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英
任何一位作家及其作品都贵在风格与特色。如果能达到内涵丰厚而特色鲜明那就更可独领其长了。我很长时间以来就注意到厉彦林的散文作品,觉得他是当前散文创作领域具有鲜明而稳定风格的一位有实力的作家,而且深感只有异彩纷呈而非单调趋同的散文风貌才觉好看,这也是检验散文创作局面是否真正繁荣的标志之一。
厉彦林是一位诗人。从来诗文艺术在本质上有其共通的一面;何况彦林的诗风也是以极其生活化、平民化,以体察生活真切细致而见长。这种诗质渗融于散文创作,就必然带来浓浓的情韵,又给散文作品注入了深切精微的内在活力。无论是诗还是散文,作者都得力于自幼就获得的乡土生活的“基因”,充溢着对母体——乡村风习及情趣的眷恋和热爱。而一旦将这些优长的因素转化为诗与散文的艺术成品,当然也就打上了在很大程度上属于他不可替代的印记。
从彦林的散文中我们可以看到,他自觉而自然地将他所热爱的乡村生活当成他创作的精神基地(而不仅是取材的基地)。他现在虽身居都市,但爱的根基仍在哺育他的沂蒙山区。他挚爱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从很大程度上,这还成为他生命力的一个源头。以他的话语表述是:生他养他的村庄永驻着春天。从他的散文中,我们不难理解这“春天”的含义就是大自然和人性人情的至真、至善、至美。这当中固然有作者对自己家乡热爱的主观色彩;而从客观的视角上看,这里真的是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仔细品味庄稼和野花的芳香,像位慈眉善目、安详知足的老人,宁静淡泊,无忧无虑,咀嚼山乡的沧桑历史,做着甜美的梦想。温厚、淳朴、宁静、和谐,凡有良知者无不向往的民间风情画,一种虽不豪华却神清气爽的健康人生。
彦林的乡情散文,最可贵处绝不仅仅是表现了思乡怀旧之情(如是那样,人们也不会感到有什么新鲜),而是将过去,现在乃至对未来的希望很自然地融为一体。使人读后,感觉是丰厚的,情致是明丽的。他固然有对过去的追忆,却并非是一味咀嚼往昔的苦楚与酸辛,而是将自己的思路与笔触始终置于农村发展变革的历史进程中。他纵然在追忆时,我们读起来也不觉有多么遥远。因为,他始终不忘汲取着哪怕是曾经贫苦时期人情美的滋养,以及相对不变的故乡山水之美对他性情的陶冶与积极人生的形成。而且,他还始终保持着与家乡的紧密联系,挚爱着家乡变化的新面貌。“家家都用青石头或灰砖头垒个院墙,盖个门楼,门上过年贴的对联仍然鲜红,祝福、喜庆的吉祥话依然十分清晰。”这一切一切,都使作者敏感地发现春天的脚步无处不到,引起赤子由衷的喜悦之情。可以这么说,真爱、大爱,恒久的爱是彦林乡土散文的强劲的主线。他的散文特具的感染力首先也源出于此。
独到的观察与细腻的描绘构成彦林散文另一重要特色。如他体察雨情,描绘雨景,自成一格,非同俗常。“雨点劈里啪啦掉下来了,洒在头上,落在脸上,说不清道不明的舒服。”“一会儿工夫,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在干燥的土地上留下了密密匝匝的雨窝。”“春雨从不埋怨和选择土地肥沃或贫瘠,总是执著地投入,迅速地渗进地下,形不成水流。只让土地守候和感动,让世人留恋和感叹。”作者体察到极处,已不仅只是客观的描绘,还自然地融入主体的感受与充满智性的评价。这种评价不是游离于物象之外的一般理念,而是客体与主体的自然契合;有时甚至将主体感觉汇入大自然之中,达到了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
类似的例证,也表现于人与动物的关系。在《春燕归来》中,作家对燕子的观察与描绘可谓达到了细致入微的地步。更深挚的是,还赋予燕子的习性以近乎道德品性的意味。如“燕子恋人,也恋家。无论贫富,不论房子高矮,只要选中谁家,在谁家筑了巢,明年春天必定不远千里万里,不顾风雨飘摇,历经磨难,继续回到老房东家。”“燕子最体凉人,最关心人,从不给农家添麻烦,连窝里的垃圾也一点点地叼到野外……”毋庸讳言,这一切自然不是写给燕子看的,而是诉诸于人类,发读者深思,启动美好之人性。但这一切同时又真真确确写的是燕子,而不是单从某种理念出发,强加给动物,不是的。唯其如此,所以才能如此地感染人,以精到的描绘折服人。这都说明真切的美,美的真实所具有的魅力。
