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 慧
别庄三面临水,只有一条小路通往镇上,远远望去,就像个猪尿泡。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以前,别庄人都是靠打鱼为生的,每天一大早他们就摇着小船,去镇上卖鱼。在别庄人眼里,鱼就是水里的银子,小鱼就是碎银子,大鱼就是银碇子,他们用这些大大小小的银子换回盐巴、酱油、肥皂等日常的生活用品,日子虽然清菁,但也还过得下去。那时候,河水很干净,孩子们经常到河边捉虾,将捉到的小虾直接扔到嘴里,老人们说,生虾吃多了,自然就会游水了。
也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河水受了污染,绿绿的,泛着白色的泡沫,像刚刚打出来的黄瓜汁一般。再后来,打上来的鱼,竟都有一股刺鼻的农药味。这样的鱼,就是送人,都没有人要,更不要说卖钱了。年轻人结伴跑到城里打工去了,村子里只留下了老人、孩子和几个好吃懒做的光棍。别庄像是被人遗弃了一样,到处都是荒凉的景像:房子日渐破败,窗户上挂满了蜘蛛网,有的房子倾斜得厉害,仿佛一咳嗽就会倒掉,院落里、道路旁,杂草疯狂生长,而那些桐油的小船,倒扣在河滩上,像一口口长满青苔的棺椁。
每到夏天,村子就笼罩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氛围中。老人们眉头紧锁,目光闪烁不定,像飘忽的幽暗鬼火,说话时也低声细气,好像怕惊扰了某位神灵……因为这里地势低洼,洪水几乎每年都要光顾一次。老人们说,每一场洪水都会有一个人死去。这句魔咒,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口,让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都盼望着,盼望着洪水早一点把那个人带走。
去年,洪水带走了陈老太。她是一个胆小谨慎的老太太,总喜欢穿一件蓝色的对襟衫,将毛巾扎成馄饨的形状裹在头上。洪水来临前,她早早地做了准备——存一只长木盆里,放了五斤炒米、一罐水盐菜、一袋西红柿、一把洋伞、一条床单和一支桨。为了不让洪水冲走,她还把木盆系在了床脚,这样一来,即使洪水半夜里悄悄漫进屋来,她也可以轻易地爬到里面。她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谁知道,一天晚上,她睡到后半夜,突然醒了过来,外面的声音有些异常,像是洪水正一下一下撞击着土墙,她以为水已经漫上来了,赶紧光脚跳下了床。她不安地打开门。开门的声音,如同婴儿的啼哭。门刚打开,白花花的月光立刻钻进了屋,外面竟然像白天一样亮堂,树叶在风的吹拂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一切宁静而安详,没有半点异常。正当她转身回屋的时候,突然发现鸭圈里的那两只白鸭子不见了。她急得快要哭了,忍不住骂了一句,狗口的鸭子死到哪里去了?借着明亮的月光,她在村子里寻找起来,一边找,一边轻声吆喝,啊溜溜溜溜,啊溜溜溜溜,啊溜溜溜溜。不知不觉就来到河边,她看到河面上有几百只白鸭子,她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竟发了疯似的往河里跑去。
当然,这只是大家闲聊的其中一个版本而已,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陈老太去了哪里,她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说来也怪,第二天早上,雨就没有再下,洪水一大天地退下去了。
一天傍晚,光棍李先进经过一个砖堆时,发现里面跑出一只螃蟹,他刚想去捉,螃蟹又跑回了砖堆,它动作轻盈,像一个害羞的女孩拎着自己的长裙、踮着脚尖惊慌失措地跑回了家。李先进索性卷起衣袖,翻开了砖堆,一会儿工夫,他竟然从里面抓到了几十只大大小小的螃蟹。他用稻草将蟹螃串好,拿回家,裹上面粉,做了一顿美味的面拖蟹。然后,光着膀子坐在自家的场院上喝起了烧酒,迷人的香味儿迅速在村子里蔓延开来,嘴馋的孩子们循着气味而来,他们围在一旁,咽着口水,等着李先进的赏赐。老人们也来了,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着,整个村子里,洋溢着浓郁的节目气氛。
