、工人体育馆等,但新修民房则数量有限。当时在城根关厢和一些空地上,曾仿“兵营式排房”的形式,抢建了一批平房。1951至1952年间,东单地区共建平房349间。由于当时城市住宅极度短缺,这些新建的住宅无疑是杯水车薪。
前门孙家的院子再大,也拦不住“房荒”的激流。受农村土改“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的启发,减租运动盛行全国。也有人认为,城市解放了,普通的市民就可以白住房子,甚至以为可以平分城市的房产。虽然《人民日报》发表了反驳这种论调的文章,但当时的左倾思潮还是占了上风,并逐渐催生了“经租房”的诞生。
1958年,包璋变为“经租房”房主。1958年,遍布中国城市的“房荒”得以缓解。全国被“经租”的私房达l亿多平方米,涉及62,4l万户。其中,北京“经租”共有24万间,380万平方米,占当时北京住房总数的40%左右,囊括6千户人家。
改造
1958年6月10日,北京首都剧场召集了出租15间以上的房主会议,之后全市还有大大小小的动员会。
一个月之内,老北京大部分私房的“经租”改造就完成了。这样的速度并不稀奇。那一年,共和国的跃进纪录频频:人民公社林立,粮食“卫星”上天,大炼钢铁成风,私房的改造工作在“超英赶美”的气氛中跃进,催促着私房主的“申请改造”。
被改造的房主,多少还是有些情绪。宣武区房主纪绅敏说:“听了区长报告我是感激万分,改造很好,生活大大下降。”房主程顺达过去是粮商,他说:“我跟麻雀一样被到处轰,过去搞粮食被轰过一次,现在搞房屋改造又被轰了。”不过,这些“反动言论”当即遭到了批判。
包璋无奈但平静地接受了现实。房子虽然“经租”,但说到底,产权还仍然是自己的房产。包璋办理了“经租”手续,北孝顺胡同44间房,给孙家留下了14间,其余的30间房则被政府“经租”了。房租有三分之一左右返还给房主。包璋每月固定领到的租金是46元,多少补贴了一些家用。已经5岁的女儿孙允玉已经懂事了,对于“经租”那会儿的记忆还算清晰:“北房奶奶住,南房是厨房,西房住外公外婆。南房两间是孩子的,一张一间多房长的大木床躺着五个孩子,倒没有太挤着。”
离北孝顺胡同不远的西罗圈一号的房主王大鹏,家里因为人口少,只给留了三间房自住,其余的90多间房子都被“经租”了,而且大都被房管局租给了底层手工业者和无业者。解放前,王家的房子也出租,但租户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例如飞行员、地质工程师、省政府
主席的太太等。这栋昔日住过赛金花、徽州状元洪钧的讲究的宅子,自此变身为“大杂院”。
大家庭的风俗人情,藏进了孩子们的记忆。孙家院子最好的时候是春天,粉红的海棠花把整个屋子熏得香喷喷。院子中间是一个堆起来的土山,上面栽着桃树、樱桃树和梨树。夏天,满架子都是玫瑰香葡萄,一家人就在葡萄藤下乘凉、吃晚饭,温馨又惬意。
回家
那时所谓的私房“社会主义改造”,虽然表达了一部分人希望实现“公有”制度的愿望,但与工商业等生产资料的社会主义改造不同。私房即使出租,仍然属于生活资料,而生活资料并不是1954年宪法规定的社会主义改造对象。就“经租房”本身而言,也并没有出现过被国家“赎买”或“类似赎买”的事实。“经租房”的私产产权,经过新中国政府登记认定之后,至今没有变更过。
包璋守着自家的房子,伺候病弱的公婆,照料五个子女,仍然过着相对平静的日子。家里还有一些她陪嫁的首饰,包璋打算将来给予女们留个念想。
真正的变故发生在“文革”初期。红卫兵勒令房产主携带房契到房管所交公,前门孙家也不例外。可是,在孙家尚没来得及“上交”的1966年8月20日,红卫兵冲进了北孝顺胡同的孙家,翻箱倒柜,把家里的细软首饰、房屋地契,连带1953年人民政府颁发的房地产证,都一并抄走了。孙继昌气得躺倒在炕上,晕死过去。“经租房”的房租停发了,孙家也被赶进由门道改建的一间房里,房子质量低劣并且透风,天冷时,痰盂第二天都结了冰。
“文革”初期,北京市共“接管”了8万多户房主的私人房产,建筑面积占解放初全部房屋的三分之一以上。
孙家从孝顺胡同搬离,一晃就是10年。1982年,国家落实私房政策,但政府只发还了“文革”期间被挤占的房屋,没有发还15间以上的“经租”部分。
包璋回到了老宅,此时的院子已经面目全非。大院里的各家住户,都积极盖房向外扩张,宽敞的院子,只剩下了一条很窄的通道。“文革”时还在院里修过防空洞,直挖到一间房子都陷下去了。而在前门近年的改造中,包括各种老字号和孙家自住的小院和“经租房”在内,如今都已经是一片瓦砾。八旬的老人包璋,不得不寄居在亲戚家里。
西罗圈胡同一号也不复当年的样貌。房主王大鹏和老伴均是高级知识分子,如今不得不蜗居一隅。百年黄松木,高高的门廊柱子,精美的雕花隔离扇与主人的红木家具,都陷落在周围堆得满满的垃圾中。一位来王家探访的朋友,出门时不小心被甩在地上的瓜皮滑倒,只得拄着双拐离开。
如今,在广州、厦门等地,“经租房”已开始落实返还。幸运的房主需要办一道“撤销管理”的手续。北京的“经租房”房主们,则还在为“回家”做着不懈努力,有极少数“经租房”业已发还。
2008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公开废止了1964年9月18日出台的《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国家经租的房屋不允许继承问题的批复》。废止的理由是,“情况已变化,不再适用”。这给“经租房”主们再次带来希望。
对于“经租房”主人来说,“经租房”不仅仅是家庭财产,也是对家庭的信仰和依赖。这里不仅仅有青春的记忆,也是现存者寻找自己故去亲人影踪的唯一地方。
前门大街改造好以后,85岁的老人包璋曾有一次回到前门。
女儿孙允玉回忆,浏览的整个过程里,包老太太盯着老宅废墟中的香樟树,一言不发。她念念不忘的心思是,老孙家传下的这点祖业,不能够就在自己的手上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