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外一篇)

2009-01-08 05:27
山花 2009年10期
关键词:寡妇村子洪水

赵 耘

1

洪水来了!老队长杨长林站在村子中央的一堵断头墙上拉开嗓门高声喊,他是从家里匆匆忙忙跑出来的,他来不及从门背后的铁钉上取下他的那把哨子。“晴带雨伞,饱带口粮。”这是他常说的话。这把哨子,他一直留着,关键的时候,他却来不及用上。多年不喊,他的嗓子仿佛朽了,声音也朽了,村里的人好像一个也没有听见,没有人出来看个究竟。间寂无声的村子,让老队长觉得十分奇怪。他一定得去把哨子拿来,哨子一响,他不相信有谁敢不听他的。他从断头墙上跳下来,向前蹿了一下,没有跌倒。这时候,硕大的雨点打在了厚厚的尘土上,泥土的腥味马上钻进了他的鼻腔,有些呛人。

杨长林重新从屋里出来的时候,他家吞口里的猪食锅、牛料盆已经不见了,他老伴黄秀莲放在门槛边的一双绣花鞋也不见了,水已淹到他的小腿,不远处围墙边的那个土灶散了、塌了。一棵漆树,在风中摇来晃去,前不久,杨长林还从它身上割漆来漆了黄秀莲的棺材,棺材上的漆,可能还没有干,亮堂堂的棺材,他用一块塑料薄膜挂在上空遮着尘土,不让尘土浸濡油亮的漆面。杨长林脱下鞋子,顺手丢在压杆高仰着的牛车上,那高仰的压杆,像一挺双管炮。他穿了那件车用雨衣,草绿色的,是儿子杨永高从部队里带回来的。他冲出来,雨水像从天上倾泻下的瀑布,一下子就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他看不清村庄里的所有景物。他的哨子含在嘴里,却一声也没有吹出来。在从他家里到那堵断墙的途中,他遇到一个人,黑漆漆的,看不清脸,杨长林张开嘴,想和这个人打个招呼,雨水立即阻止了他的声音,这时候,那个黑漆漆的人,不见了。那个人走过的地方,水却是黑的,像墨染过一样。这种黑色迅速漫延,扩散,黑夜随之来了。杨长林想找到那堵断墙,站上去,把村子里所有的人喊出来,撤到山上去,他找了好半天,都没有找到那堵断墙。忽然间,一个巨大的炸雷,从山那边漫过来,那强劲的亮光,湿湿的、冷冷的、白白的,持续了很长时间。在炸雷之光的照射下,杨长林仿佛看见了村子里所有的人,他们都出来了,强光穿过了他们的身体,所有的人,仿佛全都是被剃光了肉的骨架,一个个目瞪口呆,声音还给了雨水,还给了大地,还给了布满雨水的世界,还给了传送着亮光的天空。

亮光过后,杨永高凭着在部队里练就的本领,连滚带爬来到了村子中央,他一把抓住了父亲杨长林的于,拖着父亲往家里走,他同样也说不出话来,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他的骨头相互撞击发出来的声音,像击鼓一样响。杨长林甩开了儿子的手,用不屑一顾的目光瞅了杨永高一眼。杨永高心头一阵酸楚,咸咸的泪流进了嘴里,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爹啊,你这么愚蠢啊,当了几十年的队长,得罪了一村子的人,什么好处也没捞到,别人背地里恨不得要吃你的肉,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着他们,多亏你老人家费心了!

杨长林摸到张大勇家门口,他使劲拍门,空洞的响声从屋里返回他的耳朵里,没有人搭理他。

杨长林摸到马老二家门口,他使劲拍门,空洞的响声从屋里返回他的耳朵里,没有人搭理他。

杨长林摸到刘寡妇家门口,他使劲拍门,空洞的响声从屋里返回他的耳朵里,没有人搭理他。

他拍遍了整个村子的门,没有一家人回应他一声,也没有一家人从屋里出来,整个村子,沉浸在雨水中,黑黑的夜,一声狗叫都听不着。

杨长林回到了家里,满屋子的水让他没有个歇脚的地方。外面的水还在不停地往家里灌,幸好他家的房子砌起了石脚,石头经得起水泡,要是土墙着地,房子早就垮了。他操起竖在墙角的一把锄头,准备去外面把堵塞的阴沟掏开,让水畅快地流到大沟里去。他来到房背后,使劲地挖堵在阴沟里的石块和泥土,他挖不动,那些石头和泥土,仿佛是大地本身的东西,任他怎样使劲,也是白费力气,他的锄头一提起来,那石块和泥土,又回到原处,就像它们在跟他开玩笑。