那是去年的事了,那么今年呢?今年又有谁会成为那个倒霉蛋呢?在连续下了几天的暴雨后,洪水毫不费力地爬上了河埠的最后一级台阶。它在悄无声息地上涨,按照这样的速度,夜里就会上岸。别庄人焦急万分,但除了发发牢骚,他们没有任何办法。
黄昏时分,烦人的雨竟然住了。被雨洗涮多口的房檐乌黑发亮,像换上了崭新的帽子,瓦楞里的水还在往下滴,发出清澈的脆响,铅灰色的炊烟升起来了,空气中充满了草灰的清香,知了的声音此起彼伏,在村庄上空,织起了一张密密匝匝的网。
借着最后的一缕天光,春生家的四只小鸡崽出来觅食了,它们在松软的场院上留下了可爱的小脚印。有两只小鸡崽,在争一条蓝色的蚯蚓,它们瞪着眼珠,各咬着一端,互不相让。一只小鸡崽看着坐在果绿色小板凳下吃咸泡饭的两个小孩子,留着蘑菇头的那个女孩是春生的女儿小可馨,今年四岁,她把爸爸妈妈的优点全拣了,大眼睛、小嘴巴、鼻子挺挺、睫毛长长,像个洋娃娃。那个又黑又瘦的小男孩是隔壁的小蚕豆,今年三岁半,头大身子小,像个拨浪鼓。小可馨在喂小蚕豆吃饭。饭有点烫,她像奶奶那样,吹一吹,才放到小蚕豆嘴边。小蚕豆不讲卫生,米粒沾得满脸都是,这只小鸡崽仰着头看了很久,等着米粒掉下来。而另一只小鸡崽,离得远远的,低着头,看着自己孤独的影子,不时地擦一擦自己的嘴壳,好像有一肚子心事。小蚕豆摸着滚圆的肚子,突然说,阿姐,阿姐,你做我老婆好不好?小可馨愣了一下问,为什么?小蚕豆抓了抓脑壳,想了一会说,这样,这样你天天可以喂我吃饭了。小可馨忙说,不行不行,我已经和小乌鱼拜过堂了。小蚕豆嘟了嘟嘴说,在哪里拜的,我都没看见,不算不算。小可馨义说,他说他明天会带我去找爸爸。小蚕豆忙说,我今天晚上就带你去找。小可馨笑了笑说,要不你们两个一起去找,谁先找到,我就做谁的老婆。其实,小可馨一直跟奶奶在一起生活,对爸爸其实没什么印象,她长到四岁,爸爸才回来过两次,就是在街上遇到了,她也认不出来。相比之下,小蚕豆则幸福得多,每年春节,他爸爸都会带着许多好吃的东西回来,而且,过段时间,他爸爸就要接他到城里去,以后,还要在城里读书呢。这时,春生的娘开始叫唤起来,小可馨,天要暗了,让小鸡崽上窠吧。小可馨便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只只捉了放在纸箱子里,然后轻轻抚摸着他们毛茸茸的身子说,宝宝,宝宝,你们乖乖睡觉,不要吵架,不要打架,妈妈明天给你们买跳跳糖。小蚕豆则在一旁说,你们不要尿床,爸爸明大给你们买水枪玩。小可馨白了他一眼说,你以为他们跟你一样啊?小蚕豆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小可馨抱着纸箱子回屋去了。
天黑了。天黑之后,洪水的腥味变得更重,它们在村子里游荡,像一群饥饿的狼,东嗅嗅,西嗅嗅,用湿乎乎的鼻子寻找着目标。大家早早地关上了门,因为害怕洪水半夜里上岸,他们并没有将门闩死,而是拿蟹巴椅轻轻地靠住。洗脚上床后,他们也是不安的,因为屋子里充满着淤泥和死鱼的腥味儿,洪水拍打河岸的声响,是如此地近,仿佛就在枕头底下。房子似乎一直在晃动,猫打翻酱油瓶发出的响动,都会让他们吓出一身冷汗。
恐怖的长夜终于过去了,春生的娘早早地起了床。她梳完头,去开门。天色未明,前面的房屋只显现出
模糊的轮廓。雨一丝一丝地下着,把门口的石板路溅得发亮,像刚从水里游上来的巨大蟒蛇,墙根的红色菌子,就像是它吐出的蛇信子。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到厨房去做早餐。生火的时候,才发现家里的火柴湿了,便到隔壁去借。
隔壁的徐老太和春生的娘关系最好,他们经常在一起聊天,如果要出门办事,就会把孙子小蚕豆放在她家,让他跟小可馨一起玩。那会儿,徐老太正在洗衣裳,屋子里光线昏暗,空气里有一股腐烂的水蜜桃的气味,小蚕豆光着屁股睡在竹床上,两只小拳头紧紧捏着。春生的娘说,这么早起来洗衣裳啊?徐老太将衣服扭成麻花的形状,扔进竹篮,叹着气说,没办法啊,再不洗,就没衣裳穿了。春生的娘看着天空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晴起来,这衣服穿在身上,好像都有一股馊味了。徐老太的手上沾满了肥皂泡,她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不死人,大恐怕是晴不了的。春生的娘一听,头皮不禁一阵发麻,她是不相信这些鬼话的。徐老太接着说,今年不知道要轮到谁了?说完,在搓衣板上用力地搓着衣裳。天光慢慢亮起来了,有人在井台边挑水,扁担发出吱嘎吱嘎的悠长声响。
