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
1、圣贤
谁认识孔子,谁认识孟子,谁认识庄子、老子,谁认识李白、杜甫、鲁迅。我相信我的同时代人谁也不认识那些所谓的圣贤。
我们可能认识的只是邻居、同事、上司,擦身而过时常常对视笑一下。但是,谁知道和这些面孔熟识者在亮堂堂的楼道里偶然的遇见,在那一刻,对方的心里在想什么,他正要去做什么,他急匆匆的是去陷害某人还是对人行善?
我们当然都认识自己,这张在镜子里早认识过的面孔,但是照样为自己的某些不当而懊悔烦闷。左右和认识自己都难,真想理解那些根本无法接近的人,纯属鬼话,信才怪。
2、讲座
一个人讲,众人在下面听,这场面怪诞极了,一大群人围拢住一个人,偏要听取这一个人滔滔地说话,他又没生着金口玉牙,又不是来自于外星球。细想想,没见别的动物有这种聚众的习惯,比如麻雀,谁见过一只面对一群,三小时只听它叫,其余的鸦雀无声,麻雀的世界没有讲座。
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听,那才是最自然正常的。
我坐在台子上面,浑身不自在,虽然不用说话,也要陪刑场一样挺在那儿,满脑子里想的就是逃脱,到树下去,我早看好了,窗外有棵不错的凤凰树,两人合抱粗的那棵,有大荫凉的那棵。
3、诗意
这海岛上的人都在午夜睡,他们习惯了夜生活,他们说南洋人就这样。其实,这海岛本身从傍晚开始就睡了,太阳还没落到海平面,整个海岛就昏昏欲睡,盖着黄昏的被子。常常,它整天都不清醒,睡眼朦胧的。
思想适合生长在寒冷的北方,冰凉的利剑。而热带、亚热带只能顺带产生一点诗意,我并没写诗,可是,总是会不自觉地这么想。
4、万物
太阳出来了,万物生长,月亮出来了,万物在干什么?
5、三天看了七个倒霉的官员
陪人参观五公祠、海瑞墓、东坡书院,忙了三天。
天高皇帝远的海南岛,各种中国地域图册上都见得到它,中国古地图上它总是被夸大,好像当朝皇帝大臣都不能忽视它,这是一处硕大而荒凉的放逐地,去吧,要一叶扁舟过海峡,呆在这里等待老去死去,皇帝很放心。
最早的流放者不是苏东坡,他名声大,人们才记着他。唐朝就开始有人被流放到海南岛了,留下不少诗文,其他的痕迹早消失了。
八千里路云和月,诗意就在这种终日见不到君王的苦痛里写个不停。
6、在青海塔尔寺
下午,昏昏的太阳不明朗,在塔尔寺的一个院子里,遇见一伙激烈辩经的年轻僧人,他们在廊下手足并用,大声呼喝。游人不能近前,辩经人被围绳限定在一个固定区域里,不能接近。游人开始拍照,这个人那个人互相换位,拿辩经的僧人作背景。
我在观察那几道绳子,想到狮笼虎笼,或者僧人们是动物,或者我们是动物,总之双方不可接近。
这时,下雨了,雨点很大,一个正经过的老喇嘛提醒:滑呢。他在说我们脚下的石板,我闪身对他笑一下,他夹着红袍从满是急促雨线的空地上走过来,这画面很好看,有某种诗意在他的脚步和那句最简单的提示里面。
我没继续往前走,我退出来,心里觉得,不该随意去喇嘛寺,它不是让人前呼后应参观的。有些东西要密不示人。
7、在古祠堂里朗诵
在那座古祠堂里,人发出的声音特空泛,特散,发出多大的声音都立刻被高深的墙壁吸进去。
我看见有人的嘴巴在动,他显然在说话,不过,没什么声音。整个上午,好像一些哑巴们在朗诵。声音都跑到古代去了,明万历年到崇祯年间。
那些古老的木梁出现很多裂痕,一道一道都很深。
8、诗歌问题
诗歌对于中国人的潜在的钳制,是否比宗教的力量还强大、还稳固,甚至超过了政治。在苏东坡被罢免流落海南岛的年代,他新写的诗仍旧千山万水地被秘密传递到当时的京城,今天的开封。已经到了天涯海角,最高统治者还在通过诗歌关注苏老头的动向和心情。
在中国,诗歌总是承当太多,不是太少。
9、空间
在古徽州的小民居里坐着,想到辽阔。我想是我身上游牧民族的基因,我有对辽阔和宏大的渴望。眼下没有什么可做的,我不会创造辽阔。
层层叠叠的黑瓦片,太阳在山问安静地落下去,有些白烟,燃烧干柴的气味。
这种江南民居的狭闭结构,把天空变成了烟囱口,人不过是其中的火或者其中的烟,其中的灰尘。
我走动,天又像一小块豆腐,我顶着豆腐走,在它的六百年间走动,大步走就得撞墙,满脸的檀香灰。
一个人紧跟在我后面自言自语:真是有诗意的地方。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下,并没看清他的面目,只是想看一下,停顿一下,想以此表达我的意见。很想赶快离开,我愿意看到空旷辽阔、地平线和快跑的云彩,和诗意不诗意没关系,只和人本身的感受有关。
继续沿木梯走,还可以上楼,又陡又暗,冷风由脚腕向上吹。上面是更加狭窄的地方,像在上墙。到上面再坐下来,空间果然更小,天花板压着头,这种房子里,除了写写小巧的诗歌,工整而纤细,干不了别的。
10、有朋友说在读《我看见了大风雪》
2月的安徽,大雪。两个朋友,他们是两口子,在雪夜里点燃了火盆,读那首大约写在10年前的诗。
2008年初,中国中南部大面积的降雪将被后人记住。我在电视里也看到了关于雪的新闻,除了是新闻,心里一点别的感觉都没有。
我写的雪和眼前这场雪完全无关。有人说,我该写一篇《再看见大风雪》,我什么也不想写。文字不可能什么都表述。
文字就是障碍。文字就是粉饰。文字就是虚假。文字就是叛变。文字就是篡改。文字就是违背最初的最真实的感觉。和感觉比,文字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11、无力
学了医术不能救人,会写诗文不能自救。做什么能帮助别人,能在帮助别人中救自己?
12、充门面
接到一个人的电话,让我“题几个字”,帮他们“充门面”。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正婉转地拒绝,身旁有人说,无非是写几个字,早几天,也是这个人说过,无非是跟人吃餐饭,当时他劝我去一个应酬的场合。
我讨厌“无非是”这个句式,没有无非,只有有非。
13、不断地发现
耿占春在他的文章中讲到了在日常生活中的象征,我觉得,也许更进一步说,是从非诗中发现诗。或者说,不是象征,而是感知本身。象征是人造的词汇,感知是本能。
我曾经说,重新做一个诗人,现在,我常常想怎样单单纯纯地“做回一个人”,越单纯越好,越本色越好。我们要恢复的,是人这种动物的感知,而非诗人的感知。
14、毕业了
两个大学生喝过了集体散伙酒,来到大街上。
一个说,我想笑。于是,两个人一起笑。
一个说,我想跑。于是,两个人一起跑。
忽然来了骑摩托的巡警,喝住两个人,你们刚才偷了什么?
两个人说,我们不知道偷了什么。
我感觉这里面潜藏着诗意。今天的诗意一点不比费力对仗押韵的唐诗宋词差,只是,没运用“诗歌”的形式,人们只看形式,忽略内在,还对诗歌忿忿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