又是一个炸雷,这个炸雷仿佛就落在他家墙根脚,像天上掉下来的石头,打得又脆又响。杨长林已经全身无力了,他的锄头从手中掉在了水里,他弯腰去捡,锄头已经不见了。他扶着墙,小心翼翼地往屋里走,没有一点光线的夜里,他终于摸到了大门,进了屋,他想点燃灶堂里的火暖暖身子,可惜灶也垮了,那盒放在墙洞里的火柴,已经不见了。他听见楼上有响动,抬起头来,张开嘴,想发出一点询问的声音,可惜声音卡在了喉咙里,无法吐出来。他终于听见了杨永高的说话声,那声音就像是水做的一样:我要把床搬到山洞里去,那儿安全!他扛着一大捆黑魃魃的东西,轻飘飘地从杨长林的身旁过去,杨长林想抓住他,可他像水一样无法抓住,在门框里晃了一下,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里什么都没有了,你还不走,你这把老骨头,再不走就要到海里喂鱼去了。他听出来了,这是黄秀莲的声音,它湿漉漉地钻进他的耳朵,冷冰冰地渗透到他的全身。他想看见秀莲的样子,可是天不给他一丝光线,他的眼睛巴不得睁破了,都没有看见秀莲。秀莲是掉尽了牙的,她走的时候,忘了带E她的假牙,那洁白的假牙,还在杨长林的枕头下放着,杨长林用一块小手巾包着,像藏一件宝贝。没有牙,讲话不关风,吐音不明,但杨长林听得清楚,他断定是她的声音。你等等,我把你的那件棉衣递给你,你那边天气冷,带上它,它会给你温暖的。杨长林上了楼,他去开箱子,箱子不见了,破旧的衣物一大堆,他弄不清哪件是秀莲的棉衣。他摸呀摸呀,每摸到一件衣服,都想起了一段不灭的往事,哪件是卖包谷买的,哪件是卖鸡蛋买的,哪件是一挑洋芋换的,哪件是城里的亲戚家给的。他一直捏来捏去,一定要把那件棉衣找出来。他站在那个小小的窗孔里喊秀莲的名字,他感到他的声音终于冲出了喉咙,但天空的雨水太大,完全吞噬了他的声音。甚至他感觉到,那些微弱的声音被迫返了回来,回到了他的体内。

杨长林提着棉衣从楼上下来,他冰冷的脚重新回到了水里,趟过冷水,他扶在了门框上,伸手去摸,在空中摸了一转,是空的,秀莲根本就没有在那儿。外面依然没有一丝光亮,整个天空就像被无数层黑布遮着,仿佛雨水本身就是黑的。人们都说秀莲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杨长林倒是从来没有相信过,只有他相信秀莲是无罪的,就连杨永高也对她心怀仇恨,杨永高相信他在部队是可以提干的,因为母亲影响了他的成长。她偷了队里的粮食,她毒死了队里的耕牛,她勾引了大队长。这些全是刘寡妇栽赃陷害的,杨长林心里清楚,他就像清楚他的指头有几个一样清楚。当初,是刘寡妇喜欢杨长林的,结果杨长林却和黄秀莲结了婚,刘寡妇不喜欢他的丈夫王国华,她毒死了她,王国华死的第二天,法医从王国华的胃里查出了耗子药,但他们找不到缉捕刘寡妇的证据,就以王国华自杀为由结了案。秀莲走了,王国华走了,刘寡妇上杨长林家的门来要与杨长林结婚,杨长林扇了刘寡妇一嘴巴,一泡口水吐在她的脸上,刘寡妇转身跑回了家,理起一根麻绳想上吊,结果被小叔子王国万劝住了。此后,刘寡妇一个多月没有