等做好了早饭,春生的娘去叫小可馨起床。她喊道,小懒胚,快点起来吃早饭啦!小可馨睡得正香,被她这么一叫,不开心地嘟起了嘴。她来到床前,小可馨赶紧假装闭着眼睛。她便说,快起来吧,太阳晒到你的小屁股了。小可馨睁开眼睛一看,马上又闭上,说,哼,你骗人,今天根本没出太阳。她笑眯眯地挠了挠小可馨的脚丫子,小可馨咯咯地笑了起来,但还是不肯起来,用被单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像个春卷。她便说,你吃了早饭,我就带你到镇上去买棒棒糖。一听到这里,小可馨赶紧坐了起来,用胖嘟嘟的小手,揉着朦胧睡眼,你说话要算话哦。春生的娘笑了笑说,人家小蚕豆早就起来了哦。小可馨从床上下来,推了推踏脚板,下酣睡的小黄猫说,快起来,太阳晒到你的小屁股了。小黄猫有些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然后用粉红而细长的舌头,舔着自己的爪子,它将爪子张开,慢条斯理地舔着,就像舔着棒棒糖一样。舔完后,闭着一只眼睛,用爪子不停地挠着自己的耳背,又伸长了身了,打了三个滚,才心满意足地站起来。
吃过早饭,他们便准备出门。出门前,他们还闹了一阵小小的别扭,小可馨想穿那条绣着蝴蝶的公主裙,可她奶奶要小可馨换一条咔叽布的旧裙子。她奶奶说,路上全是烂泥塘,到时候,裙子连鼻头眼睛都没有了。可她怎么都不同意,嘟起的小嘴,可以挂一个酒瓶子了。她奶奶硬要给她换,小可馨就跑开了,她奶奶费了好大劲才捉住她,顺手打了两下屁股,她才变乖。
在村口,他们碰到了春生的叔叔,他戴着斗笠,正要去放牛。小可馨马上甜甜地喊了一声爷爷。春生的叔叔关切地问,老阿嫂,这么早,你们要去哪里啊?小可馨抢着说,我们要去镇上买棒棒糖。春生的叔叔咧嘴一笑说,去不了了,去不了了。小可馨仰着头不解地问,为什么呀?春生的叔叔说,通往镇上的路,昨天晚上被洪水淹掉了。说完,用竹枝轻轻地抽了一下牛屁股,走了。春生的娘转身准备回家,却发现小妞又嘟着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春生的娘便说,我们去不了镇上了,别庄成了孤岛了。小可馨带着哭腔说,你骗人,你是骗子。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春生的娘说,小可馨不哭,我们家小可馨最听话了。小可馨用胖乎乎的手背擦了擦眼泪,语气坚定地说,我自己去。说着,便往前跑。刚跑了几米,她就停住了。因为,有三只胖鹅正扑打着翅膀,伸长着脖子朝她追来,跑到最前面的那只灰鹅,几乎就要咬到她的腿肚子了。小可馨赶紧往回跑,她躲到奶奶的身后,紧紧抱着奶奶的大腿,像一块橡皮膏药。
他们刚走到井台边,就听到吴老太、蒋老太和余老太围在一起嘀嘀咕咕。正在说话的是吴老太,她又胖又白,圆乎乎的身子像个吹胀的气球,手臂像别人的大腿那么粗,大腿像别人的腰那么粗。她一边咬着菱角一边说,昨天晚上,你们听到有人喊救命了吧?蒋老太愣了一下说,没有啊。余老太说,我也没听到呢。吴老太咂了咂嘴,有些失望地说,你们睡得也太死了吧。我跟你们说,昨天晚上,河神已经来报过信了。听她这么一说,蒋老太的神色变得紧张起来,有些胆颤心惊地问,今年轮到谁了?吴老太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淡淡地说,我还是先不说她的名字了。事情发生在后半夜,大概一点半钟的样子,那个倒霉的人突然感到脖子一片冰凉,然后,就喘不过气来,从床上滚到了地上,开始吐起来,你们猜吐出了什么?蒋老太和余老太猜不出来,面面相觑地摇了摇头。吴老太有些得意,眉角飞扬起来,说,你们肯定猜不出来,她吐出的竟然是……一条小蛇。说到这里,蒋老太和余老太都惊愕不已,忙问,肚子里怎么有一条蛇?蛇有多大?是什么蛇?有没有毒?吴老太并没有回答这些无聊的问题,她越说越带劲,三个下巴都神采飞扬。她说,这条蛇吐出来,还是活着的,在地上盘成一团,吐着蛇信子。那个倒霉的人想去厨房拿菜刀,把这条蛇剁成肉酱,可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蛇开口说话了。