然而,散文艺术之美又不完全等同于生活的本身。由此我又不能不读到彦林散文不是简单地“写生活”的问题。我曾看到有一种说法:“只要真实地写生活就是成功的散文。”这种说法从表面上看也许有些道理,但肯定并不完全。不说别的,首先是生活本身还不就是文学作品。而彦林的散文固然十分贴近生活,但他是有选择地摄取生活的“点”,并以自己的眼睛带着自己的感情来观察生活,“溶解”生活的;他还以应有的艺术感觉提炼了生活升华了生活的本源。因此,在他的笔下,即使曾经是质朴而清苦的生活状态,如“如荧的煤油灯”、“故乡的石磨”和“露天电影”,也都渗透着深厚的人性美和人情美,刻印着虽然艰辛却也不乏情味的人生记忆。人生的目标(包括乡村的生活)固然是向往过上富裕的生活,改变贫穷的面貌,但那种正直、善良的本性,那种勤劳节俭的美德,还有淳朴真诚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理应成为美好人性的本质所在。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为与此本质相悖的东西完全消解、取代乃至“偷换”了这些生命本质的要素。我理解彦林“写生活”的初衷和取向正在于此。尽管他在作品中并没有时时高声宣称他为了什么,要怎样怎样,但从作品的字里行间却不难读出作者的感情意向。所以,笼统地看“写生活”的问题,还不能准确判定是否反映了生活的本质,真切地描画出了生活发展的轨迹。基于此,我认为彦林的“乡土散文”不仅充分实现了“生活化”,而且达到了“化生活”的妙境。
最后,我觉得还有一个关键问题,即散文的语言。众所周知,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而散文在语言上要求有更加突出的体现。因为,散文所赖以“制胜”的手段比之于小说、诗歌等文学形式既有其自由的一面,又有其被局限的一面。在这种情况下,它对语言的要求应该说是更强调的。彦林的散文语言与他所表现的生活内容正相谐合。这就是在畅达中又富含韵味,在娓娓道来中又不失庄重,在看似随意中又峰峦迭起,在不刻意谋篇中又善于统摄把握,读起来十分舒展,却又很抓人。这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作者语言上的功力。我在本文开篇中提过,彦林是一位风格独具、颇有创作力的诗人。他的文学语言本来就富含诗质的韵致。然而,他写的毕竟是散文,因此,他从来不以诗代文,而是以诗润文,使笔下的散文较之缺乏诗性气质者有独钟之所长。不过,他的这种诗质美始终又与生活的本真紧相融合,所以读起来觉得非常自然、自如,毫无硬性灌注之感。应该说,这样的散文语言用来表现乡村生活,可谓水乳相融,正得其所。彦林的散文极长于叙事,生动、有味儿。一大段有关“露天电影”的描绘,使人真是如见其人,如闻其声,颇富动感。他的抒情与评论文字也具个性特色,与叙事往往融合得浑然一体,很少单独“跳出来”去大段抒情,却又能使读者领会到这是作者思想的闪光和升华。同样是有关农村电影在不同历史阶段的情态变化,他的评判都饱含作家的真知。这类文字往往是十分简炼而沉挚,表现出作者的思想深度与从容不迫的心态。
人们可能都已看到,当前散文写作者空前增多,作品数量更是十分可观。与二、三年前相比,我觉得在群众性的基础水平上应该说是有了相当的提高,但具有鲜明特色且又突出于水平线之上的作品还并不多(当然任何门类的作品“上台阶”也是不容易的,这就希望富于创造性、开拓性的有志者实现令人瞩目的突破。在这方面,彦林在一个重要领域做出了可喜的成绩,衷心希望他在这个良好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挥自己的熟悉并挚爱的农村生活,具有诗质内韵的文笔之优势,使本已开创出的既定风格更加鲜明,写出更多有水平的散文新作。