出门,在家里扎了一个稻草人,写上杨长林的名字,反复用宝剑刺,用菜刀砍,用最毒的咒语咒,只要杨长林不死,她就要一辈子这样。

过了一年,王国万喜欢上了刘寡妇,和刘寡妇结了婚,王国万把那个碎了又扎,扎了又碎的稻草人,丢到了人们专门丢死牛烂马的山沟里。

杨长林站在空荡荡的门框里,令他伤心的往事像放电影一样出现在他的眼前,就算是他的眼睛瞎了,他也看得见这些事情,虽然老天一丝光线都不给他,他也能找到光线,找到光线映照下的事物。他看见了漂在水上的猪食锅、牛车、碗柜、桌子,还有放在桌子上没吃完的那碗红豆汤和半碗苞谷饭。白花花的水,水上漂着的黑渣渣,草根,破鞋,松树,好像有人在喊救命。门前的那片稻田,成了一片汪洋。大沟上的那座石桥,已经看不见了,要是能过那座桥去,一定能找到秀莲,秀莲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没有人照顾她,杨永高是靠不住的,他只顾他的媳妇娃娃,就连秀莲生病住院的那些日子,杨永高也没有去看过一眼,有人说,石菩萨的心肠,都比杨永高的心肠软。

门前的那棵樱桃树枝上,开花了,一朵一朵的花,白生生的,开得很漂亮,再过一个多月,樱桃就可以吃了,秀莲是爱吃樱桃的,她掉了牙,樱桃是最软的水果,她吃得动,她一口气可以吃上一大碗。

3

杨长林走出门来,他撕开拦住他的水,像撕一块布。有时候,他遇上一群鱼,就把鱼群赶开,拼命往前走。没走多远,他好像看见了秀莲的影子,但被身后的一只手揪住了,这只手粗壮、有力,他想甩开那只手,尽管他用尽全力,他还是没法将它甩开。他回过头,拽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刘寡妇。刘寡妇的身后,还有一个男人——王国万,他拽住刘寡妇,使劲往回拖,他口里还不停地骂,由于水的阻力太大,那骂声听不清楚,他那开合不停的嘴。像鱼在吞吐。刘寡妇不停地叫:那是阴间,你不能去,让我们过过阳间的安生日子,我这一辈子,心都为你活着!

你的心真毒啊,害死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对我纠缠不清!杨长林在心里埋了几十年的话终于说了出来。这么微弱的声音,刘寡妇还是听见了。我毒,你更毒啊,你在草垛里把我按翻了,借着昏昏沉沉的月光,让我给你过瘾,过够了瘾,你却当丢一只破鞋一样把我丢了,你还是人吗?王国万呆呆地站在一旁,像一头吃饱了的牛。

这时候第三个闪电来了,偌大的洪水,无边无际,闪电的光,一瞬间被炸雷打断了,黑暗重新回到水面,与水面连在一起,融为一体。分不清什么是黑暗,什么是水面。空气中出现了一股难闻的糊焦味,这么大的雨,这么大的洪水,难道还能起火。他们三人都打开了鼻孔,伸着头拼命地寻找糊焦味的源地,过了好一阵,他们都同时听见有人在喊:刘寡妇家起火了,有没有人在家,快点喊她家的人出来。人们都在躲雨,躲洪水,什么人还有精力来纵火?空气中有人在发问。你对我说,生产队的那头耕牛,你是用什么药毒死的,是谁给你的毒药,勾引大队长的事,你是怎样让大队长作证的?你把这些问题交代清楚了,我就跟你回去,交代不清楚,你休想让我回去!

我说了,不跟我回去的,你赌句咒!

我不赌,要赌你自己赌!

不赌我就不说!

不说算球!