蒋老太一阵战栗,忍不住朝草丛里瞥了一眼,余老太倒还算镇定,忙问,蛇都说了些什么呢?吴老太故意换成了男人的声音,粗声粗气地说,河神今年要带你走,让我来通知你,如果你要是敢碰我一下,你们一家都要遭殃。那个倒霉的人想骗蛇,她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我家,只,只有我一个人。她刚说完,蛇马上戳穿了她的鬼话,蛇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儿子虽然死了,但你还有两个孙子,一个在上海做水电工,一个在北京做建筑工,一个今年二十六岁,一个二十四岁,都还没有成家。听到蛇这么一说,那个倒霉的人吓得脸色发青,忙说,神仙,我错了,我错了,要惩罚你就惩罚我这个糟老太太吧,别伤害我的孙子。蛇看她可怜,便点了点头,它嘴朝墙』二吹了口气,墙上就出现了一张契约,蛇让她盖上了手印。故事讲到这儿,蒋老太惊呆了,忙问,那个倒霉的人是谁啊?余老太也问,你就透露一下嘛?吴老太忙摆了摆手说,不行不行,这是天机,不能泄露的。两人看着吴老太,眼神充满乞求。吴老太仍不为所动,她说,泄露了天机,是要烂嘴巴的。一说到这儿,蒋老太笑了,因为吴老太嘴巴上已经长了两个疮了。看到她不怀好意的笑,她还是忍不住说,算了,我今天豁出去了,不过,我说了,你们可别跟别人说啊。两个太太忙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她便说,那个倒霉的人就是……说到了这里,停住了,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金老太。蒋老太和余老太一听,脸上顿时溢满难过的表情,但她们心里却是乐滋滋的。春生的娘听完,有些哭笑不得,心里暗暗嘀咕道,你知道的这么多,难道昨天晚上住在金老太家的吗?
蒋老太和余老太正在议论着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时,吴老太突然干咳了一声。他们看到老虾干股瘦小的金老太走过来了,她拄着自制的拐杖,腰几乎跟地面平行了,风吹着她的裤子,就像吹着两面蓝旗子。她的拐杖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声音像是从另~个世界传来的。小可馨喊了一声太太,她耳朵
背,没有听到,小可馨便又追上去喊了一声,她停下来,想找点东西给小可馨吃,可在口袋里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摸出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嘴里只剩下一颗牙了,像一问空空的大房子里,只留下一个守门的人。
金老太没有在井台边停下来,因为她连打水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径直往河埠走去。这时,吴老太又压低了声音交代道,你们记住了,我说的这事,你们千万不能问她,否则,这噩运就会转移到你们身上。蒋老太将信将疑地问,真有那么神吗?吴老太不耐烦地说,不信,你可以试一试嘛。她一脸神秘,活脱脱像个巫婆。蒋老太不再吭声,但她的嗓子眼里像是钻了条毛毛虫,痒得厉害。金老太来到河埠边,慢慢地蹲下来,开始洗丝瓜,洗了一会儿,又摸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还在河边的草丛里擦了擦脚上的泥。
春生的娘回到家,在堂屋里剥黄豆,小可馨也帮她剥,小黄猫趴在门槛上闭目养神,胖胖的身子裹成一团,看上去,活像一只夜壶。一颗黄豆滚落了,小可馨忙钻到桌子底下去找。就在这时,村子里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铜锣声。春生的娘觉得奇怪,现在怎么会有铜锣声?唱春佬不是过年才会来的吗?她探出头,看到了光棍李先进。他一边敲着锣,一边高声喊,好消息,好消息,渡船今朝开通了,去趟镇上只要五毛钱。小可馨听到了,高兴得跳了起来,忙拉着奶奶的手说,奶奶,奶奶,我们可以去买棒棒糖了。小黄猫被她吓得够呛,一眨眼就飞到了墙垛上,朝她喵喵地叫着。春生的娘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好好好,小馋猫,我们下午就去。
吃过午饭,是午睡的时间,往日里,小可馨会早早地爬上床,可今天她却坐在蟹巴椅上,一边晃着双脚,一边咬着指甲。她奶奶洗完碗,看她还没睡,便说,怎么还不上床?小可馨望着她奶奶说,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事了?她奶奶想了想说,没有啊。小可馨说,你不是说要去镇上吗?她奶奶笑着说,现在所有的人,都在睡觉啊。我刚才从李先进爷爷家门口经过时,看到他睡得跟死猪一样了。你快去睡觉,睡醒了,我们就去。小可馨说,你敢拉钩吗?她奶奶伸出手和她拉了钩。小可馨乖乖地上了床。她奶奶忙完了家里的活计,也开始睡午觉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春生的娘感觉耳朵里痒痒的,睁开眼睛一看,小可馨正朝她耳朵里吹气。小可馨说,奶奶,起来啦。她感觉脑袋昏沉沉的,还想再睡一会,刚闭上眼睛,小可馨又在吹气了,她只好爬起来,喝了半杯凉茶,又打了半盆水,给小可馨洗了脸。
他们来到李先进家门口时,发现船还系在杨树上,李先进叉开腿,坐在门槛上喝烧酒,他咬一口黄瓜,喝一口酒。春生的娘说,几时开船?李先进打了个酒嗝问,就你们两个?春生的娘说,两个人不开吗?李先进伸出三个指头说,跑一趟,起码得四个人。春生的娘一脸疑惑地问,为什么是四个人?李先进笑着说,因为烧酒正好两元钱一斤。
他们等了十来分钟,看到了吴老太。她走路的时候,脸上的肉一抖一抖的,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走了没几步,就停下来喘着大气。吴老太一来,就开始指挥李先进,快开船,我要到镇上办急事。李先进咂了咂嘴,瞟了她一眼说,要四个人才开船,现在只有三个。吴老太说,加你不是正好吗?李先进说,我,我不算。吴老太忙说,真是天大的笑话,你难道不是人吗?李先进说,我不算,不算。吴老太不吃他这一套,她一把夺过他的酒瓶子说,你要是不开船,我把你的酒扔河里去。李先进慌了,忙求饶道,好好好,我开,我开。说完,起身在墙根尿了一泡尿。春生的娘说,还是你有本事,我都在这里等了半天了,好话说了几箩筐,他就是不听。吴老太有些得意地笑了笑,然后问,你去镇上干什么呀?小可馨忙说,买棒棒糖。吴老太说,我去取汇款单,都来了好长时间了,一直没时间去取,如果再不去取,邮局就要把这钱没收了。春生的娘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这时,他们听到了拐杖在石板路上发出的沉闷声响,金老太走过来了,她一只手拄着拐,另一只手捧着一只花皮西瓜,西瓜比皮球大不了多少。吴老太以为她也要到镇上去,忙对李先进说,快,快,开船。可李先进一点也不着急,他一边走,一边系着裤腰带,吴老太恨不得在他屁股上踹上一脚。李先进抓紧缆绳,吴老太迫不及待地上了船,船一下往下沉了许多,李先进笑眯眯地说,你屁股大,一会儿,得给两个人的钱。吴老太没心思接他的话,她只想着早点开船,便对春生的娘说,快把小可馨抱给我。等到金老太到河边时,船已经离开岸了。李先进喝多了酒,站都站不稳,船晃得格外厉害,一晃,河水就进了船舱。不过,他一点也不在意,一边撑船,一边唱:妹妹你坐床头,哥哥我马上来……小可馨将手放到水里,让水流从指缝里划过。李先进撑竹篙时,水珠滴进了小可馨的脖子,她赶忙钻进奶奶的怀里。河水比往时湍急了许多,旋涡一个接着一个,让人有些头晕。
金老太蹲在河边洗西瓜,洗着洗着,不知道从哪里突然蹿出一条狗朝她一阵猛叫,她手一抖,西瓜便滑走了。一个比皮球大不了多少的西瓜,其实值不了几个钱,换了别人,肯定就不要了,可金老太舍不得,她赶紧拿拐杖去勾。可是西瓜像是故意躲着她似的,她越勾,它跑得越远。她身子往前倾,手伸得老长老长,眼看着就勾住了,却不料,河岸被洪水泡久了,早已松松垮垮,她一用力,脚下的那片土突然塌陷了下去,形成一个半圆形的缺口,她掉进了河里。她刚想喊救命,一口水就呛到了她,身子开始往下沉,她伸出脚尖,竟踩到河埠的石基,刚想站起来,却不料,石基滑得像块肥皂,她身子往后一仰。河岸上的那条狗,叫声一阵高过一阵。金老太却觉得这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她使出浑身的力气扑腾着,竟离河岸越来越远了。春生的娘看到了这一幕,急吼吼地叫道,金老太落水了,快,快把篙子伸给她。李先进眼神不好,说,哪里?哪里?春生的娘忙说,后面,在你后面。把篙子伸给她。可篙子伸到了她旁边,她就是不去抓。春生的娘着急地喊,快抓住篙子,快!可金老太一点也没听到。