杨长林甩开了刘寡妇的手,扒开拦住他的一棵小松树,几步蹿出了老远,遗憾的是,他感觉他的影子没有及时收回,让刘寡妇踩住了,他感觉到有些疼。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怎么会有影子呢?影子又怎么会疼呢?这一定是命的安排,命就是让人疼痛,杨长林在心里想着,他的心就替他的嘴说话。

跑了老半天,杨长林没有想到,他又回到他的住处。他的房子依然还在,洪水没有把他的房子冲走,屋里一切还是泡在水里,上楼的那盘楼梯,还搭在楼门口,有一个碗柜,门开着,里面一个碗也没有了,碗都到哪儿去了呢?莫非杨永高又回来过,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搬空他才称心如意?

都这么久了,还差点把杨永高的妹妹杨永会忘记了,永会是个好姑娘,不像他的哥哥,她什么都会为杨长林着想,有点什么好吃的,也先想到两个老人,那年出嫁,陪嫁的给她的那只木箱,她却留给了爹妈装衣裳。真是个好姑娘呀,杨长林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永会的模样,想得满脸都是泪水。已经好些年,他都没有流过泪了。村子里的变化也大得实在惊人,年轻人都出去了,他们去得远远的,远得杳无音信,远得人影无踪。整个村子都荒芜着,有时候想找个人摆龙门阵都找不到。留下来的人除了在地里干活,就是关门闭户,把门关得死死的,就连灯光也不让它跑出来一丝。有一天来了个货郎郎,想找个人家歇歇脚,结果一家都没有开门。后来,那个货郎打死再不从这里经过。

杨长林爬上楼去,想弄件干衣服来换,结果却一件衣服也找不到,杨长林全身颤抖着,小心翼翼地从楼梯上下来,他要到杨永会家去,把身上的湿衣服全部换掉,当他再一次摸到门框,他发现他家的门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门框。他脚下的水哗啦啦啦地响着,寒气灌满了他的全身。时间停止了前行,黑夜永远包围了他。他的血液里、骨头里,全是流淌不尽的黑暗。他弄不清,难道他要在这漫漫黑暗的水牢里呆永生永世?

他重新上楼去,在空荡荡的楼板上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是谁为他脱下了身上的湿衣裤,把他拖到了谷草上,为他搭上了一床破毯子。

4

黄秀莲来到杨长林的身边,她心疼地抚摸着杨长林的脸,让他半开半闭的双眼彻底闭上,她要让他睡个好觉。要不是洪水打开了她的门,她还不得来看看他这个冤家。他的手真是粗糙,一双手连一丝嫩肉也找不到。他含辛茹苦喂的两头大肥猪,早被杨永高赶进了山洞,还有那条耕牛,他养了多少年,要值几千块钱,也被赶走了。她要是再晚点来,耗子都差点在他的身体里做窝了,大粒大粒的耗子屎铺在了毯子上,米汤虫在他的脸上爬来爬去。黄秀莲早已熟悉了这黑暗的光,在这光里,她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她还可以穿针呢。她看到了杨长林腿上有一块伤疤,最先的时候没有,看样子是哪一次重活损伤的,她终于看见了,是在采石场里,一块巨大的石头滚下来,压在了他的腿上,鲜血流出来,他疼得龇牙咧嘴,那剧烈的疼痛,一下子传进了她的身体。她满屋子翻,想把他的衣服找来,给他穿上,她总不可能就这样让他赤身裸体。

洪水好像退尽了,稻田里的稻花香又出现在了空气里,天上的星光钻进了瓦缝,成群结队的青蛙开始了灿烂的鸣唱,一条闪光的道路出现在黄秀莲的眼前。她正准备带着杨长林上路,刘寡妇来了,他张口就说:前世的冤孽还没有了结,你又来了,黄疤脸!