吴老太似乎一点也不着急,表情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好像在看电影一样。李先进放下篙子,正准备跳下水,吴老太太却死死地拉着他的衣角。船摇晃得很厉害。小可馨着急地哭了起来。就在这时,一只手,一只如风干的鸡爪般干瘦的手,抓住了船沿。春生的娘忙叫小可馨蹲下来,自己伸出手,准备去拉她。船立刻倾斜了,水直往舱里面灌,吴老太也着急了,喊道,船要翻了,要翻船了。李先进蹲下来,准备去拉金老太,吴老太突然站起来,拿起竹篙,拼了命地敲打着那只手,一边敲一边说,放开,快放开,别连累了我们。敲到第三下的时候,血就渗了出来,混着泥浆往卜流,红得发黑。谁知道,她越敲,那只手就抓得越紧,指甲像五根钉子,深深地扎进船帮。吴老太并没有放弃,她咬了咬牙,更加用力地敲打,在她眼里,那只手就是巨大的毒蜘蛛,她要把它敲烂。功夫不负有心人,那只手终于松开了。吴老太这才松了一口气。
金老太没有力气了,她迅速地往下沉,连头发都
看不到了。这时,春生的娘猛地跳下了水。她水性很好,一只手划着水,一只手托着金老太的下巴往岸边游。小可馨以为奶奶也掉下了水,哭得更厉害了。吴老太则气得涨红了脸,吼道,不能救啊,快放开她。等到春生的娘把金老太拖到岸上的时候,才发现岸上一下子站了很多人。金老太吃了一肚子水,已经昏过去了,春生的娘就压她的肚子,一口口浊黄的水从她的嘴里叶了出来。她终于醒了,身子瑟瑟发抖。一只狗跑过来舔了舔她鲜血淋淋的手。春生的娘忙把她背回了家。
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大家都显得神情凝重。吴老太也上了岸,别人问她刚才发生的一切时,她冷笑着说,从老虎口中抢下一块肉,老虎会饶过你们吗?大家沉默着,他们的脸因为恐慌而变得扭曲,他们不知道什么样的灾难会降临到别庄。各式各样的流占迅速在村子里流传开来,这一次的主角换成了春生的娘。
情况并没有想象得那么糟糕,第二天,雨就停了,碎玻璃般的阳光,烘烤着别庄,像烘烤着一床潮湿的棉被,空气灼热而又潮湿,让人喘不过气来,洪水开始一点点退下去了,到第三天,河埠露出了两级台阶,像一个人微笑时,露出的两颗门牙。
春生的娘像女儿一样服侍着金老太,给她送饭、沈脸,还帮她家的水缸里挑满了水。金老太感觉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裂开了,她躺在床上,啊唷啊唷地叫着,叫声从空荡荡的屋子里传出来,让人心烦不已。大家都以为她很快就会死掉,谁知道,半个月后,她竟然可以下床了,她的手,结满了痂,宛若一块生锈的马蹄铁。她拎着一只老母鸡要送给春生的娘,春生的娘死活都不肯收,她只好把老母鸡拎了回去。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春生家的门槛上,每天早上都会多…一个鸡蛋。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小蚕豆的爸爸回来把他接走了。那天上午,小可馨有些伤感,一个人躲在衣橱里流眼泪,小蚕豆坐在他爸爸的肩上来跟她告别,在门外叫了半天,她都没有回答。不过,到了下午,她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跟着奶奶到菜园里浇水去了。菜园旁边有一个池塘,池塘里盛开着粉白粉白的荷花,小可馨很想摘一朵回家,可她奶奶看得很紧,她不敢去摘。
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把别庄照得红通通的,晚风吹拂,将暑气一点点带走。春生的叔叔的牛在河滩上喝水,他蹲在河边抽烟。小可馨一跳一跳地来到他跟前,喊了声爷爷,又用胖乎乎的小拳头给他捶背。捶完了,蹲在他旁边,用小手托着脸蛋,有些忧郁地问,爷爷,你说我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随口说,后天,后天就回来。谁知道,她又反问,你怎么知道?他愣了一下说,哦,昨天晚上做梦的时候,他跟我说的。她点了点头,马上又问,他为什么只跟你说,不跟我说呢?他一下没词了,正好这时,她奶奶挑着水桶过来了,手里还提着一只小南瓜。她赶紧跑上前说,奶奶,我帮你拿。她把南瓜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自己的小弟弟。她一脸认真地对奶奶说,爸爸后天就回来了。她奶奶笑了笑问,你怎么知道?她说,昨天晚上,他在梦里告诉爷爷的。
让春生的叔叔没想到的是,他随口说出的话,竟然真的应验了。
一切还得从那个燠热的下午说起,那个下午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村子里到处闪烁着耀眼的白光,房舍仿佛在晃动,如水中的倒影,树木仿佛是一团燃烧的绿火。睡完午觉,春生的娘带着小可馨在村子里转悠起来。她们走到蒋老太家门口时,蒋老太突然从屋子里冲出来,抓着她的手说,我正准备去找你呢。春生的娘便问,找我干嘛?蒋老太说,搓麻将啊,吴老太到镇卜屹喜酒去了,我们现在是三缺一。春生的娘忙推托道,我,我没带钱。蒋老太说,你没听说过空烧箕淘米越淘越多吗?说着,扯着她的袖子就往屋里拉。春生的娘个子高,力气大,蒋老太根本拉不动她。这时,徐老太跑了出来帮忙,她们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总算把她弄进了屋。
桌子摆在后院的葡萄架下,麻将早就码好了,镇上卖油条的老孙头跷着二郎腿坐在那里吃葡萄,见到小可馨,忙递给她一串。春生的娘不好意思推却,便坐了下来。徐老太迫不及待地甩了色子,她打惯了纸牌,抓麻将的时候,还会将手指在嘴唇上沾点口水。老孙头慢慢吞吞,他不但自己把牌码得整整齐齐,还老是怪别人的牌没有码好。只要胡了一把牌,他就会点上一支烟。蒋老太以前是在镇上卖鸡蛋的,每次胡了牌,都要数一下钱。小可馨坐在她奶奶旁边,拿打完的麻将搭高楼。可搭着搭着,就觉得没意思了,趁她奶奶不注意,一个人悄悄溜出去了。
卧室里传来电视的声音,春生的娘以为小可馨在看电视,便没去管她。一下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天光渐渐暗下来了,葡萄藤上透明的葡萄,像祖母绿一样幽暗了,春生的娘已经赢了四十五块了。她起身要走,徐老太就不高兴了,撇了撇嘴说,太阳还没下山,再打几把嘛。春生的娘说,时间不早了,要回家做晚饭了。蒋老太带着求饶的口气说,要不,再打一圈。春生的娘只好坐下来。可幸运之神特别眷顾她,她又连赢了三把。打完一圈后,蒋老太又开始洗牌了,春生的娘说,我真的要回家做饭了。蒋老太说,做饭是多大的事嘛,晚上就在我家吃算了。春生的娘只好继续陪他们打。
天色又暗了许多,连牌上的花色都看不清了,他们这才罢休。春生的娘数了数钱,徐老太一脸羡慕地问,赢了多少?春生的娘说,六十块吧。蒋老太马上说,肯定不止,我一个人都输了三十八块呢。春生的娘笑了笑,没有申辩,她喊道,小可馨,我们回去了。可却没有听到她的回答,她在屋子里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她以为小可馨先回家了,赶忙往家里走去,她越走越快,最后竟跑了起来,回到家,她连床底下都找了,也没找到人。她慌了,在村子里挨家挨户地找,可还是一无所获。她一遍遍地叫唤着小可馨,凄绝的叫唤声在村子里回荡。
天黑完了,她在村子里找了不知道多少遍,都没有找到。她朝家里走去,感觉两条腿软绵绵的。她一边走一边安慰着自己,说不定她一直在跟自己捉迷藏呢?可回到家,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她还想出去找,可刚到门口,就走不动了,她瘫在门槛上,痛哭着,用头撞着门框。突然,她听到身后有一阵熟悉的笑声,忙转过头,但屋子里空空如也。
不知道哭了多久,她听到一阵踢踢踏踏的奔跑声。李先进跑过来了,他赤着脚,头上戴着一只矿灯,手里拿着鱼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阿嫂,我,我帮你找到了。春生的娘马上起身说,在,在哪里?李先进说,在村东头的池塘里。说到这里,他低着头,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她……淹……死了。春生的娘一听,疯了似的往村东面跑去。