黄秀莲拉着杨长林的手,只顾往前走。

站住,你给我站住,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俩的账,早晚得算清!刘寡妇指着黄秀莲骂个不停。

路上的空气真是清新,洪水把山路上的一切恶臭全都冲走了,村子里的那些牛屎马粪,还有刚刚粉刷完的墙壁,全都化成了平地,人是抗不过天的,人

算不如天算。你看见了吗,长林,先前那些欺侮你的人家,全都遭天报了。杨长林跟在她身后,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过了一座桥,遇上了很多人,那些人都面无表情,他们在谈论着天上下来的洪水,洪水把所有的人都卷到了这边来,那边全成了废墟,就连耗子和蚊虫,也都过来了。这个世界真是奇妙,这边安静得一片死寂,那边却洪水滔天。黄秀莲拉着杨长林的手在人空隙里钻来钻去。杨长林感觉到他身体的器官好像正在一样一样被换掉。

杨长林看不见,他想听听人群里有没有杨永会的声音,他想着她,一生只有一个女儿,她是最有良心的人了,那个杨永高,让人看白了,没什么想场。黄秀莲捏了一下他的手,示意他不能再想什么,再想就过不了前面那座桥了。他愣了愣,收住了悲伤的心绪,继续跟着黄秀莲往前走。走着走着,杨长林闻见了村子那边飘过来的味道,刘寡妇家猪厩里的猪屎臭他也闻到了,洪水里的土腥味也随之而来,他家牛厩里的牛粪味也飘过来了。还有,阳光晒着的那堆干谷草的味道也在其中。黄秀莲又捏了一下他的手,告诉他,假如有那个看门人间当没当过官,要说,什么官也没有当过,千万不要说当过队长,要是说当过,就会有很大的麻烦。杨长林也捏了一下黄秀芬的手表示同意,但他的手指没有黄秀莲的灵活,被洪水冻僵的身子还没有暖和起来。

杨长林照黄秀莲说的做了,那个看门的人随便摸了摸他的身子,就放他们过去了。越往前走,路越宽了。黄秀莲放开了杨长林的手,要他自己走。黄秀莲说,再恩爱的夫妻,也要自食其力。这时候,杨长林的心里掠过了一丝悲凉,他想说句表达心意的话,可才想起来就忘记了。杨长林感觉到,杨永高还在搬家里的东西,楼板、楼枕都被他撬干净了,猪食锅他也端走了。铺盖被褥,衣服裤子,一根纱他都没有留下。他可能是洪水中最幸运的人了,能搬的东西,全被他搬进了山洞,真是个靠不住的人,洪水来的时候,他只顾媳妇娃娃,杨长林这个老桩桩,连喊都不喊一声。

人啊,活着真没啥意思。

廊檐水,点点滴,真希望他的娃娃长大了别学他的狠毒。杨长林想撒泡尿,他不知道他喝进了多少洪水,洪水中的泥巴,也不知吃下去有没有营养。他真的憋不住了,他在一棵树下停了下来,脱开裤子,可他摸不着他那东西在哪里,真是活受罪。

5

一连好几天,杨长林都没有见到黄秀莲的身影,他住的这间破屋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股泥土味道一直伴随着他,孤独和寂寞像蚂蚁一样咬着他的身体,一阵一阵的疼痛袭击着他。正在他百无聊赖无所适从之际,刘寡妇撞进了他的屋里,冷冰冰的身躯像母狗一样扑过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像推千斤巨石一样奋力推着刘寡妇,他的举动根本就不奏效,他觉得刘寡妇是一股莫大的寒气,被他推开了又合拢,合拢了又被他推开。如此反复了多次,劳累使他昏迷了过去,他感到他在往下降,在又软又松的空气中陷落。时间像金色的沙子一样尾随着他,亮堂堂的,有微微的温热。小鸟在他的周围飞翔着,鸣叫着;红的、橙的、黄的、绿的、蓝的、靛的、紫的花朵正在他们的四周开放,花香让人沉醉,令人流连忘返。刘寡妇浮在他的身上,像一片零落的花瓣,他听得见她心跳中的寂寞,听得见她积蓄了多年的眼泪在流淌,跌落在空气中,晶莹剔透,在阳光里像悲哀的音符。

刘寡妇的身体不再像先前草垛中那样柔嫩,那样活力四射,她沉甸甸的肌肉像灌注了哀怨、仇恨、愤怒、饥渴、期盼和悲伤,让人感到绝望,感到无可奈何。她飘走了,在杨长林的可知世界里像燃尽的一支蜡烛、一捧火焰、一朵晚霞。杨长林的心一阵冰凉之后,他想抓住慢慢悠悠越飘越远的刘寡妇,结果事与愿违,他越往前伸手,刘寡妇就离他越远,越来越缥缈,越来越暗淡,最后像一缕轻烟,消失了。

你怎么也来了?