第二天下午,别庄像往日一样安静,小可馨躺在竹床上,像是在午睡。春生的娘坐在偏房里扎纸元宝,天气很热,但她却觉得自己的手脚冰得厉害。突然,外面响起一阵懒洋洋的狗吠声,春生和他媳妇红仙回来了。他们一进屋,她就感觉屋里陡然暗了下来,身子就不由地颤抖了一下,额头上沁出了汗。她低着头,不敢看他们的眼睛,春生和红仙从她面前走过,他们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现她的
存在似的,连招呼都没打一声。红仙抱着小可馨失声痛哭,春生则用拳头敲打着墙壁,他每打一拳,她的心口就一阵疼痛。她觉得房间里很闷,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外围满了人,他们以为有一出好戏要上演了,可是整整一个下午,春生和红仙竟没有跟她说一句话。
出殡的时候,春生的娘给小可馨换上那条公主裙,又将粥抹在她嘴唇上。春生的叔叔戴着斗笠,走在最前面撒纸钱。他湿润的眼睛,在阳光里闪着晶莹的微光,像一枚刚从水中捡起的硬币。春生抱着小可馨,红仙背着空背带,跟在后面。他听到了春生和红仙的抽泣声,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说,不能哭,哭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说到这儿,他迅速地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抬起头,挺了挺腰杆,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活了几十年,他还从来没有掉过眼泪呢。
小可馨的死,成了那段时间大家谈论最多的话题。那天早上,徐老太在井台边淘米时碰到了蒋老太,就迫不及待地说,你知不知道,春生和红仙昨天晚上没有在家里住。蒋老太吃了一惊,问,那他们住哪里了?徐老太说,住到镇上的红梅旅馆了。蒋老太问,花这个冤枉钱干什么?徐老太笑着说,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春生和他娘断绝母子关系了,以后再也不回别庄了。蒋老太愣了一下,淡淡地说,换了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徐老太又说,我想起那天的事,就觉得特别奇怪。蒋老太说,是啊,太巧合了,如果吴老太不去喝喜酒,我们就不会叫春生的娘搓麻将,小可馨也就不会乱跑了。徐老太说,真可怜,一棵芝麻还没开花呢,就这么没了。蒋老太说,以前听人说救了落水的人,家里会有血光之灾,我还不相信,这回,我是真的见识了。徐老太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对了,你家那副麻将扔掉没有?蒋老太说,为什么要扔掉?徐老太说,你要是沾上了她的晦气,就麻烦了。蒋老太心疼地说,那可是牛骨麻将啊。徐老太说,就是金子做的,也要扔掉的。蒋老太又说,她那天坐的板凳是不是也要扔掉?徐老太说,那还用说吗?蒋老太越听越害怕,拔腿就往家里跑去,她跑得飞快,好像家里失了火一样。
春生的娘一下子老了许多,村里人见到她,都躲得远远的。每天下午,她就坐在废弃的河埠上。野杨梅从树下掉下来,散发着微微的清甜,有几只鸟在低头啄着,然后,明黄的尖嘴在羽毛上擦一擦,贴着水面,往河心的小岛飞去了。小岛上有一片幽暗的小树林,树林里散落着坟茔,最小的那一个,就是小可馨的。春生的娘,呆呆地望着河面。有人从她身后经过,眼睛像刀片一样锋利,他们恨不得把这个罪孽深重的人一脚踢到河里。
作者简介:
盛慧(1978—),男,江苏宜兴人。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花城》、《山花》、《大家》、《上海文学》、《天涯》等,并人选多种年选。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白茫》、散文集《风像一件往事》、诗集《铺九层棉被的小镇》等。曾获《人民文学》新世纪散文奖、第五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提名。广东省文学院第三届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