我早就来了。

在洪水到来之前,我早就来了。

杨长林在一个水井旁遇上了王国华,他从胃里掏出了毒药,抬在手心里给杨长林看,杨长林的眼睛只可以感受到微微的光亮,他看不清那是什么药,他便伸手去摸,王国华缩了回去,重新把它放回了胃里。他说,这是罪证,将来有一天,他会把她告上法庭的,他相信老天有眼,会法办作恶多端的人。他将一把松子递给杨长林,说道:你门前荒秃秃的,你种上这把松子,长出些松树来,热天好乘凉,再说了,门前有树,空气也很好。杨长林接过松子,没说感谢的话,只是木然地望了王国华一眼。

杨长林登上一座山峰,朝先前的那个村子看了一眼,他感到村子那边的人,正源源不断地向这边涌来,无尽的洪水还在漫延,他听见了涛声,浊浪击空,没有一只鸟能逃脱洪水的吞噬。不知是什么一下打开了他的记忆,他想起了传教士伯格里讲过的故事,眼前的洪水仿佛真的来自那个故事,作恶的人将通通在洪水中葬身。他再一次想起了杨永高,那次杨永高打了他一个耳光,他骂他,要是早知道你良心如此黑,早把你丢进水里喂鱼去了。这会好了,杨永高可能真的进了鱼腹,成了鱼肚子里的鬼,愿老天保佑他吧。他一下子可怜起杨永高来,他多想找一根稻草丢进了,让他们一家附在稻草上,把他们安全地接过来。这种短暂的安慰,让杨长林的心不再有所牵挂。

杨长林刚刚躺下,他就听见人们在向一个方向奔跑,有人说今天要处死一个人,他害死了两个人,应该接受审判,她是人民的公敌,该死。

刘寡妇真的被一群人捆了起来,挂在一棵树上,她大义凛然,宁死不屈,审判员问她还要说什么,她就说:爱一个人无罪,黄秀莲抢走了杨长林,王国华强奸了她,你们说,这两个狗男女,谁不该死!

在场的人立即咂舌,既憎恨又惊讶。杨长林也来到了人群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就是刘寡妇所爱的人。这时候,人们的心里一定在问,是谁有如此大的魅力,值得一个女人这样去爱?他不敢吱声,只是眼巴巴地看着被吊在树上的刘寡妇,刘寡妇也看见了他,她示意他不能说话。他的心对他说,不能这样,一定要冲上去把她救下来。他正要向前冲,一只手揪住了他,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他怔住了,揪住他并打他耳光的人正是黄秀莲,她从来没有打过他,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被几个女人连推带搡弄了回去,丢在了床上,她们正准备羞辱他,却被黄秀莲劝住了。不知道她们给他施了什么妖术,他昏昏沉沉睡着了,隐隐约约听见她们把他的门上了锁,离开的时候还用泥巴糊住了他的门缝,不让他听声音,也不让他看光线。

6

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闪电相继来到,几个炸雷的力量并成了一个,洪水和黑暗占领的空间被迫撤退,世界开始摇晃。

洪水退去了,一切恢复了平静。杨长林把王国华给他的松子种在了门前,几十棵青树立刻长了出来。他欣喜若狂,像从梦中回到了白昼。

7

太阳出来了,杨长林的双眼看见了光,看见了洪水冲刷大地的痕迹。他重新站上了村子中央的断墙,向全村人鸣响哨子:出工了,带上撮箕锄头,去清理河沟和稻田里的淤泥!

忽然几个人扭住了他的手,将他从断墙上揪了下来,他们说:他是蒙混进来的,丢进洪水里去,我们这儿不需要队长,不需要谁来安排工作。他听见他枯朽的骨头,被他们扭得脆响!

杨长林被丢进了洪水里,汹涌澎湃的洪水,不知要把他冲到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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